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烧鹅店是老板夫妻的第一个孩子刚满5个月大的时候开张的。时隔多年，老板满哥用一根竹管，往烧鹅皮下吹气的时候还不忘调侃媳妇：“你不晓得，这纯粹是小芹的主意，是她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背井离乡跑到城里来闯荡的，理由是：咱乡里能买到的配方奶，尝一口就没有表姐从城里寄来的正宗。将来，咱家儿子是要和城里小孩一起上高考考场的，配方奶就比人家吃得差，怎么行！”

排隊等着斩烧鹅的老顾客就打趣道：“你俩来城里打拼，也可以把娃放老家嘛，你看这菜场里，贩卖蔬菜的、卖螃蟹水产的、卖熏鱼烧鸡的，有几个孩子不是小候鸟？暑假一开始，哗一下来了，闹腾得像麻雀窝，暑假一结束，哗一下走了，大人闲下来就可以摸个牌，哪像你们两口子，两个娃成年累月自己带，这份辛苦，没几个人吃得消。”

满哥大乐，他捂着口罩，立在巨大的烧鹅炉前，踮着脚、伸着头，把吹好的烧鹅一只只挂进去，炉子的热气熏得他满头满脸都是汗，也把他的脸膛熏出了烧鹅的颜色，他回说：“不瞒你讲，娃留在老家，让老人带，在我们老家也天经地义，可小芹不愿意，说娃扔在老家，养出一身的毛病，将来这后悔药谁能咽得下？当了爹娘哪能光顾自己过逍遥日子，把娃留在孤苦中，也增加爷爷奶奶的负担。”

排队的人又问：“你就这样被说服了？”满哥摇头说：“哪有这么容易，男人二十啷当的时候都贪玩。”他自己说了个故事：烧鹅店开张后不久，有一回孩子奶奶来送冬衣，就见自家儿子在菜场门囗吆五喝六地与人下棋，小芹一个人背着娃儿在斩烧鹅，手臂上是一溜燎泡。老人一问，才知道她一个人又要招呼客人，又要招呼炉子，着急忙慌提溜出烧鹅来刷蜜水，烫到了。老太太大怒，立刻到菜场门口，搅散了棋局，拉扯着儿子的耳朵把他拽回来。满哥这才知道，媳妇背着儿子，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喂了儿子的几顿辅食，就忘了自个吃饭，已经有小腿浮肿的迹象。满哥看着老娘轻轻抚摸媳妇浮肿的腿杆，一按，那小凹坑半天才回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娘当即下了死命令：做烧鹅的工作得你来，还有，你马上去买个带遮阳篷的手推车，让你媳妇把儿子放下来。天天背着斩烧鹅，谁吃得消？

胖嘟嘟的娃儿就在婴儿车里长大。遇上顾客稀疏的时候，芹姐就蹲在婴儿车旁读五言唐诗，她不知从哪儿寻来一本卷了边的旧书《唐诗三百首》，娃儿学说话，居然是和五言绝句一起学的。芹姐以歌唱的腔调，抑扬顿挫地念诗，逐渐地，让出一两个字让儿子接腔，再让出3个字，逐渐地，孩子话讲利索了，诗也会背了。这真是菜场奇景，不仅震惊了菜贩子们，也震惊了那些带着娃儿来斩烧鹅的城里人。

有人问芹姐：“老板娘，你这是要把儿子培养成神童？”芹姐听出了其中含义复杂的调侃，她想了想，回说：“等我儿子长大了、懂事了，他可以继承我们的烧鹅手艺，开个分店，也可以去干别的工作。我今天做的所有的事，就是为了让儿子将来除了吹烧鹅，还有别的路可走。”她说得心平气和又坚实有力，连满哥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随着儿子的长大，上幼儿园、上小学，每一个关口对烧鹅店的夫妻来说都很不易。幸亏芹姐有远见，8年前就贷款在南京买了商品房，把全家人都迁来落户，孩子才得以顺顺当当，留在父母身边上学。这几年，生了小妹妹，满哥夫妻的责任更重了。满哥过了30岁，年轻时爱玩爱喝酒的习性也改了，全身的筋骨都在日夜不停的劳作中被浇灌得铜雕铁铸一般，他负责踩三轮车进宰杀好的新鲜白鹅，负责在烧鹅炉旁劳作，负责调配卤水，还负责烧制鹅下水做成的美味串串，而芹姐负责给周围的小饭店送烧鹅，负责斩烧鹅，负责孩子的一应教育事宜。她甚至跟着小学课本重新学了一遍，不仅把古诗文倒背如流，有空还拿着一把做串串的竹签念念有词，琢磨奥数题。大儿子在门口支起小方桌，开了台灯做功课，有问题就提高声音问妈妈，正在砧板上忙碌的妈妈随口就能答问，还不耽误斩鹅手法的利落均匀。

三伏天，孩子留在烧鹅店外写作业、练大字，小背心上都是汗渍。顾客看着也心疼，对老板娘说：“让孩子进店凉快凉快吧，店里有空调，你怎么舍得孩子呆在外头？”芹姐就笑：“店里打着空调，是为替卤菜保鲜。孩子进来，转不开身。再说，这点苦都吃不得，将来能成什么事。瞧，满哥心细，已经尽量把孩子做功课的小桌挪得离烧鹅炉远了，还给孩子拉了线，吊上微风吊扇。”

算下来，满哥家的烧鹅店已经开了整整12年，他家大儿子今年都小升初了。烧鹅店里成长起来的少年沉稳有礼，做完了功课，不仅负责看护妹妹，还负责把一年级课本上的短文和诗歌，念给妹妹听，与妹妹一同唱歌般地朗诵。他们就是被称为“菜娃”的菜场子弟，然而长得干干净净，又与别的“菜娃”有一点不像。这天，气温飚升到37度，满哥的汗背心上结了薄薄的一层盐渍，就在他又一次踮脚伸臂，小心翼翼把吹鼓的烧鹅吊进炉膛时，忽然感受到脊背和腿胯上的凉风。回头一看，满哥就怔住了：只见他的一双儿女，妹妹学着哥哥，两人各拿一把蒲扇，在往当爹的背上扇风。

那一刻，满哥突然眼热鼻酸，他明白，媳妇这么多年来的坚持，做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