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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

2020-10-26陈玺

北京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首长

陈玺

小说讲了“我”发烧的经历与感悟,借由发烧时变形的感官体会,隐秘而微观地重释了世间百态。“我”到武汉参加同学聚会,回家之后多日高烧不退,在混沌恍惚与百无聊赖中观察生活世相,思考世界与人生,眼中的外部世界因肉体高出的两度体温而变形幻貌,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做么事?开门撒!”

随着砰砰的拍门声,刚滑入睡意黑窖的我,倏然挺起身,噌地靠在床头。身子略抖几下,我顿时清醒,直觉遇上了劫匪。摸着钱袋,拿起手机,搓着敷在胸前,想到随身就是几百块钱,手机没开通支付宝,就是些小钱,我随即定稳了许多。

“你个扳毛的,快开门撒!”

又是串闷颤的拍门声,我的身子晃荡着。摸着健硕的臂肘,想到自己走上街,也有让人不容小觑的外形,回味门外的江城话,忆起这几天同学聚会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我搜罗几句,嘀咕着呼地站起身,拍着门扇,喷着火气,对着猫眼,见个摸着下垂肚皮的黑胖家伙,噘着嘴,怒气冲冲地站在外面,晃着身子,伺机强攻。我抓住门把,转了一圈,就要拉开的瞬间,倏然归位。贴着门缝,将嘀咕着的话,用霸道口气和喷涌的火气,射了出去:“你吓老子!做么事?”

醉汉愣住了,低声歉了几句,沉缩回门外吱啦呼啸的车河的噪音中。

燃起一根烟,靠着飘窗,扯开浅黄色的窗帘,我推开焊接着不锈钢护栏的窗户。冷风拂面,我抖着缩起身子,想起昨天还是高温,今天却是深秋的渗凉,我的额头就像秋日枝头的苹果,黏着层蜡,关节酥软。窗外的几栋高楼,稀落地亮着几扇灯。小区外是叠起的圈圈套着圈圈,下落时散开的立交。货车拖着货柜,爬坡时喘气,下坡时咣当。的士就像五色的甲壳虫,飘闪于货车间。

门外传来窃窃的答问。我捻灭烟蒂,耳贴门缝,判断着外面的状况。看着垂下的窗帘和清冷的栅栏,我知道这一隅空间,就是个牢笼,如果有人结伙硬闯进来,也只有认命了。

2019年的“十一”大假,毕业三十年,平时在微信上冒泡和调侃的各式称谓和头像,从虚拟的空间飘出来,齐聚武汉,追忆当年,感怀生命的作弄和青春的易逝。定了十月六日清晨六点返程的高铁票,怕赶不上车,不顾同学的挽留,我搭乘他的私家车,夜里从木兰牧场返汉。搓着手机界面,在高铁站附近的酒店,我寻着合适的住宿点。酒店住多了,有点烦腻,点开临近高铁站的民宿,瞄着房间的摆设,想到就是几个小时的小息,奔着新奇和感悟潮流,我落了单,点了去民宿的导航。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我提着行李,送别同学。直身瞭望,立交桥下的斑马线上,蠕动着从车站过来的乘客。抹了把额头的雨丝,我夹裹在穿着夏衣,瑟缩颤抖的人流中,来到三栋楼前。泛黄的毛茸茸的秋草丛间,堆着一排敞着盖子的塑胶垃圾桶,小山般包裹着垃圾的五色塑料袋撩翻着,挤在一起随风飘着,似乎正在复活的界面。和着方便面味道的腐臭,随风袭来,几只草皮色的硕鼠,刨着盛着面渣的方便面盒,眨巴着黑豆般的眼睛,瞥着穿行的鞋子,吱吱推搡着恣意啃食。

心里一阵泛潮,我摸出根烟,叼在嘴上,进了楼梯间。过道上方密布着电线,垂吊的感应灯晃着,像要告诉住客这栋楼的秘密。电梯咣当到了,梯门闪开,混着酒食味道的暖气,像个娇艳的女郎,倏然间抱住我,让人窒息。电梯内的灯,随着上行的咯吱声,忽明忽暗。低头一瞧,地上是成片的烟蒂、歪倒的酒瓶和堆积的呕吐物。我捂住鼻子。电梯间贴着女郎的小卡片,还有代孕的小广告。梯门闪开,我蹦了出来。电梯闭合的瞬间,我怯愣愣站在漆黑的条形空间中。我跺了下脚,楼道的灯亮了。几扇白色门泛着瓷实的冷光,随着过道的冷风,逐递晃着,与我似乎有了某种共意。

下到楼下,我掏出手机,拨通了订房电话。垃圾桶上的塑料袋,扑拉着招手。两只老鼠从袋子中溜出。袋子貼着草皮,蹒跚着扑地裹在我的脚腕上。松开拖箱,屈身扯开粘着油污的袋子,我跺着脚。一件绿色围裙从昏黄夜色中,飘到我跟前。我抬起头,宽松围裙上面,是位表情僵滞的姑娘的脸。核对了我的信息,她搓了半晌手机,找到我的单。她带着我,逆着人流,来到小区值班室,接过我的身份证,对着闪光的卡槽,嘀了下。看到屏幕上自己的头像,我忐忑的心安妥了。站在值班室台阶上,看着几位穿着高铁乘务工服的姑娘,结伙说笑着过来,我突然感到夜色中的小区,有着暖意。

姑娘说,这个小区都是在汉务工的农村人,勒紧裤带交了首期,简单装修后出租给高铁乘客的。生意寡淡的时候,一家人也会聚在这里,总算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瞄着楼道上犯困的夜灯,我好像看到了灯下一家人辛劳的身影和困倦而又惬意的笑容。推开房间的门,狭小的空间,高起的洗手间,翻新的二手家具,拼装的台式电脑。

门外的窸窣声息了。和衣躺在床上,盯着闪着光斑的屋顶,我庆幸自己在时代变迁的大潮中,成了城里人,想象着如若命运捉弄,自己也可能在城市边缘游离,有这样一套房子,在村子有了显摆资本,也算是将后辈拴在了城市混凝土的丛林中。闹钟嘀嗒,东方泛白,我酥软地爬起来,拖着行李,将锁匙放在书台上,带上了房门。

昏黄的夜灯,我打着哈欠,困倦地瞅着缩脖屈身的路人。随着赶车的乘客,看着熄灯闭门,台阶上翻腾着黄叶的值班室,我想如若遇袭,依旧亮着警徽的值班室,也就是个摆设。裹起夹衣,我瑟缩着加快了脚步。上了高铁站的平台,燃起一根烟,眺望着俯下那片小区,我感到那也是蜂巢都市里的一个里弄,寄托着穷困阶层打拼的希望。

换乘地铁,正午时分,我回到家。

僵硬的身体看到了熟悉的巢穴,意志的管束倏然开解。打开喷淋,赤身入浴,一个趔趄闪开。撩着温热的水雾,摸着冰凉紧缩的肌肉,水的温润衬得皮肤怯怯的痒。皮肤像上层蜡,任性地推挡着水的揉搓。我感到胸膛憋闷,纳闷水和皮肤怎的就结下了梁子。挤一坨浴液,借着水柱,搓成沫沫,我硬是将水珠和肌肤撮合在一起,给了我一个浴后的清爽。

想到晚上的饭约,我喝了几口茶,撩起浴巾,屈身昏睡过去。手机吱啦了几下。我翻身拿起手机,腾地坐起来,感到有些眩晕。摸了下额头,滚烫刺热。想起往日的感冒发烧,我趿着拖鞋,拉开抽屉,倒腾出几包感冒药,撕开封口,混着倒进嘴里,咕咚了几口水,心里讥笑着感冒病毒,开车到了餐厅。

朋友约了位部队搞创作的首长,叫我拜读他的作品。首长带着儿子,司机跟前跟后地伺应着,就位后首长絮叨着自己的文学情怀,间或与儿子讨论着社会话题。我头脑憋胀,承接着首长的酒杯,应和他的话题。餐台转动着,冒着热气的菜盘,摇曳着香味,对着客人挤眉弄眼,挑逗着食客的味蕾。首长激情地回忆着自己的童年,眼里闪着泪花,讲述大哥对他的抚育之恩。他端起酒杯,讪笑着说,他给大哥在汉买了套房,侄子婚事也算有了着落。我问在哪个位置?他笑着说,高铁站边上。知道就是昨晚住的小区,我本想絮叨几句。站起来的热晕,稀释了我的絮叨,一时发蒙,我赔笑点头应着。品了块蒜瓣牛肉粒,咀嚼的香味没了,下咽时心口泛潮。我拿起纸巾,咳咳着捂住嘴巴,强撑着的应答的意志瓦解了。我递上自己的额头,在确认发烧的慰恤中,准备离去。将我送到楼下,首长握着我的手,叮嘱着他新书发布会的日期,让我定要出席,最好讲几句。

出了闸口,就是闪着尾灯的车河。我赶紧拿起刹车杆。平时看到林立的高楼,闪烁的霓虹,扑闪着尾灯的车河,常为自己生活在这样的都市自豪。滚烫的躯体蒸煮着情绪,我摇下玻璃,顿感这现代繁华的虚伪和无聊,恨不得扔下车子,赤足在崎岖的山径上狂奔,来稀释昏聩的狂躁。游弋在药店前,我预感到这次的发热与往日的不同,强撑着停好车,摸索着推开了药店的门。

柜台后坐着位穿着白大褂,隔着泛着蓝光的镜片盯着搓动的手机屏幕,哧哧呆笑的姑娘。见我蜷曲着身子进来,她愕然放下手机,晃着温度计,塞入我的腋下。昏热地靠着椅背,打量清冷的灯管,瞭望着整面墙的药材抽屉,我瞬间有了种触及生命底色的虚脱感。瞄了眼挂钟,姑娘拿出温度计,对着光管晃了几下,说39.7℃。无力地眨着眼,我无奈地笑了。她拿出几种药,说着效用和建议。从着她的说道,想着自己的病症,我选了几种药,趔趄着爬上车,昏然间推开家门。

儿子准备司法考试。想到三十年前自己参加律考,本想和他絮叨几句,看到他手里掂着的厚厚的辅导教材,我靠在沙发上,头脑发胀,一脸茫然。冲服了药剂,我怕传染给家人,扶着楼梯,晃到客房。推开窗户,穿着内衣,我侧躺在床上。我揿灭房灯。屋外是新开的商业中心。人们奔着好奇,入夜潮水般挤在落地玻璃后的冷气间。巨型凹陷的空间中,边上布满了落地电梯,拖家带口的人,趿着拖鞋,对着琳琅的商品,比画着。情侣们拥在户外角落,吸着果汁,迷情地打量着闪烁的霓虹,呢哝耳语。穿着背心,戴着黄色塑胶安全帽的工人,有的站在脚手架上,拎着手把焊接;有的挥着旗子,指挥着吊装。

空气闷热潮湿。摸着好似涂着蜡汁的额头,滚烫中我期望沁出层汗。困倦中,想着窗外的情景,我怂恿着自己从繁茂的生活中,挤出感怀的蜜汁,平和着自己高了两度后,恣意烦躁的心绪。捶打着酥痛的关节,摸着腾腾的心跳,我感到人类用理性构建的精神世界,都是常温下的发酵。如果给人类的肉体升高两度,我们为之自豪的理性和情感,将会变形,就像自然界的发酵,本来要做酒,却变成了醋。平直的感官世界中,我们感受不到空间的曲率,升高两度,人的肉体在高温下的调整和聚合,灵性感宫世界也随之变异,昏昏乎乎中,我感到空间在变形,体察到了曲率的感官存在,世间的人和事在曲晃的幕布上,本真无忌地摇曳着。

窗外的嬉闹声沉寂了。家人安睡。骨骼和肌肉在平直的坐标上,变得燥热和麻痛。我撑着床,坐起来,靠着床头。燃起一根烟,在憋胀酥痛的催促下,我曲着身子起来,像个病入膏肓的老人,趔趄着推开房门,坐在阳台的小凳上。清朗的弦月挂在南方看得到星星的夜空。温热的夜风,像把蘸着清漆的刷子。我蜷曲着身子,像尊木乃伊,刷子撩刷着身子。我抽掉凳子,靠着落地玻璃,蹲在门外,头埋在两腿间,闪烁的烟蒂,佐证我的呼吸。我想起记忆中黄土地的老农,劳作了一天,回到家里,习惯蹲在门前的屋檐下,看着老黄牛晃着胯,摇着尾巴,舔着嘴巴,哞哞地叫。抚着紧绷着的肌肉,捏着隆起的膝盖,我体会到蹲着或者圪蹴,那都是身子垂直劳作后,蜷缩起来的拉伸和放松。生命亦如静流的河水,潺潺中感受着夹岸的风景。生命也是一把琴弦,只有在弹拨中,才能奏出美妙的和音。无忧富足的生活,享受着生命的静美和安详,人们生命的体验,在一个浅白层面上蹦跶。病痛、困苦、厄运和无尽的烦忧,让生命的琴弦震颤,让河道变得陡峭曲折,也让我们感受到生命的仓促和多彩。生命又是道白光,困苦和荣华恰似一柱棱镜,转动中让人们体会到生命的斑斓。

在床的躺卧和阳台的圪蹴中,我对着下落的一轮清辉,在垂直和平直的坐标中,伺候着这些年默默支撑我精神游离的没有什么言语的身体。困顿中,想起专家说的发烧是身体储存的预备役战队和外来入侵者的战役,消灭了入侵者,身体会更加强健。我咬着牙,抿了几口水,屈身回房。我纳闷,平日的感冒,常咳嗽,喉咙发炎与关节痛并发,此次感冒,就是个高烧。我思量着,病菌司令也在总结战术,要从一个通道,集中兵力擊垮我。

昏睡中,我想起武汉的民宿。昏暗灯光下,我挤滴着稀溜的洗手液,搓了搓蚊虫叮咬留下的疤。想到昏暗的电梯间粘贴的小广告,我倐地吸了口冷气。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会不会染上了病。我拿起手机,摸着烫热的额头,搓着屏幕,扒在护栏上,瞭望着灰黢黢小区,在理性的窥探和感性的拉扯中,将关注点放在艾滋病上。蹲在屋墙下,我顺着头条的推送,将艾滋病的病理和传染,浏览了一番,瞬间轻松了好多。摸着手背结的疤,挠着边,扯下甲,挤弄着泛出的汁,我突然想到如果挤出的洗手液中,有了那种病毒,它会不会在我洗手的当口,潜入我的体内。瞄着网上艾滋病的潜伏期,我摇头笑了,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

翻来覆去中,我感到周围空间在变形,挤压我不自在的身体。窗外闪烁的霓虹,像个娇艳的女郎,卖弄风情。艾滋病的忧虑像个女巫,在变着形的空间中,戏弄着我。顺着忧虑的长廊,我忧心万一染了艾滋病,我将如何面对家人和熟人。忧虑的滋扰,慢慢地由虚显实,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俯下屈身趴在床上,愧疚蔓生,添杂着悔恨的引子。引子发酵,吞没了愧疚,我的眼眶湿了。

早餐的时候,儿子推门唤我。沉浸在虚热的迷离和深深的悔恨中,想到儿子要考试,我坐在餐桌前,盯着几种餐点,没有一点胃口。手搭在儿子的肩上,我呆愣地盯着他,捏揉了几下,挣扎着咧开嘴,哧哧笑着。老婆疑惑地看着,走过来,摸着我的额头,说我烧蒙了,让我赶紧去医院。

门铃响了。包裹到了。首长寄来他的大作,附了几句话,叮嘱我定要出席他的新书发布会。我翻开书,斜靠在床上,浏览后记。他以那位卖血染了艾滋病的同学为主线,展开他的乡村叙述。翻着书页,看着书中主人公的苦难日子,想着自己若也感染,我将重走他的病痛之路,我越看越沮丧,眼前泛出坨坨方块,像玻璃般闪着光,有的文字清晰,有的字迹模糊。

合上书,我闭眼感受着旋转胀缩的空间,眩晕中想到了那位做院长的老友。过了好长时间,我抓着桌沿,屈身坐起来,搓着面颊,感到世界好像变了,原本美好的一面遁失,露出冰冷狰狞的面目。找到院长的电话,我拨了过去。说了病情,他用权威的口气,建议我买那种进口抗生剂,赶紧服用。微信点给了老婆。老婆将药买回来,说成人的药店要处方,给你买了儿童装的,店员说加倍服用就行了。接过药囊,温水灌服,我拍着额头,将穿着白大褂院长的权威和严谨,加附在药囊上,捏着喉结,顿感有了精神。

躺在沙发上,我祈求着药力发威,滚烫的身躯依旧滚烫,院长的白大褂褪掉了,权威的表情变得随意。阳台传来哐当哐当的声音,我不明白为什么价格不菲,整天做广告的洗衣机,没用多长时间,旋转起来就像拖拉机。咣当声中,院长的面颊在变形。摸着额头,我坐起来,拿起药盒,瞄了几眼。踢腾的咣当声,撩起我的火气,走到阳台,跺着震颤的地面,瞥着闪光的按键,我失控地拍了几下。洗衣机息声了。儿子出来。我转过头,挺身凑上前憨憨地笑。

随着儿子进屋,书房门口的冷气扑面,我冷得一颤,扒着门框,看着这方阴冷的空间,顿悟到中医说的阴阳和热寒的玄妙。看着首长的书,瞥着坠落的日头,捶捏着酥痛的关节,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湿热裹身的长夜。斜躺床上,对面亮灯的商业中心的健身房,外面是环形的天台泳池。穿着健身服的男女,有的走在跑步机上,对着挂着手机,嘻哈搓着;有的躺在卧推板上,举着手机,挤眉弄眼;有的躺在健身垫上,摆弄着造型和表情,忙着让教练拍照;有的趴在泳池边,拿着手机,对着蓝莹莹的水面和斑斓缤纷的街区,推搡着照相。我突然感到这看似繁华的生活,实则是人们在无聊和空虚中,顺时尚和从众,孤独快意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拉开抽屉,我加了平时备用的让人昏睡的感冒药,期望药能让我暂时遁离浑身的酸痛、恐患艾滋病的忧虑和窗外让人纷乱的熙攘。思绪没了图像,像录像机倒带,缠绕着的散碎的脑电波,又像筐中的鳝鱼。阵阵酸痛催促着,身子翻来覆去,不知怎样摆布,才能赢得各个部位骨骼和肌肉的选票。骨骼和肌肉吵嚷和推搡了好长时间,倒带停止了,盯着暗黑的屋顶,在变形和旋转中,我靠在床头。我攥着拳头,对着争吵的骨骼和肌肉,狠狠捶打了一番。争吵静息,浑身松活了。看来骨骼和肌肉要么捶打,要么得受力,这些玩意儿生出来,就充满了奴性。没有這些奴性的骨骼和肌腱,大脑的权威就无从谈起。

坐在飘窗,啜了口茶,搓着茶杯,我呆然地望着窗外。商业中心的人稀落了,临街的夜宵排档,冒着烧烤和蒸煮的烟气。半裸着身子的人们,举起酒杯,笑闹着。对面楼宇西餐厅的帷幔后,一盏盖帽猩红的灯烛,烘托着迷离幽冷的空间。一对恋人捏着红酒杯的高颈,举起酒杯,绯红的脸颊抖开,露出羞怯温柔的笑,水莹莹的眼珠对望着。我挠着脖子,想着温情含欲的场景下,荷尔蒙的咕咚。我揉着眼睛,眩晕地打量着变形模糊的空间。恋人虚化成了孩子、少年,直到成了白发苍苍的老者。荷尔蒙的冒泡、静流和喷涌,直到枯竭,它像支彩笔,调和着斑斓的色彩,将荷尔蒙转化成社会化的爱欲,让它穿上文明和典雅的外衣,最终在荷尔蒙的涌流中,完成了社会化的浸合。在生命坠落的界面上,相濡以沫的老者的对望,青春的喷发和奔流,都沉寂于世事沧桑的长河中。

鸟雀啾啾,俯瞰着彩光四射的商业中心,它们不明白去年的工地边上还有蔬果等觅食之地,今何以变成这般模样。我叼上烟,燃起猛吸几口,咳咳着站起来,摸着墙,走到门口。月光透过落地玻璃,洒入厅堂,成了一道灰白斜搭的帘,清寂中变着形,显出这方空间难为所察的幽缈和深邃。我蹒跚着,抹着垂落的光帘,像要穿越到另一个空间。蹲在阳台上,一对鸟雀吱吱着,猛烈地抖动着翅膀,尖利地啄着对方的脖颈,时而叠抖,时而追逐嬉闹。我眯着眼睛,喷了口烟,不知道它们是在厮打,还是在发情。西餐厅的那对恋人,温文尔雅的对望,另一个空间中,可能又混杂着撒娇厮打和爱欲喷发。

一对鸟雀蹲在对面楼宇顶上的避雷线上,缩着脖子,蜷曲偎依,享受着月夜的清辉。捻灭烟蒂,捋着如毡的发丛,愣愣地望着夜空,我感到人实际上龟缩在自己建构世界中,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语言和不同的肤色,却在共同感知的基础上,有了共同的时空观,有了通用的科学、哲学和艺术。人类延展着控制自然的能力,将别的物种挤到生存的边沿,回望又觉得地球上只剩下人类的时候过于单调,人类也就没了在别的种系前炫耀的空间,便对快要灭绝的种系给予保护。可爱的鸟雀,它的感官世界不为人知,它黑豆般的眼珠中,有自己的时空,也有自己独特的表征体系。人类将自己难于探知的其他种系的感官世界,归类于自然界。人认识自然,就是用自己的文明,吞并和碾压其他种系的表征体系。西餐厅的那对恋人,钢筋上俯卧的这对情鸟,他们都在自己的感知世界中,做着同样的事。

几枝樱花伸到窗前,两只鸟雀跃在花瓣上,抖着颈毛,对着我啾啾。我默然叹气,撑着床垫,晃身坐起。瞅着鸟雀,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夜的那对,恍惚中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搓开手机屏幕,看到首长的未接电话。我回拨过去,弓着腰,站在门口。首长叮嘱我参加他的新书发布会,听说我依旧高烧,他说和一家医院的老板是老友,安排我去贵宾中心。

喝了几口粥,我感到心慌,浑身冒着虚汗。老婆开着车,联系好医院的接待员。停车场下车,眯了眼亮晃晃的日头,感到天旋地转,我赶紧蹲下来,看着草丛里忙碌欢畅的蚂蚁,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蚂蚁。老婆搀扶着我,迷糊中我感到边上的人驻足,用好奇和同情的眼光打量我们。我抓住树,望着旋转的天空,重重叠叠的树冠,变形的大楼,我脱开老婆的手,憋着气晃到门口。玻璃门弹开,冷气扑面。我一个寒战,赶紧闭上眼,软着身子,刺溜下滑时,老婆架住了我。沉凝的门内空间,就像一方麻石。我吞咽着口水,挣扎着颤开眼睑,见导诊推着轮椅,快步出来。瘫在轮椅上,一群人的忙乱中,我躺上病床,抽了血,挂上了点滴。想起艾滋病,血检就会出来。我拉着老婆的手,无力地搓摸着,干裂的嘴唇抖动着绽开,露出勉强而又歉疚的笑。

看着支架上垂掉的滴管,我困倦地闭上眼睛,影影绰绰感到护士过来换药。额头沁出一层汗,关节和肌肉的酸痛缓释了。医生拿着沓化验单,抖动着说,我就担心是“登革热”,化验结果出来了,排除这种可能,放心吧!没什么大事,挂些点滴,吃些药,就会康复的。没有听到艾滋病,我回味着医生的“没事”,缓缓睁开眼睛。护士抽出体温计,抖着说38.3℃。医生挥着手里的夹子,推着鼻梁上的眼镜,摸着我的额头,轻声说:体温得慢慢降,急不得。高烧退了,器官的功能在复苏,依存于肉体的感官世界慢慢停止晃动,没有了毛边,变形曲张的空间清朗了许多。我扶着床沿,靠在床头,环顧这冷色的病房,庆幸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时空中。世界是什么?现有的精神体系都是基于正常体温,依从于人类共同的感官,从感官经验中缝补起来的。人们常说热锅上的蚂蚁,感知的都是蚂蚁肉体的焦躁,没有能力体察到蚂蚁精神世界的变异。将人类的体温升高两度,肉体苦痛带来感官器官功能的紊乱,会让既有的精神体系分崩离析。

月亮爬上树梢,我像位年逾古稀的老者,颤颤巍巍地坐上车,瞧着窗外的景色,我怎么去的医院,成了空白。回到家里,老婆嘟囔着,去了趟贵宾医疗中心,花了一千多块钱。服完药,我看着医院开出的收据,终于明白什么叫贵宾服务,那不是身份或者关系的表征,那是用钱买来的服务。我将药店买来的药和医院开的药排放在茶几上,分析成分和功效。药店买的、院长介绍的和医院开的药,主要成分和列示的毒副作用大同小异。药店买的是中外合资的大品牌,院长介绍的是省级药厂的产品,堂皇的贵宾中心开的药,却是私人小厂的产品。我搓着脸颊,不解其中的玄妙。我抖搂大厂的药盒,想到医生叮嘱要吃医院的药,便塞进抽屉中。低头看着另几种贵宾中心配给的乡镇药企的中成药,有的止咳清肺,有的清热利喉,有的祛湿补气,跟我的病症都不搭边。

抿了口水,我百思难解,无奈地摇头苦笑。躺在沙发上,瞄着一排药,我估摸着前几天吃的药,可能今天才有了效果,我晕烧难耐,去了贵宾中心。他们的诊疗搭上前几天药效的翘首曲线,烧退了些,却拎回一堆标着统一标签,多是不搭边的中成药冲剂。我在吃与不吃间犹豫,看着躺在茶几上赤白的收据,接过老婆递上的水杯,我指着药盒,嘿嘿笑着。她嘟着脸说:发个烧,就一千多块。药都得吃,那都是花钱买回来的。

儿子考试结束了,他感觉不错,心情畅快。看到我坐在客厅,说回去上学前,想吃顿四川火锅。老婆总是想着儿子,她收拾着东西,就要出门。我缓缓起身,嘴巴吧咂着,想着火锅的味道,这些天总是与稀粥为伍,也该进补了。到了山城火锅店,儿子扯来菜单,攥着铅笔,铅笔根的橡皮戳着脸蛋,点着菜。老婆拎着茶壶,烫洗餐具。我摸出烟,刚点着,服务员过来,不让抽烟。我歉意笑着,走到门口,前面楼房背面,一排浸着油污,缝隙污锈的排烟方管,贴着墙面,劈开窗户,爬上楼顶。楼下的厨房,热气缭绕,吆喝声声,赤着胳膊的师傅,掂着菜锅,扑拉的油焰燎起,变着形吱溜滑入风门,顺着管道升天了。

滚烫的麻辣油锅,像溪边的青蛙,悠然地吹着黏稠的泡泡。泡泡裂开,一坨蒸汽触着顶上的灯光,随着冷气,飘着消失了。调好骨碟,儿子操起长筷,顺撩着牛肚,夹起一撮,蘸上酱料,吹着吸入嘴中,哈着气大嚼。嗅着熟悉却又陌生的气味,我干裂的口腔,并没有沁出食液。想起小时候,寒冬腊月放学回家,拿起冰冷的蒸馍,切开撒上干辣椒面和盐粒,攥紧咬上一口,失水的馍屑、小片的辣椒粉和颗粒状的盐,在口腔内搓磨,随着吸气,几种味道沁入心扉。我夹了片黄喉,吹着入嘴,没有盐味,像塞了口鸡精。我掩着嘴,走到洗手间漱口,纳闷神奇的发烧,竟让作料没了味道。

明天就是首长的新书发布会。回到家,我半躺在床上,拿着笔,翻看勾画着。书中艾滋病的描写,揪着人心。我抬起头,瞄着屋外,随着高烧的退去,翻腾思绪中,我顺着几日焦虑的惯性,想打捞与自己粘连的艾滋病,却怎么也下不了钩。精神是肉体的衍生。肉体器官的病变,带来感官的变轨,会吸纳人的精神,在对未来不可知的担忧中,顺着感官异样的绳索,人会重新掂量生命的坐标。伟人能够成为伟人,就是在自身病痛缠绕时,能够收敛感官的咆哮,将自己的生命之光和爱发散到公众身上。

下半夜,困顿的肉体歇息了,浸泡在碎片化的梦境中,我缝补着现实的缺憾,憧憬着未来的多彩。天快亮的时候,我梦见自己的头,像个长满刺的榴莲,黄面上长满了刺,鼻子塌陷在沟渠中,眼睑的刺抵撞着,眼睛想睁却又睁不开。宽阔厚实的嘴巴外翻着,赤红的口腔密密麻麻长满了尖利赤白的獠牙。我拿起半截玉米棒子,填入口腔,任凭怎么咀嚼,满嘴利牙随着忽闪的口腔弹闪着,就是不能咬下玉米粒。我呼地坐起,摸着额头的冷汗,回思梦中真切的画面,心想是不是上天冥冥中在启悟我,自己看起来满口是牙,真正咀嚼时,却并不中用。

借着月光,踩着厅堂里自己的孤影,我扒着餐台,蹲在墙角。老婆买来一只榴莲,留下开裂的半边,西落的月光照着,地上映出一排刺。摸着榴莲的刺,搓着地上的影,我想起了恐龙的牙齿和齿轮。蹲着点上一根烟,眯眼看着月光里飘起的青烟,想到给首长新书写的提纲,我瞬间感到温柔些,做人不可较真,你虽满口利牙,其实就是个摆设。

夹着体温计,在老婆的劝慰下,我端起碗,喝了几口粥。抽出体温计,她对着门厅的霞光,嘀咕着还是低烧,让我安歇,别参加活动了。我搓着手机上首长的留言,摇着头,解释了半晌,软着身子,拎包出门。

发布会在图书馆的中厅举行。图书馆在中心区的街角,前面是开挖的地铁工地,车子在临时整修的辅道上堵成了长龙。瞥了眼显示屏的时间,摇下玻璃,我燃起一根烟,随着前车扑闪的尾灯,点着刹车。打开收音机,一对男女声嘶力竭地卖着红酒,牵强地寻着理由,稀释着消费者的困惑。调到另一个台,播放着装修广告。好不容易掉转车头,拐入图书馆的路边,一群广场舞大妈,几个音箱放在边上,飘荡着《风吹麦浪》的曲子。

到了闸口,保安看着车牌,问了几句,按开横杆。首长的司机过来,扬手搭在车门上,迎我下车。架空的大厅冷气很足,我缩着身子,一串冷战,后悔没带外套。好些老人,追逐着撒欢儿的孙子。条形的塑胶凳上,躺着几位穿着装修工服的工人,传来了阵阵鼾声,一定是夜班下来,来这里蹭冷气的。临近书店门口,铺着地毯,摆着成片的椅子,主持人拍着麦克风,调试着音响。

知道我发烧,见我困弱蜷曲着身子,首长让司机脱下军装,给我披上。他揽着我肩,说着发布会的程序,不容回绝地嘱我一起吃饭,喝上几杯。我摆着手。他抓住晃了下,松开迎接别的客人去了。几位评论家跷着二郎腿,拿着发布会的彩单,高谈阔论。见我进去,熟悉的几位站起来,好奇地扯着军装,问我什么时候入伍了。我讪笑着,摸着额头,抖着军装,解释了几句。几位军人,英姿勃发地挺直腰板,坐在前排。我脱下军装,抱着臂肘,缩坐在凳子上。首长介绍着写作的初衷,叙说自己的童年。动情之时,他眼眶发亮。他将大哥请上台,拉着他的手,叙说着兄弟情深。

评论家上台,讲了套玄妙的理论,瞬间让人感到,教授就是教授。临了他拿起首长的书,指头搓着书页,哗哗抖搂着,用刚才的理论,给这本书盖了个帽。我眨巴着眼睛,手搓着下巴,暗想教授也就是翻了下后记,读了前面几页。听到介绍,我呆然起身,习惯性地对着听众欠身,在礼仪小妹的引导下,踩着地毯,走上台子。对着麦克风,额头冒汗,我一时语噎,瞥着前排几位教授,见两位教授穿著鳄鱼T恤,我想起了梦中的榴莲大嘴。教授胸前的鳄牙,那是真牙,人家见到食物,都不肯撕咬品味,我这个半桶水,又何必较真哩!我将其自己的童年,护拥着书中的内容,顺着艾滋病患者的生活,将自己高了两度曲张的思考添加进去,却入了人物的心性和生活,本想收着的话题开解了。

出了图书馆的门,我握着首长的手,要赶快回家。首长瞪着眼,拍着胸部,说要有点意志力。他叫来司机,让他帮我开车,说我丢了,要关司机的禁闭。司机吐着舌头,扶着我,将我塞进车里,快步上车启动,按下门锁,踩着油门。车子哧哧抖了下,随着车流,向酒店驶去。我掏出感冒药,拧开矿泉水盖子,将一把药粒冲了下去。靠着椅背,闭上眼睛,盖上那件军装,我回思刚才的情景。司机转头瞄了眼,拍着方向盘,笑着说首长直性子,是个热心肠,让我别介意。

首长站在门口,招呼嘉宾,后面站着手夹着香烟,显得有些拘束的苍老的大哥。走到门口,他大哥从人缝中闪出,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一根烟,笑着递过来。看着他朴实憨厚的笑,我推了几下,随着他另只手抖来的火苗,我夹起一根烟,吸了口,便是一串的咳嗽。听说我是农村出来的,他眨巴着眼睛,闪着温情和相知的光。他瞄了兄弟一眼,晃着烟蒂,感怀地说,我四十多岁,得了个小子。他读书不成,跟着装修队,在武汉混,好些年也没落下什么钱。三十多岁了,还没找到媳妇。现在农村给孩子说亲,得在城里有套房子。我兄弟知道了,给了些钱,我抖净家底,东借西凑,早几年,总算在武汉高铁站买了套房。想起秋夜寒风中那个小区,我叹了口气,附和着他知足的情绪。

给我披上军装,司机让我入座。他拎起酒樽,放在桌布下,拿起矿泉水,嘟嘟倒满,附在我耳畔,让我应付下。酒场洋溢着几种方言的吆喝声。首长给每桌敬酒,后面跟着哥哥和那个腆着肚子的小伙。我趔着身子,隔着晃动的人头,定睛一瞧,小伙正是那夜站在公寓门外,对着我嚷吵的黑胖。小伙高兴,见父亲酒量不行,跟着父亲后面,却成了主角。到了我坐的桌,首长晃着酒杯,说着感谢的话。他大哥扯着我胳膊,指着小伙,对我低语道:这就是我那小子。干起活来有力气。好喝酒,喝大了脾气不好。见兄弟还在说道,他续道:这小子本是块当兵的料。早些年,我给兄弟提说了几次,他说没文化,在部队没前景,就是不答应。这事我一直怨着他哩。洪亮的声音到了,溢着酒液的杯子晃过来,上翘的胳膊后面,是首长涨红的脸。我递上酒杯,欠身抿了下。黑胖闪出,撩起T恤,摸着下垂的肚腩,晃着酒杯,盯着我,将酒液倒入嘴中。

说了几句告辞的话,我站起来,从吵闹的人群中离去。快到门口,见穿着军装,我脱下来,寻着司机。人群中的黑胖,撩起T恤,拍着晃动肚子,瞪眼盯着司机,嘴角泛着白沫,偏着脖子,指着司机说:“你个板毛的,磕老子,快喝呀!”

军装搭在椅背上,想起秋夜门外的那幕,我缩着身子,摸着依旧温热的额头,倏然离去了。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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