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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浮生似白鸥

2020-09-26赵恺

铁军 2020年9期
关键词:洪泽湖彭雪枫军长

赵恺

世间一切都是有限的。比如战争,它能扼杀生命,却不能扼杀春天和诗。

洪泽湖可以作证:1943年就是这样。

3月17日,山子头战斗结束。生擒国民党鲁苏战区副司令兼江苏省政府主席韩德勤,竟然只是经宵而未达旦:陈毅完成了他在苏北的又一军事杰作。点燃香烟,推开窗扇,突兀奇崛的春雨使他心旌震颤起来。春雨中,淮河向着洪泽湖涌动,大地向着洪泽湖涌动,洪泽湖也正以她浩瀚的热血呼唤着绿色的生命。

陈毅的诗思兀然苏醒了。42岁,对于将军是血气方刚,对于诗人是风华正茂。春天和诗,心守魂随。

恰逢其时,彭雪枫发出了春游之约。在一沓请柬中间,还不无腼腆地躲着一封写给妻子林颖的情书:

陈毅军长于日前来四师,共同与韩见了面谈了话,解决了这一“事件”。

为了得到休息,为了一赏春光,使它不至于像箭般地逝去,约定了陈军长,还有范长江,日内到我们的“风景区”去,到大柳巷模范乡去。倘无其它特别事故以及时间充裕的话,准备在那里游玩两天,这是不可多得的福啊!假如可能的话,打算通知你,在那里晤面,他们都想见见你呢!

他们想见她?彭师长您呢?我们军旅情书的作者、威震苏鲁豫皖的四师五万将士之魂,才刚满36岁。36岁,该属于月下呢喃,还是火中呐喊?

4月18日下午,淮河上漂来一叶扁舟。木桨轻拨水面,仿佛一首诗在寻觅开头。船头船尾那雪片似的湖鸥,是灵感的火花。

弃舟登岸,彭雪枫作前导,陈毅、张茜、邓子恢、张震、刘瑞龙、范长江等登上大堤。洪泽湖和将军互为震慑了。大柳巷是洪泽湖口的一座沙洲,它东西长12里,南北宽5里,那狭长的躯干就像窜出大泽逆流而进的梭鱼。烟花三月,桃之红,李之白,柳之翠,纷纷融化在阳光下,渗透进涛声中。梭形的鱼,编织着陶渊明似的意境。

沙洲堤岸一圈40里,将军们信步走去,哪里是个头?彭雪枫的骑兵团送来了战马。一名小骑手策缰直奔陈毅。在军长面前唰地转回马头,猫身收腹,呼一声飞下马背,面对将军啪一个军礼。双眼微眯,嘴唇紧闭,陈毅心底燃起军人的爱。伸手摸摸军装,四只口袋里只装着一盒烟。他掏出一支:“好样的,奖给你一支。”战士伸手接过,顺势夹在耳朵上,只是微微想笑。陈毅不解:“怎么不抽?”战士答道:“军长这支烟我得带回去,一人一口,让大家高兴高兴。”陈毅一听,不禁拍拍战士的头连声叫好:“我再送你一支,现在点上抽吧。”战士接烟点火,深深吸了一口,之后,立正行礼,跑了。直到背影消失在柳烟深处,陈毅才转过身来对着彭雪枫,深为感慨地说:“带兵有方,治军有道啊!”

接着又送来几匹战马。彭雪枫的一匹白如雪,范长江的一匹黑如漆。骠悍的战马唤醒了彭雪枫、范长江对于塞外的记忆。陈毅纵身马背回首彭、范:“还看啥子哦,今日不赛,更待何时?”话未落,鞭已起,沙洲大堤上爆出团团烟尘。彭雪枫、范长江相视一笑,追着一抹枣红而去。红、黑、白三个色团濡染在柳烟里,恰似一幅泼墨长卷。柳堤外起落的湖鸥则是长卷的题款。

于是,陈毅得到《大柳巷春游》的第一首诗《试马》:

淮水中分柳巷洲,平沙绿野柳丝抽。

春郊试马优游甚,难得浮生似白鸥。

步入梨园,树上“绿肥红瘦”,地下“落英缤纷”。蜂鸣,蝶舞,阳光瀑布般跌落枝头,又贴着树干晶莹地滴。双沟槽坊老板、县参议员贺子谟在梨园设下两只几案:一案围棋,一案酒。陈毅与邓子恢各执黑白兴冲冲对弈起来。贺老板一手捧茶壶,一手拈短须,端坐一侧微闭双目并不观棋,他陶醉于人生佳境中。棋子落在盘上,花瓣也落在盘上,有声有色,相映成趣。半杯热茶下肚,贺老板对景生情,轻声吟出一首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来。陈毅听罢,似有所动但并不出声。他只是微微俯下身子,举起的棋子却久久没有放下。原来,陈毅又得到他的第二首诗《赏春来迟,桃花已残,同人有悼惜者,诗以解之》:

为惜春残共举杯,番番风雨苦相催。

人间好景随时在,满眼梨花锦作堆。

听罢,贺子谟恭敬起立:“好一个‘人间好景随时在,愧倒陆放翁,羞煞贺子谟。下面,快请入座,‘为惜春残共举杯吧。”

酒是淮水酿,鱼虾淮水养,一片淮上情,洋溢杯盏间。按淮阴规矩,三杯下肚,主人敬酒。贺子谟说:“陈军长,薄酒一樽,不成敬意。”彭雪枫接过话头:“双沟大曲早在清朝末年参加南洋劝业会就荣获过国际金牌哩。”陈毅盛赞:“好酒呀,好酒,不愧天下名酒。将来打败了日本鬼子,双沟槽坊要建成个大酒厂呀。”贺子谟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敬谢首长奖励扶持。自古以来,文人墨客,达官巨贾来双沟饮酒者甚众。苏东坡就留下一首诗:‘冷砚欲书先自冻,孤灯何时烛成花。使君半夜分酥酒,惊起妻孥一笑哗。今日诸位将军幸会双沟,岂能无诗?”

陈毅提壶自斟,一饮而尽。接着,慢慢吟出他的第三首《围棋树下小醉》来:

围棋树下镇日闲,君醉起舞我欲眠。

风动落英香满座,拈花微笑意陶然。

入夜,在宋家祠堂看戏。淮北行署教育处苏坤率领光明剧团演出《追韩信》。这个剧团的王福奎是驰名南京、徐州一带的麒派须生,不久前,他毅然舍弃城市生活投奔新四军,和一批京剧爱好者组成了光明剧团。座中还有奥地利医生罗生特。刚刚演完《追韩信》,台下掌声未落,台上一位演员高声倡议:“请陈军长来一个好不好?”台下顿时爆出一片喝彩声。接着,“陈军长,来一个!来一个,陈军长!”的啦啦声如洪泽湖潮水一般汹涌起来。陈毅拉着罗生特走上舞台,他用法语唱了一支《马赛曲》,罗生特用华语唱了一段《空城计》。他们的表演把晚会推向高潮。演出结束,陈毅问苏坤:“你们演不演新戏?”苏坤回答:“也演新戏。前不久就演过《送子参军》《两条路》。”

彭雪枫说:“山子头战斗前夕,拂晓剧团还连夜编排了一个多幕剧《风雨之夜》,为鼓舞军心、激发士气立下战功。”陈毅边听边点头,听完,他深沉地说:“好一个‘立下战功。革命的文艺家,就是要为抗日立战功啊!”

当晚,陈毅秉烛研墨,挥毫写下他春游的第四首诗《晚会观京剧》:

十里长淮步月迟,阑珊灯火启情思。

旧歌不厌人含笑,抗战新声更展眉。

第二天上午,宋家祠堂依然濟济一堂,座无虚席。泗南中学全体师生步入会场时,大家惊呆了:那位手持文明棍,头戴瓜皮帽,身着黑长袍的倜傥绅士居然就是陈军长?陈毅从山子头战斗,从捉放韩德勤谈起,说形势条分缕析,讲政策鞭辟入理。悬河泻水,大吕洪钟;纵横捭阖,语惊四座。

陈毅的第五首《宋祠讲战后和平》写道:

不弃葑菲再纵谈,民生国计话艰难。

澄清局势今可见,群彦相看笑展颜。

葑菲典出《诗经·邶风·谷风》:“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原意是说葑和菲这两种植物的茎和根虽苦涩但可食,采叶的时候不可舍弃了它们。陈毅用它比喻韩德勤虽然顽固反共,我们还是要以抗日大局为重,耐心教育团结他才对。

戎马倥偬,忙里偷闲,短短三天只是一瞬。

第三天下午,陈毅一行登舟告辞了。淮水依依,湖鸥依依,夕阳依依,大柳巷绿树依依。此情此景,化作《大柳巷春游》的第六首诗《淮河晚眺》:

柳岸沙明对夕晖,长天淮水鹜争飞。

云山入眼碧空尽,我欲骑鲸跋浪归。

彭雪枫军礼送行。他严峻、伟岸,像是一尊呼吸着的铜像。张茜默默注视着彭雪枫,在他眼中捕捉到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愁云。是的,林颖没能前来聚会。36岁的将军,结婚才一年零七个月。

洪泽湖上,白鸥翩飞,它们的两只翅膀,一只拍打着战争,一只拍打着春天。

(本栏目责任编辑 徐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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