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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长生

2020-11-22莫丘边

夜郎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狗子小雅

◎ 莫丘边

1

傍晚,窗外阴沉沉的。十一月的天空常常布满乌云,它不下雨,只是这样孤独的存在,俯视人间的阴阳交错,昼夜交替。顾央恩坐在窗台上,透过玻璃望着窗外的城市灯火。眼角结成一滴泪,划过面颊上精致的淡妆,落在手中褪色的照片。染湿了笑容定格的男生和面无表情的短发女生,咸苦蔓延整片记忆。

那年,顾央恩与母亲坐在开往老家的火车。车厢里回荡着某新闻报道“近日,顾氏地产公司宣布破产。董事长顾世成涉嫌挪用公款,诈骗等罪行被判有期徒刑十年,并没收所有财产……”

顾央恩听着夹杂着母亲抽泣声的新闻报道,眼睛望着车窗外正往后倒退的城市,早已感受不到一丝如同母亲的悲伤。顾央恩当然知道报道中是谁的父亲,回头看看几日来都以泪洗面的母亲,顾央恩却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话语。因为她可能连自己的情绪也丢失了,所有的喜怒哀乐,仿佛与父亲一同被关在高墙后的监狱,失去了自由。

顾央恩走进偌大的校园,它的确很漂亮,但在她眼里只有极其的陌生,在这里她没有朋友,更没有笑容,她像是被一层灰雾包裹。

“同学们,今天班里转来了一位新同学。大家掌声欢迎新同学给我们做自我介绍。”教室里回荡着班主任的声音,之后又是一片互相配合的掌声。

当顾央恩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一片蓝色,她身上红色的校服显得格外另类。她没有说话,伴着教室里小声的议论,瞬间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她在这个校园的第一个课间十分钟是在一片议论与吵闹中度过的。

“新闻上说她爸爸真的坐牢了。”

“我猜她是跟着妈妈跑到这里躲债呢,要不然怎么突然转到我们学校。”

“就是,M 省离我们南乡那么远。”

“谁知道呢?”

“我看啊大家还是别去理她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爸爸不是好人,我看她也不像什么好人。”

……

顾央恩坐在座位上发呆,周围的一切议论都与她无关。并不是不在意,而是这些议论是她早就预料到了,而且他们说的也都是事实。

她没有想过在这里交朋友,从坐上火车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可能不会再有什么朋友的。谁会愿意跟一个罪犯的女儿玩呢?

“你叫顾央恩对吧?你好,我叫安昔。”她听到背后有人在叫她,是男生。

顾央恩没有理他,安昔,安息,好不吉利的名字。

“你长得真好看,我们交个朋友吧。”叫安昔的男生坐到顾央恩面前笑着,像烟花一样灿烂。

顾央恩对突如其来的赞美毫不动情,因为真假无法分辨。

“我也是上个月才转来的——哎,你真是因为躲债才转到这里的啊?”

“……”果然,这些人真的很喜欢“关心别人”。

“喂!你去哪儿?我只是问问你别走呀!”安昔把声音加大,也没有叫住走出教室的顾央恩。

放学。顾央恩背着书包一个人走马路上,路旁的枯叶总是被吹得沙沙响,毫无目的不知去向,身不由己的挪动最后的自尊。最后被车轮碾成碎渣,随风飘散,被时间遗忘。唯独“幸存”在树枝上的那几片叶也在摇摇欲坠,不知何时会告别如此傲慢的俯视。

“嘿!你也走这条路啊?免费让你搭个顺风车呀!”安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越来越近,又听见自行车的“叮叮”声。

顾央恩不作回应,自顾自的往前走。这条小巷真的很安静,她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后面自行车的声音。巷子两边的房屋破旧不堪,没有人的烟火,像是一条没人住的老巷子。

安昔推着自行车加快脚步跟了上来,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人啊,不会是个哑巴吧!”安昔说,语气中带着不耐烦。

见顾央恩不理他,他不在自讨没趣,努了努嘴停下脚步,望着一直往前走的顾央恩。

她的确像个聋哑人。

许久,安静的小巷里传来安昔的喊声:“喂!这条巷子有很多混子的,你被抓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呀”一会又听见“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搭个顺风车回家,我们换条路走!”

可是顾央恩依旧没有回应,走了老远。

正准备走出巷子时,顾央恩不禁回头,悠长的巷子,早不见安昔的人影。不是说顺路吗?胆小鬼。她才不是这么好吓唬的。

顾央恩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到家,总之太阳已经降到了地平线。刚到家门口,她就听见了屋里的争吵声,是奶奶和母亲。顾央恩小心翼翼的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妈——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小恩现在还在上高中,世成公司一倒,财产都被没收了。我一个人怎么供得起她上学?你也为我着想着想吧!”屋里听见母亲带泪喊道。

“我早明白了,你当初就是为了世成的财产才嫁给他的。现在世成落难了,你就想丢下这个烂摊子一走了之。你这个女人怎么就那么狠毒?”奶奶回道。

“我狠毒?你呢?从我嫁进你们顾家,你哪一天把我当成你们顾家的儿媳了?!”

“够了,都吵了一天了!这些事是让孩子听到了她会怎么想?都消停会儿吧。”爷爷的声音传出来不大不小。

顾央恩坐在门口,仰头望天。隔着一层泪水,她看到没有了太阳的天空,很黑。

天上的云朵是不是也会找不到家的方向了,它们肯定也很害怕吧。顾央恩想着,也没有让眼泪流出眼眶。因为她知道落在地上的眼泪很快就会干掉,这样的眼泪是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的。

哭有什么用?是在向世界宣告自己有多可怜吗?她才不会那么懦弱的,即使她以前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心情。

这天晚上,顾央恩躺在床上听着一旁的抽泣声。她其实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但直到深夜也没有让自己睡着。这可能是顾央恩的第一次失眠,正注定着她的十七岁终究如此苦涩。

就这样,顾央恩毫无知觉的过完在南乡一个月。

2

这天顾央恩走进教室,原本整齐的早读戛然而止。

不一会儿,便听见有同学说:“怎么又是她迟到,这个月都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我们班没有被评为优秀班级,就是因为她!”

“就是!考试也拖后腿,真不知道萧老师怎么还把她留在我们班!”

“哎哎哎,高二文七班怎么回事,学习委员呢?怎么不组织早读!”门口传来老师的声音。

“知道了老师,请大家把语文书翻到二十四页……”

顾央恩坐下,发现自己被画了很多诅咒的桌子被人换去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她回头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睡得挺香的安昔,他其实——挺好的。

这时安昔突然抬头,与顾央恩四目相对,对她咧咧地嘴笑。顾央恩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不知所措,连忙转过头来。

“哇塞,原来你也会脸红啊!”安昔一副见到世界奇观的样子说道。

顾央恩咬着嘴唇,把安昔伸过来的头拍了回去。说话就说话,靠那么近干什么。

“咦——哈哈哈,顾央恩你是在害羞吗?哈哈哈哈……放心吧,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所以你不用担心啦,你比较适合当哥们儿。”安昔拍了拍顾央恩的肩膀说道。

“谁说要喜欢你了,自恋狂。“顾央恩吐槽。“不过还是很谢谢你帮了我很多。”

不知道是不是早读的声音把顾央恩的声音掩盖了,身后的安昔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没有反应。

下午的体育课顾央恩因为中午吃坏了肚子,迟到了十分钟,被体育老师罚跑十圈。安昔跑过来一顿抱怨顾央恩中午吃饭没叫他,他实在太吵。就这样四千米全都是在安昔的抱怨声中跑完的,当然后两圈是安昔拉着顾央恩跑完的。安昔真的很能跑,同样是十圈,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不管是哪一次陪顾央恩罚跑,气也不喘一个。

安昔总是说:“我是男人,你们女人怎么能跟我们比啊?你们女人啊,一辈子做的一件事就抵得过男人做任何事情,就是把一条新的生命带到这个世界。”

顾央恩听完总是看着他,不作任何表情,像是看着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的确没见过。

他们走进教室的时候,课间时间已经过了几分钟了。

教室里,几个同学围着哭哭啼啼的曲娜。

“到底是谁啊这么没有教养。”

“连班费都偷,还是不是人了!”

“再找找吧,也许是忘了放哪了呢。”

“我明明就放在书包的钱夹里的,上体育课前我还特意检查了一遍,可是……可是刚刚……回来看……就……就不见了……那么多钱,肯定要挨骂的……”说着,曲娜哭的更厉害了。

“好了班长,别难过我们大家陪你找,一定能找到的。”有同学安慰道。

过一会儿,一位女同学走到讲台上 。提着嗓子喊道:“是谁偷了班费,现在给你一次机会!把钱拿出来,要不然查出来了后果很严重!”

接着底下又是一阵议论。

“是谁啊。”

“是啊,竟然干这种事,真不是人!”

“刚刚班长说上体育课前钱还在,也就是说钱是上体育课的时候丢的。”许凯一向都很聪明的样子,说道。

“到底是谁啊。”

“顾央恩!她上体育课迟到了。”一位女同学突然想起来。

听到有人叫到自己的名字,正在准备课本的顾央恩本能的抬头。

接着就是安昔的声音“喂喂喂,苏小雅!在没查清楚事情之前你可别乱冤枉人。没准是曲娜她自己忘了放哪了,还是花了怕挨骂瞎编的呢。”他总能第一时间站出来替顾央恩说话。

其实当初选班长的时候他就不怎么赞同曲娜,仗势欺人,又丢三落四的。但这个班好像只有他知道事实,其他人还是围着曲娜转,像是收了什么好处。

曲娜一听,心里不平涌了上来。但又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扭扭捏捏的说:“安昔,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呜——”

“安昔,我没说一定是顾央恩呐,只是她上体育课的确迟到了。而且钱也正好是这个时候丢的.....”被安昔这么一反驳,苏小雅也委屈。她喜欢安昔,全班人都知道。

“就是,谁知道迟到的这几分钟她去干嘛了?”许凯说道。

安昔没有回话,顿了一会儿,看向顾央恩。

顾央恩很淡定,她当然淡定,钱是不是她偷的她自然知道。而且如果她告诉大家,她是因为上厕所才迟到的,应该也没有人相信吧,毕竟现在似乎连安昔也不相信她。

苏小雅咬牙“既然钱是刚丢的,现在肯定还在身上,搜一下不就知道了。”

“谁不让搜就是心虚!”曲娜说,似乎是想向安昔证明钱不是自己花掉的。

这时,气氛被一个声音打断。“干嘛呢?都没听到上课铃声吗?快回座位上去。”是班主任萧老师的声音。

“萧老师,我们班有人偷了班费,我们正在找小偷呢。”苏小雅说。

萧老师听完,看向脸上挂满泪水的曲娜,问:“怎么回事?”

“老师,上体育课之前钱还在的,但是一下课就不见了……大家都认为是顾央恩偷的!她上体育课迟到了那么久,肯定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而且他们说她是为了躲债才转到我们学校的,肯定很缺钱吧。”曲娜壮起胆子说道。

安昔握紧拳头,气愤的语气骂:“你放屁!”

顾央恩被安昔的反应愣住了,他怎么比她还激动?

“是不是真的搜一下就知道了。”苏小雅是又生气又难过的说道。

“先从顾央恩开始。”许凯补了一句。

萧老师准备说什么,但见顾央恩站了起来让出位置表示无所谓,又把话咽了下去。

曲娜走了过来,随着苏小雅在顾央恩的桌箱下翻弄几下。过了一会儿,从顾央恩的书包里找到一个粉色的钱夹,里面放了一叠人民币。

当苏小雅高高举起粉色钱夹,所有人都惊呆了,但似乎又是不出所料的样子。

包括一旁的顾央恩和安昔愣了,怎么会在她的书包里。顿了一会儿,她似乎明白些什么,会心浮起一声讥讽的笑,从心底觉得,这个班的学生真让她觉得可笑。

“顾央恩,原来真的是你,真不出乎意料。”曲娜磨牙看着顾央恩说。顾央恩知道她在怪自己害得她差点被误会。

苏小雅说:“大家都看到了吧,班长的钱夹是在顾央恩的书包里翻出来的!顾央恩,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真是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女儿,我当初就说,她跟她爹一样不是什么好人。”有同学说。

顾央恩冷笑,低声反问:“既然是在我的书包里找到的,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她现在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吧。

安昔看了看正在说话的顾央恩,真是把他急死了。“都没有脑子的吗?你们见过这样偷钱还连着钱夹一块拿走的吗?还有苏小雅,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曲娜的钱夹?是你放进去的吗?”

苏小雅被安昔的话塞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安昔会这么想他。憋着眼泪,说:“安昔,你……”

“行了,既然都已经找到了,就回到位置上去。顾央恩同学,你来办公室一趟。纪律委员帮忙管一下纪律。”萧老师的表情变得严肃,说道。

“老师……”安昔真的是憋了一口愤气。见顾央恩走出教室,他狠狠地瞪了苏小雅和曲娜。

苏小雅在脸上写出满满的不服气,更像是输掉什么东西。

3

放学,顾央恩听完各种辱骂后背起书包,走出教室。校园上空布满乌云,它自私的占据这整片天空,从这个角度顾央恩看不到阳光。今天还是阴天,可她真想祈祷一场暴雨。

刚走出校门,她就被安昔拉到一家面食店里。

“杨阿姨来两碗打卤面!”安昔带着顾央恩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又说“这是杨阿姨开的店,杨阿姨做的打卤面可好吃了。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来这里吃一碗面就好了。”安昔笑着,很灿烂。

过一会儿,一位年轻的女人向他们走来。

安昔冲她打招呼说:“曼姐姐。”

“小昔,这次带了朋友来啊?”曼姐姐看着顾央恩,笑着又说:“长得很漂亮哦。”

“那当然,我们学校最好看的女生呢,嘿嘿……”安昔咧嘴笑。

顾央恩不动声色,对此类夸奖顾央恩并不感兴趣,更没什么可自豪的。

曼姐姐好像察觉到顾央恩的神色,没有继续接安昔的话,拿出手中的相机,说:“这样吧,我帮你们拍一张相片吧,算是庆祝我成为实习摄影师!”

“哇!曼姐姐你的摄影梦成真了!来,照一张!”安昔站起来拉着顾央恩照了一张,安昔笑得格外灿烂,顾央恩觉得像烟花,很好看。

“行,我明天洗出来了你再来拿吧。妈——小昔他们的面好了没啊!”曼姐姐回头喊一句。

接着听见杨阿姨回应说:“等会儿,加两个荷包蛋!”

很快,两碗热腾腾的面被端上来。安昔很满足的笑,又喊了一句“谢谢杨阿姨!”回头对顾央恩说:“快尝尝,很好吃的!”安昔像是在给她介绍什么宝贝。

顾央恩吃了一口,是真的好吃。很温暖的味道,这是那些海鲜比不了的。

“怎么样,很好吃吧?”安昔问。

顾央恩“嗯”了一声,又咬了一口荷包蛋,要是她妈妈也会做这样的荷包蛋,那该多好。

面吃了一半,顾央恩突然停下动作,看着眼前的男生。

安昔也察觉到了,抬头问:“怎么了?”

“安昔。”这好像她第一次这么正式的叫他的名字。

“嗯?”

“你今天为什么会那么相信钱不是我偷的?”顾央恩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不是这种人。”安昔的回答很简洁。

他真可爱。

安昔亮起眼睛,急忙把嘴里的面吞下去,说“嗯!你笑起来更好看!”

听着,顾央恩又收回了久违的笑容。嗯,她怎么笑了。

“哎,我觉得你多笑笑会更好的,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不需要”顾央恩说。许久,又忍不住说出一句“谢谢你,安昔。”

安昔抬头,说:“谢什么,谢我请你吃这么好吃的面嘛?”他还在开玩笑。

“所有。”顾央恩。

“你可别,我奶说了这样会折寿的。”安昔说。

顾央恩抿嘴,说:“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有朋友的。”在认识他之前。

“你怎么这么想?我觉得你除了不爱说话,不爱笑之外,都挺好的。最重要的还是——你长得漂亮。”安昔不管什么时候都像是在开玩笑。

安昔顿了一下,说:“其实,我也没有朋友的。我转到这个学校之前,是个坏学生,每天放学都拉着几个同学去跟混子打架。后来其中一个被混子用刀捅死了,我也被学校开除了,把我奶奶急坏了。她带我去找学校,可没有哪所愿意收我,后来奶奶给校长下跪我才进这里的,从那以后我发誓再也不打架了。刚来这学校大家都知道我是因为打架才转过来,没人愿意跟我玩,我成了个体。”

“那你为什么要打架?”顾央恩不解。

“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爸爸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奶奶说他死了,被混子打死的。所以我恨那些混子,就……”安昔没再往下说,换了个话题“其实我原名不叫安昔,安昔这个名字是奶奶找先生给我算的。先生说我一生命短,活不了几年,父母是被我克死的,请我安息,所以叫同音安昔。”

顾央恩被这个名字的由来惊住了,这是她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寓意。但又好奇的问下一个问题“那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奶奶说改了名字就不能在提原名了,不然会有血命之灾。”

“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过我可不信这些,我悄悄告诉你吧。我原名叫安长生,长生的长,长生的生,奶奶说这名字逆了天命,不吉,所以就改了。”安昔很认真的说。

“安——长生。”顾央恩不禁重复念一遍。

安昔笑,说:“这名字还是我妈妈取的呢。偷偷告诉你,杨阿姨跟我妈妈长得可像了,打卤面我妈妈也会做。”他依旧笑着,但笑容并不灿烂。

他一定很想念他的母亲吧,“你们女人啊,一辈子做的一件事就抵得过男人做任何事情,就是把一条新的生命带到这个世界。”这个声音有一次在顾央恩耳边响起。

伴着迟来的夕阳,顾央恩走上单元小楼,从母亲跟奶奶吵架那天开始,她就没回过奶奶家。顾央恩打开房门,和往常一样,那个男人很快迎上来卸下她的书包,笑着对她说:“小恩回来啦,快,书包给我,去洗手吃饭了。”

他的热情总让顾央恩觉得很别扭,像是一种讨好。可能是因为他不是她爸爸吧,但顾央恩知道他很快会成为她的第二个爸爸。

“嗯,谢谢刘叔。”顾央恩礼貌性点头,却怎么也挤不出微笑。

门口的男人僵住了,可能是对顾央恩态度的转变有些吃惊,更掩饰不住喜悦。顿了一会儿,男人才回过神:“哎,好。”

顾央恩努力让自己变得自然,冲厨房喊:“妈——我回来啦!”这是顾央恩在见到刘叔之后跟母亲说过最长的话。等顾央恩回到房间,顾母从厨房走出来“还愣着干什么,快洗手去啊。”脸上同样带着压盖不住的喜悦。

其实顾央恩并没有恨母亲,她只是没有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接受母亲改嫁的事实。甚至会觉得她背叛了她父亲,他们明明从来没吵过架,更多的还是不解。但她能看得出来,母亲跟刘叔在一起的日子有了更多笑容,这是在以前她没见过的样子。

饭桌上,刘叔不停给顾央恩夹菜:“来,多吃点。”脸上浮现出的笑是顾央恩从未在父亲脸上见过的笑容,慈祥而幸福的样子。

顾央恩没像之前一样把碗移开,而是回应他礼貌的微笑。看到母亲与刘叔二人的欣慰,顾央恩心里莫名也舒坦了不少。暗暗在心里对比——比起她的亲生父亲,他们倒是更有夫妻的样子,这天晚上母亲告诉顾央恩她跟刘叔以前是高中同学,他们故事挺浪漫的,但是因为家里的原因最终他们还是分开了。

也许她不该这么自私的,母亲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力。借用安昔的话,毕竟母亲已经给了自己一条生命了,并没义务为了她舍掉自己的幸福。但她心里依然只容得下一个爸爸,就是那个整天开会不回家的爸爸。

4

“同学们,今天我们班有一位同学即将要转学,临走之前有些话要跟大家说。”萧老师的声音传满整个教室。

一片掌声中,苏小雅走上讲台,她看上去有点紧张。“很高心跟大家度过将近两年的时间,在这个班大家给我带来很多欢乐。我明天就要转去别的城市了,今天是来给大家道个别的,还有——顾央恩同学,对不起。”苏小雅看向顾央恩说。

顾央恩有些意外,底下开始小声议论起来,但又被萧老师的眼神杀了回去。

“其实那天的班费不是顾央恩偷的,是我偷偷放进她书包里,诬陷她……”

“啊?!”全班诧异,顾央恩也一样,没到会是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人问。

苏小雅答:“因为安昔,我喜欢他。但是无论我怎么做都不会赢来他的好感,甚至会更加讨厌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对顾央恩就是百般讨好,对她那么热情。凭什么?我哪里比不上顾央恩,大家那么讨厌顾央恩,可顾央恩什么都没做就可以赢来安昔的热情。我不服,我想让安昔讨厌她,所以我把班长的钱夹放到她书包里。我本以为自己的计划会很成功,可没想到安昔那么相信她,不仅没有怀疑还处处替她说话。是的,我可能不会明白顾央恩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么有魅力。但是我知道自己输了,我也会好好反省我自己的行为。对不起顾央恩,对不起班长。还有——安昔,我喜欢你!虽然我知道我们这个年纪不应该早恋的,我也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根本不能消除对你的那种好感。但我会把这份喜欢一直放在心里,我希望你可以答应我,如果你三十五岁之后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的话,记得来找我!”

班里开始沸腾。

“咦——”

“这是在表白吗?”

“好浪漫的样子——”

“安昔,快答应苏小雅啊!”

……

安昔没有反应,趴在课桌上一副睡着什么也听不见的样子。

事后,安昔拍了拍顾央恩的肩膀,得意的说:“我就说了嘛,你不是那种人!”

“你难道不应该想想苏小雅有多喜欢你?”顾央恩说。

“没兴趣。”安昔耸了耸肩。

“你——喜欢苏小雅吗?有没有过一点好感?啊……”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好感吧——也不是没有,你问这个干嘛?”

“啊.....那个,随便问问啊,今天苏小雅的表白挺精彩的。”

“哦,你也觉得对不对?我也觉得,不过她长得没你漂亮。”安昔歪过头看顾央恩。

顾央恩有些不知所措,只感觉脸颊滚烫,全身的温度聚集在了脸颊上,真想一巴掌拍死自己……

许久,顾央恩才冒出一句话:“你就这么肤浅啊。”

“你怎么那么容易脸红啊,我记得我之前夸你漂亮你都没反应的。”安昔说。没等顾央恩回话他又说:“哎,你放学有什么打算?”

“啊,我要去奶奶家一趟。”她差点忘了母亲让她给奶奶家送点生活费。

安昔皱眉“是要经过那条老巷子?”安昔问。

“怎么?其实那里根本没你说的那么吓人,要么说是你自己吓自己罢了,还说自己是男人,胆小鬼。”顾央恩不禁吐槽。

安昔当然不屑于顾央恩的话:“我?会害怕?开什么玩笑!还不是怕你一个女孩子,被那条巷子的混子拐了,这么漂亮,多可惜。”安息的话瞬间变得阴阳怪气。

“是吗?我才不信,你上次怎么那么快没影儿?还不是因为害怕。再说了那条巷子不像是有人会经过的地方,哪有你说的那么多混混。”顾央恩认为是他以前跟混混打过那么多交道,是留下后遗症了。

“我个大男子汉……行,我下午跟你走,我就不信了我会害怕?开玩笑。”安昔的性格真的一点不会变,像个小孩子争强好胜,怎么也是快成年的人了,不过还是挺可爱的。

下午,安昔真的跟顾央恩去了。走进巷子,又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一个月前,她可还是一副谁也不爱理的样子,如果她没有认识安昔,现在也是一样吧。

不知走了多久,安昔停下来开始发牢骚“你奶奶家怎么这么远啊,怪不得你天天迟到。”

顾央恩真为他的理解感到欣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破旧的小巷里显得格外阴森,有些怕人。这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叫喊,声音是从前方不远处传来的。安昔神情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咽了口唾沫,轻声说:“哎,要不,我们还是别去了。回去吧,你奶奶家太远了,我改天骑自行车从别条路走。”

“你要是害怕就回去咯,反正我是不怕,我自己去。”你一口气跑四千米的时候怎么不嫌远?这除了旧点之外也没什么好怕的啊,我都走过好几次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啊。不过今天因为值日,确实比以前回来要晚些,这小子不会怕黑吧?长那么大个比我还胆小?顾央恩在心里暗暗吐槽。

他当然不是害怕,只是这条巷子他最熟悉不过了。安昔很是无奈,他知道按照顾央恩固执性格是不可能听劝的,进退两难。

前面不远处竟然有间房子是亮着灯的,刚刚的声音大概就是从里面传来的吧,她之前怎么没发现这条巷子还有人住?

“安长生!”身后有人叫。

走在前面的顾央恩闻声也停了下来。怎么会有人知道安昔的原名?他们认识。

安昔加快脚步。身后有传来一声:“站住!”那人把声音放大,脚步声又多了几个人。

刚想要说什么的顾央恩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安昔拽住跑“别回头,快跑!”安昔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传到顾央恩耳边,她可以很清楚的感觉到他语气很严肃,表情也严肃。

顾央恩被安昔的反应吓住了,听到身后有人在追,而且听起来脚步不只一个人,不会是他说的那样他们真遇到混混了吧。顾央恩开始慌了,开始后悔刚刚没有听安昔的劝。

安昔一个劲的拉着她往前跑,顾央恩也拼命地跟上安昔的脚步,不知道他们究竟跑了多久,顾央恩发现自己剩下的体力已经无法让她再这么跑下去。

顾央恩试图松开安昔的手,放慢脚步,努力喘气,说:“不,不行……你跑吧,我,我跑……跑不动了……”她不知道自己有多艰难才把话说完。

可还是被安昔用力拽回了快松开的手,这一刻,顾央恩莫名觉得很温暖,心里好像没那么慌张,这应该就是安全感吧。

“再坚持一下,前面拐角有个草房,等会你躲进去,天快黑了他们看不到你。放心别怕,他们的目标是我。”安昔没有回头,握住顾央恩的手又加了把劲,好像怕自己一松开她就会消失一般。

“那,那你呢?”顾央恩趁机回头,深远的巷子也不见有人在追了。

“我是男人,你忘了我一口气跑十圈都不成事儿的,放心,那些人跑不过我。”他真的是一口气都没喘,刚听他说完顾央恩就感觉自己被推进一个角落里“不管你听到什么,都别出来也别出声。”安昔低声嘱咐着顾央恩,慌乱中,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即使顾央恩躲到了草房里,可她怎么也没能让自己安定下来,手被什么东西割了一下,火辣的疼传入大脑的神经,愈发的紧张和慌张。

“他妈的人呢?让他给跑了!”这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把顾央恩吓了一激灵,声音不近不远,似乎就在顾央恩躲的草房外。“继续找,妈的今天非扒了那小子的皮不可!”

“马狗子!我在这呐!追不上了吧哈哈哈哈!还是那么窝囊——”顾央恩听见远处的声音。是安昔,他怎么还没走?

“他妈的!敢玩儿老子!给我追!”男人的命令一出,几个脚步声又响起,直到越来越小,最后消失……

顾央恩真的慌了,看来是真要出事了,极度的慌张使顾央恩顾不上自己不停往下掉的眼泪,用迷失重心的腿,尽全力的往回跑。

当她跑到唯一亮起灯的破房子时,她感觉到自己发软的双腿,在心里暗骂自己没用。进了房子,在一张放满扑克和酒瓶的桌子上找到一部电话,太好了。顾央恩努力让自己冷静,却怎么也稳不住自己早已缩成一团的心脏。抖动的手指按下几个按键,才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喂,110吗——打人了……快来救人呐……”

5

另一边。

阴暗潮湿的巷子,长满了青苔的高墙,身后错乱的脚步声在空寂中回荡着绝望。

没路了。

既使安昔的身体在同龄中算是高大,可十七岁的男孩儿发育并不完全,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翻越面前正面两米多高的砖墙。

安昔脚下有些发软,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心里一直有个颤抖的声音:你可以的,翻过去!

双手扶住湿滑的墙壁,脚步声与咒骂声越来越近,使得安昔一阵慌乱。深吸一口气,鼓足了身上剩余的力气,用脚往地上一蹬,猛地踩上墙壁,借力向上窜。

“扑通”一声。

他失败了。墙壁太滑太高,鞋底集满了青苔湿湿黏黏的。安昔双膝跪地,从膝盖上传来的疼痛麻痹着他的每一根神经,疼得他眼角流泪。

而这时的马狗子等人被声音已吸引过来。安昔跪在那里,被追来的几个流氓围住。

马狗子一脸得意,走到他面前,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呸,小瘪三,你跑啊!”

安昔双手捂着膝盖,天色渐暗,已经看不出他的面色。

“狗杂种,你不是挺能跑吗?你倒是跑啊!”马狗子磨牙,越骂越来劲儿。心里却还是不觉得解气,抬脚狠狠地往安昔的胸口上踹,嘴里咒骂不停。“他妈的!还敢玩儿老子。”

安昔趴在地上,手指抠着地面的砖缝,胸口是愈发的疼痛使他猛咳几声。

看着满身伤痕,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男孩儿,马狗子心里有种扭曲的快感。当年他们的“头儿”就是被这地上等小瘪三害得关了进去,判了十几年的有期徒刑。想着,马狗子心里又多了几分愤怒。

围着安昔的流氓们哄笑,刺激着地上这个男孩儿仅剩的尊严,让他红了双眼。从紧握的拳头中传来一股不知名的力量。

安昔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身体摇摇欲坠。嗔怒的双眼狠狠地盯着眼前的马狗子,又将目光转向围着他正在嘲笑的流氓们,心里早已集满了对这些流氓的痛恨。如果不是这些流氓,他的父亲也不会死,他的好哥们儿张六也不会死。

他像一匹走投无路的头狼,绝望,狼狈却不卑微,让人不敢轻视。

马狗子被他阴暗中的眼神震住,愣了几秒。

就在这几秒,安昔突然抱起一头冲向马狗子。他扑在地上,朝他下巴用尽全力挥出一拳。随后,数个钢铁一般的拳头落在马狗子脸上,拳头集着重锤般的力量,每一个落下的拳头都毫不留情,揍得马狗子头昏脑胀。

大概是因为那股痛恨,此时的安昔力量加倍。可别忘了,跟流氓打架这事儿,他以前可没少做过。

等其他流氓反应过来的时候,马狗子的脸上已经被揍的不成样子——大牙被打掉了半颗,嘴边和鼻子流着血,眼睛发青还破了皮,想翻身却被身上的男孩死死的压住,动弹不得。

“疯狗!”马狗子怒吼。左手护着脸,右手从后屁股口袋掏出一把红色手柄的水果刀,不长不短,刚好刺进了这个少年青瘦纤细的身体。

安昔被其他流氓驾着。此时,他已经没有了挣扎的能力。眼睁睁的看着那尖锐的水果刀刺进自己的腹部,一下,两下……疼痛到麻木,鲜血从身体里流走,鲜活的生命才消失。

“狗子!杀……杀人了,这小子好像不……不行了。”其中一个流氓意识到,他们杀人了。

“他妈的,还不快跑!等条子吗?”

随后,就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永远的消失在安息的耳边。

消失在,他定格的岁月。

6

太阳落归地球白昼的那边,留给顾央恩的那点仅剩的光亮也消失不见,只留下城市的灯火。在顾央恩看来,它们的耀眼都显得格外敷衍和虚假。

“妈妈,吃饭了。”安安稚嫩的声音传过来。

顾央恩把被泪水染湿的照片擦拭几番,放回抽屉里,收拾完自己便下楼。可即使餐桌上再丰盛也没能激起顾央恩的食欲。

顾央恩转过头对着正走过来的柳姨:“柳姨,你再给我做一碗打卤面吧。”

坐在一旁的母亲笑着,问顾央恩“怎么突然想起吃打卤面了?”

顾央恩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妈,明天你帮我送安安上学吧,我想回南乡一趟。”

“回去做什么?奶奶的墓不是迁过来了吗?”母亲不解。

“没什么,突然想起一个朋友想去见见他。”

飞机降落。顾央恩走在南乡的马路边,看着来往的车辆,脚下是被落叶铺满落叶的小路。嗯,自从上了大学搬了家之后,她有好久都没回到这里了。这里全变了样,多了几分忙碌的姿态。没有了当年的小巷,建起了数不清的高楼,那所高中也不知道被遗忘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

顾央恩把手中的花轻轻放在石碑上,看着那张被黑白困住的笑脸。顾央恩也笑,泪水不禁从眼角流下,不知是不是因为上了年纪,她现在变成那么感性的女人。

“安昔,我来看你了。这里都变了样,差点都找不到你了呵。也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如果当年不是我没那么固执听了你的劝,或许你现在也跟我一样有了自己的家庭了吧?或许奶奶说的没错,我不该问你的原名的,我现在是相信奶奶说提了你的原名真会有血命之灾,你可别再不信了……”顾央恩看着石碑上的照片说。但这更像一场独白。

那晚,顾央恩随着几个警察,把整个巷子找通了一遍,最后从一滩血泊中找到安昔。与血泊融为一体的安昔面色惨白,在他的脸上顾央恩找不到任何生的迹象,哪怕是一条血丝。他双眼紧闭,似乎是怎么睁不开了,肚子上那几处被某锋利的东西捅破的衣服显得格外刺眼,安昔被固定在血泊中。在警察的灯光下,顾央恩清楚地看到他那双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的手,不知道是不是那把沾满血色被丢弃在地上的与刀刃同一颜色手柄水果刀。

顾央恩跪在血泊上,她为什么闻不到任何血腥味。咸苦的味道在她全身蔓延,脑子已经装不下任何东西。“嗯,长生。是安长生吧?你是安长生。安昔起来吧,安长生你快让安昔起来呀,安长生……不要……”只有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有面前的安长生。

但是他永远也不会给她回应了,顾央恩比谁都明白,躺在地上的是安长生。是安长生把安昔带走的,却又不敢相信会这么快,没有时间给她反应,没时间担心,更没时间害怕……躺在阴暗小巷的冰冷尸体被黑暗笼罩,阳光没有给他的任何眷顾。

那一夜,顾央恩看到的唯一光亮就是照在安昔身上的灯光。周围一片漆黑,像是把顾央恩禁锢,永远的囚禁在这一片血泊中。她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恶,她应该被囚禁,她怎么可以知道安昔的原名,怎么可以问,怎么可以知道安长生。

白色的花瓣落在冰冷的石碑上,那张黑色的年轻的笑脸永远定格,禁锢在那块石碑里。当年的一片血泊,是世界上留给那个少年最后的绚烂,夜里迷失在黑色的云朵,再也盼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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