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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设计及其衍变:论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混合结构

2020-11-10陈岸峰

关东学刊 2020年3期

[摘 要]金庸在其武侠小说中移植中、西小说中的原型、情节以及故事结构及道具,均作了很大程度的改造以至于创造,甚至同一人物同一情节亦多有衍变,虽可谓千头万绪,错综复杂,然却仿如山阴道上行,令人目不暇给,叹为观止。本文以意大利作家乔万尼·薄伽丘的《十日谈》(TheDecameron)与京剧《三岔口》为中心,揭示金庸在其武侠小说中以此两种文本而设计的种种精彩的释惑空间的写作技巧。

[关键词]金庸武侠小说;《十日谈》;《三岔口》;混合结构

[作者简介]陈岸峰(1975-),男,文学博士,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南宁 530006)。

前言

金庸在“隐型结构”方面,除了有意识地移植各种经典中的人物及他们的成长经历、性格、情节以至于小道具之外,更有一套以两部中外经典结合的混合结构,以多变的方式穿插其中,从而一方面淡化了移植经典的痕迹,另一方面则令故事情节奇幻莫测,引人入胜。这两部经典分别是京剧《三岔口》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乔万尼·薄伽丘(GiovanniBoccaccio,1313-1375)所著的《十日谈》(TheDecameron)。《三岔口》讲述的是北宋之际,杨延昭(杨六郎)手下的大将焦赞因打死奸臣王钦若女婿谢金吾而被发配沙门岛,杨延昭命任堂惠于途中暗中保护。焦赞与解差夜宿于三岔口店中,任堂惠跟踪而至,同住一店。店主刘利华夫妇怀疑任堂惠欲暗中谋害焦赞,于是刘利华深夜潜入卧室欲杀任堂惠,在黑暗中二人展开剧斗,焦赞闻声赶来参战。后经刘氏妻取来灯火,说明情况,始释误会。此中,“黑暗”的场景与“误会”以及释除疑惑的“灯火”乃金庸常予以挪用,并且幻化多端,令人难以捉摸。至于《十日谈》的故事则发生于1348年的佛罗伦萨,七位姑娘与三位男士在面对瘟疫时一起上山避难,其中有三位美丽的少女乃这三位男士的情人,十天之中他们共讲了一百个故事。不同版本的故事,原本是有释疑的动机,然而版本增多了,亦令真相益加扑朔迷离。金庸以《三岔口》与《十日谈》这两部中外经典的混合变化而穿插于各部小说,令情节复杂化,故事发展一波三折,扣人心弦。

一、《射雕英雄传》中的“牛家村密室”

金庸运用《三岔口》与《十日谈》的混合结构首见于《射雕英雄传》中的“牛家村密室”。其时,黄蓉陪伴郭靖进入曲灵风酒店中的密室疗伤,犹如《十日谈》中的上山避难,金庸直言:“全部的人物,天南地北,一下子都聚集于牛家村。”身处密室的他俩目睹了以下情况:1.完颜洪烈入宫所盗的并非《武穆遗书》;[金庸:《射雕英雄传》第3册,香港:明河出版社,2003年,第998页。]2.陆冠英与程瑶迦在黄药师的强行主婚下成亲;[金庸:《射雕英雄传》第3册,第1041页。]3.欧阳克因戏侮穆念慈而死于杨康手下;[金庸:《射雕英雄传》第3册,第1055页。]4.杨康欺骗众人说郭靖已死;[金庸:《射雕英雄传》第3册,第1061页。]5.黄药师与全真派七子因误会而打斗,梅超风与全真派的谭处端死于欧阳锋手下;[金庸:《射雕英雄传》第3册,第1083页。]6.最后,黄药师见江南六怪前来而将要展开厮杀之际,郭靖破墙而出。[金庸:《射雕英雄传》第3册,第1090页。]此前全是疑窦与误会,及至郭靖的破墙而出,从而化解一场血光之灾,便是《三岔口》刘氏妻“点灯”说明误会的功能。此际,黄药师既见女儿黄蓉仍然存活,亦知郭靖并没有在去桃花岛之前偷学《九阴真经》等等真相,于是误会全消,并且默许郭靖为婿。[金庸:《射雕英雄传》第3册,第1092页。]此中,黄蓉、程瑶迦以及穆念慈便分别是郭靖、陆冠英以及杨康之恋人。以上种种,即符合《三岔口》与《十日谈》的混合结构的特征。

同样一出《三岔口》,金庸再应用于《射雕英雄传》中撒麻尔罕附近的村庄,在同一屋中黑灯瞎火,却展开了郭靖、欧阳锋、周伯通以及裘千仞这四大高手的过招。[金庸:《射雕英雄传》第4册,香港:明河出版社,2003年,第1547-1553页。]此次高手不必点火,而是凭过招及声音而辨悉彼此身份:

这四大高手密闭在这漆黑一团、两丈见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见物,耳不听闻,言语不通,四人都似突然变成又聋又哑。[金庸:《射雕英雄传》第4册,第1551页。]

最終,还是郭靖将大石扔向屋顶:

天空星星微光登时从屋顶射了进来。周伯通怒道:“瞧得见了,还有什么好玩?”[金庸:《射雕英雄传》第4册,第1551页。]

郭靖以石破屋顶,实即《三岔口》中刘氏妻之“点灯”,打斗才告结束。同一出《三岔口》的“点灯”,金庸竟在《射雕英雄传》中改为两个截然不同的情节,由此可领略其运用混合结构的变化之妙。“牛家村密室”模式,郭靖与黄蓉犹如在暗处观看几出不同的折子戏,又获悉折子戏中人所不知的前后事件的细节及真相,这是金庸在其武侠小说中运用得最为成功的混合结构。

二、《天龙八部》中的“窗外”

《天龙八部》中被诬陷杀害丐帮副帮主马大元,并被指乃契丹人之后,萧峰辗转追寻,终于在马大元家的窗外看到了陷害者并知悉原委:

东厢房窗中透出淡淡黄光,寂无声息。萧峰轻轻一跃,已到了东厢房窗下。……萧峰凑眼到破缝之上,向里张去,一看之下,登时呆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只见段正淳短衣小帽,盘膝坐在炕边,手持酒杯,笑嘻嘻的瞅着炕桌边打横而坐的一个妇人。

那妇人身穿缟素衣裳,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斜睨着段正淳,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金庸:《天龙八部》第3册,香港:明河出版社,2005年,第1030-1031页。]

此处更为高明的是,螳螂捕蝉,秦红棉与木婉清早在窥视,而萧峰黄鹊在后,情况比《三岔口》更为复杂,金庸又继续揭开谜团:

此刻室中的情景,萧峰若不是亲眼所见,不论是谁说与他知,他必斥之为荒谬妄言。他自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见到马夫人后,此后两度相见,总是见她冷若冰霜,凛然有不可犯之色,连她的笑容也是从未一见,怎料得到竟会变成这般模样。更奇的是,她以言语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小室中的神情,酒酣香浓,情致缠绵,两人四目交投,惟见轻怜密爱,哪里有半分仇怨?

即是说,马夫人曾暗示段正淳是杀害萧峰一家的带头大哥,而其目的却在于逼段正淳前来相见而已。此下再续的是挪用《水浒传》中潘金莲情挑武松的场景,原本男主角应该是萧峰,而此处却置换为段正淳,又见金庸在改编上的匠心独运。

三、《倚天屠龙记》中的“布袋”“皮鼓”及“山洞”

(一)布袋

张无忌被布袋和尚说不得装在乾坤一气袋并带上了明教总坛“光明顶”,此际他处于“黑暗期”,对周遭事物一无所知:

张无忌回过头来想看,突然间眼前一黑,全身已遭一只极大的套子套住,跟着身子悬空,似乎是处身在一只布袋之中,给那人提了起来。[金庸:《倚天屠龙记》第2册,香港:明河出版社,2005年,第747页。]

说不得在布袋上轻轻踢了一脚,说道:

袋中这个小子,和天鹰教颇有渊源,最近又于五行旗有恩,将来或能着落在这小子身上,调处双方嫌隙。[金庸:《倚天屠龙记》第2册,第760页。]

张无忌被装在说不得和尚的布袋中,实乃郭靖置身于“牛家村密室中”的功能一样,[金庸:《倚天屠龙记》第2册,第758页。]一切均源自《三岔口》:

张无忌藏身布袋之中,虽目不见物,但于各人说话,一切经过,全都听得清清楚楚。[金庸:《倚天屠龙记》第2册,第759页。]

张无忌从杨逍、青翼蝠王韦一笑、铁冠道人张中、布袋和尚说不得、周颠及彭莹玉(明教的五散人)以及成崑的对话中,了解了明教驱除鞑虏的义举以及因成崑而引发明教与江湖的恩怨,[金庸:《倚天屠龙记》第2册,第753页。]令张无忌对明教顿生好感,并以一人之力打败成崑、灭绝师太以及一帮所谓的名门正派,从而化解明教濒临灭绝之危机,及后又应允成为明教教主,这便是杨逍无意中扮演了刘氏妻“点灯”的功能。说不得和尚的识人之明,改变了张无忌的人生历程,令他从蒙昧的鲁莽行侠而屡屡受害的困境中进入具象征功能的“光明顶”,接受明教教主“阳顶天”的启蒙,实犹如“醍醐灌顶”。同时,此举亦彻底改变了明教四分五裂而濒临灭亡的危机,在张无忌作为明教拯救者的英雄式召唤下,浴火重生,实行驱除鞑虏、恢复汉室的义举。

(二)皮鼓

“皮鼓”同样是“牛家村密室”的衍变,即《三岔口》与《十日谈》的混合结构:

张无忌游目四顾,一时找不到躲藏之所。赵敏向着一只大皮鼓一指,那鼓高高安在一只大木架上,离地丈许,和右侧的巨钟相对。张无忌登时省悟,贴墙绕到皮鼓之后,右手食指在鼓上横划而过,嗤的一声轻响,蒙在鼓上的牛皮裂开一条大缝。他左足搭上木架横撑,食指再竖直划下,两划交叉成一十字。他抱着赵敏,从十字缝中钻进。[金庸:《倚天屠龙记》第4册,香港:明河出版社,2005年,第1313页。]

由此,他在鼓中得知宋青书在众人面前污蔑他诱惑赵敏及其他女子,[金庸:《倚天屠龙记》第4册,第1314页。]宋青书的小人面目由此被揭开。同时,张无忌又听到陈友谅与宋青书打算同上武当陷害张三丰及其一众徒弟的惊人消息,此中包括宋青书与莫七侠的事则含糊之中语带威胁,[金庸:《倚天屠龙记》第4册,第1317-1318页。]虽无法一时作出判断,但宋青书已嫉妒成仇并伙同陈友谅等人企图毒害武当师徒之阴谋,在此均被张无忌与赵敏获悉。

其实《倚天屠龙记》的这一幕乃源自《天龙八部》中萧峰夜闯少林时躲在佛像之后的那一幕:

百忙中无处藏身,见殿上并列着三尊佛像,当即窜上神座,躲到了第三座佛像身后。听脚步声共是六人,排成两列,并肩来到后殿,各自坐在一个蒲团之上。乔峰从佛像后窥看……乔峰在佛像之后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这些少林僧何以忽起内哄。……乔峰这时如要脱身而走,原是良机,但他好奇心起,要看个究竟,为什么这少林僧要戕害同门,铜镜后面又有什么东西,说不定这事和玄苦大师被害之事有关。[金庸:《天龙八部》第2册,香港:明河出版社,2005年,第799页。]

金庸在此并非简单地重复,关键是在此际又设计了藉铜镜的反射而向萧峰作出刹那的命运的警示,此铜镜与后来在阮星竹家附近的湖中的碎影,揭示的便是镜花水月的佛家思想。虽然萧峰在这两个刹那间均若有所触动,然而仍然无法超脱这冥冥之中的命运悲剧。

(三)山洞

金庸又再设置张无忌与武当诸侠在山洞后听悉宋青书与陈友谅的对话提及杀害莫七侠:

陈友谅道:“不错。他亲手害死他师叔莫声谷,自有他本派中人杀他,这种不义之徒的脏血,没的污了咱们侠义道的兵刃。”[金庸:《倚天屠龙记》第4册,第1349页。]

张无忌认定赵敏乃岛上下毒害死殷离并伤害周芷若之凶手,然而在他被误以为杀害武当七侠莫声谷后,方知世间乃有不白之冤。而此刻在山洞后所获悉的一切,原来是宋青书偷窥峨嵋诸女卧室被莫声谷撞见而杀人灭口,[金庸:《倚天屠龙记》第4册,第1349页。]并受要挟毒害武当众师长以挟持明教,目的竟在于夺取江山。由此可见,布袋、皮鼓及山洞对于张无忌的人生及小说情节的推展,均具有绝大的重要性。

四、《笑傲江湖》中的“磷光”“雪人”及“桌下”

(一)“磷光”

《笑傲江湖》第三十八回在華山思过崖“聚歼”一幕,左冷禅、林平之及一众人等围攻令狐冲及任盈盈,又是另一出于黑暗中打斗的《三岔口》。任盈盈于黑暗中捡到一把短棍:

……嗒的一声响,那短棍被敌剑削去了一截。令狐冲一低头让过长剑,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几星光芒。这几星光芒极是微弱,但在这黑漆一团的山洞之中,便如是天际现出一颗明星,敌人身形剑光,隐约可辨。[金庸:《笑傲江湖》第4册,香港:明河出版社,2006年,第1663-1666页。]

削去了一截,死人骨头中有鬼火磷光,才令二人获取光明而退敌。在此,魔教长老的白骨所发出的磷光以令真相大白,其实便是《三岔口》中刘氏妻的“点灯”。由“磷光”而鬼火,不只救了令狐冲与任盈盈的性命,关键在于此设计之鬼魅氛围,可谓相当有创意。

(二)“雪人”

金庸又分别在《神雕侠侣》与《笑傲江湖》中以“雪人”的方式,作为混合结构。《神雕侠侣》第三十回中有以下一幕: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头,只道是彭长老到了身后,脸上充满了惊惧之色。杨过笑道:“别怕,别怕。”伸手点了他胸口、胁下、腿上三处穴道,将他提到门前,放眼尽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龙儿,快来帮我堆雪人。”随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龙女从屋中出来相助,两人嘻嘻哈哈的动手,没多久间,已将那瘦丐周身堆满白雪。这瘦丐除了一双眼珠尚可转动之外,成为一个肥胖臃肿的大雪人。

如此场景,便是《笑傲江湖》第二十八回中的以下一幕:

四人手牵手的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纷纷落在四人头上脸上,渐渐将四人的头发、眼睛、鼻子、衣服都盖了起来。

……令狐冲刚想:“这旷野间有什么雪人?”随即明白:“我们四人全身堆满了白雪,臃肿不堪,以致师父、师娘把我们当作了雪人。”[金庸:《笑傲江湖》第3册,香港:明河出版社,2006年,第1205-1206页。]

此刻,令狐冲他们四人以雪人的方式隐匿,仿如郭靖、黄蓉在“牛家村密室”中一样,令狐冲一直悬之于心的痴恋终于有了了结。

由师父诱骗其以女许嫁,到师娘否定两人婚嫁的可能性,[金庸:《笑傲江湖》第3册,第1211-1212页。]再到岳灵珊与林平之的山誓山盟,[金庸:《笑傲江湖》第3册,第1218-1219页。]以及任我行对岳灵珊的评价,[金庸:《笑傲江湖》第3册,第1220页。]一直期待与岳灵珊重拾旧好的令狐冲终于绝望,遂一心倾向对他垂青已久的任盈盈。这一幕雪人的设置,乃令狐冲在爱情纠缠中的重大转折点,方才有日后他与任盈盈“笑傲江湖”的可能。

(三)“桌下”

密室的另一种变形便为“桌下”。《笑傲江湖》中桃谷六仙被方证大师以“狮子吼”震倒后塞在供桌下,然而他们却偷听了日月神教教主任盈盈与令狐冲的对话,得知任我行早已于华山朝阳峰上断命,而他俩又将日月神教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口号,改为“千秋万载,永为夫妇”。[金庸:《笑傲江湖》第4册,第1735-1736、1740页。]由此,他们又将别人听不到的有关日月神教的重大变动公诸于世,令原本埋了三十二处地溜、二万斤炸药的玉石俱焚的紧张氛围消弥于无形,而彼等惟妙惟肖的学舌,更平添许多谐趣。此外,任盈盈想到乔装成悬空寺中的聋哑仆妇又是另一种了解真相的方法,[金庸:《笑傲江湖》第4册,第1575页。]亦是“密室”的另一种变形,在此不赘。

五、《鹿鼎记》中的“衣柜”“蜡烛”及“破窗而出”

金庸在《鹿鼎记》中亦运用了《三岔口》与《十日谈》的混合结构,先是“衣柜”:

太后不答,转过身来,望着衣柜,一步步走过去,似乎对这柜子已然起疑。……

但听得掌声呼呼,斗了一会,突然眼前一暗,三座烛台中已有一支蜡烛给掌风扑熄。

……蓦地里烛火一暗,一个女子声音轻哼一声,烛光又亮……

绿衣宫女右手揽住韦小宝,破窗而出……[金庸:《鹿鼎记》第2册,香港:明河出版社,2006年,第592-594页。]

在此,绿衣宫女、太后与男嗓宫女、韦小宝共三方人物,烛光忽明忽暗,始终未如韦小宝所愿而灭,让他趁黑逃走。事实上,三方均不知彼此的身份,韦小宝虽知其中一人是“太后”,却不知何以她身边多了个男嗓宫人,亦不知绿衣宫女的身份及其行刺“太后”及男嗓宫女的目的,“太后”及男嗓宫女不知绿衣宫女躲于衣柜之中,而且双方亦同样不知韦小宝躲于床下。“烛光”虽并未起到关键性作用,但却是韦小宝的关切重心,而绿衣宫女与韦小宝的藏匿实际上已令此次在慈宁宫的生死之搏较诸《三岔口》更为凶险。唯一看清全局的是韦小宝,亦是他的黄雀在后方救了陶宫娥,亦救了他自己。像《射雕英雄传》中在撒麻尔罕附近的村庄,在黑夜房中的郭靖、欧阳锋、周伯通以及裘千仞四人的打斗那一幕一样,郭靖最终向屋顶扔出巨石而令星光透入。陶宫娥虽已知是韦小宝相救,但为了避开前来救援的太监,仍然右手揽住韦小宝“破窗而出”。

金庸又在《鹿鼎记》的第二十五回中,以另一种方式演绎《三岔口》的结构模式:

但见白衣尼仍稳坐椅上,右手食指指东一点,西一戳,将太后凌厉的攻势一一化解。太后倏进倏退,忽而跃起,忽而伏低,迅速之极,掌风将四枝蜡烛的火燄逼得向后倾斜,突然间房中一暗,四枝烛火熄了两枝,更拆数招,余下两枝也都熄了。……只见白衣尼将火摺轻轻向上一掷,火飞起数尺,左手衣袖挥出,那火摺为袖风所送,缓缓飞向蜡烛,竟将四枝烛火逐一点燃,便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空中拿住一般。白衣尼衣袖向里一招,一股吸力将火摺吸了回来,伸右手接过,轻轻吹熄了,放入怀中。金庸:《鹿鼎记》第3册,香港:明河出版社,2006年,第1046-1947页。]

在此,韦小宝与陶红英躲起来,是为一方,太后是另一方,而白衣尼(长平公主)又是另一方,打斗的是白衣尼与太后,但因彼此武功甚為悬殊,主要凸显的是白衣尼以袖风飞送火摺“点灯”的莫测神功。然后,众人便听到假太后毛东珠仿如《十日谈》般讲故事:

……只听太后又道:“真太后是满洲人,姓博尔济吉特,是科乐沁贝勒的女儿。晚辈的父亲姓毛,是浙江杭州的汉人,便是大明大将军毛文龙。晚辈名叫毛东珠。”……

白衣尼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不对。你说老皇帝从不睬你,可是……可是你却生下了一个公主。”太后道:“这个女儿,不是皇帝生的。他父亲是个汉人,有时偷偷来到宫里和我相会,便假扮了宫女。这人……他不久之前不幸……不幸病死了。”……

……只见柜内横卧着一个女人,身上盖着锦被。白衣尼轻轻一声惊呼,问道:“她……她便是真皇后?”

……白衣尼见那女子容色十分憔悴,更无半点血色,但相貌确与太后除去脸上化装之前甚为相似。[金庸:《鹿鼎记》第3册,第1050-1053页。]

如此的骤变而洞悉真相,亦是《三岔口》模式的成功运用所致。接着,金庸又以《十日谈》的方式,让假太后毛东珠与白衣尼谈及关于“四十二章经”的下落的不同故事版本。[金庸:《鹿鼎记》第3册,第1055页。]由《三岔口》模式的宫中混战以引出长平公主及假太后,确是高潮迭起,复以《十日谈》引出“甲申之变”其间满清政权的自保心态,而《十日谈》般的谈论“四十二章经”则又令故事充满悬疑感。

六、《鹿鼎记》与《雪山飞狐》中的“说故事”

在《雪山飞狐》中,金庸干脆依样画葫芦,令众人如《十日谈》般上山上说故事,并且几乎完全套用了《三岔口》与《十日谈》的混合结构。先是苗若兰的不同的版本,金庸:《雪山飞狐》,香港:明河出版社,2004年,第114-119页。]宝树加入,作出质疑,[金庸:《雪山飞狐》,第119页。]平阿四又提供另一版本。[金庸:《雪山飞狐》,第121页。]金庸在此甚至用了“听他说起故事来”。宝树即阎基,即在商家堡打劫的那位,其身份由平阿四提供。[金庸:《雪山飞狐》,第123页。]平阿四揭发阎基并没有按胡一刀的吩咐向苗人凤说清楚他们胡、苗、范、田四家的种种误会。[金庸:《雪山飞狐》,第125页。]平阿四又揭发乃宝树(即阎基)害死胡一刀。[金庸:《雪山飞狐》,第130页。]至于陶子安的讲述田青文,即为故事中的故事,此中包括田归农的死因以及田家女儿的私通,[金庸:《雪山飞狐》,第165-171页。]令整部小说千头万绪,极之复杂。由此而揭开田家的丑闻,并导出田归农家的报应及其死亡的线索。而整部小说的关键是“床底”与“灯笼”:

当下慢慢爬到床边,正要跃出,手臂伸将出去,突然碰到一人的脸孔,原来床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金庸:《雪山飞狐》,第172页。]

就在此时,眼前一亮,周师哥已提了灯笼来到。……得噗的一响,那人发了一枚暗器,打灭灯笼,跟着翻手竟来夺得手中宝刀。[金庸:《雪山飞狐》,第172页。]

“床底”即黑暗情况,“灯笼”亦即刘氏妻的“点灯”。藏宝地图却在苗人凤的不守妇道的妻子蓝兰的珠钗之中。[金庸:《雪山飞狐》,第181页。]及至发现宝藏,金庸又作出一如后来《连城决》中的古庙藏宝的混战场面。

《雪山飞狐》对过去事迹的回述,用了讲故事的方式,金庸特别在回复读者的时候作出澄清:

我用几个人讲故事的形式写《雪山飞狐》,报上还没发表完,香港就有很多读者写信问我:是不是模仿电影“罗生门”?[金庸:《雪山飞狐·后记》,第257页。]

日本电影“罗生门”在香港放映,很受欢迎,一般人受了這电影的教育,以为如果有两人说话不同,其中一人说的是假话,那就是“罗生门”。[金庸:《雪山飞狐·后记》,第257页。]

又:

她的故事一个套一个,巴格达一名理发匠有六个兄弟,自己讲一个故事,六兄弟又各讲一个,故事有真有假,三姊妹中两个姊姊变成了黑狗,三姊妹固然各有故事,每只黑狗也都有奇妙故事。说到讲真假故事,世上自有《天方夜谭》之后,横扫全球,“罗生门”何足道哉![金庸:《雪山飞狐·后记》,第260页。]

《雪山飞狐》决非《罗生门》式的故事,因为小说中已决定胡一刀与苗人凤乃侠义仁善之士,所言必真,平阿四早已知杀害胡一刀者乃阎基(即宝树)而非苗人凤。故此故事乃聚集一批人上山说故事,最后由平阿四指出阎基乃真凶,而陶百岁又揭开阎基的幕后主使人乃田归农,再由刘元鹤揭开田归农与清廷勾结以及赛总管之意在李自成之藏宝的阴谋。

平阿四确知凶手并非苗人凤,而是阎基(宝树),再由他人补充阎基乃受田归农指使,当然目的就是为了宝刀与地图,因此方有勾引苗人凤之妻南兰的一连串劣行。此中,苗若兰便是证人,而凶手阎基亦没有否认,即版本最终只有一个,其他人的故事只是将其他细节作了补充而已,凶案已水落石出,苗人凤并非胡斐的杀父仇人与复仇对象。准此而言,平阿四早在胡斐上山之前,便该一早告知早已武功超群的胡斐,而不可能等他在山上讲完胡一刀之死的故事后,全部的听众都知悉内情,唯独受害人的儿子胡斐却被蒙在鼓里。即使平阿四有难言之隐而不一早告诉胡斐,至少他在讲完故事后受阎基(宝树)所伤,后来上山的胡斐也见了他,也不可能不在关键时刻不告知真相而让他与苗人凤决一死战。如按以上的情理及事情的发展脉络推论,根本就没可能有胡斐仿如《王子复仇记》(Hamlet)般的砍不砍那一刀的疑问。

结语

从以上分析可见,金庸以《三岔口》与《十日谈》的混合结构为《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笑傲江湖》以及《鹿鼎记》带来意想不到的悬疑性,而《雪山飞狐》中则几乎全部以混合结构作为脉络推展,令整部小说全由不同人物讲述不同版本的故事,导致疑窦重重,扑朔迷离。

《三岔口》与《十日谈》乃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双刃剑,其混合结构的大量使用,在关键时刻犹如孙悟空钻入铁扇公主的肚子一样,铁扇公主看不见孙悟空而不停道出真相,令疑窦重重的故事透出一丝亮光,在盘根错节的脉络中,诱使狐疑不已的读者在阅读的森林中继续跋涉,并逐渐获得释疑的阅读快感。如没有这两个混合结构的使用,英雄必然蒙冤受屈,甚至因此而身亡,坏人必然逍遥法外,正义终将无法伸张。此乃金庸武侠小说移植西方与传承中国传统的写作技巧的关键所在,亦正是其武侠小说洋洋洒洒上百万字而仍能引人入胜之要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