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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盘手

2020-10-10袁亚鸣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东台汪峰

枪击案发生前两年,传来了羽毛球大师赛落户相城的消息。

羽毛球是我们这座城市的传奇。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相城就出了一个世界冠军。这样的辉煌注定要和我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母校体育馆的荣誉墙上,我的照片和世界冠军并列。世界冠军在这座城市产生二十年后,我在省青运会上取得了少年组第七名的成绩。尽管这样的名次无法与世界冠军相提并论,但在母校,那也是仅次于世界冠军的成就了。

多少年过去了,母校体育馆的墙上至今还贴着世界冠军的照片。一年又一年,多少人一手握拍,一手托着她胸前的金牌,留影,立誓要成为她那样的人。但遗憾的是,岁月如梭,一代代人过去,徒有空想。羽毛球让我们这座城市辉煌,随即又星光暗淡。这更让人觉得曾经的辉煌就像是这座城市的一帘幽梦。

于是不少有识之士站出来,指出复兴相城要从羽毛球做起。多年来,羽毛球大师赛落户相城的提议不绝于耳,但受困于资金短缺,事情一直搁浅着。直到那一年,终于有人出手,事情才有了转机。

这个人就是阮东台。

大师赛一办五年,赞助费不是一笔小钱。事实上整个活动明面上并没有阮东台什么事,政府主办,体委承办,这等于说出了钱只能做无名英雄。但阮东台就是无名英雄。这一点,我在汪峰嘴里也得到了证实。

汪峰一直在公安做事,搞刑侦有几把刷子。其实说有几把刷子,那是不大好说他到底有什么能耐,为什么一直能破大案,为什么领导信任,为什么能当上刑侦队队长。在我来看,他就是大胆,但光说大胆是不够的。大胆之外他还有脑子。那可不是一般的脑子,按他的说法,他脑子经常会灵光一现。这一点小时候我们下河摸鱼捉虾时就体现出来了。我们一起下河,河水就浑了。他坐在一旁,等我们上岸。我们上岸了很久,才发现他却在水里。他弯着腰,网起了活蹦乱跳的鱼。事实上真要归纳,他的成功可不单单是他的大胆和脑子,更有着他的坚守。百折不回,不达目的不罢休。大师赛开始前半年,他又以这样的品质重新规划了自己的人生。他以一般人难以达到的见识和毅力,离开了奋斗半辈子的公安队伍,果断投身到阮东台恢宏的事业洪流当中,成了时髦的弄潮儿。

大师赛消息传来后不久,汪峰就给我带来了一套司令台的贵宾票。这真是喜从天降,让人手足无措。司令台的待遇瞬间将我击溃,满足让我头脑一片空白。应该说,汪峰的球票不是白给我的。他提了个要求。看见老大,他说,记着给我美言几句。

汪峰这话的信息量有点大。首先是老大。他嘴里的老大就是阮东台。而在此之前,他对阮东台一直是直呼其名,老大的称呼在他嘴里忽然透露了遵从的意味,显示出阮东台在他心目中完全不一般的地位。其次是美言。怎么轮到我在阮东台面前美言呢?这是因为汪峰是通过我介绍,才到了阮东台那里去的。所以第三,按照汪峰的逻辑,我能在阮东台面前说上话,是因为我在相城国资办当副主任。汪峰说,所有在相城参与项目的人,自然包括阮东台,都会想方设法接近我,和我牵上关系,并通过我得到某些的关照。

他这几天就在城里,汪峰一本正经地说道,也许什么时候走在路上,或在哪个小超市就碰到了。他现在鸟枪换炮了,救一个球都给三十万奖金。

什么叫救一个球三十万?我不解地问道。

他看好周宇,周宇救一个球,他就给三十万。

周宇是一名羽球国手,前扑救球在球场上很是显眼。但这又怎么界定呢?我说,赢了球还好说,丢了分救起的球就不算了?

他认为救球就是救球。

那是不是每得一分都要给三十万?

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你又不是不了解他。

那要多少钱?

多少钱?!汪峰提高声调反问我,你以为他会算这样的账吗?钱对他来说还是问题吗?

得到球票那晚,我对妻子周美说了我的感受。周美开始以为我在显摆,所以没好气地说,那你不又要和阮东台同坐一条板凳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说完这话,我和她都愣住了。司令台不就是这意思吗?和几十年前一样,我和阮东台又要坐在一起了。这是件让人感慨的事。

会是汪峰刻意安排的吗?周美说,她的声音里有了一种风中烛火般飘忽不定的东西,说得人一下子心里不安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周美摇摇头,不说话,像个陌生人那样看着我,最后朱唇轻启道,难道前进冷饮厂的事你还没死心吗?

我轻叹一口气。前进冷饮厂无疑是个转折点。我记得前进冷饮厂项目前周美对阮东台还是充满期待的。他是座金山,她曾这样说阮东台。她说要是前进冷饮厂项目成功了,她能拿到五十万元奖金。但她后来否认了这个事实,并彻底改变了对阮东台的态度。

比赛当天,我特地换了身衣服。临出门时周美说,你确实得穿得像样点。

周美是一家之主,家里的重担与我在婚前的承诺相反,都压在了她一人肩上。她的话历来是有分量的,在我心目中,她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和她相比,我充其量是个混饭吃的掮客。这让我平日里早已养成了唯命是从的习惯,只是现在她这话太过尖刻,我不由得门前刹住脚,声音颤然道,穿什么有关系吗?

只是你以为没关系。穿寒酸了,人家不当回事,可能就失去机会了。

什么机会?

阮东台就是机会啊。再说了,你们几十年的同学,不穿得正规点,不是对人家不尊重吗?

我说不过周美。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其实有所成就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呢?这不是我的追求。况且周美的话总有几分道理,而这样的道理往往是需要时间才慢慢显出道理来的。

来到体育馆,我在司令台坐下,忽然侧面有人扬手叫我。司令台让我心潮涌动,坐在这个位置上完全是与众不同的感觉,我不能贸然回过头去打招呼,再说我也不能确定这一定是在叫我。要是我在这个位子上左右顾盼,一旦被阮东台看见,岂不会以为我是个没经过世面的庸人?

我拿起桌上的杯子,才发现杯子里并没有茶水,这让我感到心慌。好在比赛很快开始了,所有人的视线已转向球场,我这才稍得心安。浸透汗水的背心冰凉地贴紧前胸后背,我覺得有点不值得。我是来看球的,现在这样坐着和受罪没什么两样。到这时我才发现,司令台没有坐满,稀稀拉拉的观众中并没有阮东台。阮东台没来看球。他赞助了这个比赛,自己却没有出现。

我有些失落,场上又是一阵喧嚣。一个惊险的倒地救球,关键是倒地之后又一个前扑的连贯,几乎从地上瞬间贴上网,把球扑死。全在一眨眼工夫。严格地说,眨一眨眼就看不见这个球了。掌声雷动,连那些装模作样的外行也被感染了。观众纷纷起立,后排有人浪跟进,许多人喊了起来。

一片叫好声中,一个声音沉稳而又略带颤抖。那是克制后颤抖的声音,重要的是那样的颤抖像一记闷雷,炸在了我的右后方,引得旁边几个人同时侧目。我扭过身,看见的是一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放下电话,我才蓦然回过神来。这不是阮东台吗?

散场的时候,阮东台在出口处等着我。时隔多年不见,他并未露出久别重逢的惊喜,看上去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了我两眼。这么多年没见,找个地方聊聊吧。出门时他主动邀请我。

我愣了一下,随后抬手看了看表。我对自己的做派深感满意,这样至少显得我可不是个闲人。聊聊就聊聊吧。

他随即不经意地一招手,一辆黑色劳斯莱斯悄然停在了我们身旁。一路上他并不跟我说话,我们沉默着。那样子,阮东台似乎在等着我向他提些问题,比如问问他这些年过得怎样,干过什么,当年为什么会突然消失,眼下又在忙什么之类的。然而对于那些常人眼里或许谜一样的人和事,尽管我内心也好奇,但表面上,我一贯的做法总是以守为攻。于是,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你现在不再把冬青子放在手里焐了吧?

他显然没得准备,愕然一下道,你说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上学时候呀。

出乎我意料,阮东台宽厚一笑,你还记得呢?他的话听上去似乎有了些许年少时的羞涩。他的反应让我诧异。他这是记忆模糊了,还是在否认这件事?小时候那么特殊的事怎么会轻易忘记的呢?难道他不是阮东台了吗?

我们在一间茶室又聊了一会儿,阮东台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看说,我得走了。

我也欠身起来,那回头再聊。

有机会,他说着若有所思起来,我们打个球吧。

打球?

就在今天的场地上,我来安排。当然最好回到学校去打,不知道原来的场馆还在吗?

就这样,那次大师赛后阮东台向我发出了球约。说完这话他就走了。事后我一直在想,那一天除了球约,事实上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其实我很想问问他前进冷饮厂的事,我想在他的回答里我会不难发现周美对他态度改变的端倪。另外还有汪峰的事,我也得为他美言几句。

可一场球约那算什么话?难道他是为此才专门约我聊一聊的吗?这显然更像是个托词,托词的后面似乎隐藏了他真实的意思。托词后面的逻辑,是他跨进了我们这座城市,按他的个性,他不会高调进场,更不会低头求人,即便需要别人出手相援,恐怕也得有一番看上去微不足道,甚至无心栽柳的暖心手段来做桥段,譬如打一场球,让我既感温馨又感满足。这让我意识到,司令台的球票或许就是他让汪峰给我的,我坐的其实是他的位置。突出我,他的低调在我面前突然就成了一种伪饰。在这样的伪饰面前,我无法看透他了。生意人都是那种叽叽呱呱说服别人服从自己赚钱逻辑的人,但不怎么说话,出其不意让你不知所措的人又是种什么样的生意人呢?我无法说清楚。

阮东台不是我们这边人,应该是小学四年级,他插班到了我们学校。他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他们长得太像了,站在一起,无法分清谁是谁。尤其是他们的一头鬈发,紧贴头皮,没有一丝杂乱,给人一种他们从来不用理发的感觉。可能只有我,有一个分辨他的办法,那就是他身上的冬青子味。冬青树秋天落地的果子,一踩乌黑,会沁出一股类似柚子焐熟后闷湿的味道。

那是最后一节课,教室里乱糟糟的,数学老师蒋长安带进来一位新同学。新同学中等个子,脸上没什么表情,一件不合身的格子夹克,老气横秋,一看衣服原来的主人就不是他,而可能是一个自理能力很弱的成年人。蒋长安让他自我介绍一下。但他站在那里,一手垂着,一手握成拳状斜揣在小腹前的口袋中,三缄其口。看得出他并不是出于害羞,他眼看着前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时候蒋长安只好自己告诉大家他叫阮东台,从省城来,希望同学们搞好团结,共同进步。

说来也怪,阮东台从大城市来,可无论相貌还是穿着都很土,更像是一个乡下孩子。但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场。你想嘲笑他,就是笑不出;你看不起他,偏偏又无法做出任何轻薄的举动。想来想去,我想就是因为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太深沉了,深沉得像一潭水,宁静而又让你觉得是深不可测,更有一种与年龄无法相当的凛然。

蒋长安安排他坐在了我边上,我有些不习惯,他松开手,手里果然是一把揉烂的冬青子,一股焐久后带着余温的闷香散开来,让我从此就把这股味道和阮东台连接在了一起。

当年在我们那里,像阮东台这样的转校生,每年也有两三个,但他们到底因何而来,大凡都是谜。有人说他母亲是相城人,也有人说他父亲是高官落马。有一天的消息石破天惊,说他父亲是杀人犯。而至于为什么杀人,传言很是纷杂,但越是纷杂的传言越加深了他在大家心里的神秘感。

他上课从不发言,都以为他不会,可他突然走上去,把答案写在了黑板上。走过嘲笑他的留级生毛建伟课桌前,毛建伟的鉛笔盒哗啦碰翻在地,他头都不回,那样子像有意又像是无意的示威。毛建伟忍了忍,还是没发作。

阮东台的到来,与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格格不入,大家都绕着他走,连最调皮捣蛋的留级生毛建伟,看见他也收敛锋芒,不去惹他。但我不一样,坐在他身旁,一切都要面对。好在他并不难相处,就是话少。但话少就话少,话少也有话少的好处。他不管闲事,我又何必揽事。反正他这样的外地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消失,就像他的出现一样。我又不会和他交朋友,想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我们小时候,现在看来很多消失的游戏很盛行。有一种烟壳游戏,可以多人参与。每个人把自己的烟壳折成块状,握在掌心,然后围成一圈,摊开掌心,比看各自烟壳的价格高低,然后按从高到低的秩序,烟壳汇总到价格最高的人手里。游戏是公平的,汇总不等于占有,只是价高的先玩。玩的时候,所有烟壳朝上叠,往地上一砸,翻成背面的,就归了砸的人所有。这个游戏的赌博性在于,价高的只是得到了游戏的先手,烟壳贵固然可以得先手,但一砸之下,完全有可能失去自己价高的,而换到手一些不值钱的货色。即使这样,有价高的还是要在游戏里先出价高的。那是显摆,哪个在那个年龄里的孩子不想显摆自己?不显摆自己,在那个年纪还有什么能让自己满足的事呢?

可见当年的少年,有一张价高的烟壳何其重要。也就是阮东台转学来的那个学期末,我得到了一张中华牌烟壳。鲜红的烟壳,那是那个年代的王牌。一路尽兴征杀,只要摊开掌心,整个世界就是我的。但那天下午,烟壳落地后斜撑在那里,没落实,被毛建伟一把抢了过去,说我输了。天都塌了,我抢上去,却被毛建伟一把推倒在地,我起来,又被推倒在地……正当我手脚无力,眼睛模糊之际,一股冬青子味道逆风而过,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把中华牌还给他。

还给他?毛建伟踏上一步,同时把手里的书包往地上一扔,道,你说还就还?

因为那是我的。阮东台抬起脚,照着毛建伟扔下但还未落地的书包就是一脚,铅笔盒子哗啦一声翻在地上。

你的?毛建伟一愣。

阮东台目光逼住毛建伟,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有中华是吧?

不不不……毛建伟把中华牌烟壳往地上一扔,走了。

阮东台帮了我,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我。在我年幼的思维里,每个人帮别人总有目的性,可他对我又有什么目的性呢?他人聪明,成绩比我好,老师说什么他都能记住,不但能记住,还能举一反三,解决相关问题,考试从不看我卷子。我想来想去,他真让人费解。其实在他身上,让人费解的地方还有很多,只是一般人很少知道底细。

对阮东台的底细,相对来说,还是汪峰知道些。他和阮东台双胞胎弟弟阮东森关系好,那一次,是他说阮东台的父亲是杀人犯,他们一家是在父亲被执行死刑后回相城投奔亲戚的。后来我就留意了,确实来来去去,去他们家非但没看见他父亲,甚至连他母亲也从没见过。

在那段时间,我的羽毛球天赋渐渐显露,白天在青少年体校接受训练,晚上在院子里拉上网,只要不下雨,父亲就是陪练,一直要练到月亮升上树梢才歇手。阮东台家离我家不远,有时候练球的时候,还能看见他路过。他手里一根树枝,脚上换了一双球鞋,又破又大,明显是成人的,但倒是一双当时难得一见的羽毛球鞋。

我爹的。他显然在说他的球鞋。说球鞋的时候他神情紧张,脸上现出羞涩而自豪的光芒,在我的记忆里,只有那一刻他的眼睛是清澈晶亮的,像一面镜子一样照着我。

这样到了省青运会前夕,我练球的时间延长了,有时候月上三竿我还在练。有天夜里,我看见冬青树下一个人影一晃。那人背靠树干,因为身材单薄,黑暗里好像贴在树上的一层龟皮。隐隐当中,我觉得那人是阮东台。又有一次,借着围墙豁口不明出处的光亮,我看清了那人就是阮东台。那一刻我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冬青子的味道。他站在暗处,纹丝不动,用貌似漠然的神情看着我,又像根本不是在看我。

我继续练着。等到我意识到可以拿拍子邀他一起来练习的时候,一转身,他已不见了。我疑惑地来到他站过的地方,蓦然发现一块残旧的镜子,顿时大惑不解。地上的冬青子带着泥土的腥气迎面扑来,却给了我幻觉,阮东台真的来过吗?那味道可能只是镜子遥远的折射,而并非阮东台本人带来。此后的练习我留意了起来,可再也没见过他,但是分明,只要我转过身去,我就会感到从折射的镜子里可以看到我练球的一招一式。

从省青运会回来那晚,我捧着奖状在月光下思考着是不是该邀请他过来看看时,一个女人近乎凄厉的喊叫在夜色中直刺过来。不远处嗖的一声,一个人影一晃就不见了。

虽然他一直帮我,甚至一度与我走得很近,但我依然觉得,他就是个过客。临毕业时,一连几天没看见他。再以后,就完全没有了他的消息。然而他的离去只是一道划开的水痕,瞬间已风平浪静,就像他从来没在我们这座小城市里出现过一样。

再次有了阮东台的消息,就到了前进冷饮厂项目出让的时候。那一次,阮东台依旧是空降。他是怎么得到这消息的?一开始,我对此也疑惑不已。

那一次整体出让前进冷饮厂,开始并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参与的也都是本地一些房地产企业,但后来忽然就增设了门槛,因为涉及旅游开发和安置工人问题,资金和资质都成了门槛,其中保证金增加到了一千万。这在房地产空手套白狼的时代,尤其我们这样的小城市,简直是天方夜谭,直接导致了一些中小企业退出竞标。一时间有了过江龙来袭的传言。

直到汪峰叫我吃饭,看见阮东森,我才知道阮东台正是传说中的过江龙。

本来阮东台参与投标完全没什么问题,政府各方面更希望外地企业来冲一下市场,但偏生他不愿意抛头露面,最后找了个当地企业合作,一起投标,这次先派阮东森来做这件事。阮东森和汪峰自幼交好,到了相城自然先找汪峰。而更让人意外的是,阮东台找的合作伙伴竟然是周美的老板马汉。所以吃饭前几天,周美特别兴奋,一直鼓励我帮她把合作项目争取下来。

吃饭席间,我基本了解了阮东台这些年的经历。那年考入京城财大后,阮东台一边挣钱一边学习,本科四年,基本放弃所有娱乐时间。毕业前夕,背起一只大书包,从建国门开始瞄准大公司和银行,凡见有牌匾的就进去送发一张《自我推荐表》……最终如愿得到了一个世人眼中的“金饭碗”。

但只过了三年,阮东台辞去了来之不易的银行工作,利用银行关系,也有人说是财经大学教授蒋长安的关系,转向到股票、债券业。资金雪球越滚越大,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和手法,一口气吞下二十多家企业。三年之内,组建集团公司,一蹿而红,成了远近闻名的“收购大王”“商业奇才”“青年李嘉诚”……还获得了那一年“世界青年创业者大奖”。

吃完饭出来,我不由得责怪汪峰,我说这样一件事,阮东台不和我联系,为什么你也不和我说?我的意思,要是我在第一时间向周美推荐了阮东台,那我在周美跟前的功劳不就更大了?

你以为是我牵的线?汪峰笑道,其实我也是刚刚才知道阮东台是和马汉合作这个项目。

你也才知道?

可能你還不知道是谁介绍的吧?

谁?

蒋长安啊。

这就没什么话可讲了。在我的印象里,蒋长安是“中国期货第一人”。当年在我们这里就是数学天才,考上财经大学之后,留校留学,当上了财大的教授,是中国最早的期货学留洋博士。当年我要不是高考落第,只能上个财经中专,毕业后在相城这座小城市混混的话,我也早就去找他,前程无量了。好在小地方,娶到周美这样有担当的女人,而且前年成立国资办,十年媳妇熬到头,我也当上了副主任。这也总算是我人生的别样收获吧。

自然这样的收获远不及阮东台,他才是真正借到了蒋长安的力振翅高飞,大展宏图的人。据说高考前阮东台找过蒋长安,也有说是蒋长安去找的阮东台,后来阮东台就考上了财大。传说阮东台成立公司,开始单干的时候,蒋长安整整给阮东台介绍了一百个客户。

可以说,蒋长安是阮东台的恩人。也有传言说当年阮东台一家来我们这里,就是投奔蒋长安的。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想想,当年他们一家在相城,确实也没什么其他亲人。

然而前进冷饮厂这样一件看上去顺风顺水、有根有基的好事,事到临头却忽然转向,成了后来所有矛盾的导火索。

到了正式投標那天,从步入会场开始,阮东森就是全场聚焦所在。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步入会场,除了两三个穿黑西装戴墨镜的人跟随左右,穿便服走在他边上的汪峰也不可等闲视之。要知道,那时候汪峰已是我们这座城市的神级人物。相比之下,已经落座的马汉,反显得有些猥琐和微不足道,就是他拿出香烟,貌似沉着的做派也不免颤颤巍巍,一点儿无法与阮东森霸气十足的排场相提并论,更不要说能压住场子的气势了。

按说马汉在这座城市就是顶级人物了,他弟弟刘军在会场上占了三排位置,看见阮东森进来,他赶紧迎上来,往马汉身后的一排位置上领。阮东森面无表情地走到马汉前一排,呼啦一下,位置上的人全站了起来,鱼贯分成两列,等阮东森和汪峰入座后,并拢站在了他们身后,挡住了马汉视线。刘军待在那里,就像被晾在水泥路上的蚯蚓,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看马汉,马汉手上只剩了个烟屁股,他看得真切。马汉的手在抖,但是马汉的眼睛迷离着,马汉的眼神那是在告诉他,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

开始挂牌开价了,阮东森的电话忽然有了动静,他耳朵贴在电话上,眼睛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说。电话一收,他人就站了起来,什么话也没说就往外走。等阮东森已走出三米开外,身后呼啦啦,风卷残云一样,众随从鱼贯跟进,如过江之鲫,瞬间消失无痕。

阮东森戏剧般突然退出,这个突发场景下马汉一笑,手一抬,刘军又举出了牌子。所有人成了看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项目有惊无险,马汉稳稳地拿下来。但这次是阮东台找他,而他根本不想做这个项目。阮东台外面市面大,和阮东台合作可以开洋荤,见世面,得到更多更好的发展机会。各取所需,马汉只是想借船出海。但事到临头阮东台变卦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招投标都是他在当地出头,阮东台好变,他变不了。

一周过去了,马汉正式来缴土地款。付款结束后他来办公室看我,我问马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事实上阮东台只到我那里来过一次。他上了趟厕所,然后就直接走了。他做过银行,他对别人说他做信贷员的时候,能不能贷款只要看一看厕所和食堂。

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他觉得我的厕所不符合他的贷款条件呗。马汉倒说得轻松,但周美在一旁面色不好看了。仔细想想也是,马汉真会轻松吗?

事情可远远没有到此为止,反而一张大幕拉开,大戏开始了。

这件事噎在我心里,由此我看见汪峰,又问他到底怎么回事,答案更出乎意料。他再次提到了蒋长安。他说,是阮东台听说马汉借了蒋长安的钱没还,认为马汉是不守信用的人,所以不可以合作。

一个人一个答案,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在我的生活当中,阮东台本已彻底断了音信,没想到把他遗忘之后,他又回来了。

前进冷饮厂项目之后,汪峰变得不安分起来,他的人生似乎也就在那个时点上骤然生变。项怀成说他变了一个人,突发心思,一心赚钞票了。

项怀成是汪峰刑侦队哥们儿,我们之间关系密切,是因为周美和他老婆小惠曾是财政局同事,而且还是他们牵手的红娘。我们有空就聚会,后来周美跳槽,变忙之后,大家各忙各的,聚的机会少了。那段时间,项怀成的仕途出现了转机。他调往省城基层派出所锻炼,这以后汪峰多次对我说这哥们儿不久就要被提拔了。但项怀成说事情不是汪峰说的那么简单,关键后面要有人,他说,有人挺才行。那一天,项怀成专门来对我说汪峰的事,他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并不是很专心,就像还有别的什么心事。见我不答话,追问了一句,你知道他在做什么生意吗?

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其实有关汪峰的传言我听说过一些,但坦率地说,我觉得很无聊。因为在我心里,汪峰根本就不是块做生意的料,所以一开始我就不信。一个干了大半辈子公安的人,离开公安还能干啥?所以我话锋一转,对项怀成说,他干吗不像你这样安分呢?

就上班那点钱?人家能看上?项怀成笑了,你还当他是从前的汪峰吧?

你怎么看他?

说什么都不要紧,现在我担心他的是到处借钱,欠了一屁股债怎么办?

借钱?项怀成这一说,我倒记起了一件事来。

前一阵,汪峰来找我,说是他丈母娘病了,要借钱。听罢他的话,我拿了三万块钱给他,他没推,要写借条给我,我拦住了。我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在朋友之间借钱,既然你开口,就说明有过不去的坎儿了。看病的话,这点钱能应付一下,但就怕这点钱对你没什么用。

看着汪峰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更觉得不能再借钱给他。看病只是借口,他满腹心事,恐怕有更大的坎儿。要是有一个大坑在等他填,无论多少钱对他来说都没用,而借钱,更等于在他脖子上套根上吊绳子,加速把他往不归路上推。

这样的变化有些突然。我想不通,他们没孩子,不愁吃穿,做生意赚钱做什么用?在相城,他吃香的喝辣的,自己根本不用花一分钱,办什么事都是人家抢着给他开绿灯。在我看来,他这是在活作。

回到家里,我对周美说了这件事。周美一听就皱了眉头。这个人,周美说道,你离他远点。

前进冷饮厂项目变故后,周美对汪峰的态度也有了很大变化。但我觉得,那件事怎能全怪汪峰呢?我心里有点为汪峰抱不平。我说,他会不会真有什么困难?

有什么困难?周美没好气地说道,他一直在找马汉借钱。借了几次,马汉打听清楚了,他在跟着阮东森做期货。

做期货?

没错,他一直以为做期货能挣大钱,没想到把家底全亏光,还欠了一屁股债。但他觉得亏钱是个过程。

什么叫过程?

他认为钱亏得差不多的时候就会赚了。这也太幼稚了,他把赚钱当赌博。知道他做期货,马汉就不再借给他了,他先是怀恨在心,后来又主动联系前进冷饮厂项目,说等项目成功,他可以拿了项目奖金还马汉借他的钱……

他联系项目?不是说蒋长安联系的吗?

贼说鬼夜话!周美摇摇头,他一直亏钱,不能再借了。再借不是害他吗?再说项目后来也没成功。

汪峰对我说了谎,但现在我更关心另一件事。他怎么会向马汉借钱的呢?

周美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怪我。她说,马汉有一个外甥叫杜聿明。这孩子是他姐姐的,他姐姐可怜,老公死得早,瞎着眼睛拖大了这孩子。这孩子争气,在211大学学化工,毕业后又读了研究生,正好马汉有个化工项目,就把这孩子安顿下来,让他负责。没想到去年扫黄,因嫖娼被抓了进去。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马汉出面,摆平轻而易举。可马汉是个多要面子的人啊,周美说,他私下跟我说了这事,我就托了汪峰,没过多久,汪峰摆平了。马汉本来要专门谢他,可除了大家吃过一顿饭,汪峰推掉了马汉所有谢礼。为此马汉一直觉得过意不去,可哪想到汪峰在这里会埋下借钱的伏笔。

你是说汪峰借钱早有算计?

算计?他这叫算计?周美轻蔑一笑,他这样算小账,注定在生意场上赚不到大钱。还有你不觉得吗,只要他参与的事,注定没好结果?

尽管在周美嘴里,汪峰做期货,从借钱到亏钱,说谎,算小账,赚钱理念差,而且生意运势不好,等等,都是毛病,一无是处,但我还是没全听进去,反觉得因为前进冷饮厂的事,周美过多地迁怒于汪峰了。应该说女人的直觉最敏感,尤其是周美这样的女人。没听她的话,后来让我多走了不少弯路。

周美的话句句掏心,我不懂期货,但这名字听上去就是个无底洞,于是在那之后,一有空我就会想着和汪峰谈谈,劝劝他。但是没用。我找不到他,一直找不到。项怀成告诉我,汪峰歇公休假了。

这消息让我更加不安起来,他作不要紧,可他老婆怎么办?他老婆汪馨有病。汪馨生病前他们有过一个孩子,但那孩子过马路时被汽车碰倒了。他过马路的时候汪馨在马路那边喊他。刹车的声音很尖锐,血从孩子七窍里淌了出来,汪馨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听不见。仰天倒地的时候她只说了一句话,学区房。两天后在医院醒来至今,将近十年来逢人就只会说学区房这一句话。这就是她的病。其实说她有病,她又什么病也没有,能吃能睡;可说她没病吧,她逢人只会说一句话。除学区房之外,有时候还会笑嘻嘻地跟上一句,汪峰说我们会有学区房的。她在责怪汪峰,其实也就一念之差,汪峰托人让孩子念名校,这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但他觉得学区房又小又差,住房條件远不如现在的房子,买房子的钱就没有拿出来。后来才知道,那些钱一夜之间做期货输掉了。死了孩子,疯了婆子,输了票子,可这些变化在汪峰身上看不出来,时间长,说得多了,听见了他一个说法,这是她的命。他说汪馨,好像这些事真与他无关。

汪馨不用任何人照顾,但前提是汪峰必须在她身旁,汪峰不在的时候,她就会满街跑,尤其到了学校门口兴奋不已,摸出红药水灌自己五官,嘴里不断念叨学区房,爸爸买学区房了。

正当我到处打听汪峰消息的时候,那天晚饭后我接了个电话,是一个饭店老板打来的。电话刚通,传来了汪峰的声音。我连忙赶过去,他一个人开了个单间在喝酒。酒喝得七七八八了,饭店老板告诉我,汪峰喝了很多酒,已吐了两遍。见到我的时候,人反而清醒了过来。今天太开心了,他说,我一直憋着,就是一直无法找到说说心里话的人。这话有些突然,但知心,让人心里一动。

你知道吧?他说,人有时候会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才能,就像有一天你突然会打球了一样……他在说话的时候刻意用了我有特殊感受的例子,然后对我露出了期待的神情,我连忙点点头,于是他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这种潜能其实一直在你身上,但一直要到有一天触发某件事……

我有些茫然,但为了不打消他兴致,我又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去北京看见谁了吗?

他的眼里再次露出欣喜的光芒。可我既不知道他去北京,也就不会知道他遇见了谁。

蒋长安。

我忽然噎了一下,话已经脱口而出。你不会是去找蒋长安做期货的吧?我问完这话忽觉唐突,但汪峰似乎一点儿也不觉突然,就好像他事先和我商量过一样自然。还是你懂我!他说着点了根烟,不瞒你说,汪峰说,家里的钱都亏了我不在意,但借的那些钱,是我的面子。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说着,多少露出了些事后诸葛亮的得意之情。可见我不借你钱是对的,要不然和项怀成一样,你今天也不会把你的开心事分享给我了吧?

汪峰笑笑,看不出有什么歉意。我去找蒋长安,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你不知道吧,其实阮东台一开始的关系都是蒋长安介绍的。他在财大当教授,一批批毕业生就是他播下的种子,多年下来,年年丰收。他种树,阮东台树下乘凉。唉,我要早点去找他就好了。

他在描述历史。沉重的历史在他嘴里轻如鸿毛,非但没分量,还显失公平。现在确实有点晚了……我这话有些嘲讽,但被他马上打断。倒也不全是,他说,阮东台创业的时候,法律法规还不健全,满世界是空子,空筲箕淘米也能赚钱。现在不一样了,起步就是大资金,再想空手套白狼,人家看都不会看你一眼。蒋长安那些关系,眼睛都朝上看,我这两袖清风,想攀也攀不上啊。这不公平啊,当年我在干啥?我在抓杀人犯,抓强奸犯……

各人各福,就是你有人脉,期货这东西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干的。我干脆把话说穿了。

有什么不能?迎头赶上,我有能力干好。他阮东台有种把钱分我一半,我们比赛,看看谁更能赚钱。

天哪,我暗暗惊叫,阮东台都不在他眼里。幸亏没钱,他要有钱还了得?要知道这之前,他对阮东台一直是这样直呼其名,所以他后来称阮东台“老大”,我一直转不过弯来。他的心到底有多大?就像第一次听说他想赚钱一样,他的转变让我对他陌生了起来。

你说不是每个人都能赚钱,可你不知道吧,连阮东森这样的都能操盘。有一次他喝醉后一觉醒来,线材已涨了四百块一吨,五万吨,你说他这一觉值了多少钱?

他连阮东台都不放在眼里,那阮东森又能算什么呢?

我看见过阮东台坐庄的样子。七八台电脑摆在面前,边上三四个马仔来回跑动……没什么了不起,我只要看见他在盘房里的样子,我马上就能闻到一股味道。

一股味道?我马上想起少年阮东台身上的冬青子味道。

一股东西在炉子上烧焦的味道,我的神经马上能兴奋起来,我有把握,我能做出和他一样的决断来。你知道吗?破案的时候我也只要得到哪怕一点点启发,就马上能找出蛛丝马迹。尽管蛛丝马迹很不确定,但我就是在不确定的环境里,最后成为破案高手的。所以我不怕,我要辞职去赌。

辞职去赌?

赌,期货就是赌。输了这么多钱,我才懂把握再大,资金再强,决策再科学,出手再合理,也是赌。之所以会赢,那是因为赢的次数比输的多,但只要赢比输多一次,那就是赢。

那要是输多一次呢?

那不可能,至少我不会。只要站在行情面前,我就知道自己能赢。每个能赢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体悟。这是哪些人合适哪些人不合适做期货的分水岭。要是你站在行情面前没有这样的感受,那你才一定会输。

那你呢?

我就是那个会赢的人。

那为什么还输?

没有时间。我的时间是断断续续的,不连贯性影响了我的判断,所以我必须离职,专门来对付这件事,让这件事成为我后半生的事业。汪峰非但说得很认真,而且庄严,甚至有一种神圣的力量渗透出来,侵浸在了我心间。

所以我想请你给阮东台打个招呼,他说道,让我去他那里上班。

我看着他。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听他说这话,非但辞职,还明确提到了阮东台。

我没有他当年的好光景,他说,也没有钱,自己干不了,只有借鸡生蛋了。他话里的无奈和不甘不是落脚点,锋芒直指东山再起。不知为什么,他辞职的消息我一点儿也不觉突然。我纠结的是他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不是块赚钱的料。对他来说,下海赚钱其实太难太难了。但他义无反顾,竟连一点点惧怕和顾忌也没有。

我推荐你去做期货?我说这话,还是想泼一泼冷水。

那不行。他把香烟一掐,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笑道,阮东台是生意人,在他眼里,做期货我是外行。但他要在相城发展,需要你这样的资源,他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你推荐我去帮他跑项目,他会觉得很划得来。

汪峰在算账,但这不是商人的算法。这种逻辑太严密,倒更像是破案的思路。那一刻,理智告诉我,不要去接他的话。倒不是我不肯帮他,也不是他说的赌完全没有道理,而是我更愿意他的话就是喝醉了酒之后讲讲的。他不愁吃不愁穿,赚钱动机并不明朗,也就是借了酒,看著别人赚钱心有不甘,想着用赚钱的方式证明自己不平凡。可能这才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看着他这山望着那山高,看人做事不吃力的样子,我笑笑,换了个话题道,你可千万不要再四处借钱了。

我的话似乎让汪峰愣了一愣,但马上答我道,那汪馨怎么办?

我再次惊异起来。借钱与汪馨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按他的说法去赌,是为汪馨吗?汪馨是残疾人,钱对她有什么用呢?

借的钱可以慢慢还……我说道。我这话说得很慢很慢,似乎是想让他说出关于汪馨的所以然来。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没有翻身机会了吧?连阮东森都能混成那样,我总不至于比他还差吧?他说到这里猛地抬眼盯住我,坚定而无可阻挡的神情里,竟是一种酸楚。要不你帮我贷款吧,他的声音和缓许多,其实今天我找你来,这才是我想托你办的事呢。他说。

贷款?

他点点头。点得干净利落,一点儿杂碎的东西也没有。你不要推,他说,我知道胡建国是你财校同学,只要你开口……他这一锤太突然,几乎直接砸蒙了我,反倒让我笑了。他的话是如此矛盾。既然决定去阮东台那里了,又怎能再自己贷款去种自留地呢?这样的矛盾,再次让我觉得他辞职去赌之类的话不过是酒后信口雌黄。但不久之后,我就发现自己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

项怀成在省城基层派出所锻炼,月底的时候,汪峰去找他玩。晚饭吃到一半,对讲机里传来警讯,洗脚房有情况了。那我们马上出警,当时项怀成打了鸡血一样跳起来,还是那小子吗?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大声道,我马上到,不要再让他溜了。

按照后来项怀成的说法,当时只知道被监控的是个学生,正在读研,研究方向是高性能化工,大把前程。项怀成是在一次接到举报后的例行检查里与他对上眼的。本来举报的是另外一个房间,但打开门后,他做足浴的样子有些蹊跷,足浴盆放在面前,水是凉的。盘问的时候,本来只要解释一下就可以了。但他执意要看项怀成的证件,最后还拍了照,说要投诉人家态度不好。折腾很长一段时间后还是那句话,水凉是不错,服务员在也不错,我们洗完足浴聊会儿天有什么不妥呢?更让人不能忍的是,他居然连发数张照片,让网上评理,他在足浴店消费错在哪儿了?

一起来的协警本来当场就要发作,被项怀成挡住了。协警以为他要放过这个学生,说道,只要来个大搜查,不愁搜不到他打飞机的证据。

项怀成笑笑,他把手机递过去,明天去把这个女服务员找来。

对,协警又以为他要做一票大的,附和道,彻底收拾一下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赤佬。项怀成摇摇头,我们做这个工作,不是为了惩罚哪一个人,而是为了给更多人不做坏人一个警示。

女服务员是个中年妇女。这个学生一定还会来。她很配合,语气肯定地说道。下次来抓现行,方案就制定了下来。

那天晚上的行动很突然。好像谁也没有准备好,所以一下子发生了诸多意料之外的事。首先是汪峰,他的到来就很突然。其次一冲进去就按照计划锁定服务员,但事先说好的避孕套并不在她手里。协警一急,手上稍一用力,碰倒服务员。服务员喊叫同时学生就开始了拍摄,这一下就点燃了现场气氛。报警的老板被扭住,被认为有事先串通。呼叫增援的同时,协警开始制止学生,于是冲突升级,学生之前一直在直播,此刻喊一声打人了,手机被打掉,直播中断。

学生被拖上车,但反抗的时候脱逃了。那个洗脚房在小区边上,他从洗脚房后门蹿进小区,大声呼救,引来众多居民。看见人多,学生黑暗里边挣扎边喊,他们是黑社会。由于项怀成他们穿的都是便衣,很多人信以为真。报警后,赶来的警察确定了项怀成身份,让他们把人带走了。那是一次虽不顺利但依然成功的行动,带走人之后,彻底的搜查已缴获必需的物证,案件本可以办得很实在,绝不会豁边,但节外生枝,按照协警的说法,押解途中,学生再次拼命反抗,车子很小,是那种小型面包车,他们并没有使用暴力,只是尽全力把学生压制在身下,但很快学生就没有了呼吸。再后来,按照医院的说法,人到医院的时候就没气了。

最后尽管只是虚惊一场,但社会影响太大了。媒体介入后,事情一度有点不可收拾,给了上级很大压力。不幸中的万幸,学生抢救过来了。随后的舆论没再升级,相关的网络消息也得到整肃。事情平定下来,处理结果也出来了。汪峰被开除,其他人员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理,项怀成回到原单位,似乎是被踢出了既定后备干部的培养梯队。

其实在洗脚房事件上,我觉得汪峰并不应该受到那样严厉的处罚,严格来说,这件事根本不关他的事,他就是个跟跟派,闲来无事凑了个饭局,从头至尾都是个最最无辜的人。但出事后不久,周美的说法颠覆了我的想法。

这一切都是汪峰策划的,周美说,公报私仇,目的是报复马汉不借钱给他。他出了杀手,马汉自然当仁不让。马汉找人,借机把他挤出了公安队伍。

我不明白,这跟马汉有什么关系?

那个学生就是杜聿明。

马汉的外甥!世界上真有一滴水滴在油瓶里的事?!一个礼拜之后,汪峰突然变身事件焦点人物,空降在戏台上,成了舆论面前的红人。很多场合他都在主动承担责任。他说是他把学生控制在自己身下,差点出了人命。

到了周末,快下班的时候,周美打电话给我,说晚上有人请吃饭。周美的话是命令,尤其是她释放这样信号的时候,表示她心情大好,是我难得表现自己的机会。到了吃饭地方,才知道是項怀成的老婆小惠叫吃饭。小惠是周美的老同事,周美当科长时,把小惠介绍给了项怀成。周美离开单位下海,接班人正是小惠。她们见了面,有说不完的体己话。这让我觉得自己纯粹是个多余的人。最后临别了,小惠提到了汪峰。说到汪峰,周美起身打了个招呼,说去一下洗手间。小惠笑盈盈地说,其实很多时候我也看不惯他,但这一次,你就帮他在阮东台面前说句话,让他有个安身之地吧。他是替项怀成顶包。没有他,处分的是项怀成。

我感到纳闷,明明是汪峰公报私仇,怎么会成背锅侠了呢?

回到家,自始至终周美没提到汪峰的一个字。但汪峰的事她没提反对意见,等于默认了。她不认可汪峰,但认可小惠。要是我不处理好这事,小惠又会约周美吃饭,又要提汪峰。虽说是红娘,但交情反而是周美欠小惠的。当年周美离职急,账上有一些尾巴,摆平这些事的正是接班人小惠。所谓行得春风有夏雨,只要小惠叫,周美再烦也得去。照我理解,周美态度里面还有一个逻辑,那就是汪峰要到阮东台那里去了,就不会再和马汉有什么纠葛了。

这样我半是被逼,半是心有杂念,硬着头皮给阮东台打电话。但奇怪的是,汪峰提供的电话号码从没接通过。最后还是汪峰像个无业游民那样写了个工作申请,要我在上面签字。我愣在那里,说,我签什么字呢?写同意申请吗?我又不是老板,写请求帮忙吗?要是人家不鸟我又有什么卵用?我拿着汪峰塞我手里的笔,不解地看着他。人家侦探工作几十年的心理,早猜透了我的心思。你就签个名,他像个大堂领班那样张罗着说,写上你的名字就可以了。

签完名,我说道,其实你去阮东台那里大展宏图,找蒋长安去说更合适。

我这话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弯,但汪峰只犹豫了一下,好像并不大在意似的说道,我说了,可他非但不肯,还说不要让阮东台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去见过蒋长安。

这是什么话?他们之间关系亲密无间,怎么在汪峰嘴里,就意味深长了呢?看着汪峰的样子,我觉得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再后来,汪峰就说他到阮东台那里去上班了。可我从来没认为过,他的上班是因为我签了个名,就像一堆鸡屎那样,潦潦草草那几个字。有一次,汪峰看见我,说,他还约你打球呢。

大师赛阮东台约过我打球。汪峰这话似乎证实了他上班的说法。但这时候在我脑子里忽然又生成一个悬念,那就是他为什么急着去投靠阮东台,前思后想不得要领,但隐隐当中,我很能觉出这其中,必有着他或许不愿意让我知道的原因。

大师赛之后,我和阮东台的联系并没有真正建立起来。他的生意遍及世界各地,在非洲投资的铜金矿,据说估值已达五百个亿。就这样一个放眼全球的人,能对相城情有独钟,积极投身城市建设,无疑是相城的福音。可在相城,尽管他的业务关联着我的势力范围,但一开始他并没有积极联系我。这一方面说明他能量非凡(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根本摆不上他的棋盘),同时也显出了他天生就是个不肯有求于人的知趣之人。

在知道我和阮东台底细的人里面,可能只有汪峰不肯承认这一点。他说阮东台在装×。即使他有求于你,也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说,他这个人就有这本事,能够逼着你,最后一步步,不知不觉走进你去帮他忙的陷阱。

他这话有些拗口,带了懊恼和无奈的情绪,不是让人很舒服。什么叫“帮他忙的陷阱”,我一时无言以对。

这就是他的本事,他说,你等着,他早晚会有事找你的。

细想之下,他这话似有一定道理。即便大师赛这种场合,阮东台都会选在一个角落里自我沸腾。我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他可以在任何貌似平常和朴实的伪装下炸出惊雷,不动声色,暗度陈仓,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果然,我又见过阮东台两次之后,事实验证了汪峰的话,阮东台果然“有求于我”了。

大师赛过了大概两个月,小财主秦刚再婚。小财主现在已贵为我们当地小有名气的房地产商,与当年在粮食局三产公司没人要的烂稻草样儿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当时三产亏钱,三产法人卸包袱,担子撂在了他肩上。那么大的亏空,给他一块地,说搞开发来弥补亏损。那块地归属一个破产厂,破产厂换过六个厂长也没搞好。三产亏空加破产厂,光下岗工人几百个。都当小财主死定了。可痴人痴福,哪想到来年土地招拍挂新政出台,土地价格火箭上升,不到一年,地价翻五倍。正当他摩拳擦掌,四处筹款,准备大干一场时,房价又拉了下来。有人给他出点子搞滚动开发,就是边开发边等待,说白了就是捂盘,坐等房价再起。这样一等七年,等来了阮东台。合作开发,光土地增值就赚得盆满钵满。一时间多少红颜知己现身,小财主有了再结连理之喜。他的经历让汪峰常常唏嘘,见人就发感慨。小财主因祸得福,为别人做替罪羊得来如此运气,说起来难以相信。真是人有运气,走路也踢着金子。

再婚那天,大批闲人凑去捧场。见到我,小财主先是踌躇满志晃我肩膀,晃得我头昏脑涨后塞给我一只酒杯,关照我,留点量,他说,一会儿有重量级人物登场。

不知不觉到了正午,门口一阵响动,一小队人从外面进来。这就是“重量级”人物了。领头的是个副市长,身后跟着几个职能部门的要员。在队尾,我赫然看见阮东台。他身穿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外套,它给了我他已穿了一辈子的印象。他若即若离,脸上似笑非笑地和正在办喜事的人又像热情又不像热情地碰着手,这时候边上有人递过一个硕大的红包。小财主顿时兴高采烈起来。我离得远,这当口我觉得小财主像中了大奖,出现在静音电视的画面人物一样,手舞足蹈,无声喧闹了好一阵子。那个递红包的我认出是阮东森,而阮东森边上,竟是汪峰。

汪峰早看见了我,他在阮东台身前身后忙着,显然已是阮东台身边的重要人物。汪峰对我们的相遇并不吃惊,在接近我的时候,他对着我用眼睛朝阮东台扫了扫,然后意味深长地笑着眨了眨眼睛。

“重量级”人物并不久留。证婚仪式后,副市长随即离去。跟来的人和身价比小财主大的老板也次第而去。倒是阮东台没走,更让人没想到的是,他端着酒杯凑到我跟前。一直忙,他欠身附耳道,没顾上和你联系……我赶紧端着杯子站起来,可他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响了。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是大师赛那天,我们乍一见面就分手的场景再现。

知道你是忙人,没关系,我做出特别理解他的样子说道,哪天你再来相城,提前说一声,我订好球场,咱们切磋切磋。

阮东台嘟着嘴,一言不发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特别默契似的,虚攥拳头,轻触了我一下道,一言为定。

说话间他已耳附手机,边说话边朝门外缓缓走去,临走似乎也没和任何人再打一个招呼。看到这情景,小财主来到我边上说,你们很熟啊?

我正含糊搪塞着,汪峰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边上,那是……多年的交情了。

那我就省事了,小财主用力拍了我一下,就像找了个屠户女婿,不愁今后没猪下水下酒似的撒欢起来,今后就全靠你了。

你放心,要有什么不满意,你尽管拿他是问。汪峰话这么一说,赶走了小财主。

我们寒暄起来。感觉怎么样?我明知故问,一副邀功摆好的样子。

汪峰瞥了瞥我,你说的是人还是事?

我一思忖,假如把人当成事呢,靠不靠谱?

这怎么说呢……

没想到汪峰拉长声,来了这一句,我想都没想还击道,都成贴身红人了还怎么说?

汪峰笑笑,不置可否,反道出另一个意思。不过像他这样的,相城至少也没第二个了吧?

马汉也不如他?

马汉?切……汪峰一副鄙夷的神情,道,那身家和档次肯定要比他低。而论胸怀全球那些调调,他就更比马汉受欢迎了。这里的领导哪个会不喜欢这调调?

那自然,我深有同感地和他相视而笑。再往下聊去,口气更轻快了。酒在酣处,他再次冒出了新话题,他说他现在在期货上的成就已非常人能及。说句行话,他得意起来,说,我就是个操盘手了。

“期货”突然而拗口,让我们的谈话在这里打了个“咯噔”。阮东台有心在相城发展,按正常逻辑,重用汪峰该与相城项目相关,而不是期货。阮东台是商人,知人善任是看家本事,怎能克人所长,反用了汪峰的短处,派他去做期货呢?

谈话索然起来。可再看看汪峰的样子,和上次一样,他又像是喝多了乱吹牛。这一想,我释然不少。果然没过多久,汪峰再次找我时,证明了他又说了酒话。

中秋节前夕,汪峰来找我,说阮东台把南大街项目拿下来了。我吓了一跳。南大街是老商业中心,也是相城最肥的一块肉,多少开发商垂涎三尺而望之莫及。新来的书记一再说要引进一个世界级的品牌,打造相城地标建筑。为此规划一论证再论证,论证了十几遍了。最后说是等来了一个港商。

哪是什么港商,就是老大。

老大?阮东台?说实在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對汪峰改口称阮东台“老大”很不习惯。

汪峰点点头。

可这项目我又没帮上什么忙。我的话里泛着一股酸气。

这不要紧,汪峰说,老大说了,项目奠基的时候要捐赠一个纪念碑,捐赠仪式到时要请你帮忙,多请些人来捧场……这个消息有些突然,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不但再次证明了汪峰成了阮东台跟前的红人,而且阮东台也终于“有求于我”了。对此我颇感欣慰。

我早说过的,你别看副市长吆五喝六的,再好的顶层设计也少不了你这样的有力执行者。到时候可记得在老大面前给我美言几句哟。

汪峰已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了,但这话现在已显多余。只有深得阮东台器重,才能知道南大街捐赠这种商业秘密,哪还用我再“美言”呢?看来我为汪峰办了件大好事。我点点头,微笑当中不免几分沾沾自喜。看来你得好好谢谢我哟,我话里带话了。

谢,肯定要大谢。不过还得等你帮我把贷款的事落实了,我一起重谢。对了,到时候你记得把胡建国胡行长也请来啊……

他的话在这里再次转了个弯儿。其实他一而再再而三,反复强调这件与我判断有误的事情时,我早应有所警惕。但我一再误读了他的话,更把他的话当成了酒后的痴人说梦。从借款到贷款,最初可能折射了他曾经的不甘和努力,但那不过是他看不到前途时混沌或无奈的说法。在他成了阮东台红人之后,借钱和贷款就随之渺小和一文不值了。想想要多少钱,才能与他现在光芒四射的地位相匹配?贷款就是酒话。而至于他把胡建国请来的说法,我当时也误认是阮东台关照他这么对我说的了。

捐赠的消息很快就见报纸了。南大街项目要拆掉和平电影院,为此阮东台说要捐一个亿,造一个相城抗战纪念碑。这个消息发布得很隆重,但逻辑上有点混乱。电影院和纪念碑有什么关系?但重点落在了“抗战”和“捐”上面,混乱没人关注。捐总是好的,善意总足以打动人心。原以为汪峰会很快找我,我还找了很多人,准备一得到邀请就去捧场,但事情好像忽然没了下文。中秋节过后,我被派到省党校学习,汪峰依旧没消息,像失踪了一样断了联系。

和小财主合作的项目大获成功后,阮东台接连又拿下棉麻公司等地块。这些后续项目的介入,意味着阮东台全面进入相城,只是这些项目的取得,都是与小财主这样的当地人联手。这些项目的一个特点,就是先拿地后规划,因而许多资源,譬如高速网架、城市路网骨架等规划一出台,这些项目马上一炮冲天,价值连城。但我认为,这些项目不过是阮东台在相城小试水温,而他要大干一番,必定还有大手笔出台。果然,南大街项目落地了。

与南大街相比,之前的项目充其量只是些小鱼小虾。与以往一样,他出手拿地依旧不用来找我,不同的只是,这一次直接是省里的关系。甚至有消息说,阮东台动用了最高层关系找到了省里。整个拿地过程出人意料,却简洁明了。最后市委书记嘴里出现了一个高屋建瓴的新名词:造城运动。南大街将出现一座现代化新城,书记说,非但要把南大街做成崭新的地标建筑,还要带动新的造城运动。要靠南大街引领示范,在相城周围建成多座卫星城,拱卫相城,使相城成为省城之外的又一座特大型城市,乃至东南地区又一颗璀璨明珠。意义不可谓不巨大,阵势不可谓不非凡,气势不可谓不恢宏。天作之合。这才是我心目中专属阮东台的大手笔。

正式收到南大街奠基邀请的时候,我正在党校上课。原以为是汪峰来通知我,但没想到会是一个陌生电话。上课的时候,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我摁掉后回了条短信,现在不便,稍后回复。但随后我忘了。到了黄昏,陌生电话再次打来。电话里的人首先介绍自己,他说他叫阮东森。我一时没回过神来。电话里的人补充道,阮东台的弟弟。这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我依旧没能及时回过神来。这时候阮东森已把来电的意思说清楚了。他说这个电话是他大哥亲自关照他打的,邀请我参加典礼。他说公司的项目推介会和典礼一起举行,到时候还会有省里和北京的领导一起来参加。

北京的领导,我复述了一下他的话。这个电话的信息,处处都印证了先前汪峰对我说过的话,只是现在传递信息的人不是汪峰,这稍有些意外,但由阮东森来传达,突出了阮东台的诚意,似又无不当。

按阮东森说法,阮东台要我多约些当地局处级中层干部参加仪式。这些中层年龄、资历都和我相仿,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们相城是小地方,平时只要有活动,我们就会集体出席,反正下了班没什么事,这样的应酬有面子,还有实惠,大家都乐意参加。再说这次活动还有北京的领导来,这真是个难得的机会。说起来阮东台大大小小项目不少了,人家一次也没找过我帮忙。可这次要说帮忙,不是我帮他,而是他给我台面,让我能带了众家兄弟开眼界,见世面。于是我全力以赴,按照要求积极准备,几个口子上摆得上去的众家兄弟,能叫上的都叫上了。一个亿,还有北京的领导,一时间,大家吊足了胃口,个个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典礼现场布置在南大街和平电影院的拆迁工地上,这颇出乎意料。电影院屋顶已完全掀掉,只剩下敞开的舞台。关键还在下雨,参加活动的人不得不人手一把雨伞。场面没有想象中的宏大,简朴的布置显得有些过于严肃和局促。活动准时开始了,但这时候大家发现,今天的主角阮东台没有出现。

活动一开始宣布拉汽笛默哀,轰鸣和回声让大家恍然,今天是“九一八”纪念日。随后礼炮车出现处,亮出了“不忘国耻,奋发自我,实现中国梦”的巨大横幅。

代表阮东台讲话的是一个女总裁。她说,和平电影院是相城的抗战纪念碑,是抗战胜利那年建起来的,就是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能拆除……所以为了相城明天更美好,这座纪念碑要移址重建……

其实和平电影院的抗战背景,就是很多相城人也不知道。大家面面相觑,算是补了相城抗战的一课。女总裁发言的时候我把她的声音和汪峰做了替换,想着哪天换了汪峰来发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电影院旁边有一座小楼,现属于阮东台公司。小楼一层和二层原来开的书店和咖啡馆正常营业,第三层打通,成了敞亮的工地办公室。小楼楼梯墙上挂满阮东台与各路头面人物的合影,只是这些合影一看就不是在南大街,但尽管背景和时间有偏差,阮东台的神色始终如一,一如当年少年老成,没有多余表情,不怒自威。

典礼的自助招待餐设在咖啡馆。胡建国端着酒杯踱步来到我身旁。开洋荤了,他朝我舉了举酒杯道,这个财神什么来头,这么神秘,你清楚吗?

他不经意一问,却把我问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其实对阮东台,除了道听途说,就是个少年印象。我并不知道他的底细,当然他做项目都是真金白银,全部到账的,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许这么多钱到得太及时,太守信用了,反而成了件奇怪的事。我笑而不答,尽量稳住神态。

能够在这么大的场面不露脸,可不是一般气势。

你的意思是他手里有定海神针?

你说呢?

我看着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像他这样的人,基本上逃不出两种可能性。胡建国摇头晃脑,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我倒来了兴趣,哪两种?

一是大本营在外,有摇钱树在手;再者就是上面。他手朝上指指,然后眼睛一眯,摇头晃脑道,有我们难以企及的高层关系……

有道理,我饶有兴致地追问,那你看他是哪种?

都像,他很世故地笑了起来,这么足的底气,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我笑了笑,不再多嘴。这时候背后有人喊我,这一转身,不想眼前炸开繁花锦簇一片,是阮东台,他笑盈盈地站在了我面前。

他的样子似乎一成不变,又似曾相识,荣辱不惊。一道抬头纹不对称地悬挂在右眼上方。让我有些惊奇的是,今天他脸上泛着难得一见的红光,他对我说,谢谢你啊!

他搭台唱戏,显然需要观众喝彩。我知道他要谢我的,不是指我对这个项目有多少帮助,而是指我带来的这些人。这样的应酬很成功,让他的计划得以落地,具有了可操作性。他不用抛头露面,就已经让我叫来的人了解了他的背景。而现在他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也许南大街项目接下来的问题也都解决了。一个酒会,抵掉了以后一个部门又一个部门跑断腿的烦心事。又也许,刚才和这些人交谈,接下来又有了几个大项目在等着他开干了。对于名永远大于实的开发行业而言,牛皮吹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这本就是个无本万利的行当。我做出无足轻重的样子,笑笑说,不客气,你命好。天底下一块馒头一块糕,都是命中注定搭在一起的呢。要说呢,还是你知人善任,调度有方。

看来你不但能量大,这些年还依旧保存着成人之美之心啊。阮东台举起喝香槟用的杯子,跟我碰了一下,還是一起长大的老兄弟贴心啊,我们这些年要早点见面就好了。

可你帮了汪峰啊,我不想辜负了他一番美意,我说,汪峰很能干,不也发挥了很大作用吗?我嘴里突然冒出了汪峰。从汪峰第一次托我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提汪峰。看着阮东台一头雾水的样子,我又补充道,汪峰当年也是我们一个学校的啊。

汪峰?哪个汪峰?

我一愣,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就是,就那个警察啊……

啊,我记起来了,你是不是给他写过一封推荐信?

我点点头。

你知道在我们公司,拿到廉价的地可以得到奖励吗?他说话之间眼睛闪烁起来,似乎毫无准备之下,权衡着要不要把话说透,因而他的话给人一种时有停顿之感。

我摇了摇头。

他来的时候拿着你写的推荐信,说可以在相城项目上做些事。想想也是,他在相城这么久,认识的人这么多,尤其是与你的关系,他说到这里又停下来,看着我说,他说他和你关系绝对……

我点点头,随后又猛摇了摇头。我觉得这话里有了一种不对劲的东西。这时候我生怕别人听见我们说这些,所以我往阳台那边靠了靠。

阮东台跟上几步,说,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可以在相城项目上做点事。可之后他整天跟着东森,做亏期货后四处借钱,你知道吗?说到这里阮东台又停下来,似乎在说与不说之间为做选择而犹豫。他借了公司一些钱,都是以你的名义。

我的名义?

他用你的名义来借钱,说你们联合做生意,等以后拿到廉价的地,可以用奖励来还公司的钱。

什么?我脑袋一炸,他借多少钱?

四百万。

拿出电话,我摁着号码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在颤抖。我来找他……

不用了。阮东台挡住我,这时候他已恢复常态。我本信以为真,他说,而且他也完全有能力做到,但后来我发现他心思根本不在项目上,于是安排了他做其他工作。他已归还了借款,这件事解决了。

他的话轻描淡写的,说得很慢很笃定,但如同一桶糨糊,一勺子一勺子浇在我头顶,然后滴下来,糊住我的眼睛、耳朵和嘴巴。我闭上眼睛,倍感难耐。

他以我名义借钱,你怎么不和我核实一下呢?这是在埋怨,谈话气氛就不对了。

疏忽,完全是我疏忽,也是一个教训,他说,但你放心,我们是发小,你要相信我处理问题的能力,我保证这件事过去了,对谁都不会有影响。

他镇住我,然后语气一转。我倒是有一事不明,他说,我反复思量过,明明他有能力做好这件事,而且事半功倍,为何就不去做呢?

要面子。我突然有了情绪,毫不犹豫地说道。

面子?阮东台笑了,说是要面子,其实就是不服气。表面上他不愿意求熟人,但既然来打工,又有什么求不求人的呢?我反复思量了,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不服气。

不服气?他不服谁?

我。

你?不服你?那他来干什么?

呵呵,无关紧要。阮东台笑道,自以为是,另立中央,呼延灼脑后有反骨,这样的人身上都有一种可怕的破坏力。但就是这样的人,阮东台正色道,我一样能用。破坏力也是种能力,一个健康的团队里还不可或缺。他脸上严肃,语气柔中有刚,一股力道阴沉沉地渗透出来,却是饱满的自信和掌控力。这种力道,让我背心一寒。我们以诚待人,以诚感人。他说,语气益发柔和了。这就是我这些年成功的经验。你放心,他说,既然来了,我和他就能处好。

他在缓转气氛,可能是要打消我的忧虑。但我意识到,谈话在汪峰身上一停留,已变得没劲了。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怪不得今天没见到汪峰,原来汪峰已被阮东台安排去做“其他工作”了,可什么工作能满足汪峰,并让他赚到大钱,可以抵掉四百万债款呢?难道是期货?汪峰真在期货上大显身手,如愿成了操盘手了?看着阮东台的样子,我想问,可实在张不开口。他既重用汪峰,又连他名字也不熟悉;既然一点儿不熟悉,又对我说这些干啥?

不远处的落地窗外,电影院正被拆除。弥漫的粉尘,就像魔术师手里的布幔没有遮严,电影院正在怪诞地倒塌。

拆这个电影院的隔天,我在电影院台阶上坐着,阮东台站在一旁说道,小时候踏上这级台阶,那是踏入天堂的感觉……

阮东台的话再次让我吃惊。我的目光刚一触及电影院,他就说出了我的心思。他的目光能洞穿身体看到人心吗?

我们出去走走吧。他主动打破沉默。我带你去个地方,保证你感兴趣。

跟着他出来,一路开车,竟来到了昔日母校。车子绕着围墙,开到体育馆边上。静场。阮东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感叹道,都多久没回来了。他这样的感慨让我想起了围墙里的那些黑白照片。虽说同在一城,自离开学校,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回来。你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变化吗?阮东台问道。

变化?与昔日相比,今天的阮东台可是衣锦还乡。

今天这里也拆掉了,我捐款要造一座新的,他说,这里才是我心目中的纪念碑。

时近黄昏,说着话我们已来到学校边上一家小饭店门口。饭店老板似曾相识,像早知道我们要来似的,满脸是笑把我们往里面引。饭店不大,却引出了我一阵惊喜。小时候,每次路过这里,我都要停下脚步来,闻一闻里面葱酱肉丝的味道就很满足。还记得吧?阮东台指着老板说,这就是当年老板的儿子。那时我的另一个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在这里请你吃上一顿饭。

请我?我有点不明就里,还有当年,他为我打抱不平,到底为了哪般?

说真的,我真想感谢你一下的,阮东台说,其实也不是谢你,而是你妈。

我妈?

可惜老人家不在了。你知道吗,那年下雪天去你家,喝了她端给我喝的热豆浆,我眼泪都快出来了。那时候我就想,要她是我妈该多好啊……

他的话在我心底燃起了一盏温情的烛火。但无论我怎么回忆,我都想不起来他说的是哪年雪天哪碗豆浆,因而他的话忽然就有了绕的意思在里面。你以后不管什么事,他端着杯子和我碰了一下说,不妨告诉我……温情的烛火在他话里一晃,我又觉出了居高临下的意味。

真不要客气,我直抒胸臆,虽说比起你来我肯定是个穷人,可我生在相城也没觉得自己有多惨淡,混到这样我已很满足……话说着说着,忽然我就觉得有点不领人家好意了,于是笑了起来。我又不是个胸有全球的人。我说。

阮东台低下头,像沉思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眼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刚刚碰撞过。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我赞赏,甚至还羡慕你的活法。他依旧是一副真诚而又单纯的表情,说,但我真为你后来不再打球感到遗憾。

打球?这话题真有些让人不屑一顾,我说,人生真有什么遗憾吗?

确实,也谈不上什么……但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知道吗?你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这话太突然而正式了。关键是他的态度,烈火冶炼后的铜杆一样赤红,看不到丝毫杂质。面对这样的变化,我大为震惊,刚才勉强在他面前站住脚的矜持也荡然无存。

吃过饭,我们又在学校边上走。阮东台突然跑出去一段路,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在这里,他指着体育馆说,四排十七号,我坐在那里看你比赛,你的劈吊。他说着从地上一跃而起,伸出手模仿着动作,人没站稳,差点倒地。那姿势就是我毕生的梦,我发誓要学会这一招,于是我开始偷偷地跟你学动作。

偷偷学?

就是学你打球。我还记得你在院子里架的网,你爹在网前给你放球,我就在树背后看,边看边学。

原来树背后的人真是你?那墙边的镜子也是你的吧?

那是为了能看见你的动作,又不被你发现。阮东台点点头,说,照着镜子,我不断纠正脚步和起跳动作。然后想着好好练,最后能和你打上一次比赛。太让人难忘了,这一直是我的梦想。

那你在大师赛规定救一个球给三十万……

那是为你设置的一个奖。只要谁能像你当年那样救球,救一个就给三十万。

我被阮东台噎得哑口无言。印象里,这是他头一次对我敞开心扉,话语勾在了我心坎上。气氛顿时有点儿醉人了。我捏着烟头,佯装转身掐烟。这时候他又回补了一句,我不知道别人的感觉,对于我来说,那时候,你就是我整个世界。

烛火顿时变成一盏明灯,光线猛然聚光,照亮了整个少年时代。当年他打抱不平,和抢我烟壳的留级生毛建伟打架,原因正是他的少年崇拜。想不到我在那时候就成了被崇拜的对象,内心不由得一阵澎湃。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接近你,最大的心愿其实不是跟你学会打球,而是想着有朝一日超过你,然后成为世界冠军,把自己的照片贴到体育馆的荣誉墙上去。

这才是阮东台的话,我转脸看着他。

所以我一定要和你切磋一次。他说着,脸上一道幕布拉过一样,已完全是另一副表情。他看着远方,成了个庄严的使者,手握战书,视死如归一般。他脸上刚才的温情烛火也早已烟消云散。

月亮底下,外面的空地亮如白昼。风一吹,我有点索然,头脑反而清醒了些。我忽然有点儿纳闷,阮东台专门把我约出来,难道就为了扯这些不咸不淡的旧话题吗?

谜团在分手时揭开了。把我送到家,大家道过别,都拉开半个车门了,忽然他道,还有个事儿向你打听一下……

你说。

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马汉的人?

我有些惊奇。我想说马汉不就是第一次和你合作搞前进冷饮厂项目但没有成功的人吗?但细一想,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认识这人?

那个警察说的。

我停在那里,他话里的悖论冰凉地注入了我的身体。既然他都不熟悉汪峰,那汪峰说我认识马汉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哦,是警察给东森说的。阮东台意味颇深地淡淡一笑道。他依旧看穿了我的心思,同时执意在汪峰身上植入了一个符号。可他这样做,到底是在回避汪峰,还是每个人在他那里都只是个符号,或许我在他那里就叫羽毛球,或者是暖意融融的“豆浆”?我想他既已知道了我和汪峰的交情,那我在相城有限的人脉关系料也早已被他摸透。此地无银三百两,无事不登三宝殿。也许,他正是知道了周美在马汉那里做财务,才借此问得如此到位的吧?想着阮东台的滴水不漏,我后背上已沁出满满一层汗。

你找他有事?我勉强应付道。

说不上是什么事,他斟酌一下,然后一笑而过,就是问问。改天,还是改天吧,他说,我们好好打场球,圆圆儿时梦。

我们就这样分手了。但分手的压力太大了,他这一问,会是随便一问吗?对此我感到畏难和焦虑。我有了心事。

他终于提到了马汉,他们再次在我这里交汇起來。说起马汉,近年来从事的都是些本大利高、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投机生意,比如依托省里的背景,拿下了安达矿业等,都是常人难以企及,想都无法想象的事。在前进冷饮厂项目上,马汉能和阮东台这样的人搭上,也证实了他所涉的“水”至深,绝不是一个只能在相城混混的小生意人能做到的。况且在我和他之间,还有一层周美的关系。和这样的人交往,即便若即若离,也得分外小心。现在倒好,马汉之外,又加上了阮东台。夹在他们中间,我该如何是好?有了汪峰教训在先,我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万一处置不当,那我后悔都来不及呢。

我有了心事。我的心事在周美面前从来都瞒不住,所以一回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周美。没想到她一点儿奇怪和责备的意思也没有,倒好像是在她意料之中。这不奇怪,她说,他在和马汉打官司,通过你,无非想更多地了解些马汉的底细。

打官司?他们有什么官司打?

安达矿业。

说起这事我知道。我说,那不是前几年马汉就和人家签了合同的吗?

合同有什么用?就是法律也有空子可钻。人家北京有关系,说这合同有问题,要把安达矿业从马汉手里夺走,联手非洲项目。

这怎么可能,安达一女二嫁吗?

存在就是合理。一女二嫁、三嫁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其实当时我就劝过马汉,叫他不要动阮东台的奶酪,但在前进冷饮厂项目上,阮东台狠狠驳了他面子,一怒之下,他收买了阮东台关系最紧密的人。

谁?

蒋长安。

他?

你认识这个人?这是我见到的世界上骨头最软的人。阮东台为了他和马汉闹翻,他却为了一己私利出卖了阮东台。结果在润州交易所阮东台腹背受敌,期货亏了九千万。马汉也为自己种下了祸根。随后阮东台瞄准马汉七寸,在马汉利益最大的安达矿业上下手……

我惊得瞪大了眼睛。

一山二虎,相争两伤。其实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但双方都有背景,实力不相上下,尤其是马汉做生意心胸还算宽敞,但一遇这种面子上的事就不买账,加上上面有人撑腰……现在倒是阮东台提了出来,说明他比马汉看得深远。現在我担心的倒不是他们两败俱伤,最后谁也得不到好处,而是他们之间的矛盾,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那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复杂?我一听头就大了,我说,那我们不管这闲事了。

闲事?我们夹在中间,说闲事那是自己骗自己。往深里说,可能是人命关天的事。

我的酒醒过来。人命关天?那怎么办?

见机行事。两边做工作,尽量平息,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借机生事,阴谋得逞。

那晚,我久久无法入眠,我先是在想阮东台对汪峰的说法,既然连汪峰名字也记不清,那对我说那些是什么意思?要我再欠他一个情,而动机就是想学我打球,当上冠军,照片贴上荣誉墙吗?渐渐地我又在想周美的话,她几次强调别有用心的人,天哪,除了马汉和阮东台,另外还有麻烦人掺和,这人又会是谁?

这真让人不安。

快过年的时候,汪峰突然光鲜无比地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与那年过年比起来,汪峰的一辈子都只能算灰头土脸的。其实对我来说,汪峰算得上是个慷慨的人。他经常送东西来,吃的用的,什么都有,只是有时候会出其不意,送来的东西有点莫名其妙。有次他拿来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来,是四百包生姜驱寒贴,要我贴在膝盖上,嘘寒问暖的样子,虽让人哭笑不得,但我觉得他事事都能想到我。可周美不这么想,尤其杜聿明事情之后,只要是汪峰的东西,她马上就会扔掉。无赖!她这么说汪峰。她的说法很有点刺耳,为此我会站出来,我说人家也是好心。

好心?你以为这些东西是他掏钱买的吗?难道你见过他从自己口袋里摸过一分钱出来吗?敲竹杠敲来的,还拿来显摆。贪得无厌,简直是个什么都吸的吸尘器。

对她这样的说法我通常就笑笑。汪峰在位置上,吃香的喝辣的,呼风唤雨,人家都抢着投怀送抱,就怕他不开口。但随着他离职,情形就不一样了。离职之后他老板不像老板,伙计不像伙计。他不再好意思开口,人家自然也不再投怀送抱。局面变得局促起来。有一次,我在药店门口看见他,他向我借三百块钱,说给汪馨买药忘记带钱了。晚上我讲给周美听,周美嘲笑道,不要说药,就是家里的卫生纸,以前都会有人算好日子,买好了送过去。她的话听上去,很有些汪峰日落西山的味道。但那一年过年不一样了。汪峰变得兴高采烈,居高临下了。那样子不再是台吸尘器,活脱脱成了只掉进了米屯的老鼠,活蹦乱跳,转眼把米囤变成了戏台。

那是一个属于他的精彩纷呈的新年。

那一年过年他开回来一辆崭新的路虎,后备厢里装满茅台和中华牌香烟,见人就发。星期天上午,他把车停在我楼下,大声喊我名字,然后把一箱茅台放在街沿石上。我连忙摆手。他说,这是我自己的劳动成果,也让我做回人。他看着我的眼睛,话说得非常认真。要是纪委找你,我去作证。我连忙解释,不是这意思,我说,你熟人多,你拿去派用场。

有,还有。他说着掀开后备厢,哗啦啦亮出一片,眼睛都亮豁了。我打电话给项怀成,叫他过来一起喝酒,那时候我完全被后备厢的景象感染,已然忘记了汪峰在阮东台那里借钱给我带来的不快。汪峰并没有等来项怀成。最后他给项怀成也留了一箱酒,然后打着电话匆忙走了。汪峰走得潇洒极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是因为借了项怀成的钱,故意在回避项怀成。

他见我说什么呢?项怀成笑着问我,我这才知道他借给汪峰的钱还没有收到。

我叹了口气,劝项怀成道,反正他成有钱人了,非但借你的钱少不了,以后还有的是他放血的时候。

倒也是啊,机会会有很多吗?他的话酸溜溜的,听上去刺耳。他像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接了一句道,他一过年就要到外地去了呢。

他本来不就在外地吗?

我的意思是,这一次出去,可能一年半载不会回来了。

怎么回事?他老婆最近在发病,他不回来他老婆怎么办?

他这话追着我,忽地我就觉出了责备的意思。人是我介绍到阮东台那里去的,他老婆发病的事我也听说过。他老婆一发病就会拿着手机满街跑。她打不通汪峰电话就当自己手机坏了,然后到通信公司再买个新的。再打不通,再去买……她边打电话边过马路。可怕的是过马路的时候,她一不看红灯,二不走人行横道线,好几次差点出车祸。这景象在项怀成话里,我是祸魁似的。我想说些什么,但嗓子里像有了个塞子,什么也说不上来。

项怀成并不在意我的态度,点了支烟后说道,你跟阮东台很熟?本以为项怀成还要责备我,没想这话锋一转,把话题牵到了阮东台身上。他在提阮东台时,眉毛一抬,眼里已透出两点光来。想想也是,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对谁家里婆婆妈妈的事真有兴趣。他眼里的亮光分明提示我,他感兴趣的是阮东台。

我们,我们就是小时候认识而已,他这些年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不过汪峰和他有联系。说到这里,我来了点精神,我在强调汪峰是成功之人。

项怀成像根本没在听我说话。这人我以前根本没听说过,他说,后来他来报案,说有人用他的期货账户暗害他。

报案?

事情涉及两个涉嫌做老鼠仓的操盘手。

他在相城做期货吗?这时候我眼前是阮东台在体育馆暗处,蹲在座椅前的样子。

操盘手在相城。

相城还有操盘手?

怎么,小看穷人没卵子啊?我们相城就不能有人做期货?这两个操盘手,是马汉的人。

马汉?

而且还与周美有联系。

不会吧?我怪叫一声,只要牵涉周美,我就会着急。

你别急,好在那两个人公开身份是马汉的人,但相关账户是他们自己私下设立的。马汉说他们被汪峰收买了。

这是什么概念?我脑门一涨,汪峰收买马汉的人去暗害阮东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汪峰这么做未必就是陷害阮东台。

你,我咽了口唾沫,道,那你的意思他在陷害马汉?贼喊捉贼?

交易与马汉也没关系。另外阮东台操盘手的說法也没真凭实据,我动不了任何人。

那也不对啊,我说,汪峰一直在外地,而且不懂期货。亏了大钱之后,阮东台怎么可能再让他碰期货呢?

这就是焦点,是我要说的。我们对这人一点儿也不了解,即便你和他有过多年交情。他起身转了个圈,继续说道,我只是顺着操盘手这条线接触了他一下,还有那个和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双胞胎兄弟。说实话乍一见面,他还是真把我给迷惑了一下的,只不过咱是什么人?耍猴子的还能被猴子耍了去?当然这是题外话了。那些操盘手说他很有道行,一旦看准机会就特别敢下手,浑身是随机生变的本事。但我看不像,他就是个一根筋的主儿。表面上圆滑世故,骨子里固执傲慢,并不是有钱便是娘的主儿。什么事自己有主张,决定下来,十头牛都休想拉得动他。但他这根筋又不是只会拍脑袋,他有主心骨,他的眼神里都是周密的计划,这才是他身上最有灵性、最可怕的地方,或许还是他取得成功的地方。这可不是个好对付的货色。

我砰地一拍桌子,真不愧搞公安的,你说出了我心里几十年来想说又没能说得出来的话。

两面人,高情商啊,一般人真不是他对手,商人当中少见。项怀成继续说道,他手头不但项目多,现金也充沛,和政府那边的关系更是深不见底……确实有点儿拿不准他。项怀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又说,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显得底气十足,尤其是深藏不露的劲儿,就像他真有光环罩身,财力雄厚,能让人望而却步。但不经意之间,也露出了弱点。

弱点?

主要表现是着急。

着什么急?

既然打了官司,还在托你打听马汉消息,关节点上没有沉住气,有了妥协和犹豫的味道在里面,不免让人怀疑他的底气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足,财路和门道并没有宣称的那么广,有时候不过也是靠着虚张声势在大买卖里掺和一把,搭个投机取巧的顺风车,这又是他身上的商人本色了。

我无语。

那些被请来的退休部长真有那么大能耐吗?听说他借了很多钱,非洲的投资是拿了国内库存的球鞋换来的。

那他不会是骗子吧?我干脆直截了当道。

没想到项怀成摇摇头,说,还要观察,到底有没有真金白银、真枪实弹还不好说。

怎么观察?

弱点!他有弱点,骑在老虎背上不下来,又不肯求人。最后自己会作死自己。要战胜这样的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他自己犯错误。

自己犯错误?

就像是羽毛球大力扣杀,一心要灭掉对手,结果反而用力过猛,算计过头失了重心。复位一慢,被人家短落点制服。

我点点头。他说羽毛球,这我懂。不是在打官司吗?我说,就是有过节,也不至于刀光剑影,故弄玄虚吧?

我在担心汪峰。蹚这样的浑水,他行吗?

我懂你意思了,我说,你觉得汪峰身处不确定之中。

对阮东台生意来说,汪峰没有任何价值,他收留汪峰干什么?项怀成皱着眉头说道,汪峰现在如此光鲜又为哪般?要是汪峰在里面不知深浅,不小心陷进去,必被玩死无疑。

项怀成一直在说汪峰,质疑的其实是阮东台。还有那两个操盘手呢?他的话有点拗口,可换了个角度,揭示了另一种可能性。如果阮东台就是站在汪峰和操盘手身后的人,那操盘手和汪峰相关的因果关系、人物关系就完全反转了过来。

那天晚上,我做梦了。项怀成说的操盘手来到了我的梦中。他们身披蜘蛛侠斗篷,在城市的楼顶上飞来飞去,手拿利剑寻找阮东台,而阮东台手拿羽毛球拍,蹲在体育馆座椅前,气定神闲地反复做着上网搓球的动作。天亮时分两个蜘蛛侠卸下面具,面面相觑,竟然正是马汉和阮东台,他们一路寻询厮杀,却一直一路相伴同行。我醒过来,看见周美正直愣愣地看着我。看见我睁开眼来,她赶紧转身睡去。这梦里梦外成了一体,我摸摸自己的鼻子,自己问自己,到底哪些人在梦里,哪些人不在梦里?没有答案,越想越糊涂,越糊涂还越怕。

一过年,汪峰就走了。

随着南大街项目推进,阮东台在相城的公益项目也多了起来。他的捐款主要在文体方面,除了捐博物馆、大剧院之外,学校尤甚。学校的图书馆和体育馆都是他捐款对象,有消息报道,十年内他要把相城学校的两馆全部翻新。尽管这样的消息不断见报,但一如既往,每次捐款活动现场他都不会抛头露面。几乎在每个场合,他的女总裁都会在掌声响起前夕重复那句话:相城给了我们舞台,我们一定要还相城一个惊喜。日复一日,尽管他不露面,但这句话成了他的金牌广告。无论什么时候谈及他,我们都会引用这句话,然后会心一笑。这样的笑虽有戏谑成分,但更多的是对他在相城做事的肯定。要知道在他之前,相城还从没有过一个像他这样慷慨解囊的人。

元宵节过后,阮东台就给城市带来了新的惊喜。二月初二,也就是龙抬头那天,他要出资办一场音乐会,为相城一年好运祈福。音乐会将请来歌坛天后申屠青青。这是个爆炸式的惊喜。在此之前,相城还没有过天后领衔的音乐会。因而在那段时间,能拿到这样一张的门票就变成了件让人向往的事。很多人都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但对于他们开口要票的要求,我都拒绝了。

这时候我是矛盾的,我肯定想得到这样的票,但我不愿意向阮东台开口。这个当口上我十分想念汪峰,要是汪峰在,我想我弄不好会有一张主席台的票。但票的问题事实上并没让我太纠结,这一次是周美给了我惊喜。

一过正月十五,周美就到南方去转了一圈,他们的业务正在向全国发展。音乐会一个礼拜前,周美回来了。她拿出两张门票,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也许常人眼里,周美的笑隐而不露,但周美承担了这个家庭,她的笑一直荡漾在我心里,那是担当和力量的暖意。你给我带来了惊喜。我说。

不是我给了你惊喜,而是相城给了你机会,你在还相城一个惊喜。

我会心一笑,还真有点不信。你的票不会是阮东台给的吧?

这样的事情,还能和他没一点儿关系?

票在这里成了牵引,还是把阮东台牵进来了。吃夜饭的时候,周美下厨做了菜。这一手是她的绝招,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她在这时候发起的进攻。周美累了,她需要休息,需要港湾,尤其是对于一个笑容难得一见的女人,压力超乎想象。互动之后,周美翻了个身,放松下来的周美有话要说。

省里情况有变,马汉的后台出事了。

这消息有点突然。马汉的后台是马汉的亲戚,一直以来是马汉发展的基石。他出事,你不是说和阮东台的官司要输吧?

到这份儿上,其实输官司是小事了。人不死,钱亏掉还能赚回来,

这么严重?

本来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只要他们坐下来谈,误会就会消除,但突然就有人在背后打黑枪,把马汉收买蒋长安的事情说了出去,激怒了阮东台,让他不愿意再和马汉谈。

怪不得,阮东台后来就再没问过我马汉的消息。这个人会是谁?

我怀疑就是你的铁哥们儿汪峰。

啊?他?怎么……他就是你说的挑拨离间的人吗?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他投靠阮东台有什么本事?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做期货刚好又赶上马汉打阮东台埋伏那一波,亏得一干二净,加上原来他就和马汉有隔阂。新仇旧恨就成了他挑拨离间的动机,通过这样的挑拨,他要在阮东台面前显出他自己的价值和重要性来。现在我真担心还会有更大的事要发生。

更大的事?我想起先前周美说过的话来,还真能出人命不成?

周美看了我一眼,没再接着我的话说下去。我这次回来也就是为这事,我去找阮东台了,但他没见我,说到非洲去了,他弟弟给了我两张门票,说是阮东台给你的。

阮东台给我的?

所以要说惊喜,是你给了我惊喜。这是个信号,他不见我,但暗示了我有什么话可以跟你说。

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忽然一阵惊慌。其实跟你也没关系,我说,你就是个打工的,他们上层钩心斗角,非拽着我们打工的掺和干吗?我做出一派退出游戏,与己无关的样子说道。

打工的就不要吃饭睡觉,不要门票看音乐会了吗?

夹在中间,话要会错意,里外不是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我像是羊肉没吃到,反沾一身腥的人?周美说得很冷静。她说话的时候房间里静极了,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了。这时候,她的样子就像进攻前静止的螳螂,满眼是笑,却都是迫不及待的杀机。这几天别安排别的事了,她又对我说道,找找他,大家坐下来谈一谈。你也一起去。

我去?

也可以到家里来,周美说,我们请他吃饭嘛。家宴,暖意浓浓,表达我们的诚意。她眼睛一眨,螳螂振翅高飞了。

周美布置的任务,在几天后传来校庆七十周年消息时,我觉得有了完成的机会。

虽说阮东台总是在一些重大场合缺席,但从不影响他经常会和小财主这样的小业主在一起聚会。非但他自己乐意出席,而且还会叫上我这样的故交旧友,只有在那样的场合,他看上去才有了些似曾相识的少年阮东台腔调。校庆七十周年前夕,阮东台专门召集了一次聚会。聚会上母校老校长嘱托我说,你是为学校赢得过荣誉的人,你要带着球拍,好好给小师弟小师妹们露几手。那天赴宴,其实我是带着使命去的。我要面见阮东台,然后附耳于他,把周美请他吃饭的美意传递给他。但那天阮东台特别兴奋,他在一群老旧的友人当中穿梭,让我难以接近。这让我只得改变决定,把使命带到校庆那天去。但到了校庆那天,满座嘉宾,却唯独没见阮东台。

没见到阮东台,我心里就是一沉。倒不是因为周美这次回来是专门为了这件事,而是在这件事上我必须仗义地和她站在一起。这几天她倒是没催我,但我不能再等了。见到阮东台的机会本来就少,我不能因为一再拖沓而显出我在关键时刻三心二意,做得像个没有血气、没有情义的人。整个校庆过程中,我心猿意马,无法专心。我盼望着体育馆大门开处,阮东台随时会风尘仆仆地进来。但直到仪式进行到互动环节,我要和学校羽毛球队的小朋友打表演赛的时候,我依旧没能如愿以偿。当校长在话筒里叫到我名字的时候,我几近绝望地扭了一下头,朝体育馆的座位区看去,那里正是那天晚上,阮东台带我来学校,说他昔日曾坐过的地方。我眼前顿时一亮,阮东台就坐在那里。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上去他像席地而坐,背靠在座椅上。

座位离我有些距离,我无法看清他。但在我手握球拍上场时,我已欢欣鼓舞,心花怒放。虽然我明知今非昔比,但我还是竭尽全力,尽量要表现出当年得了全省青运会第七名,为学校取得荣誉时那般的风采。无形当中,我已渐渐觉出了自己此刻一心去取悦阮东台的目的,那就是要把他带回到当年我们坐在一条板凳上的岁月里去,完成周美交办的任务。

我终于等来机会。我和小朋友互动结束,更多人挥拍上场,大朋友和小朋友互为一体,场面好不融洽。我后背被人拍了一下,转身一看,正是阮东台。果然岁月不饶人,他说,脱功不少啊。

那我们比试一场,我说,眼下我只能用激将法和他套近乎,今天就了了你心愿?

今天这场合?他摇了摇头,我要单独和你比试比试。他说着,已缩到小朋友后面,和小朋友挤作一团了。这时候我意识到,他对我的球约,其实就是个无法兑现的约定。趁着乱哄哄的当口,我重新来到他身边,在一个窗边的角落里,我将周美的意思转告了他。但奇怪的是,阮东台像是没听见我说话似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跟生意场上的老油条打交道,我说,大家都得有点耐心,越急越没用。重要的还是诚意,诚意带来惊喜……我的话说到后来有点语无伦次了,越说越心慌,最后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么了。

我还在说,阮东台突然抬起手,一手握拍,一手抓了我手腕摇了摇。这个举动非但突然,还有些夸张,我没想到他手上会这么有劲。果然你好久没练球了,他说,我可练了,这样我就必定要大胜一场了。

他志在必得的神情,满是平日难见的自傲。这才是他的底气,只是平日里需要压抑,压得太久太久了,才会如此雪亮照人,摄人魂魄。阮东台没搭我的茬儿,并且在此以后,再没跟我提起过马汉。我的沮丧就不用说了,我辜负了周美,我无法对她做出交代。她一定会认为我是软骨头,临阵脱逃,背叛了她。但凡事都是因果机缘。就在演唱会开始的前两天半夜,周美接了个电话,连夜走了。走得极其匆忙。连换洗的衣服也没拿。到了演唱会那天还没见周美,我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歪打正着,这样的结果真可算是一种解脱。但还没等我缓过气来,新一轮几乎让人窒息的冲击波又已袭来。

中午随便吃过,正想在沙发上眯一会儿,汪峰电话来了。后来想想,这电话除了说他在医院照顾汪馨之外,确实没对我说什么事。可要说没事吧,他又说到了贷款。他问我他的事对胡建国说过没有。我想睡觉,支支吾吾回答了他什么话我都不记得了。因而后来想想确实蹊跷,他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早不打电话晚不打电话,偏偏选在了演唱会那天。

快下班时,我记起了汪峰中午的电话。我给胡建国打了个电话,手上多一张票,正好请他一起去。没想到胡建国一接电话热情非凡,非要请我吃饭,说吃了夜饭才一起去。

吃饭的时候,胡建国一个劲儿感谢我,我有些莫名其妙。他说他要感谢我介绍阮东台到他那里开户做业务,我想来想去,印象里并没有这回事。他来的时候还拿了一张条子,他说,阮东台说你让他到我这里开户,关照一下老同学的业务。他说他最敬重你的就是你念旧情。我有口难辩,不置可否。我看了条子。他说,上面有你签名。

他是要贷款吧?我忽然头皮一紧,随口而出,却忘记质疑签名这件事。

哈哈哈,他要贷什么款?他是我的存款大户,他那么多钱,借钱给别人才是。

我再次语塞。

演唱会的场面是我一辈子没见过的,香雾缭绕之间,歌坛天后申屠青青如天仙下凡,让人恍如隔世。一旁的胡建国赞不绝口,听不见他说些什么。忽然之间,他用手肘抵了我一下,指了指右侧下方说道,汪峰。

啊?

听说这个人在阮东台那里发达了,派到非洲当总经理,怎么也赶回来看演唱会了?

美的东西总是吸引人的吧?我说着,又朝汪峰看了几眼。

散场的时候,右边席位上已不见汪峰,也许他提前回医院了吧。

演唱会第二天下午,汪峰来了。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气色也没上次看见时好。我来求你一件事。他说道。

我以为他在说贷款,我说,这件事我和胡建国说了,昨天他还说要和你谈一谈。

不是这事。这次匆匆忙忙回来,三天我一直在医院。

你回来三天了?

汪峰点点头,汪馨这次发病有些严重,所以我来请你和周美一起去看看她。医生说,只有那些和她交往深厚的人,才能触发她的记忆。

你三天一直在医院陪她?

也不全是,昨天我还抽空去看了看演唱会,但提前撤场了。

我陪你去吧,我说,周美不能去了,她前两天出差了。你知道她一直像在做地下工作那样。

汪峰听到这里叹了口气,一人一本难念的经,谁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这你还别说,还是阮东台老婆听话。

阮东台老婆?

申屠青青啊。

啊?我大吃一惊。申屠青青是阮东台老婆?事情多少有些突然。汪峰这时候已经改口,不再称阮东台老大,而直呼其名,我一时有些不适应。而真正刺激我的不是老大,而是歌坛天后,也是我的偶像申屠青青。那样的人怎么会和阮东台在一起呢?这样一想,阮东台顿时像只风筝一样离我远去,而仅仅一会儿,我觉得申屠青青已经离我很近很近了。也就是说,如果我提出要求,就有可能在阮东台那里随时见到申屠青青,或者等哪天,阮东台真接受了邀请,带着申屠青青来赴家宴,那也许申屠青青就会坐在此刻汪峰坐的位置上,我们或将面对面说上些家常话,又可能她会为我和阮东台少年时代的烟壳趣事发出会心的微笑……

在阮东台和申屠青青之间,我最初怎么也找不到一种共同和完整的情愫,可以把这两个人完全联系起来。是不配,还是不现实……这多少有些唐突。

那天在去医院的路上,汪峰在一个手机店里买了十部手机,说是给汪馨留着备用,我不免有些心酸,我说,你干吗一定要走得那么远呢?

这话凭空就有了一种感伤,说出来时我和他都愣了一下。纵然相隔千里,就是有金山银海,也无法挡住我在她身旁……他这话不明了。有些犹豫,又像在躲闪,乍听上去很空洞。要不是有后来的事联系上去,我无法感受到当时他这话里的诀别悲情。

周美一再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晚上单位聚餐,周美不在家,我正好安排自己。席间有电话响起,那一刻我发现好几个人都在听电话,大家关心的是同样的消息。昨晚,演唱会高潮期间,在另一个地方,有人朝马汉开了两枪。惊险而离奇的消息被封锁一天后传开了。我觉得消息传来的那一刻,饭店里响作一片的电话铃声和点燃的炸药爆炸声无异。其实马汉并没有被打死,更蹊跷的是枪口近在咫尺,竟然毫发无损。是枪击事件本身沸腾了人心。事后我奇怪我在第一时间为什么没有把电话打给周美,而是打给了汪峰。汪峰在电话里的语气很镇定,这也难怪,他是公安出身,不要说消息,就是见过的死人场面也不计其数了。我在医院,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我记得汪峰当时对我说了这样的话,让我觉得这件事我们并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同时他让我还觉得我是在管一件根本不关我自己的屁事。

回到家,我看见周美正在打电话,她看上去失魂落魄的。看见我,她放下电话。我忽然就想安慰她一下,但也就是在收起电话那一刻,周美脸上已恢复了坚毅和不可战勝的神情。

我要举报汪峰。

汪峰?我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在怀疑阮东台吧?

周美摇摇头,没有必要。周美说得很坚决。一个星期前安达矿业的判决书就下来了,那天我半夜离开,就是到省高院做最后的工作。现在判决书不但宣告了阮东台胜利,也了清了他和马汉之间的恩怨。既然马汉已无法再和他抗衡,他就完全没必要除掉马汉。

所以你怀疑汪峰。

汪峰,只有他的心理不平衡,阮东台和马汉之争再大的利益也不属于他。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吗?现在可以确定,他就是阮东台和马汉之间的挑拨离间者。他先是收买操盘手,煽起阮东台对马汉的仇恨,现在又枪击马汉,把脏水泼在阮东台身上。

这是为什么?

阮东台和马汉矛盾越大,他才越有运作自己的空间,从中渔利。要是阮马两人冰释前嫌,携手合作,他会变得一钱不值,毫无用处。所以只有他会去做这件事。

可是,我顿了一下,说,他三天前就回了相城,而马汉在外地,就是他要去杀马汉,也没时间啊。

三天前?周美一愣,说,你怎么知道他三天前回来了?

他一直在陪汪馨,汪馨的住院记录我是看见的。枪击案那天晚上,不光是我,还有胡建国都在演唱会上看见过他,他又没分身术。

住院记录和他在相城的时间有关系吗?

你的意思,是住院记录,还是他回来……我一头雾水。

你被利用了,周美想了一会儿,然后眼神沉稳地看着我,说,他找你就是为了让你做证人,证明他三天前就在相城。他可以制造没有时间杀害马汉的假象,但他忘了他和马汉交好的时候,每年教马汉打靶的事。

打靶?这和打靶又有什么关系?

他打靶嘴里会有声音。子弹射出后喊一声“玉米”。

玉米?

这是马汉说的,也可能是象声词。但这个世上可能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开枪的时候嘴里喊“玉米”。

周美的说法在我听来显得十分好笑,我觉得她毕竟是女人,突如其来的事情有可能让她失去了正常思维。“玉米”怎就可算作证據,证明汪峰开枪杀人了呢?所以她的说法越是确定,我就越认定这件事与汪峰无关。但周美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她的观点,像是为了证明她的说法,有天傍晚她又找到了新证据。

汪峰被带走了!她一进门就兴致勃勃地说着,不光是眼睛,连挥舞的手指甲也似乎在闪光。你不信?她说,我知道你不信,你可以打电话给项怀成。她说着,不等我接话,就打通了项怀成的电话。项怀成在电话那头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里才传来他的声音。这个案件不归我们管,他说,汪峰有没有被带走,你可以找熟人问一问。

项怀成没有给出汪峰的准确答案,之后这件事也一直没有准信。尽管汪峰行踪成谜,但周美依旧固执己见。找不到汪峰本人了总是事实吧?她这样说给我听,似乎更像在安慰自己,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我很想说汪峰很忙,忙的时候找不到人很正常,有时候周美我都找不到。但我没有必要去顶撞她,我心里有底,顶撞又有什么意思呢?让她轻松点岂不是更好?

两天之后,项怀成来找我,带来了汪峰被带走的消息。我一听就激动起来,我可以证明他不是凶手,我是证人。

带走并不等于说他是凶手,只是配合调查。

带走的消息还是给了我冲击。这时候我想起了汪峰和马汉之间的纠葛,以及汪峰和马汉的两个操盘手的传闻,我忽然语塞。难道真如周美所说,是汪峰在挟嫌报复?

见我无语,项怀成拿出烟来递给我,道,那奸商到底怎么打算?

我一激灵,奸商?

阮东台。

什么意思?他在害汪峰吗?

项怀成支吾了一下,道,我觉得这人与一般人太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抓汪峰的幕后人是他吗?

项怀成不点头也没摇头,吸了口烟,说,不知道我这逻辑到底对还是不对。正因为看起来抓汪峰与他无关,而且他还在背后一直帮汪峰解套。

帮也错了?这太荒唐,怎么说汪峰也是他员工啊。

怎么说呢?总之不一样。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要是你的话,你会像他那样,急于和汪峰撇清关系吗?这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了?

你这说法不对吧?我终于忍不住反驳他说,他去捞汪峰怎么叫撇清关系呢?

汪峰赌性太大,他说,人家都是拿闲钱去做期货,而他赌身家。输光身家再借钱赌,亏光了最后把自己的性命押上去。

赌命?不至于吧?

他借了阮东台的钱,拿什么作保证?不押性命押什么?阮东台面前,一个穷光蛋加赌徒算什么?能派什么用场?你是老板,你会用这种人?其实这之前,他就跟马汉借过钱。

向马汉借钱?

他要一千万,马汉不借他,他就拿杜聿明开刀。

那不是为你?

为我?我还不知道为谁呢!你真当他是为我垫背啊?

我听懂了。我说,你这不就在说他要报复马汉吗?项怀成的话让人震惊,而且借钱的细节,和周美之前的说法完全一样。

项怀成看了我半天,缓缓说道,连你都看出来了。这样的话,他和马汉之间的逻辑关系不太明显了吗?他是什么人?世上会有这么傻的凶手吗?

那你的意思他不是凶手吗?

我早就劝过他,不要在阮东台那里陷得太深。

这和阮东台又有什么关系?

前两天为汪峰的事,我又和阮东台接触了一下,尽管他说得绘声绘色,如临其境,但关键地方含糊其词,蒙蒙别人可以,在我面前耍花枪就轻薄了些……可让我拿不准的,恰恰是他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他大张旗鼓,营造气氛,让所有人知道他在救汪峰,这不等于直接挑明了马汉和汪峰的关系吗?一边救人,一边把因果关系推向另一个方向,你说那真是在帮汪峰吗?那么急于暴露汪峰和马汉的关系,不恰恰说明他是要掩盖或者说撇清与汪峰的另一种关系吗?

什么关系?

汪峰拿了阮东台的钱,还能是什么关系?

你,你这不会又要讲你那贼喊捉贼的故事吧?

项怀成不再接我的话。也许他早已看惯了太多尔虞我诈的搏杀,所以职业习惯才让他看什么事都带有罪恶和阴谋的疑问吧。可是,我说,我是亲眼看见汪峰在演唱会上的。如果汪峰是枪手,那演唱会上我看见的又是谁呢?

假象背后的逻辑,看上去总是最合理的。

项怀成这话让我笑了。他说话的样子像一个哲学家,但在我看来,他也就是在说这话的时候做得太想像一个哲学家而已。我是不会认错人的,我说,从小看到大,一个大活人还能在我眼皮底下老鸡婆变了鸭不成?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在这里他和周美的结论竟然殊途同归。他们都认为汪峰是凶手,只不过周美说得直接,而项怀成很婉转。不同点在于,这件事项怀成把阮东台牵了进来,而周美在否认这一点。周美的意思是,阮东台真想除掉马汉的话,那会在安达矿业判决之前,既然判决已下,除掉马汉就全无必要了。

尽管枪击案扑朔迷离,各种传言也纷纷而起,但一段时间过去,这件事渐渐消隐在了日常生活当中,不再提起人们的兴趣。世界上很多事都是一阵风,哪怕真死了人,死了和自己关系密切的人,活着的还要活下去。这是生活的硬道理。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突然接到了失踪多时的汪峰来电。

汪峰那边先是传来了喧杂的声响,里面还像掺杂了大喇叭播放音乐的声音。

我惊奇,还有些纳闷,所以没说话。随后汪峰可能移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对我说道,能听见吗?

有事?我的声音听上去冰冷极了,照理首先我该问问他什么时候出来的,情况好不好,但都没有。对此我有些奇怪,莫不是项怀成提醒我当心阮东台,而我连汪峰也敬而远之了?

也没什么事,他的嗓门有点高,显然没有感受到我的情绪,就问问你那个贷款的事。

贷款?汪峰这时候忽然在我面前变作了两个人,电话里一个人,电话外一个。他总是在电话里说贷款这件事,而见了面,对贷款这件事他似乎又很冷淡。我说,你现在还用拿贷款去冒险吗?我的话不冷不热的。

冒险?这有什么冒險,这是最成功最安全的做法。他接着告诉我,阮东台已经许诺给他部分股权。眼下,他只要把资金投进去,就可以旱涝保收,稳获巨额收益了。这时候他们这些股东正在见证阮东台和非洲铜矿主管部门签约,他刚和一位非洲国家的副总统握过手。没想到在枪击案如此复杂的背景下,他们的行动还这么快。此刻,那些传言在这光芒四射的事实面前,显得多么无聊和低幼啊!我忍不住受到感染,说了些祝贺的话。

你放心,贷款成了我一定谢你。他有些低声下气地说道,这话突然让我不舒服起来。我简短敷衍几句,然后就要挂电话。

阮东台还让我告诉你,再过些日子,他要和你在非洲约场球。

我心里不由得一动,这话千真万确了,绝对是阮东台说的。你最近经常和阮东台在一起?

经常?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他正和副总统坐在主席台上呢。

他的话底气十足,非但改口阮东台已很顺口,而且话里似乎还有了可以左右阮东台的意思。在阮东台那里,这一次无疑他真获得了成功。汪峰显得很兴奋,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随后他又谈起了阮东台生意的细节,我也被迫听懂了一些他们的商业逻辑。他的做法其实就是老一套,汪峰说,资金看上去一个萝卜一个坑,其实在做大挪移。他先把国内其他项目抵押出去,换来南大街项目投入资金,在南大街项目开工后加快取得销售许可,然后把南大街再抵押出去,资金拿来做下一个项目……要说这样的递加其实风险很大,但幸运的是房地产一直在涨,他的资产也一直在涨。一好遮百丑,赚钱让抵押的红线离他一直很远。随着他名声、资产的增长和递延,还有谁也摸不清底细的背景,他变成了政府招商引资的首选,非但进入条件优厚,而且拿地成本低廉,一般只有同类地价的三分之一,南大街四分之一就到手了。所以他的资产质量一直是银行的首选。在整个运营过程中,他每笔资金都会拿百分之五出来,作为投资非洲的基金,响应国家号召,积极投资非洲。所以他的运作一直游刃有余。

这样的好事他也让你投资入股?

怎么?汪峰语气一下子尖锐起来,突然像和人争吵一样嚷道,这难道不是我拿我的付出换来的吗?

你的付出?

你有怀疑吗?

他在较真。于是我故意转开话题,说,那你是要一直待在非洲吗?

我才不呢,汪峰的语气含糊了一下,就像漏嘴泄密却侥幸没被人发现,赶紧掩饰似的低声打岔道,那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其实阮东台那一套,真实目的并不是投产之后出口创汇,而是利用这个噱头拉到更多的银行贷款和风险投资,在更广泛的金融领域套取暴利。听到这里,项怀成的话不由得在耳畔响起,我不由得再次为汪峰揪起心来。从借款到贷款,由期货到投资,可以说我是眼看着汪峰一步步跟着阮东台,进入了可能专属于阮东台操盘的世界。那样的世界神秘而让人望而生畏,可汪峰却如此自以为是,我真觉得他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而为他捏把汗了。

我也只有这样,他说,才能翻回老本了。他这是句赌话,意思是要在赌台上把输掉的钱赢回来。满满的伤感,让人无法卒听。

老本?到底他还想翻什么本?我翻来覆去想这件事。难道借的钱还没还清?还有为什么我一提付出他就紧张,是怕我问他到底是什么付出吗?莫非他真有什么隐衷,让项怀成一语成谶。假如他真拿自己的性命在赌博,那会不会也跟我和阮东台的球约那样,他和阮东台之间也有着一个赌约?而正是这个赌约在要求他以充当杀手为赌注……梦中醒来,头昏脑涨,窗外黑黑沉沉。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对自己说,就是个梦,汪峰不可能是杀手。演唱会上,我和胡建国都是目击者。

十一

“五一”过后,纪委网站公布了马汉那个亲戚腐败问题被审查的消息。之前法院的判决显示:阮东台以多付五个亿的价格取得安达矿业合作权。马汉败诉。马汉那个亲戚的倒台,保护了行将流失的国有资产,也成了马汉事业兴衰的分水岭。在人们眼里,所有的事情忽然就朝着马汉墙倒众人推,阮东台众人拾柴火焰高的方向发展了。那些关于枪案的说法,已被所有人忽略,人们集体失忆。

确定了安达矿业权属,非洲原料开始源源不断地运来,可以加工成产品上市了。阮东台公司有了新的利润增长点,报表更加好看,生意更大了。

周末快下班的时候,小财主来电话,他说阮东台从非洲回来了,他要给阮东台接风,约我一起去。可到约定时间,阮东台没有来。从那以后,阮东台就像换了一个人,他不再参加当地小老板私下的宴请了。他的一切活动都曝光在了媒体的闪光灯下。他似乎很享受这一切,先前那个低调高效,多少有着点神秘诡异的阮东台不见了。

阮东台在南大街一期的水晶大厦里安置了自己的公司,现在他的活动都会安排在这里。他把省城新侨饭店的大厨请来,有两次安排的规格,足以与省城王朝顶楼餐厅的豪阔媲美,让人叹为观止。

水晶大厦成了阮东台新的大本营。借着南大街开街,这次回来他又要大手笔捐赠,从而换取阮东台大街的命名。但在命名仪式上,出人意料地夹杂了另一个内容。女总裁讲话前,突然宣布了公司关于汪峰担任非洲公司总经理的决定。一片掌声里,唯独不见汪峰的身影,但事情在这里并不突兀,安达矿业每天机器声隆隆,不难想象汪峰正在非洲第一线忙碌。

作为聚会的主人,阮东台不再缺席,但依旧很少讲话。现在他处处流露着比原先更加充沛的底气。和当地领导等他本该奉承的人招呼时,语句极其简短,几乎没有完整句子。尽管语气依然客气,骨子里隐隐地已是傲慢意味。手中有粮,心里不慌。这些变化,似乎都证明着非洲传言中的五百亿的项目进展顺利,按汪峰之前的说法,可能雪球已经开始滚动了。

就在我思忖的那会儿,小财主走了过来,对我说他移民成功了。他说他的移民策划多亏了阮东台。他的移民策划的核心是他的女儿,阮东台在大洋洲彼岸不但为她落实了最好的学业,也完成了关于他女儿整个人生的规划。

我不肯接受,小财主说,我还有点不相信,合作的时候他那么精,精到每分钱都算得那么清,现在怎么会这么大方呢?

我确实有点诧异。不久之前,小财主还因为阮东台失约而对他颇有怨言,此刻却转过口风,对阮东台赞赏有加。

他只说了一句话,那是生意,生意上我们每分钱都得算清楚,那是对合作伙伴的尊重。

那现在呢?我追问道。

现在是交情,他说帮我女儿是交情。小财主感慨起来,说,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厚道人。他嘴上不说,平时也看不出,但关键时刻,他做得叫人心服口服。

小财主的话本来暖融融的,但酒杯羹盏之间,我忽就看见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汪馨在死亡的缝隙里穿梭。她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找汪峰,但汪峰的电话一直无法接通……我想汪峰的现在和过去已有不同,汪馨的状况也终将得到改观。就这样在我心猿意马的当口,阮东台的弟弟阮东森找到了我。

这是他第二次找我。第一次是邀请我参加南大街的奠基仪式,但那次是电话,而这次亲自上门了。

阮东森长得和阮东台很像,见面难分伯仲。所以打开门之后,我愣住了。好在阮东森很快就讲清了原委,消除了我的顾虑。

阮东森开门见山,他拿出一张卡,告诉我卡用了我的名字,上面存了两百万……不等我开口,他做了个不让我说话的手势,接着说道,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汪峰的。其实也不是给汪峰,就是,这么说吧,这是给他在非洲工作的专项补贴,算公司的福利吧。

福利?

他在非洲工作很努力,无法照顾到家里,他夫人的状况,公司清楚,而且一直很关心,一直也想着帮一把手。可你知道汪峰的脾气,无功不受禄,如果直接给他,他肯定不会拿,所以我们想转个弯儿……

你觉得我给,他就会拿了吗?

你不用给他,上个月我们把他夫人接到疗养院去了,你可以慢慢往疗养院账上付钱。

那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去付呢?

这件事早晚要见底的,你有退路,细水长流,可以说是大家赞助的。我们付的话,他面上会不好看。解决了他这个后顾之忧,他不就可以安心在国外工作了吗?

送走阮东森,虽说他的话不无道理,但看着这张卡,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周美回来后,一听这事,眉头马上皱了起来。又是汪峰,她想了一会儿,说,这事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猫腻?马汉那个亲戚出事后,我觉得周美做事谨慎多了,她更多时候像是在思考,但话语里依旧是干练泼辣的气息。

我最近請了律师,正在申请办理案件申诉。

申诉?

马汉那个亲戚倒台归倒台,我们和安达矿业的合同在先,不能说废就废。事归事,人归人,不能因人废事。

这跟汪峰福利有什么关系?

给汪峰福利就该给汪峰,这种时候偏把钱拿给你干什么?

这个话角度不同了。我说,你的意思是说这钱给汪峰是假,收买你是真?

谈不上收买,我也不是谁想收买就能收买的,我只是按良心办事。不管什么事,白道黑道,是个“理”字。安达矿业这么处理不合理,我得管。

这就是周美。她是个悖论。你听她说的话,一个女人很难说出这种话来。其次她是商人,商人的道理是赚钱,但她认理。可这是什么理?我说不清。她又不是老板,扳倒案件,扳倒阮东台,她能得到什么好处?而且照眼下处境,得罪阮东台,怎么也算不上是赚钱的理。

现在是案件的关键时候,什么事都会发生,尤其涉及汪峰。她没有说阮东台,我发现她很少说阮东台,她总是在说汪峰。这是她和项怀成的区别。要不是他,马汉和阮东台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呢。所以你离他越远越好。

你这话跟项怀成说的一模一样了。

一样的事情多了,小惠不也到阮东台那里去了?

小惠?这怎么可能?你不会告诉我项怀成也到阮东台那里去做保安部部长了吧?

一切皆有可能。虽说他人没过去,但靠着阮东台关系,提拔到省厅了。现在阮东台有什么事他都会参与,这和阮东台的保安部部长有什么两样?

周美的话犹如五雷轰顶,项怀成一直是对阮东台质疑最彻底的人,他一再警示汪峰的选择,但现在自己怎么也走上了这条路呢?

此一时彼一时,战胜了马汉,赢得了非洲项目,所有人都看见了阮东台手上的真金白银,背后货真价实的可靠关系。这样的大腿,谁不抢着去抱呢?

周美的说法,基本熔断了我的思路,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我总觉得项怀成的事不像是周美说的那么简单。

第二天,我去水晶大厦。在门口说明来意,保安把我带到二楼。在一个看似没有装修过的房间里,我见到了阮东森。他戴着手套,正在翻动着一些水暖零件,见到我咦了一声,停下手来。我拿出那张卡来,但他看上去像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连看也没看一眼那张卡,给人一种木已成舟的感觉,让昨天的事显得既得体又自然。然而我没怎么再纠结,把那张卡放在了他面前。

阮东森抬着头,还没说话,这时候就有人进来了,进来得很突然,好像有什么急事,手上一沓文件,身后一阵风。我手指一滑,将卡塞到一本脏乎乎的像说明书一样的手册底下,转身走了出去。直到他在身后追了一句我再约你,我才知道我弄错了人,刚才在我面前的不是阮东森,而正是阮东台。

歪打正着,让我心满意足。

在之后一段时间里,直到汪峰回到相城,阮东台都没联系过我,更没再提过卡的事。其实后来我又看见过阮东森一两次,但我不能确定那到底是阮东台还是阮东森。不仔细看,他们的笑容完全一致。于是这件事石沉大海,就像根本没发生过。

十二

时间到了盛夏。那天周美回来说又在马路上看见汪馨打电话了。虽已好久没和汪峰联系,但汪馨的事懈怠不得。我给他打电话,但一来二去,发现他用了十几年的电话停机了。

晚上十一点多,我洗完澡上床,手机响了起来,是汪峰。

我都睡了。听到那个久违的声音,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和他打招呼了。

汪峰又喝多了,连舌头都大了一圈。他口齿不清地重复着,说,想跟你聊聊。

我不知该如何回复他。

兄弟,我他妈是不是让人骗了?他情绪饱满,声调里却是凄惶多于愤懑。

这让我感到突然,觉得他情绪不对。你在哪里?我问道。

其实要怪也就怪我自己,他的声音再次颓丧起来,我太想在人面前折腾点名堂出来了,可我……折腾了些个啥?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听见他在哽咽。我生怕他酒后失控,心里急,嘴上还只能敷衍他。你不是挺好的吗?在国外没有了后顾之忧。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想起那张两百万元的卡来,都没和他商量一下就退了,会不会违背了他的意志?贷款的事,我说,我也和胡建国说过了……

就这样想来堵住我的嘴了,呵呵……呵……我可不是小财主,也别想那么容易打发我。

他的话忽然就有了针对性,一时我没能明白过来,但已经能听出战火硝烟的意味了。

你早就看出他是在招摇撞骗了吧?他突然就转了话题,腔调里满是狡黠的语气,刚才的颓丧一扫无余。

谁?谁招摇撞骗?

你没有帮他在胡建国那里借钱吧?他完全忽略了我的问话,说道,听说他借了不少钱。

他在说阮东台。我听出来了。

还是你聪明。他自说自话,突然一个急刹车,电话挂断了。

我睡不着了。他的话尖刻,满是让人不安的气息。我回拨他的电话,想问问他到底在哪儿,然后等他情绪平稳下来,讨论一下汪馨的事。但电话一直忙音。深更半夜,他還在给谁打电话呢?于是我想着过会儿再给他打,不想迷糊了一会儿又睡着了。就这样,阴差阳错,这个电话竟然成了诀别。

那天夜里,汪峰死了。具体来说被枪杀了。

汪峰近些年很不稳定,我想过他的许多下场,但从没想到过他会被枪杀,而且枪杀还会与我挂上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被推上汽车,带到了刑警队。警察的手脚很重,戴上手铐,在给我套头套时,我看见周美正被推出门去。直到天亮,我还被控制着,自然也没法说话,头脑始终清醒,但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事实上直到我出来,我也不知道汪峰已死。他们在二十四小时里只问我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家的车库钥匙在哪里。这件事就更加云里雾里了。难道不是吗?谁会想到一把车库钥匙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呢?

事情最后在关于汪峰的确切消息里明朗了起来。汪峰被枪杀后,尸体移到了我家车库里。被杀当晚,汪峰给两个人打过电话,一个我,还有一个是马汉。我没有作案的时间,但马汉不一样。照理马汉在外地,时间上也有冲突,但他恰恰是在两个小时车程之内的邻市。最为重要的是,汪峰当晚的电话录了音,意思是他可以帮马汉翻案,扳回输给阮东台的官司,但马汉必须给他一千万酬金。马汉答应了和他见面,之后尸体被发现了……尸体为什么会放到我家车库?我们的车平时停在小区地面停车场,地下车库一直锁着的。那天是一个流浪汉喝醉了酒,到地下车库睡觉,发现车库门是开着的……这样马汉电话录音、车库和周美,联系到了一起。据说马汉表明自己是在外地和汪峰通电话的,他答应见面,但约定的时间并不在当晚。马汉没有听见录音,而录音里确实也没说到见面的时间。如果说电话录音是很铁的证据的话,那么确实,见面时间这一点在证据链层面上成了个瑕疵。

但不管怎么说,马汉和周美的问题摆在那里了,他们必须暂停其他事情,全力配合调查。

汪峰的案件影响很大。由于他身份特殊,相城警界大部分人被激怒了。尤其年纪轻一点儿的,大多是他带出来的徒子徒孙,一个个摩拳擦掌,要为汪峰讨说法。当时最有分量的一句话是,我们绝不能让杀害警察的凶手逍遥法外。在这里凶手是个复数,听上去并不是一个人。虽说我很快被证明清白,但周美一直没消息,周美让我无法安心。为此我想到了项怀成。靠着阮东台的关系,高升到省厅的项怀成,现在回到相城,是省厅督办汪峰案件的负责人。他各方面熟门熟路,上下齐心,不分日夜地工作,听说案件很快就水落石出。

那天晚上我给项怀成打了电话,但一连打了三次没人接。于是我想到小惠。小惠电话通了也没接。奇怪的是,当我再拨小惠电话时,却被告知我拨的号码不存在。显然我的电话被拒接了。想想也是,项怀成在办案,我是谁?他能对我说什么?

项怀成夫妇态度的转变,给了我一种周美前景不妙的暗示。焦急之下,我想到了阮东台。我感到震惊,没想到在我最无助、最软弱的时候,阮东台才是我心底里的救命稻草。我不能倒下去,为了周美我也不能。我决定去找阮东台。

阮东台听清来意后,马上就拿起电话。他当着我的面给项怀成打电话,其实他没说几句话,反而是项怀成在电话里说了许多。挂了电话,他对我说,周美没事了,明天来不及,你后天去找他办手续吧。

事情办好了。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但我欲罢不能。在他打电话的时候。我看见办公桌上杂乱的文件当中,有一份标有“内部案件通报”。从某种角度上说,相城的两次枪击案其实都是围绕着他发生的。我本以为他肯定会就此对我说些什么,但是看上去,他出奇的超脱,即便谈到周美,也好像完全与枪案无关。他更像个局外者,谈的也完全是另一回事。

那一次,阮东台谈兴甚浓,他说话时样子平静,却更像在努力克制自己,这使他在说话时身体似有一双隐形的翅膀在微微扇动。时至今日,我依旧觉得事实上那天他已经说尽了这辈子想对我说的话。他对我主动谈到申屠青青。申屠是他老家—— 一个山里村庄的复姓。事实上他,包括他的祖上也不是这个姓。申屠青青是少数民族,嫁给他后他便给她改了家乡的这个姓氏做艺名。他说改了名字之后,只要申屠青青出去演出,他就会有一种小时候放飞风筝的感觉。我有些惊奇,我说,你把申屠青青当作是你放在外面的风筝吗?他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他说,青青的歌声就是我的理想在放飞。理想你知道吗?他说,就像我从小就盼望着能和你打上一场球一样。

其实一个人偶尔的念头会成为一辈子的心愿,而这个心愿可能就一辈子无法实现。但越是不能实现,就越会想着去实现。就像我出差,我从来不会到景点去玩。我会对自己说,先做事,等做好事情,以后专门来玩,全心全意地玩……但事实上做完这件事还有下一件事等着你去做,玩就永远成了个自己骗自己的念头。但慢慢地,念头在你心里长大,变成一种信念,成了助推剂,推动你永不停歇地去做下件事,再下件事……反而成了支持自己努力做事,不断成功的动力。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命,他说。这话说完,谈话戛然而止。他脸色复归平静,神态自然而神秘,看不出半点波澜。

那一晚,我心思如麻,无法入睡。命,这是汪峰说汪馨的话。阮东台和汪峰说一样的话。但命的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概括的。他越是没提那两个枪击案,我心里就越不踏实,就像道路的两侧随时会有埋伏杀出,得时时处处提防。

第二天,按阮东台的安排,我去找项怀成。我没想到马汉枪击案件的办公室就在水晶大厦。也就是说,我去找阮东台的时候,其实项怀成就在大厦里。交代完周美的事情,项怀成说起了枪击汪峰的枪来。

杀害汪峰的枪和枪击马汉的枪是同一把枪。

同一把枪?这太意外了!

而且这把枪是汪峰的。

汪峰有枪?

项怀成点点头。在一次抓捕黑帮行动时,汪峰私下藏了这把枪。当时因为找不到这把枪,汪峰和参加行动的人都受到了处分。直到现在这把枪和汪峰尸体一道出现,才真相大白。只是汪峰肯定没想到,他亲手藏下的这把枪,要了他自己的命。

可他的枪又怎么会落入他人之手?

他沉迷期货。马汉派操盤手趁机拿到他的枪,然后用这把枪杀了他。

马汉?他是凶手?他不是受害者吗?

他不但是杀害汪峰的凶手,还是他自己杀他自己的凶手。

什么?自己杀自己?我大惊道,你是说两次枪击案都是马汉操纵的?上次你说的贼喊捉贼,是说他自己杀自己?

他收买汪峰对他开枪,然后嫁祸阮东台,做成阮东台雇凶杀人,指使汪峰报复马汉的样子。

啊?

马汉的枪击案表面上一果多因。首先看上去是因为马汉私下勾结了阮东台的合作伙伴,让阮东台期货亏损九千万;其次是有了马汉那个亲戚的保护伞,阮东台无法赢得安达矿业官司;第三,汪峰是期货亏损的直接受害者,本来和马汉就有纠葛。综上不难得出阮东台是杀人后台的结论,有了雇凶杀人的说法。

这是他的逻辑。我点点头。说到这里,我似乎才懂了他贼喊捉贼的意思。

不,这是他要在众人心里植下的逻辑。他要别人都这么想。

要别人这么想?这是什么逻辑?

他的逻辑。他的逻辑就是在你的逻辑里反你的逻辑。

我一时无语。

马汉枪案里有着太鲜明的因果关系。但逻辑关系太严密了,反而有了刻意的痕迹,给真实留下破绽,最后就站不住脚了。我们都认为是雇凶杀人,其实是马汉左右手互搏,使了一招苦肉计。他只要让汪峰对着他空开两枪,所有人便都落进了他的逻辑陷阱,于是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可是,我想到了周美说过的话。即便马汉要陷害阮东台,那也该在安达矿业判决以前,我说,判决书下来后阮东台再干掉马汉还有什么意义,谁会信呢?

他就要让你们不相信,在他的逻辑里,难以置信的事才是现实。

那目的是什么呢?

翻案。周美不一直在找律师申诉安达矿业的案子吗?

我点点头,这个周美说过。

马汉不服输,一心想着把输掉的官司翻过来。只有嫁祸阮东台得手,才有机会把案子扳回来。

可我,我明明在演唱会上看见了汪峰……

替身,那是替身。项怀成打断我道,马汉雇了个和汪峰长相极像的人布置在了演唱会上,而真正的汪峰在酒店门口向马汉开枪……

啊?!

你仔细想想,除了背影有点像,你那天看清了汪峰的脸,和他说过话吗?

我噎住了。这太有想象力了,这话还真不好说。可我和汪峰太熟了……

熟?项怀成一笑,汪峰是神枪手,当时那么近的距离,又是连发,要真想打,还能打不中?

可,我说道,要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要转个弯,雇个替身去看演唱会,而不直接让替身开枪杀人呢?

这就是破绽了。他也怕死,人都怕死。其他人靠不住。不花代价稳住汪峰,万一失手,性命交关啊。

理由很充分,汪峰是当年省里比武的神枪手,弹无虚发,只有他能把控现场,而且不会涉及其他知情者。替身只是在演唱会露露身子,半明半暗之间,计划万无一失。那么既然马汉稳住了汪峰,现在又为什么要杀了他呢?我问道。

杀人灭口。在给你打电话那天,汪峰开始讹诈马汉。马汉要不满足他,他就泄露杀人秘密。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马汉深知,汪峰是不稳定的。一个知道这么多秘密的人,一千万是无法封住嘴的。

项怀成的说法滴水不漏,我却一阵悚然。这之前他也是这样的口气,只是叙述的主角不是马汉,而是阮东台。我看着他,他的说法现在已完全掉了个个儿……想起先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质疑阮东台,为汪峰的处境时时担忧的情景,我真忍不住想追问他一句,你之前不是说过阮东台靠不住的吗?但话到嘴边,还是没能出口。

我们的话题最后落到汪峰身上。他还是这样好,项怀成很平静地说,这样他踏实,我们也踏实了。他这话我有同感。仿佛汪峰一直在空中飘荡,让人时时要担心不知哪阵风吹来,他就会没了影踪。临走前,项怀成说明天安排了汪峰的骨灰安葬仪式。我一下子就拒绝去了。这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一直到事后我才发现,当时我更希望汪峰没了影踪。要能凭空在蓝天里消失,肯定好过血淋淋的现实。看不到他飞黄腾达,愿有蓝天诗意陪他遨游天堂,也算是没辜负我当初签名推荐他的好意和初衷吧。可再后来想想也不尽然,我拒绝项怀成,恐怕还有一种对项怀成的言行不能完全认同的潜在情绪吧。他那些话难以置信又无法不信,更让人觉得步入了一个堂皇的局。可如果这是个局,那又该有一个怎样神勇无比的操盘手呢?

第二天上午,天还没亮,项怀成电话又来了。我有些烦,我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想去……

你还是尽量去。我去不成了。他说,我马上要去非洲,小惠出事了。

十三

阮东台在相城的事业如日中天。他出手大方,动辄数亿数十亿,更可贵的是他肯啃骨头。相城是座综合设施严重落后于城市发展的老城市,资金短缺,规划落后,但阮东台正好补了这个缺。啃骨头是亏本买卖,为了放水养鱼,保护阮东台投资积极性,政府打包了一些有利可图的地块补贴给他。这样阮东台在相城的事业一枝独秀,独立潮头。客观上看,他为相城建设不断做出新贡献,但同时在土地价格、人脉关系和资金方面也得到了巨大的运作空间。有消息说阮东台拿到相城来的资金不足十亿,但通过项目运作,从相城拿走的资金(包括贷款)已超过一百亿。有人议论,他投资是假,套取资金是真。但一好遮百丑,不管怎么说,阮东台对相城的贡献一目了然,从某种角度上甚至可以说,他正改变着相城。

周美回来后,阮东台又来过一次电话,他说他在相城项目太多,急需一位财务总监来调度资金。意思很明确,要把周美挖过去。这一点上次在他那儿他就说过了。我有些犹豫,但还是跟周美说了。我以为以周美的性格来说会拒绝这件事,但周美稍稍沉吟后,笑笑说,让我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好吗?但一段时间下来,我发现周美并没有安心休息。她行踪诡秘,让人隐隐有些担心。假如她还在暗中帮马汉运作安达矿业申诉的事,那对阮东台来说未免有些不厚道。人家千方百计帮她解脱出来,她却在暗中做着不利于人家的勾当。所以只要她出门在外,我对阮东台就难免有所自责。现在她要答应了阮东台,我不也就得到解脱了吗?

当天晚上的电视新闻,播报了一条拆除某地违章建筑的消息。这几年,关于这片建筑的消息断断续续,这次的结论是有人阳奉阴违,抵制中央批示。与这次彻底拆除的新闻一起播出的还有对一批上层人士的处分决定。

新闻播过,周美并没有说什么,她出去打电话。这段时间她打电话总是避着我。事实上也不是这段时间,在工作上,她的电话一直是保密的。

打完电话回来,她的脸看上去有些潮红。终于倒台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是说电视里的那个大老虎吗?

那是他的总后台。

谁的总后台?我追了一句。她话里有话。

周美没回答我,等到躺下后都熄灯了。周美黑暗里说道,你了解阮东台,你说他到底跟相城有什么仇?

我浑身一震,欠起身子道,这是什么话?

他在把相城人一网打尽,全部装上他的战车,然后疯狂地奔向悬崖……她越说越激动,我赶紧起来给她泡了杯茶。可刚把茶端到她面前,忽觉周美脸色大变。她一改这阵虚妄和玩世不恭的腔调,眼里又流露出几分审视和警惕的神情,让我一时很难适应。

她拿过茶杯。你到底什么打算?她说,要嫌我碍事,我这就离开你。

我一激灵,什么意思?你觉着我跟他合伙逼你上梁山?

阮东台现在红得发紫,事业如日中天,搭上他的车,红运当头照……

你说谁呢?!我打断了她。

你没看见项怀成?对了,你知道小惠到他那儿去了是什么下场吗?

怎么小惠……

汪峰尸骨未寒,阮东台就把他在非洲的职位给了小惠。但老天有眼,小惠在非洲被绑架了。

啊?怪不得项怀成急着去非洲了!

出水方见两腿泥呢。周美语气和缓当中克制着波动的情绪。看他砌高楼,看他楼坍塌。现在下结论,一切还为时尚早。大家悠着点,走着看看再说。他那套路,管不管得上用,能管多久,真还是未知数呢。

我心里一紧,不想问,但话已出口,你看出什么來了?

还用看?端倪在他一踏进相城就出来了。现在的情况是,不是他说马汉杀了汪峰就马汉杀了汪峰的,后台倒了,他自己还能挺多久?在马汉那里做了这些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懂得了这世界从来就不是石板一块,滴水不漏。有道是今天不漏明天漏。想当年马汉,上边一声令下,判决过的法律文书都可以变更,一手遮天。安达矿权案一波三折,本来香港人签了,后来被马汉抢了过来,接着阮东台横插一枝花,才有了马汉现在的下场。但就是这样,最终的结局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你的意思是……

他把马汉杀汪峰的因果关系描绘得太清晰了。所有的证据都好像是为马汉杀汪峰预备的。可要说杀人灭口,阮东台的秘密,汪峰知道得还少吗?那些事要抖落开来哪件不打在他七寸上?周美的话让我想起汪峰贷款前后对阮东台态度的变化,以及去非洲后,他说贷款入股时流露出来的那种似能足以左右阮东台的话,莫非阮东台真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汪峰手里?

他说汪峰是讹诈马汉被杀,那要是汪峰讹诈的是阮东台呢?

那证据呢?有电话录音?

录音?周美一笑道,要录音是做的手脚,恐怕也死无对证了吧?

周美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要按照项怀成此前马汉杀人灭口的逻辑,周美的话岂不正好是在说汪峰讹诈阮东台,反被阮东台所杀了吗?逻辑里反逻辑。但这又怎么可能?汪峰已拿到了阮东台承诺的股权,大可以旱涝保收睡大觉,怎又可能无端生事,去讹诈阮东台呢?

为了彻底打败马汉,他甚至不惜把我串在了枪击案上。

你是说阮东台故意陷害你,把你牵进案件的?

先是收买,后是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他一直在给我压力,也是给你压力。最后左右手互搏,让我们把他当成恩人来感激。把我拉过去,无非是不让我再给马汉做事,不能再为安达矿业翻案。

周美的话,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来相城本来就没本钱,目的就是套取资金,空手套白狼。做这种事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自己也不是不清楚这一点。为此他早已为自己留好了退路,他的后台出事后,最近小财主,还有阮东森接連被调查了。我刚才才知道他已请律师做文书,准备把非洲的五百亿矿产捐给国家。

还有这事?

他这是在留后手。他做局,又随时准备出局。他就是那种随时准备溜走的投机盘操盘手。现在把更多人捆住手脚,拴上他的战车,等真出了事,一切责任推给别人,给他做替死鬼,他自己得以顺利脱身。

周美一席话石破天惊。我像做了一场梦一样醒过来,又像是一场梦醒来之后又坠入了另一场梦中。周美的犀利更透露着一种彻骨的杀气,让我觉得之前她对汪峰所有的反感,其实都是针对着阮东台。而之前她之所以在对阮东台的态度上支支吾吾,那是在顾虑阮东台的后台。女人犹豫的时候是微笑的,一旦出手,便风卷残云,没有了丝毫柔情媚骨。

周美又开始忙起来了。她对阮东台的判断好像对我影响不大,我反而觉得阮东台其实就是个捣蛋鬼,专门会在我没准备的时候突然挠一下我的痒痒,然后出其不意地消失掉。说起来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交情,就是联系也很少,这才是我们之间关系的客观写照。所以即便他一意孤行,我也没有规劝他的义务,更没有干涉他的权力。

日子就那么过去了。再后来,关于阮东台的消息渐渐少了,但我依旧会在雨雾天里想起他来。每当这时,我耳边就会响起申屠青青的歌声。申屠青青的歌声只要响起,就会绕梁三日,不绝于耳。我微微有些惊诧,自己心里怎会如此牵挂没有了消息的阮东台呢?等再次有了阮东台的消息,已是元旦,申屠青青第二次来相城领衔元旦音乐会。

这件让人敏感的事,忽就有了种黑暗里被人揭开了伤疤的痛来。痛不彻骨,更像梦,难以信以为真。这才知道,我不再联系阮东台,其实是在回避他。那几天我觉得自己有点像被盯防的小偷,无论走到何处都忧心忡忡。周美又拿票回来了。看着她满心欢喜的样子,我真想就地挖个地洞钻进去。我找了个理由出差,直到演出结束之后才回到了相城。

演出结束后第二天,我正在烟糖公司开会商量收储土地的事,突然接到了申屠青青的电话,她说要到家里来拜访我。接到申屠青青的电话,我不是惊奇,而是不相信。她电话里的声音和舞台上完全不同,怎么说也难以相信是同一个人。

看见申屠青青,我最想了解的当然是阮东台的下落。但在申屠青青面前,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坐下后,她并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事实上我们都在沉默中等待着,我甚至都忘记了该给客人泡杯茶。这样过了一会儿,申屠青青的电话响起来,我吓了一跳。她的电话彩铃和阮东台的一模一样。这样一来我简直怀疑坐在我对面的就是阮东台。

我要走了,申屠青青对我说,董事长让我来,还给你带来了一个拍子。

拍子?

羽毛球拍子。

我接过她递来的拍子,看见球把上面刻着“CN”和一串数字编码。我认出来,这是国家羽毛球队的专用拍子,限量版的。

董事长说了,等他回来,还要好好和你切磋切磋球艺呢。

回来?我说,那他现在在哪儿?

申屠青青看了我一眼,说,你完全不用为他担心,他的财产都是国家的。

我突然想起周美的话来,接道,那五百亿矿产呢?

董事长说过,要是需要,不光是财产,他的一切都可以归属国家。

一切?直到送走申屠青青,我还在回味着她的话。转身看见她坐过的椅子,猛地想起来,那正是枪案前汪峰坐过的。汪峰坐在那里,最后一次跟我谈的是汪馨和贷款的事。

十四

第二年春天来临,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几乎完全没有了阮东台的消息。有时候也会在报纸和新闻里看到一些关于他和他的项目的消息,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当初大师赛他提出的那场遥遥无期的球约,眼前奇异地展现出一幅缥缈的水墨画来。我不能说清楚那幅画的全貌,但那幅画里,他就是那个鲜明却又墨黑一团的渔翁。愿者上钩。我仿佛看得见他的笑容此刻正水泡一样,在那团他稳坐着的钓鱼船的浓墨里一串串地浮现而出。

元宵节后那几天,审计局来了几个人,说要了解这些年国企改制的情况。其实这些情况我们都有现成材料,最初改制的价值评估肯定会低的,但是货卖当时,在当年条件下,怎么说也算不得国有资产流失。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来的这几个人一待就一个礼拜,大有刨根问底、重起炉灶的架势。周四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被通知到审计局约谈。我一进门,就知道此次谈话非同寻常。

这样的谈话看上去特别平静和无关紧要,但唠家常底下却是猫捉老鼠的游戏。谈话都事先经过精密设计,看似貌不经心,本来还在说这些年国有资产改制对相城发展的贡献,以及货卖当时的道理,但话锋陡然转到小财主的项目上。他们语气依旧平和,手里却已拿出一组数据,当时小财主出了多少钱,阮东台出了多少钱,一目了然。非但说明这个项目阮东台收益巨大,而且从银行抵押贷款达到了近十亿。我有些吃惊,这就是说,除了收益,阮东台还利用项目套取了大笔资金。这一点似乎印证了周美之前的说法。

话说到这里,我忽然有了头绪,难道他们是冲着阮东台来的?难道阮东台出了什么问题?那些相城套取的钱又去哪了?这些问题显然我是得不到答案的。从会议室出来,我忽然看见了阮东台从对面走来,我正要伸手打招呼,但他已和他身后的两个人匆匆而过。我后面的人也轻推了我一下,算作是一种提醒。我马上确定,我看见的人是阮东森。因为在他的眼睛里缺少一种定力,而那样的定力,无论何时何地,我觉得阮东台是不会缺乏的。

一转眼,又是清明。去年没来得及送汪峰,今年想着去看看他。

墓区的人并不多。我们这里习惯清明前扫墓,到了正日反而人不太多。进了墓区不多远,便看见墓道左侧有一个熟悉的侧影。尽管多年不见,但我立刻反应过来,这人是蒋长安。

蒋长安的模样已经大变,他不再有当年那般灵气有加的书生意气,戴着老花镜,从镜框外看人,略略佝偻着腰,缺了几颗牙,连嘴唇都瘪了进去。

我站在他身后,看见他面对的墓碑上写着刘英的名字。刘英是阮东台母亲,墓碑上阮东台的紅漆描字已经龟裂,看得出阮东台很久没来过了。我在蒋长安面前站住脚,他半张着嘴,打量我半天,竟没认出我来。我只好自我介绍,说我是阮东台的朋友。

没想到蒋长安第一句话就是,他没欠你钱吧?

我大觉诧异。回答了他的提问后我发觉他的表情更加局促了。他站起身来,头发显得有些稀疏。他的眼睛看着墓碑,叹口气道,这个人,直到他妈死他也没能原谅她。一声叹息,似乎也倒出了他的怨气。接着,他好像把我当成了能解决问题的大人物,东一嘴西一嘴,断断续续地陈述开来。多多少少,他的陈述解开了长时间里我对阮东台的许多疑惑来。

当年他妈把他托付给我。可他在淘到第一桶金之后就完全单干了。后来他要投资移民成功的话,也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事了。

我没有说话,听他继续说。

他并购重组,赚到大钱后,名义上说要走去资产化道路,其实是利用对外扩张转移资产。被银行和相关部门阻止后,资本输出受限,只能再次回头,转向国内。而这一转,一系列的国外投资均因违约而失败,其中西班牙项目损失最为惨重。为弥补亏损,只得在三线城市继续投资,脱虚向实,最后转向商业地产。

为什么到相城呢?

一些地方已被他炒作过了,再说银根也相对较紧,而相城这样的三线城市急需发展,需要引进他这样的品牌和项目。在项城,开始我促成他和马汉合作,但不知为什么他知道了我借给马汉的钱马汉没及时还,刚愎自用,认定马汉不可靠,临时撤资。马汉一怒之下跟我学期货,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学这个是为了抄阮东台后路,就毫无保留地把底托给了他。

你是把所有资源都交给他了吗?

是的,后来马汉很快就接触到了阮东台的阵营,在大豆的秋季交割日,一鼓作气,联合了人做多,专打空头阮东台,没承想反倒被阮东台打了个伏击,在正式交割前被逼仓,栽了大跟头,不得不在交易所门口摆摊卖大豆回收现款,出尽洋相。

不是说阮东台亏了几千万吗?

那又是另一出戏。只有戏码层层交叠了,才会有恩怨。

那传说他收买汪峰……我试着提了个敏感问题,却没有具体说清楚谁收买了汪峰。在这里,汪峰成了条游走在两个人当中的两头蛇,咬受害者,也会咬收买他的人。

蒋长安叹了口气,回答我道,我早就告诉过他,他不是做期货的料。而且错上加错,他去投靠了阮东台。蒋长安说着,话题又转了回来。

阮东台?

汪峰一直以操盘手自居,可他的脑子和手段,要能抵上阮东台十分之一的话,那他就不会落到这种下场了。

蒋长安把话说完,站起来离开了墓穴。最后背对着我挥了挥手,算作是和我打了招呼。他走路的样子,看上去左脚用力,右脚一瘸一拐的。不知道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还是右脚受了伤。看着他后脑勺周边不多的几绺白发,我抬起手,要招呼他停下步来,和我一起去看看母校,在边上的小饭店撮一顿,叙叙旧。可是手抬在那里,嗓子眼儿里灌满了铅,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你喊,他也不会听你的。他就是来看看阮东台他妈。

我转过身来,是项怀成站在我身后。我的心往上吊了几寸,你……还好吧?

不好。项怀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小惠在非洲被撕票了,我回来是给她安葬的。见我想发问,项怀成出手制止道,不说她了,人各有命,我们还是去看看汪峰吧。

又是命,我暗自叹息。说话之间,已到了停车场。打开车门,里面有汪峰生前最爱的烟酒,还有一些香纸蜡烛,除此之外竟还有一栋金碧辉煌的纸房子,上面写着“学区房”三个鲜红的字。

在汪峰墓前我们一样样地给汪峰烧化,点燃学区房项怀成叹了口气道,兄弟啊,汪馨已住上学区房,你可以安心了,啊?!

汪馨住上学区房的事我知道。汪峰留下的钱做了首付,按揭现在每月由阮东台公司付。现在汪馨抱着布娃娃,每天到学校晒太阳。

我真弄不懂,我说,他好端端的去做什么生意?

学区房。折腾来折腾去,他就想让汪馨住上学区房。

折腾来折腾去为个房子,这话让人唏嘘了。细想想,要不折腾又何至于此,我说,买一个学区房他有什么困难?

来不及了,项怀成看了我一眼,道,他有胰腺癌。就是不被枪杀,也没几天时间了。

癌?!

医生说他只剩半年时间。不然他急着去阮东台那里做什么呢?

原来如此。他身患绝症,又亏了钱,生怕来不及让汪馨住上学区房才横遭灾祸。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样与其说是被杀,还不如说自己找死。拿命博钱——项怀成早就说过这话。早知道这样,那两百万的卡我就不退了。我说。

他退过一回了,他不拿那个钱。项怀成引颈向天,他的悲剧在于他不是生意人,却总以为自己能当上赚钱的操盘手,来证明自己的價值。其实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会说活着身不由己,又有几个人能反其道而行之呢?项怀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和周美一直在怀疑我和小慧的选择,但周美为什么一路向西,不再回头,难道马汉做的每件事都无懈可击吗?

问题是你之前不一直在说阮东台靠不住吗?顺着他的话题,现在我终于说出了这一直如鲠在喉的话。

但你也应该记得我还说过的另一句话,他说,要找出阮东台的问题,除非他自己犯错误。

这是句权衡再三的话。这样的权衡看不到信心,更像是保底式的赌博。他质疑阮东台,是因为当时还没看透阮东台的能量,后来他认定阮东台不会出问题,那是他发现阮东台身上有一种能对他的前程保底的砝码。他的选择与其说是信任阮东台,还不如说他相信的是阮东台身上有一种保底的能力。对于当初的汪峰来说,是不是也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才把自己有限的生命都押注给了阮东台的呢?那么,这到底又是种怎样的魔力呢?我点点头,我说,我记得。可这一次,他是不是表现得有点过头了呢?

这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就在他从非洲回来,在相城高调出场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从非洲回来之后,他就从没在相城露过面,那些场合出现的都是他的替身。

替身?又是替身。难道每当案件碰到死路,项怀成只会祭出替身的招数,才能找到出路吗?

难道你听见过那替身完整地讲过一句话吗?

确实,在那些场合阮东台除了高调出场,所有的话都是那个女总裁在讲。那么难道和我见面,策划周美跳槽的人也是替身吗?那次他讲了理想,讲了申屠青青和风筝,还有很多很多……

所以他还没登场表演呢,怎又知道接下来会是怎样的唱念做打,成败得失呢?

可是阮东森被约谈话,小财主也被从国外叫回来了……

就是他们承认了什么,说了什么,对阮东台又会有什么影响呢?可能所有人都以为阮东台一直在削尖了脑袋为自己赚钱,可他早就做好了公证书,连非洲的五百亿矿产都要捐给国家的。

真有这事?

项怀成淡然一笑,道,他这样的操盘手,远是马汉、汪峰这样的人望尘莫及的。他们做不到,可能连想也不会想到。马汉至今还在为安达矿业的官司申诉,但申诉就等于胜诉了吗?所有人都可以怀疑,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我了解的阮东台,其实并不是靠什么后台,靠什么关系在做生意,而是靠他自己的信念。带着这样的信念去做事,可能连值不值得去做,他都不会去评估。

有风过耳。项怀成像是说累了,掏出烟,和我在台阶上坐下。看着嘴里吐出的烟圈,他说道,有时候累了就会想起小惠,想想小惠就会哭,哭过了就有一种手里的风筝离我而去的感觉。其实女人都是风筝。心硬的割断了绳索,自己飞走;心软的会把一根线头塞在你手里,看似被你牵着,其实是带着你飞。还是你有福气,不累。项怀成说着笑着捣了我一拳,起身的时候,我看见他眼里有什么东西晶亮地闪动了一下。

又一阵风过。这次耳边响起的是申屠青青的歌声。而我闭着眼睛,不是在欣赏歌声,而是在极力分辨着歌声的方向,是不是来自非洲,而牵着丝线的那手里,是不是还有着小时候焐着冬青子的味道。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袁亚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生死期货》《影子银行》《交易所》等多部长篇小说,部分作品改编成电影剧本。曾获第十五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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