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枣

时光是最贵的染料

有一回我去剪头发

洗头的小弟说：大哥

你头发要不要染一下？

我正儿八经地告诉他：

我故意染成这样的，很贵的，你知道吗？

真的，我用了天下最贵的染料：时光。

而且费时费力，一根一根地染

从发梢慢慢染到发根

开心的时候不能染，会败兴

悲伤的时候要细细染，以免伤心

白天不染，夜深了不染

人多不染，一个人独处也不染

要不经意地，或者猝不及防地

时光啊，无色无味的染料

染了，就再也洗不掉

如此高贵的染法，我不得不郑重起来

腰，再也不可随意弯曲

头，更加不能轻易低伏

从此以后啊，我要顶着这颗无价之宝

小心地穿行于人群之中……

人间大好

人与人之间，简称：人间。

人间挤满了人

所以，草要在他们头顶枯荣

枝条要在他们身体两侧摇摆

水要在眼中流淌

石头要在体内炼成金子……

但凡有一个人离开

就会有另一个人加进来

人间面积有限

人们还在制造各种各样的烦恼

也把自己吃得越来越胖

我借居在一粒尘埃上面

不敢涉足你们的领土

偶尔我从你们之间侧身而过

像反季节的风

悄悄地爬上树叶就不下来了

我来到你们之间

做了朋友，成了亲人

这大好的人间。人间大好

大而无边，好到无话可说……

若干年后

若干年后，你们当中

怀旧的人

指着这，指着那

说着这，说着那

时光里幸存的人

善谈，健忘

你们走在街上，被往事搀扶

被眼前的景物迷了心窍

你们当中，如果有人

脱口而出我的名字

还能记得：一个英俊少年

一个阴晴不定的诗人

一个守时的小生意人……

我确信自己再也不需要什么了

也已经忘掉我所写过的诗句

若干年后，我再来人间一趟

双手空空，连身后的影子也不带

到二月去

到河对岸去。柳树的叶子饱蘸雨水

隔三岔五地，熹微的阳光刚够晒暖

一条衣袖和胸衣上细小的吊带

忧伤像一只避雨的麻雀

寒冷使它的叫声凌乱而又迫切……

到一页农历里去。一半宜一半忌

忐忑不安地，像一只偷灯油的老鼠

像一粒种子，既想睡懒觉

又想爬上母亲的肩膀拥抱春风

雨下得久了，身体像只受潮的火药桶

话说得多了，我宁愿视听一齐关闭

我听不见你的欢乐

你看不到我的孤独……

到二月去，到另一个世界去

俗世里

树叶长得再高，也是轻薄的

一阵阵浮滑的风都能够引得它们躁动

整个上午不能安静下来

花朵开得再好，总是庸脂俗粉

它始终不能像灯盏一样发光，有温度

体内的香气，稍纵即逝

我在这俗世里，有个地方坐

有一杯茶喝，有无数个念头千回百转

青春再好，人都会老

时光浓稠，一场雨

就将天空的倒影轻轻稀释……

嗯，热爱

昨晚跟一个孩子聊天时

我再次说到：热爱。

并且，我指着面前的啤酒比喻道：

热爱不能当饭吃，但可以是酒

这孩子热爱篮球，我热爱诗歌

他尚且有以此作为饭碗的热望

我却已经到了喝两瓶即醉的地步

甚至面对一桌合口的美味佳肴

我都感到撑得实在难受……

嗯，热爱。一个多么美妙的词语

当它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孩子口中说出时

我分明闻到时间浓烈的酒香

灯光照耀他的容颜，骄傲和热情

我突然想拥抱他，如同拥抱我的儿子

理想有它专属于自己时代的

高度和缺陷

我的担忧和焦虑苍白乏力

而我始终热爱他们

纯粹的，既不当饭也不当酒

有如信仰。我每时每刻都在虔诚地祈祷

愿我已经颠簸过了，他们一生坦途

愿我已经失望过了，他们从此满怀希望

愿我正在衰老，迎来他们青春矫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