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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简史

2020-11-19

雨花 2020年9期
关键词:丰年

七岁那年,许丰年第一次上体育课,在操场上跑步,喘不过气,去医院做了检查,被诊断为室间隔缺损。这病随着年龄增大,病状加重。小时候没发现,大人对他嘴唇发紫有过疑虑,只当是体虚,没想过是先天性心脏病。许丰年这辈子都不能跑步,只能慢走。他休学,几年后直接读的五年级。九岁那年,他去龙港一家疗养院学了气功里的静功。早晚五点,许丰年在家门口放一条板凳,盘坐在上面练功,用吐纳法参与天地间的能量循环。有时,父亲许善会把手放在许丰年胸口传功。疗养院的人说,普通人的气,对心脏病人有帮助。

那阵子,宁古村还流行跳什么操,说是练功,妇女们聚在一个大院子里一起跳操,许丰年的母亲玉梅也在里头。这么一个妇女团队,某天开始,突然混进了一个中年男人,他半边脸有青色胎记,村里人叫他青面兽,久而久之,就叫成了阿青。阿青年轻时做木工,很勤奋,后来熬坏了腰背,心性也有变化,闲散下来,就接些小活,做完一单休息很长时间。他平日到处游逛,逛到玉梅她们的跳操团里,就跟着练,顺便治腰伤。阿青四十出头还没结婚,旁人都笑话他,但阿青不以为意,坦坦荡荡的,他喊女人们“姐姐”,有些比他年轻的说,阿青你把我们叫老了。阿青说,我随孩子辈喊呢。女人们催阿青找个女人,说你是不是看上我们团里的人了,没事,说出来。阿青就摇头,就笑。

阿青常来玉梅家串门。玉梅在铡凳上铡笋干,前院里泡着一缸笋干,泡发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臭气,路过的人总掩鼻。玉梅说,有人说我家闻起来一股猪圈味,是这样吗?阿青说,我闻不着臭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无话时,就听铡刀铡笋干的脆响。阿青给许丰年带礼物,有发条汽车,自制木偶等等,许丰年把它们摆在墙角,列成方阵,正对着木地板上的老鼠洞。阿青看到,笑着说,这些小兵有没有抓到老鼠呀?许丰年说,没抓到,摆着好玩的,叔,你不用学小孩的语气,不像。阿青说,嘿,你这孩子。他们下象棋,阿青说自己常胜,他每步能考虑很长时间,做木工养成的习性,有的是耐心,对手往往等不了,主动投降。遇到许丰年,这招不管用了,两人可以对坐一整天,有时许善从南门卖完笋干回来,他们还没分出胜负。许善邀阿青一起吃晚饭,饭后就着杨梅酒,两人把剩菜吃完。有一天,许善说,我挺羡慕你的,一个人游来荡去,有时候,我感觉活着真累。阿青说,人和人不一样,都有自己的命,没有谁值得羡慕。许善说,有一年我带丰年去广西找一个气功大师,大巴到半路突然停了,车屁股冒烟,有人说车子要炸了,大家都很慌乱,偏偏车门打不开,大家就蜂拥着跳窗跑。那时我跟丰年坐在一起,心里挺平静,我想,可以了,就这样结束也好。后来司机用灭火器把火苗扑灭了,虚惊一场,换了一辆车继续走。阿青没说话,跟许善碰杯。

两年里,跳操团办得热热闹闹,吸引了一些粉丝跟学,还去县里表演。后来跳的人越来越少,过了小半年,团散了。阿青与团里的姐妹少了串门的由头,又游荡去别处。

他去了红楼。说是红楼,实际上是普通的三层砖瓦房,里面聚了几个女人做针车活,平时也接客。有个女人叫芸香,带一个女儿,女儿出生时两斤半,取名一个“巧”字,跟着自己姓宁。人们背地里喊芸香老虾皮,她的价最便宜。芸香的恩客中就有阿青。他来红楼总能待很久,跟芸香聊天,然后慢条斯理脱衣服,女人们都说他的钱花得值。

宁巧上小学,寄宿在班主任家里。有一天回家,宁巧说能不能不去老师家了。芸香问她为什么,她说一同寄宿的人,晚上拽她被子,全裹在自己身上,她常常冻醒。大家说她是蠹蟊生的,有个同学把那两个字在字典上翻出来给她看,两个字的意思都是害虫。芸香把宁巧领回家住,也有很多问题,男人们无论是不是有特殊癖好,都爱逗宁巧。有个男人经常捏捏她,把手伸到她后颈咯吱,说,小巧长得很雅致啊。说,你爸爸是谁啊?说,我做你爸爸啊。他牵着她,把她带去买零食吃。那天芸香冲到街上找女儿,看见男人抱着宁巧在人群里看耍猴。芸香走到他边上,说,你把孩子放下。他说,怎么了?芸香说,你先放下。他放下了,她扇了他一巴掌,说,我女儿都多大了,是你该抱的吗?你抱着不累吗?男人丢面子,回了一巴掌。芸香跟他厮打,被男人按在地上揍,街坊把他俩拉开了。芸香对着众人说,谁敢动我女儿,我跟他拼命,我这条命不值钱。芸香牵宁巧回家,在路上,芸香说,除了妈妈,别人不能碰你,知道吗?宁巧说,那他们都碰你。芸香说,妈妈不一样,妈妈没有被欺负。人不能被欺负。谁欺负你,不要憋着,跟妈妈讲,妈妈去打他。宁巧摇头说,妈妈会被打的,打不过。芸香说,妈妈怎样都没事,你是小孩,禁不起打。

许丰年在家门口放一条板凳,坐在上面盘腿练功。他会双盘,两只脚掌都放在自己大腿上,盘出一个五心朝天。他闭着眼运功,听到小孩的脚步声,走近了,停在他旁边。等了一会儿,没走。他睁开眼睛,一个小女孩盯着他看,比他小几岁,七八岁的样子,散着头发,背上有个大书包。小女孩说,你会飞吗?许丰年以前听人这么问过,不觉得惊讶,只是说不会。女孩说,电视里那些人做了一套你这样的动作,就飞起来了,我想学。许丰年说,飞起来要干吗?女孩说,打人。许丰年说,不飞也能打人。女孩说,飞起来,我打得到别人,别人打不到我。许丰年说,我练的是治病的功法,跟飞没关系。女孩有些失落,说,阿青骗人,阿青说这条巷子里有个哥哥会飞。许丰年说,你跟阿青什么关系?女孩想了想说,不知道算什么关系。许丰年说,早点回家吧,我继续练功了。女孩说,好吧。她转身往巷子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那你能放出气功波打人吗?许丰年说,不行。

芸香去骨科做了包扎,休息一段时间,伤好之后,也继续休息着。她找出存折,看着上面的数字,宣布不干了,要做点小生意。客人背后说,老虾上岸了,这回真得晒成虾皮了。芸香在县里公园摆了个打气球的摊位。刚开始不熟练,进货也出问题,从别人那买来两把气枪。客人拿着气枪打气球,把板子都打坏了。芸香吃过几次亏,逐步上了正轨。阿青经常光顾,一坐几个小时,枪法越来越准,有时芸香充气球的速度都跟不上。久了,阿青成了帮忙的伙计,跟芸香一起看摊子,一起推车回家。有一回阿青请母女俩去市里的动物园玩,还去豪客来吃了顿牛排。宁巧不会握刀叉,阿青手把手教她,宁巧挡开了,自己慢慢切牛排,说在故事书上看到,吃西餐的时候,女人把男人扎死了。阿青哈哈笑,说,那真的危险,我们以后不吃牛排了,吃炸鸡。回家路上,宁巧趴在芸香背上睡,他看她背得累,又不好接手,脱下外套给芸香绑了个简易背篓,兜住宁巧屁股。芸香说,你对小姑娘有没有那方面的兴趣?他说,有啊,你就是小姑娘。芸香说,我说认真的,我背上这种,还在读小学的。他说,哦,那不行,我这人不咋的,但基本道德还是有。芸香说,读中学的呢?他说,就你背上这个,读博士我也不会怎么样。不久,芸香带着女儿住进阿青家里。

三个人住在一起,宁巧不喊爸爸,她讨厌那些被称为爸爸的男人,她也跟着叫“阿青”。芸香责怪她没礼貌。阿青说没事,喊什么都一样。会有以前的客人找上门来,碰到芸香一个人在家,就动手动脚,说别装,又不是没看过。他们并非特别眷恋芸香,只是觉得自己该有这项权利,闲着也是闲着。以前芸香待在红楼,村里人觉得正当,现在住近了,还过上了平常日子,邻人就感觉不舒服,时时动怒,把走路摔跤的霉运也归因于芸香。阿青跟芸香商量,不如搬到别处去。芸香说,哪有钱,住自己的房子多好,那些人过过嘴瘾而已,也都是正常人,能说得通;忍过去就好了,过个十年二十年,谁管你做过什么。阿青说,也怪我,之前闲散惯了,要是存下点钱,就没这些事了。之后,阿青除了接些木工散活,还去家具厂找了事干。就这样过了几年。

2001年蛇年有闰四月,闰四月兆年荒。元宵夜,宁古村的人都跑到沙河边放河灯,祈求新的一年平安顺遂。蜡光纸折成莲花形状的灯托,里面点上蜡烛,走下河埠头,把莲花放在水面上,轻轻一推,宁古村的河面上一片明亮。阿青和芸香带着宁巧出来放河灯,他们让宁巧托着莲花。宁巧问,莲花漂走了,最后会怎么样呢?芸香说,就漂很远,一直漂,纸做的,也不会枯萎。宁巧看着前面的人过去了,笑着说,阿青,你陪我下去,帮我点蜡烛。她往前走了几步,旁边一个女人也托着莲花走来。女人看了眼宁巧,又看了眼她身后的阿青和芸香,变了脸色,说,哎哟罪过,你们等一等可以吧,别挨着我家。芸香招手让宁巧回来,退到人群边上,想着等人少了再下去放。身后有人说,我们两家一起放吧。他们转头看,发现是玉梅,旁边站着许丰年。阿青说,姐,好久不见了。芸香让宁巧打招呼,宁巧喊阿姨好,看着许丰年,说,我知道,这是练气功的哥哥。两个小孩走下河埠头放河灯,看着莲花漂远,脸上有烛火闪烁。走回岸上,两家大人在聊天。许丰年问宁巧读几年级,宁巧说三年级,许丰年说他读五年级,但是应该比她大四岁。她问为什么,他说有几年出去玩了,去过很多地方,她拉着他,让他讲讲。这时,先前的女人经过他们身边,嘀咕了句,真是鱼对鱼,虾对虾,卖臭笋干的和蠹蟊玩一起了。阿青喊,死人,讲什么呢?芸香扯他袖子,对女人说,大姐,今天是好日子,不好说这些的。大家来这里都是为祈福,祈福的时候,不好带怨心,否则不灵了。女人撇撇嘴,走了。

那之后,两家人又开始走动。阿青的家在河对岸的纵横巷里。谁家做了好吃的,会盛一碗,走过桥,送到对面去。下次,河对岸的人就用那个碗盛了东西送回来。久了,芸香就让宁巧跑腿,叮嘱她,丰年哥哥学习好,多跟他学。宁巧往桥对面跑,进巷子,老远就哥哥阿姨叔叔一通喊。玉梅总说,小姑娘家,好吵啊。玉梅给她梳头,抓头发里的虱子,扎辫子,今天羊角辫,改天小马尾。许丰年确诊先心病那年,玉梅想过再生一个,想要个女儿,政策上也允许。许善说不行,不公平。这事就没再提了。芸香来家里,玉梅跟她说,要把宁巧当女孩养,女孩要养得好好的。芸香不好意思地笑,说,以前在红楼里头嘛,男人来来往往的,故意让她邋遢一点,习惯了。不过,姐说的是。宁巧后来再来,就是干干净净的,扎着马尾了。

许善私下说,意思意思就行了,别搞得好像多亲热。玉梅说,怎么了,哪里不顺你意了?许善说,劝你少来往,这些吃腿儿饭的,到最后没几个有好结果。玉梅说,你见识过?许善说,不用见识。你没听鼓词里唱的吗?李香君,杜十娘,都是脾气很倔的人,一遇上什么就要以死相争。这些人如果心地不好,很可怕,冷不丁背后捅你一刀。如果心地好,更糟糕,容易被人骗,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玉梅说,你讲得怪吓人的,可别在他俩面前乱讲。许善说,没那闲工夫。

两家小孩经常一起写作业。宁巧会开小差,学校里学了什么,就要展示给许丰年看,一首歌,一段舞。或者缠着他,让他讲故事。他说,顺序是这样的,你写完作业,我给你讲故事。她摇头说,听完故事,我才有心思写作业,不然心里痒痒。许丰年说,那我给你讲一个小孩不听故事也会写作业的故事。许丰年讲了囊萤映雪的典故。宁巧听后两眼放光,说要去抓萤火虫。许丰年说,讲话要算数的,听完故事就要写作业。宁巧点头。有一天许丰年看书,宁巧在旁边学着许丰年的样子打坐,她不仅会双盘,还能把脚伸到自己头顶上去。许丰年看完一个章节,抬头,宁巧不见了。他四处找,找到阳台上去,只听宁巧说,我在这儿呢。他抬头看,从屋顶上探下一个脑袋。宁巧说,厉不厉害?许丰年说,快下来,危险。宁巧说,不危险,丰年哥哥跟阿青一样,这不让那不让。许丰年说,没有不让,是让你爬下来看看,爬下来更厉害。宁巧笑,从屋顶下到与邻居家相连的阳台栏杆上,又跳到他跟前,许丰年看得心惊。宁巧伸出脏污的手,手里有一株棕褐色的植物,像花又像草。宁巧说,向天草,送给你。许丰年收下了,问,这草是长在屋顶上的吗?宁巧说,对,长在瓦片里。许丰年笑说,人家躲起来,还是被你摘了。宁巧说,哼,你不要,我插回瓦片上去。许丰年说,要,我很喜欢。他摸摸宁巧的头,让她继续写作业。

有个晚上,阿青从百工床的暗格里掏出一本破旧的古书,叫《转天图经》,展示给家人看,说,在这呢,我就记得有这么本书。芸香问他,这书有什么稀奇的?阿青说,这是预言书,我爷那辈传下来的,很灵,说中过大灾年。听长辈说,书里讲了,我这一代,还会碰到灾年,也许就是今年,闰四月兆年荒。芸香说,就算说中了,能怎样呢,不还是得受着?阿青说,可以做准备。我爸那年藏了几枚清朝的银币,不知藏哪了,不告诉我,怕我偷了去。乱世里,金银铜铁还是有用,拿银币找大户换粮食,可以保命。但我爸死得突然,大家都不知道银币藏哪了。所以,我吸取教训,我要是藏宝,会告诉你们地点。宁巧凑到他身旁,说,那你要藏哪呀?阿青说,凤尾山上。我在山上见过一个防空洞,挺隐蔽的,用来藏宝合适。宁巧说,你也有银币吗?阿青说,没有。宁巧有些失落。芸香拿过《转天图经》,放在抽屉里,说,别想太远,过好眼下的吧。

这一年没有发生什么灾难。

后一年,阿青家里发生一件大事。

早上,芸香出门去商城进货,按往常来说,中午就该回来了,可那天到了傍晚也没回来。阿青出去找,没找到,等到夜深,不见芸香回来。第二天阿青去派出所报警,警察说,有消息通知你。终归没有消息。地方上的人笑阿青,说芸香跑了,这种女人怎么可能守着你过日子,安分两三年就够本了。阿青知道不是这样,芸香是出事了。每天醒来,他就出门打听,也找了芸香以前的客人。有客人说,你怎么知道你老婆跟谁睡过?你列了名单?阿青说,没空跟你扯,我问你最后一次见芸香是什么时候。那人撇撇嘴,跟他说了行踪。阿青口袋里备着纸笔,跟人谈完话,会记上几笔。村里人时常看到他走着走着,定在路中间,在纸上写写画画。

家中少了芸香,宁巧改叫阿青“叔叔”,希望这样不远不近的称呼,可以保护自己。有一次宁巧说,书里讲,国王没了老婆,就娶自己女儿,我以后不会给你当老婆的。阿青说,什么书?宁巧说,童话书。阿青从她书包里找到那本书,撕了,说,现在没童话书了。阿青收拾芸香留下的货品,在玩具枪里发现了两把气枪。有时心烦,他就拿气枪出门打鸟。宁巧说,叔,别打了,鸟很可怜。阿青说,这就对了,世上可怜的多了去了,不只你过得苦,少愁眉苦脸的。

这天晚上,玉梅到阿青家里,看到阿青坐餐桌前盯着调查笔记,宁巧就着豆芽在扒饭。玉梅对阿青说,孩子正长身体,你就给她吃豆芽?阿青看看桌上,只有一盘豆芽、一盆饭,就问宁巧,怎么不做点别的菜?宁巧说,菜金不够了。玉梅看着阿青那张颓唐的脸,配上半边青,跟鬼一样。她端起桌上那盘豆芽,走到门外,倒进泔水桶里。宁巧拿着筷子,愣愣地看着她。玉梅说,阿青,你就好好破案,宁巧我领走了,你不爱养,我养。玉梅带宁巧到自己家里吃饭,宁巧大口吃着笋干炒肉,玉梅坐边上看着,叫她慢点,别噎着。她让宁巧在家里住下,睡在自己身边,让许善到许丰年房间睡。

宁巧跟从前不一样了。那阵子正放暑假,宁巧就在房间里陪许丰年安静地坐着,他看书,她出神。从二楼窗口望出去,能看到凤尾山的轮廓。宁巧说,哥哥,那座山你去过吗?以前阿青说,要藏东西的话,就藏到山里,你说,妈妈会不会躲在那?许丰年说,那是坟山。别想这事了,不想的时候,容易发生奇迹,也许妈妈哪天就回来了。宁巧“嗯”一声,一会儿,又给自己立志,说要用功读书。妈妈读过半年书,常常以此为傲,红楼的阿姨们没读过,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说着说着,宁巧躺在地板上睡着了,醒来,恍恍惚惚,说,阿青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孤单?我是不是太坏了,玉梅阿姨牵我走,我就走了。阿青一个人是不是就不吃饭了?宁巧偷偷跑到河对岸,又跑回来。许丰年问她怎么样,她说问过邻居,阿青有吃饭,这会儿出去了。

宁巧从玉梅的抽屉里翻出两本相册,其中一本里都是许丰年的照片。她坐在许丰年身边,翻着那本相册。幼时照片多是在照相馆拍的,一年三五张,画着腮红,眉间点上朱砂,宁巧边看边笑,说很可爱。随着他长大,会有一些户外照片,是在各地景区所摄,穿红戴绿,站在牌匾前,骑在马背上,面色阴郁。有一张照片,许丰年穿着蓝白条纹短袖,脚踩红色凉鞋,抱着大可乐,笑得特别开心。宁巧说这张好看。许丰年说那天父亲准许他喝可乐,以前都不让喝,说糖对心脏不好。翻到近几年的一些照片,照片里许丰年的表情变得平和,不忧愁,笑容也淡。在上海拍了很多张,是专门租的相机,父亲拍的。有一张在电车上,父子俩靠在一起。许丰年跟宁巧介绍,那叫辫子车,跑在路上,顶上两条辫子贴着空中的接触网,时不时冒火花。还有一张在愚园路,两旁法国梧桐向中间簇拥,形成绿色拱廊,许丰年站在路边微笑。

宁巧很喜欢上海拍的照片,问他哪年去的上海。许丰年说,去年,待了半个月。宁巧说,怪不得有一阵子来找你,阿姨都说你不在,我还想你什么时候喜欢往外跑了。是去看病吗?许丰年说,嗯,去做手术。宁巧问他在医院的细节,他找别的话题搪塞过去了。他不想讲,怕讲了会让宁巧害怕。全身麻醉,穿刺股静脉,插入微型导管,一路把导管送入心脏,最后将封堵器顺着导管送到患处。手术没有失败,情况没有比以前更糟糕。他躺在医院观察了十几天,出院,回去的车上,父亲说,没事,还有气功,咱们接着练,不能荒废。父亲把手放在许丰年的胸口传功,后来父亲睡着了,手还在他胸口。许丰年的嘴唇和指甲常年乌紫,父亲总问他,冷不冷啊?他就说不冷。嘴唇发紫是因为血氧浓度低,父亲是知道的,一个常问,一个常答,是个默契的游戏。包括气功,从不同的医生那听说,气功没用,气功有用,后来他已经知道正确答案了,谁又不知道呢?只能练下去,一直练下去。

宁巧在许丰年家住了两周,阿青来了几次,做了很多承诺,玉梅才同意他把宁巧领走。阿青说,姐,谢谢你们。玉梅说,早点找份工作去。阿青去原来的家具厂,想重新上班,对方轰他走,阿青喜欢用以前的木工理念给自动化生产挑毛病,老板早就看不顺眼。回到家,阿青给宁巧看笔记,字迹潦草,写着日期、人名和事件,还有很多简笔画。翻完,划一根火柴把笔记烧了,他对宁巧说,妈妈的事,有眉目了,但没用,没有证据,只有一些传闻。这事就这样,不找了,明天开始我去挣钱。妈妈不会回来了,告诉你一声。宁巧抿着嘴哭。阿青说,你不要觉得,玉梅阿姨会真的把你当女儿养,她哪天烦了,完全可以把你丢了,她不用负责任的。人永远是自己一个人,不能指望别人,懂吗?宁巧点头。阿青说,我小时候有个弟弟。弟弟得了病,家里没什么吃的,营养跟不上,死了,死的时候才六岁。裹了席子,用板车拉到破窗坟。破窗坟你没见过,石头堆起来的,没有门,只有一个窗形的孔。谁家有小孩夭折,抱过来,从窗口丢进去。那个窗很小,我弟已经挺大个人了,只能横着进去。我不愿意抬弟弟的头,我抬的脚,我爸抬的头,头先进窗,我手上一用力,我弟的身体掉进去,整个没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手感,一推,手上的重量就消失了。现在破窗坟也推倒填平了,什么都不在了,不知道你理不理解。宁巧愣愣地看着阿青,被吓着了。阿青说,我自由散漫,这辈子本来想做个“独自人”,“独自人”是什么呢?就是山上的百鸟不栖树,长得怪模怪样,什么鸟都不搭理。没想到,人生走到一半,我也有了家庭,那就努把力挣钱,担起责任。虽然没做多好,但也算没搞砸。现在家里出了问题,就不是以前那套规则了。书你照样读,房子你也住着,但你不能再把自己当孩子,我们是合作伙伴,需要互相帮助把这日子过下去,明白吗?宁巧用手背抹掉眼泪,点点头。

阿青打几份散工,铲墙、刮腻子,也出体力活。因为有老腰伤,他用竹片自制了一个夹板,穿在衣服里面,做工时用巧劲,绷紧臀部,不用腰部发力,就能坚持下去。宁巧包揽家务,还买了几只雏鸡养在院子里,用纸板箱做窝,放学后就舀一杯米粒,撒到地上,看它们一粒粒啄,能看很久。后来不看了,她克制内心的喜爱,想那几只雄的,年内就会上餐桌。宁巧做菜时,把书摊在灶台上,看着锅,背几句课文,卡壳了,转身去书上找,那边锅里油蹦得高。阿青回家看到,小小的人在锅灶间跑来跑去的,就接过活,让她去写作业。他取出番薯淀粉,锅里煮上开水,倒进番薯粉,边煮边搅拌,做成羹。他说,以后顾不上做饭,就做这个,这羹快手,能顶饿。宁巧吃了一口,说,蛮好吃。阿青笑说,头一回是好吃,天天吃就受不了了。没活儿的时候,阿青经常会消失小半天,不知去向,宁巧也不问,怕被骂。她得做个大人,大人的厉害就是想说什么话,可以忍住不说。她觉得,阿青可能去了红楼,虽然红楼里的人都散了,但总该还有别的红楼。

这是宁古村的旧事。

宁古村的日子跟沙河的流水一样,缓慢、均匀。多年后,宁古村整村拆迁,发生了很多事,房屋面积纠纷,补偿款纠纷,暴富和破产的故事,出轨和离婚的故事。骸骨是其中一个插曲。拆迁队从一户人家的墙洞里,掘出一副骸骨。事后警方调查,是以前住在隔壁的青年人,家属曾经报过失踪案。死者生前长期吸毒,进过戒毒所,更是拘留所常客。那天他在家中复吸,家人气不过,打电话报警,他逃跑,从二楼阳台翻到邻居家里,躲在楼梯顶上的架空空间,木质腐朽,他掉进墙洞里去,没爬出来。

拆迁后几年,宁古村所在的地方,变成了繁华的商业区。沙河边起了几排别墅式住宅,叫作“望湖名府”。四处是高楼,遮蔽了凤尾山。安置小区里的旧时村民,逢祭扫日仍去凤尾山上坟,少数人家把坟迁进公墓。许丰年葬在公墓里。墓碑上嵌的是彩照,许丰年温和地笑着。许善和玉梅每次去看他,都要在墓前墓后打扫很久,可以忍下很多话,叮嘱许丰年的时候,不至于太啰嗦。

阿青不知去向。

宁巧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工资水平令人歆羡。小区里的人讲起宁巧,都称奇,这孩子从小就聪明,从小就勤奋。也有不好的地方,他们说,这囡儿不想结婚,过年回来,我们说帮忙介绍,嘻嘻哈哈糊弄过去。哼,她个人条件优秀,但家庭不行啊,没我们帮忙介绍,嫁不出去的呀。迟些也会想嫁人吧,她爸四十多才结呢。

时间倒回十二年前,离芸香失踪过去四年。

夏天放榜,宁巧考上县一中,她跑去找许丰年,喊他学长。许丰年很高兴,跟她聊了很久,一起列了暑期计划。他送她两本书,《社会性动物》和《万物简史》,又跟她聊了很久书里的内容。比如他很喜欢《万物简史》里的原子章节,作者用原子解释了轮回。万物,包括人类,身上的原子都来自大爆炸时期的恒星。几十亿年流转,这些原子曾组成不同的生物、不同的人类,前人的原子在后世人类身体里延续,包括历史上那些璀璨的明星,比如李白,比如牛顿。许丰年说,我们身上都有一部分伟大的灵魂,所以,不能辜负了。她说,好啦好啦,书我自己会看,你这么讲,把书都讲薄了。许丰年挠挠头。

那些日子里,阿青每次出门,都有人跟他搭话,说你家女儿真行,考上一中了。这天晚上阿青回到家,说,现在地方上的人都羡慕我阿青,说谁谁家孩子报补习班有屁用,阿青的女儿养养鸡干干活,就考上了重点高中。宁巧说,他们捧你你就开心,你以前可不这样,咱们家什么水平呀,还是得戒骄戒躁。阿青到后屋,从抽屉底部掏出《转天图经》,书背后捆着一叠钱,看厚度是一万多块。阿青说,你考上好学校,奖你的。宁巧说,你几年才存下这些,奖给我干吗?不要。阿青说,你帮我保管,不然我忘了。你爷爷把银币藏起来,就忘了。宁巧说,又是这个故事,行吧,我帮你收着。阿青说,我在这《转天图经》里画了藏宝图。宁巧说,你真的藏啦?阿青点头,说,藏好已经有的东西,才能去找新的。

阿青盛出一杯杨梅酒,让宁巧坐,分了一点给她,说,你少喝点,后劲大。宁巧说,怕什么,我常喝的。阿青说,哎哟,以前不知道是谁,吃了两颗杨梅就醉了,哭到半夜。宁巧说,那是因为伤心,跟酒没关系。阿青说,嗯,哭一哭也好。囡儿以后会读博士吗?宁巧说,读什么博士,喝几口杨梅酒,美死你。阿青说,我感觉你能读博士,我跟你妈还没结婚的时候,带你出去玩,就觉得你聪明,能读博士。宁巧说,很难的,大学也难,我得早点挣钱,一步一步来吧。阿青说,都好。你程度比我高了,以后你想走什么样的路,都可以自己做主。宁巧说,说什么程度不程度的,你是我爸,厉害着呢。阿青说,早几年还不是你爸呢,哪天开始叫我爸的?那一声“爸”,把我开心的哟。宁巧说,哎呀,哪天不重要,别说这个了。阿青点点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宁巧去夹海带丝,海带丝掉到桌上,用筷子夹了几下,没夹起来,她伸手抓,放进嘴里,嚼了几口,发现阿青一直看着自己,她忍不住笑了,说,爸,你看着我干什么?阿青沉默了几秒,说,我想起那天,你妈在收拾桌子,用手在桌上抹了一把,把什么东西塞进嘴里吃掉了。我就笑话她,说她像九弯巷的春华娘一样,掸桌子的时候把桌上残渣都抹过来吃掉,有一次抹了一把什么放嘴里,黏糊糊的,原来是鸡跳上桌子拉的一泡屎。你妈那天跟往常一样,笑骂我几句,这事就过去了。阿青说着,把脸捂住了,眼泪从手里流下来。宁巧摸摸他的肩膀,陪他坐着。阿青平静下来,又讲了很多芸香以前的事。宁巧说,我记得几年前你出去找她,有一天说有眉目了,有传言说我妈失踪那天有人看到一个男人跟在她身边,但没有证据。我妈到底怎么了?阿青说,有这事吗?宁巧说,有,我记得很清楚。阿青说,大概骗你的,也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不甘心。对不起。宁巧说,爸,没事,又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饭后,两人收拾完,上了二楼,宁巧关门的时候,阿青喊了她一声。宁巧问,爸,什么事?阿青停顿了一会儿,说,你早点睡。宁巧说,明天早饭你要在家里吃哦,我要做清汤米面。阿青说,好。

第二天早上,宁巧醒来,去阿青房间喊他,发现人不在,床已经整理好了。她走到楼下,没人,有些失落。洗漱完,准备做米面,她突然觉得有点奇怪,上楼梯,走回阿青房间,打开窗帘,让房间里明亮一点。她看到桌子底下有一个大袋子,捡起来看,是登山旅行包的外包装。她打开衣柜,衣柜里少了好几件衣服。

那天,宁巧找到许丰年,说阿青买了个很大的包,收拾好行李,一声不吭就走了。她说,为什么他们一个一个跟商量好一样,都不见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许丰年说,他背着包,兴许出门办事,兴许去旅游呢?别往坏处想。宁巧说,你不懂,我知道的,他不会回来了。许丰年说,他昨天有说要去哪儿吗?宁巧说,没有,聊了很多细碎的事。许丰年说,没说什么特别的?宁巧想了想说,哦对,他给了我一本书,说书上有藏宝图。

他们到她家里找出《转天图经》,薄薄的册子,有几页稀稀松松的,快掉了。他们翻到有图的那一页,画着一棵树,还有一幅简易地图。树叫百鸟不栖树。许丰年说,去凤尾山找找看吧,兴许他远行前,要去藏宝处收拾一下。宁巧说,行,我马上到山上找。许丰年说,我陪你去。宁巧说,你能爬山吗?许丰年说,慢慢走就是,你带着我,也慢一点,别急。宁巧说,那我们去跟阿姨讲一声。许丰年说,不用讲,又不是小孩。宁巧说,出门就应该跟家里人讲一声。他们回到灵水巷,跟玉梅说要去登山。玉梅点头,嘱咐许丰年,走山路的时候,要舌顶上颚,要藏气调息。玉梅还拿双肩包给他,里面放上饼干和矿泉水。许丰年说,妈,行了,就对面那座凤尾山,不是喜马拉雅山。玉梅说,对你来说就是。

两人坐公交车到山脚下,开始登山,山路的前段有台阶,走一会儿歇一会儿。一路看到很多坟地,新坟旧坟相杂。不是祭拜日,山里显得特别冷清,整座山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宁巧能听到许丰年的呼吸声,好像一种特别的虫鸣。看许丰年满头是汗,宁巧说,算了,回去吧,我觉得阿青不会在这山上。许丰年说,都到这了。宁巧说,图上作了注释,说看到百鸟不栖树就到了,但你知道什么是百鸟不栖树吗?许丰年说,按字面意思,是一棵特别丑的树。宁巧说,会有一棵树,让人一看就知道叫百鸟不栖树吗?我感觉这是阿青的玩笑。许丰年说,找找看吧,找不到,我们再下山,这一天还长着呢。宁巧点头,扶着许丰年继续走。

走到一条小溪,两人停下,宁巧脱掉鞋子,光脚踏进小溪蹚水。看许丰年杵在原地,她催他快点下来。许丰年脱鞋,小心翼翼踩进溪水,发出一声叹息。宁巧看着他笑。他们踩了一会儿,走到一片树荫下坐下,把脚伸进阳光里晾晒,两人喝水、吃饼干,像一场郊游。

休息了一会儿,他们穿上鞋袜,继续上山。走到吴家沟,拐过废弃的老山庙,走在东边的山道上,按阿青的意思,从这里一直走就能看到百鸟不栖树。左边是山壁,右边是悬崖,某处有鸟叫声,辨不清方向,好像在天上,又像在林中。宁巧说起阿青打鸟的事情,以前他拿着气枪,打过很多鸟,打了也不吃,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太阳悬在中天,云如幻象,近而远,薄而绵密。阿青背着登山包,走在牛岭的山道上,往山下看,田地里有很多白鹭,在觅食或者休息。白鹭安静,上百只里面就几只是多嘴的,且叫声短促,不动时像影壁上的图案。

走了一会儿,许丰年停下了,捂着胸口喘气。宁巧说,休息一下吧。许丰年说,不是,我好像看见百鸟不栖树了。他们往回走,站在悬崖边看,底下三米处伸出的山岩上,有一棵孤零零的树,周身黑色,树干上长着眼睛一样的斑点,每只眼睛上都有尖刺,整棵树光秃秃的,没有叶子。宁巧突然笑了。许丰年疑惑地看她。宁巧说,居然真的有这样一棵树,一看样子就知道它叫百鸟不栖树。两人在树周围找了一会儿,爬上一处缓坡,走了一段路,在一垛用作遮挡的茅草堆后面,发现了洞口。宁巧打开手电筒,两人走进防空洞。

洞里保持入口处的拱门形状,顶壁是弧形,往里走的时候洞穴大小没有变化,等高等宽。两边墙上打着很多钉子,不知道是本来就有的,还是阿青钉上去的,可以用来挂一些东西。手电筒四处照,洞壁上面写着一些旧时标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深挖洞,广积粮”,也有小孩的涂鸦,可能当时挖洞人家的小孩有玩耍的心态,也可能是后世的小孩上山探险时画的。洞内有一个井口大小的通风口,阳光从通风口渗进来。阿青跟在男人身后,走进竹林。竹林茂盛,细长竹茎撑起顶上的翠绿华盖,浓墨中有几处留白,阳光趁隙而下,也从空缺处漏下几只白鹭。几名游客举着相机,追着白鹭,追进竹林深处。阿青闲谈似的说,他们在打鸟。男人说,啊?阿青说,他们把照相机称作长枪大炮,拍鸟就是打鸟。男人说,哦,年轻人的新词。阿青说,这里确实适合打鸟。他放下旅行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把气枪。男人说,牛逼啊哥们,有这玩意。现在管控了,不让用了吧?阿青点头,给气枪装上铅弹,举枪瞄那些白鹭。男人说,哎,可别打白鹭,国家保护动物,打了要判刑的。阿青说,有些人就是奇怪,对动物特别有爱心,对人,却什么都干得出来。男人一愣,随即哈哈笑说,是我多管闲事了,你等等,我走远点你再打。

两人走到防空洞深处。电筒照见一只只大木桶,数了数,有九个。许丰年打开大木桶的盖子,里面是几个装满东西的编织袋,手指戳在袋子上,感觉里面是粉状物。许丰年说,是面粉吗?他解开编织袋,宁巧用手电筒往里照,伸手抓了少许粉末,放在嘴里尝了尝,说,是番薯粉。他们打开所有的木桶,都是编织袋,都是番薯粉。这些是早年放粮仓里的那种储粮桶,一桶能放三百斤粮食,或许五百斤,他们不知道。这洞里藏着几千斤的番薯粉。番薯粉能存放很久,保质期因人的选择而定,灾年的番薯粉没有保存年限。两人看着这些木桶,久久不说话。阿青对男人说,咱们镇上,今天有个人被打死了,你知道吧?男人说,有这事?阿青说,被人拿气枪打了,眼珠爆了,铅弹卡进脑子里。男人站住了,回头疑惑地看着阿青。阿青把气枪对准男人头部,扣下扳机,男人应声倒下,半身被草淹没,抽搐着。阿青走近了,又补了三枪。那人不动了。他把气枪胡乱塞到旅行包里,抓起包,往竹林外跑,往山下跑。

两人走出山洞,走在来时的路上,看到百鸟不栖树,宁巧停下来抹眼泪,许丰年握住她的手,两人都不说话,静立许久。山间有长风。倏忽间,鸟鸣成簇,成群的翅膀穿过枝叶,一片喧声,像落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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