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画家多长寿，叶绿野就是其中之一。在其漫长的艺术人生之中，他勤于笔耕，作品丰富，至今无法统计他究竟画了多少画。对于大自然花鸟的喜爱，是他终其一生的最大追求。而在岭南画家里，他用智慧的双手把岭南当代花鸟画推向了新的高度。2003年10月，“叶绿野：润泽岭南”专题展览在广东美术馆举办的时候，《展览前言》对他的艺术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深得岭南派之真谛，而其布局构思则又有所发展、有所创新，百雀之神态，各擅其妙。春风拂面，如闻其声。”

一

叶绿野1922年5月出生在广东省龙川县通衢镇才子舍村，原名叶庆瑞。早年的读书生活，虽然不以绘画为主，他却早就养成了用图画表现生活的习惯。18岁那年，他获得了龙川县中学生图画比赛第一名，22岁的时候，他就在龙川县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24岁，他到了广州，在南中美术学院读书，拜高剑父为师，正式成为岭南画派高门的弟子。也正是在入了高门之后，高剑父为其改名为叶绿野。在和高剑父师相处的日子里，叶绿野不仅作为高门弟子认真学画，而且也成为老师的助手，担任春睡画院的出纳，为高师分担春睡画院的日常事务，并深得高师的喜爱。在高门弟子中，兼而还受到陈树人指点的画家并不多，叶绿野就是其中之一。1948年，陈树人回到广东，叶绿野作为春潮艺术研究社的社长，代表艺术社主持了欢迎陈树人的典礼大会。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叶绿野的人生经历大致有这样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1949年至1979年，深入生活，研究艺术。1949年，叶绿野在香港参加广州美术工作者共同绘制的《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巨幅毛主席像，该作品运到广州之后，挂在广州爱群大厦的户外公开展出。作为革命文艺工作者，1950年，叶绿野还担任广东西江文工团美术队的队长，创作了一大批清匪反霸的宣传画。1951年，叶绿野到了增城，担任增城县宣教委员会副主任，并在增城中学任教，组织增城的中小学美术教室绘制抗美援朝的宣传画200多件。1953年，叶绿野担任粤中区中等教师思想改造学习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创作党对知识分子政策组画20多件。1975年，叶绿野参与创办增城工艺厂，担任工艺车间主任。1978年被评为广东省先进文艺工作者。1979年调入广州美术学院任教。

岭南果王45cm×55cm 1986年

这是叶绿野从27岁至57岁的人生经历。作为曾经浸淫在高剑父门下的优秀学生，叶绿野把在高剑父那里学习到的绘画技巧，与社会实践和社会生活紧密结合在一起。从他自己的社会身份的变化可以知道，他一直坚持把美术创作跟生产生活互相融合。不仅实践了以高剑父为代表的岭南画派主张的“艺术当随时代”的艺术宗旨，而且在漫长的30年人生经历中，切实做到了学以致用、学有所用。他不仅在每一个历史阶段，都画了契合时代主题的宣传画，而且也能扎扎实实地研究绘画技巧。比如1955年他还在增城县的时候，为学校绘制鸟类标本教学挂图200余件。而在这段时间，他的花鸟画创作水平，也不断得到提高。1949年，他的作品《萱花白孔雀》就参加了广州劳军义卖画展。1955年，他的作品《玉堂丹孔雀》参加中南五省巡回展览。1974年，他的作品《白梅孔雀》《桃花孔雀》《花好月圆》《国色天香》等20多件精品，参加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1975年，他更是创作了大量的花鸟画精品提供给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1976年，他创作了《荔枝熟了》《绣球》《酒香飘自万人家》《上林春色》《桃花孔雀》《九鱼图》等作品。1978年，他创作了《百鸟鸣春》长卷，成为他在这个时期的重要代表作品。早在20世纪70年代，他的不少作品就深受国内外藏家的喜爱。印度尼西亚收藏家金富盈先生，购藏了他的《岭南佳果》《荔枝鸳鸯》《荔熟鱼肥》《霜林白燕》《白燕留春》等精品多件。

第二阶段，1979年至2006年，承上启下，传播艺术。1979年，叶绿野到广州美术学院任教，开始了教书育人的园丁新生涯。从中学美术教师、工艺厂车间主任到大学美术教师的身份转换，也给叶绿野提出了更高的新要求。从1980年开始，叶绿野坚持带学生下乡写生、旅行考察，坚持艺术从生活中来。他带着学生到过江苏、浙江、海南、广西桂林、贵州贵阳、重庆、四川三峡、湖北武汉、安徽铜陵、河南洛阳、山东菏泽、湖南的怀化和张家界以及广东的惠州、东莞、顺德、江门等地，也带学生到他的家乡河源龙川，看不尽的山山水水，画不完的花花草草，一方面颐养了心胸，开阔了眼界；另一方面，也搜集了素材，为丰富多样的创作带来了不尽的源泉。

这是叶绿野从57岁至84岁的人生经历。作为广州美术学院的重要教授，叶绿野把他的精力都投入教学和创作工作里。这段时间，叶绿野在绘画艺术创作上，也收获巨大。1979年，他的作品《上林春色》《木瓜》参加文化部在香港举办的中国画展。《春酣》参加文化部举办的全国巡回展，《剑花孔雀》参加广东省庆祝新中国成立30周年展览。1981年，他的作品《白梅孔雀》参加广东省建党60年展览，《白发忆乡情》参加华侨新貌画展。1984年，叶绿野应邀到武汉举办个人作品展，展出新作68件，在江汉大学讲课，学生近千人参加，场面十分火爆。1985年，他在广州文化公园举办个人作品展，展出新作96件。1986年，他在惠州、河源先后举办个人作品展。1990年，在广东画院举办个人作品展。1992年，在增城、番禺举办个人作品展。1995年在东莞，1996年在顺德，2000年在江门，2001年在增城和河源，2003年在广东美术馆，2004年到北京，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作品展览。叶绿野的绘画艺术，得到了广泛的喜爱。尤其是2003年在广东美术馆举办的个人作品展“润泽岭南——叶绿野从艺七十周年画展”及其研讨会上，相关研究专家对叶绿野的绘画艺术给予了非常高的学术评价。《润泽岭南——叶绿野画册》、广东专家的访谈集《从叶绿野的作品重新解读岭南画派》等，对叶绿野的绘画历程及其贡献，开展了全面的研究。

这段人生经历，也是叶绿野走出国门、走向国际交流的重要阶段。叶绿野的绘画作品，很早就通过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走向了国际。1984年，叶绿野的作品《一树桃红天下春》参加日本神户画展，作品被日本首相购藏。1987年，叶绿野应邀到新加坡南洋美术学院讲学并举办个人画展，新加坡文化部长何家良主持开幕式并讲话，新加坡《新明日报》《联合日报》大幅报道展览信息，《木瓜》等5件作品被新加坡美术学院购藏。1988年，叶绿野到英国、法国举办个人作品展。1989年，叶绿野到泰国曼谷举办个人作品展，《孔雀牡丹》被泰国国王购藏。1990年，叶绿野的作品《瑞雪兆丰年》《夏》《南国春回》《雀恋图》参加韩国经济新闻社主办的“九十年代中国画代表作家展”，全部作品被韩国经济新闻社购藏，并在《韩国经济新闻创刊26周年纪念特辑》上全部刊载。1991年，叶绿野在日本、韩国举办个人作品展。1993年，在美国旧金山举办个人作品展。也是在1993年，叶绿野的《桃花孔雀》四联屏被泰国国王以80万港币购藏。1999年，叶绿野在日本大阪举办个人作品展。在国际交流和国外展览中，叶绿野的绘画艺术不仅代表了岭南，而且也代表了当代中国绘画艺术，被国际观众欣赏和赞扬。

1990年，《叶绿野花鸟画技法》教学录像带由广州美术学院监制，广州新时代影音公司制作并向全国发行。叶绿野的绘画技巧，不仅成为广州美术学院课堂教学的重要传承，而且也成为全国的美术爱好者们的学习范本。叶绿野的不少作品也被国内机构纷纷收藏。比如《野趣》（1985年）、《春去也》（1985年）、《夏之宝》（1985年）等，被收藏在中国美术馆、广东美术馆、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湖北美术馆等地。1994年，叶绿野被聘为“高剑父纪念馆”艺术顾问，1998年，被聘为香港美术学院荣誉教授。2006年，在叶绿野曾经长期工作过的增城举办个人作品展的时候，增城市在荔城第三中学建“叶绿野楼”。叶绿野美术馆也在河源市落成。这一年还出版了《叶绿野评传》《丹青叶脉——叶绿野的艺术与人生》《中国当代名家画集——润泽岭南：叶绿野》等，叶绿野的人生和艺术，都正在迈向巅峰。

第三阶段，2007年至2016年，日臻精进，艺术高峰。这是叶绿野人生的最后十年，2007年7月7日，“叶绿野楼”在增城市荔城第三中学落成。2007年10月，叶绿野获得首届人类贡献奖文化艺术金奖。2008年，广东龙川建县2222年县庆，叶绿野应邀参加主席团，并举办画展，展出作品80多件。2009年，叶绿野被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协会、中国国际艺术家促进交流会等机构评为首届全球华人魁星奖的美术金奖。2010年，《中国当代名家画集：叶绿野》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叶绿野花鸟画技法》由岭南美术出版社出版。2011年12月，广东美术馆再次举办了“绿风如水：叶绿野画展”，并由岭南美术出版社出版了《绿风如水：叶绿野花鸟画集》。这一年，叶绿野已经89岁了。2016年12月10日，叶绿野在广州去世，享年95岁。

二

叶绿野的绘画艺术成就，主要体现在花鸟画。他不仅擅长传统的梅、兰、竹、菊题材，而且只要目之所及，他都一定要描绘在画面中。木棉花、紫荆花、紫藤、迎春、牡丹、海棠、桃花、荷花、美人蕉、姜花、绣球、辛夷花、玛瑙花、昙花、卡特兰、荔枝、葡萄、芭蕉、枇杷、石榴、柿子、南瓜、辣椒、荸荠、芋头、鸳鸯、斑鸠、喜鹊、孔雀、八哥、麻雀、螳螂、纺织娘、蝉、青蛙、孔雀鱼、鲈鱼、神仙鱼……可以说是应有尽有。据叶绿野自己回忆，年轻时候跟随高剑父学习绘画，当时，高剑父看见春睡画院的有些学生不太勤奋，一边学画画，一边还跑去跳舞，就很生气。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你们要像打劫一样在我身上多学点东西，人的一生很短，能有多少时间搞艺术？你们要抓紧时间啊。”也正是在高剑父老师的感动和教诲下，叶绿野对于绘画可以说是惜时如金，一生勤奋作画，坚持不懈。叶绿野在日常生活中随身都带着纸笔，只要是见到有趣的花草，随时见到，随处就写生。有时候哪怕只是寥寥几笔，简单地勾画一个轮廓，也一定要在回到画室之后仔细整理，把见到的花草细致地勾画出来。写生稿，不仅是叶绿野的创作素材，同时也是他的教学资料。叶绿野有着惊人的记忆力，那些看上去简简单单的写生和速写，他几乎都能够说出是在哪里勾画出来的，当时的情形如何，他是如何在后来的创作中把这些素材运用到作品里面去。每当聊起这个的时候，叶绿野就很开心，似乎通过这些速写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中一样。

叶绿野的花鸟画艺术，是在实践中不断得到提升的艺术。有研究者这样谈道：“从叶绿野的花鸟画作品中，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叶绿野先生是一位真正热爱生活、体验生活的伟大艺术家……在几十年的艺术追求中，他一直走着辛勤耕耘、苦苦探索的道路，如何在花鸟画中崭露新意、放出异彩、形成个人风格，他付出了很大的心血。”（注释：卜润祯《和谐自然，乐得天趣》，见载《当代艺术大家叶绿野研究》，姜国健主编，花城出版社2012年1月出版。）也有一些研究者是这样叙述的：“叶绿野坚持从生活中获得艺术，在写生中获得生机。“生长在南国的花草树木瓜果，如芭蕉、竹林、芙蓉、荔枝等，色彩鲜丽，造型奇特；生长在南国的动物，如孔雀、鸳鸯、山雀等，稀有珍贵，毛羽华美，顾盼生姿，振翅啼鸣……这些动物、植物，都成为叶先生笔底描绘的对象。几只雀鸟，几株叶草，经过他的处理，俨然编织成一派南国的欣欣景象，生趣既足，生机自畅。特别是叶先生对孔雀的表现，情有独钟，自成一家，如《南国春浓》，七屏孔雀图构思奇巧，场面宏大，设色亮丽，画中孔雀三五成群，动态生动，神态安然，有的休憩，有的梳羽，有的觅食，相互应啼，烘托出一种春意盎然的南国美景，富贵而又不失雅致，和美动人。”（注释：常欣《富贵大雅，刚健清新——品读叶绿野写意花鸟作品》，见载《当代艺术大家叶绿野研究》，姜国健主编，花城出版社2012年1月出版。）

孔雀，是叶绿野花鸟画作品中最精彩的创作题材。他在早期作品《江滨孔群》（1948年）的题跋中写道：“江滨孔群，写于1948年初秋，是高师辅的第二套四屏巨制，曾参加当年广州南中美术学院春潮社于广州中山图书馆展出。距今43年矣，画幅伤残，面目全非，何燕玲女士怜画如命，爱不释手，得其重裱，还本来面目。观后，大为欢喜。余念难得艺术知音并相赠，留作纪念，1991年深秋，绿野再志时，年方69岁。”这件作品原作于1948年，画面高222厘米，宽376厘米，是在熟宣上创作的四联屏孔雀题材的绘画作品。由题跋可知，在高剑父的指导和传授下，叶绿野对孔雀题材的绘画渐入佳境，虽然这件作品才是在高剑父指导下的第二件孔雀题材的创作，但是已经很让人赞赏了。这件作品曾经代表南中美术学院在广州中山图书馆展出，画这件作品的时候，叶绿野26岁。后来经过收藏者何女士，其本人再见到这件作品的时候，叶绿野已经69岁了。画面上的6只孔雀，有的飞舞，有的卧在石头上。背景是山清水秀，前景是孔雀灵秀，俨然脱俗之气息，盎然于画面之上。

比这件孔雀稍早一年的是《春风》，作于1947年，画面高152厘米，宽95厘米。叶绿野在画面题跋中写道：“此帧乃1947年所作，绿野于1991年深秋再志。”由此可知，叶绿野在早年的作品中，常常没有落款。而重新翻阅加以落款的时候，已经是迢迢晚年了。相比较而言，在1947年的画面上，叶绿野重点描绘了孔雀的羽毛，正如韩愈的诗《奉和武相公镇蜀时咏使宅韦太尉所养孔雀》所写：“穆穆鸾凤友，何年来止兹。飘零失故态，隔绝抱长思。翠角高独耸，金华焕相差。坐蒙恩顾重，毕命守阶墀。”表达了孔雀飘零的状态。而在1948年的作品里，孔雀聚群而处，姿态各异，有着格外欢庆的氛围。

孔雀题材，在叶绿野的绘画作品里多次出现。比如他的《白梅孔雀》（1948年）画的是在白梅树上的孔雀。《春情两依依》（1978年）画的是两只孔雀在山花烂漫的环境中的愉快场景。《高歌同庆》（1979年）画的是两只欢快的孔雀在翩翩起舞。《石榴孔雀》（1981年）画的是在石榴树上的两只孔雀。《憩》（1997年）画的是两只相偎依休息的孔雀。《别来无恙》（2002年）画的是三只相聚的孔雀。《翠袖翩跹》（2002年）画的是在夕阳里跳舞的四只孔雀。《妩媚》（2002年）画的也是一对孔雀在愉快地依偎。从叶绿野的这类作品中可以看出，画家笔下的孔雀，从一开始的孤标、高傲，到后来的相互依偎，画家对孔雀赋予了一种人性的关怀。读者从画面中看到的不仅是“孔雀自怜金翠羽”的璀璨，同时，更多的是感受到孔雀的情态传递出来的爱，那种积极的、高尚的、由衷的、雅致的对生活的爱。

除了孔雀，叶绿野对鸟禽的表现，一直都是花鸟画的重点内容。据研究者统计，在2009年人美版画册中，叶绿野常画题材：荔枝10幅，木瓜近10幅，杨柳树20幅，山雀30幅，八哥15幅，孔雀8幅。几乎占了整个画册的作品数量的60%。研究者还发现，山雀和八哥，也都是叶绿野画得最多的生灵。比如，叶绿野的《窗前小景》（2006年）画的就是山雀，在画面上，叶绿野还写了一段这样的题跋：“夏月雨后清晨，窗外麻雀结伴相聚林木之间，叽叽喳喳，相互追逐，有呼伴求爱，有拦虫不见食，自由自在，何其乐也。想当年做鸟实在难，不分益害尽摧残，捕虫竭力曾嘉赏。吃谷抬头必中弹，偶尔翘尾亦挨关，而今人世亲人道，鸟类也沾光。翻当今世界，讲社会和谐、生态平衡，讲科学发展生产，讲国际和平共处，享地球恩赐。”

八哥也是叶绿野创作的一个常见题材，在他的作品《杏花春雨江南》（1994年）里，也有一段题跋，是这样写的：“鸣禽也，有亲情，在喜得相逢便称哥。八哥学名鸲鹆，头戴凤冠，全身油黑，翅膀尾羽间有白毛相间，黑白对比更见青光闪闪，金嘴银爪，眼大而灵动，不论什么时候，总是精神奕奕，搭配其俊秀之形体，尤现神态翩翩，风度雅儒。八哥还善唱，其音清脆婉转，有大自然歌手美称，八哥更为人之所爱者，聪明伶俐，性情温驯，接近人类，不论老幼妇孺常伴之前后左右，相随日久，善仿人言，言之酷肖，令人抚掌叫绝，真灵鸟也。余自幼僻居客地，近山识鸟音，与鸟同乐，尤爱八哥，终老不改。今虽年过古稀，儿时之景象，清晰如昨，如饮醇醪，更为隽永。八哥与我可谓至交矣。因而常为其造像，爱之弥深，则乐此不疲也。甲戌之春，为余从艺50周年之期，思及老友兴而作此长卷，以慰相知，并喜而为记。时年72岁。真乃知音偶一时，千载为欣欣。”

叶绿野的花鸟画，虽是花鸟，在他的心目中就像人一样，他把花鸟赋予了人的情感和精神世界。高岭在研究中谈道：“绘画讲究心境，而心境的修成，应该在于乐观平淡的生活观的养成。叶老认为，画画就要表现出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或者说对超越现实生活困累的未来的期许。因此，他在选择题材或者构思题材时，总是希望借助于与人类生活近邻的可爱动物来隐喻人与人、人与自然理想的相互关系。他画两只公孔雀、一只母孔雀，并非要暗示两只公孔雀将要争斗打架，而是意在‘别来无恙’，要表达它们是久别重逢，正在相互问候。‘万物和谐相处，不要矛盾和斗争’，这是叶老的世界观，也是艺术观的最好注解。”（注释：高岭《绿野绘丹青，随心不逾矩——叶绿野先生花鸟画评》，见载《当代艺术大家叶绿野研究》，姜国健主编，花城出版社2012年1月出版。）唯其如此，叶绿野曾经在采访中谈道：“要画好鸟，用眼、用手画不好麻雀，要用心。我能分辨出小鸟清晨和黄昏时不同的叫声，饥饿时觅食的焦急、饱餐后的喜悦，我用麻雀心画麻雀，其实画得比麻雀更麻雀。”其实，我们在叶绿野的绘画作品中看到的正是岭南画派追求的艺术与生活。

三

叶绿野的花鸟画艺术，是在前人基础上的新突破。孔德平认为叶绿野的绘画技巧有两方面：一是对撞粉、撞水方法的继承与发展，一是对重彩积染的“轻淡化”和“写意化”。而从整体而言，并不拘泥于某一家、某一法。（注释：孔德平《清新润泽，平淡自然——叶绿野的花鸟画》，见载《当代艺术大家叶绿野研究》，姜国健主编，花城出版社2012年1月出版。）相比于他的老师高剑父，在叶绿野的作品中，尤其是叶绿野后期的作品中见到的更为鲜明的特点是陈树人的清雅。纵观春睡画院的诸位弟子，在后期转而更多地向陈树人的画风汲取风格者并不多，叶绿野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位。究其渊源，大概也跟本文开头提到的1948年叶绿野和陈树人的那段渊源有关。当时，陈树人64岁，叶绿野26岁。

叶绿野的花鸟画作品里，风格近乎高剑父者，比比皆是。比如叶绿野的木瓜和南瓜，即便是到了后期如《万寿丰年》（1992年）、《金瓜满地》（1998年）、《岭南佳果》（2010年）、《万寿荔子》（2010年）等，对于瓜果形体结构的质感的表现，甚至于高光点的处理方式，都让人联想到高剑父的相关作品，比如现藏于广州艺术博物院的《南瓜图》（1938年），重视写生，融合东、西洋技法，画风雄健强悍的特点，在叶绿野的作品里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再就是高剑父的绘画中常见的背景渲染和结构处理方式，比如现藏于广州艺术博物院的《东战场的烈焰》、现藏于广东美术馆的《笋樱图》（1919年）等，在叶绿野的画面上也处处留痕。这就表明，作为岭南画派的重要传承者，叶绿野不仅是高剑父的重要弟子，继承并发扬了高剑父绘画中“中西融合”的艺术追求，同时也在如何结合自己的特点的前提下，对绘画表现技巧加以延伸。在这个意义上，叶绿野是忠实地继承了岭南画派的艺术追求。就像高剑父谈到的那样：“兄弟是最主张现代绘画的、艺术革命的。我之艺术思想、手段，不是要打倒古人，推翻古人，消灭古人，是欲取古人之长，舍古人之短，所谓师长舍短，弃其不合现代的、不合理的东西。是以历史的遗传与世界现代学术合一之研究，更吸收各国古今绘画之特长，作为自己之营养，使成为自己之血肉，造成我国现代绘画之新生命。”（注释：高剑父《我的现代绘画观》，见载李伟铭《高剑父诗文初编》，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9月出版。）

与山水画追求画面的“景深”空间不同，花鸟画的创作并不刻意要求“景深”，而更多的是强调画面的搭配和趣味。在这个方面，叶绿野也是继承并发扬了岭南画派的花鸟画创作的意趣。“趣”是中国绘画审美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历史悠久的因素，它跟中国绘画审美中的不少因素都有着深厚的渊源关系。比如，开合聚散中有“趣”，主宾动静中有“趣”，虚实变常中有“趣”，疏密繁简中有“趣”，方圆曲直中有“趣”，刚柔转折中有“趣”，提按顿挫中有“趣”，干湿润燥中有“趣”，冷暖强弱中有“趣”，浓淡黑白中有“趣”，雅俗文野中有“趣”，意境格调中也有“趣”……或者可以说，中国绘画的发展历史，就是在绘画中表现“趣”的历史。从分布在大江南北的远古时期的岩画到新石器时代的先民们在彩陶上绘画的人物舞蹈等图像，从秦代广东“番禺”漆奁上的精美纹饰到汉代墓室壁画上的车骑、农耕和百戏图，从隋唐五代开始流行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意境之说到宋元绘画中对“山林者之乐”精神追求，等等，其中都包含着丰富隽永的“趣”。发展到明清时期，“趣”在中国绘画中具有更为明显的意义。我们看到，中国绘画美学中的几个重要概念，气韵、性情、兴会等，在明清时期都跟“趣”有着更加密切的关系。并且，意趣、真趣、胜趣、奇趣、天趣、物趣、人趣、妙趣、旨趣、生趣、风趣、会趣、幽深之趣、高古之趣等词汇，在明清时期的绘画评论文字中频繁出现。“趣”被赋予了多种多样的含义有时候，它是画家主观情志的抒写；有时候，它是绘画艺术中的笔墨表现；有时候，它是欣赏者眼中的意境和格调；有时候，它是超乎物外的审美移情。正像樊波谈到的那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明清是一个重‘趣’的时代，明清文艺也是重‘趣’的文艺。从这个‘趣’的范畴中洋溢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充满感性冲动和浪漫的精神气息。正是这样，明清绘画美学将‘趣’的意义充分突出和强调出来，明清绘画艺术将发现‘趣’、表现‘趣’作为它的审美追求就一点也不奇怪了。”（注释：樊波《中国书画美学史纲》，第525页，吉林美术出版社1998年7月出版。）明清绘画中的“趣”，正是从高剑父的老师居廉那里，传承而下，成为岭南画派花鸟画的重要特点。比如，叶绿野的《榴火彤彤》（2002年）表现的小鸟和石榴之间的动与静的趣味，叶绿野在题跋中写道：“每逢五月花开放，火似颜红，宛似灯笼，摇曳多姿点点风。莫云娇小低声价，难比彩绒，却比玲珑，瑰宝琳琅满腹中。2002年壬午新秋，龙川虎头山人叶绿野，于广州珠江南岸，时年方花甲又二十。”叶绿野的绘画作品中，《春风送暖》（1983年）表现的“小鸟枝头亦朋友”的趣味，《清质澄晖》（1991年）的神仙鱼的趣味，都是一样的生趣盎然。

不拘泥于国画传统的表现，敢于突破，敢于吸收新的元素，也是叶绿野的一个特点。他的作品《独乐》（1985年），画的是水面上的小鸟，不仅栩栩如生，而且把水中倒映的小鸟的影子，也画得惟妙惟肖。在传统中国画作品中，如此清晰地描绘小鸟的倒影，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叶绿野把西方绘画的造型基础和中国绘画的意境追求结合在一起，不拘泥于固定的表现程式，不仅敢于画倒影，而且清晰地画出倒影的细节，这一点，也是叶绿野在绘画艺术上的新突破。所以，我们说叶绿野的价值，不仅在于他是岭南画派的传承者、传播者、教育工作者，而且也在于他的大胆突破、大胆创新，使得岭南画派追求的绘画艺术精神，通过他的作品实践而得到突破和发扬。不仅如此，我们在叶绿野的绘画作品题跋中，也看到不少源自画家内心深处的对艺术的观察和思考。比如他的花卉写生《玛瑙花》（1981年）的题跋中写道：“玛瑙花在广州有两种，仲秋开花者，花消瘦而疏，色深红，叶绿而繁茂。斯乃早春二月盛开，花肥而密，色大红，带新叶。辛酉年二月。”

不拘泥于“纯粹”的花鸟画传统的表现，也是叶绿野的突破之处。有研究者谈道：“叶绿野处理、经营画面，大胆借鉴设计艺术中的平面构成法，对画面进行平面化的处理；他还试图突破传统章法中的“折枝法”，与潘天寿、郭味蕖等人所做的探索一样，将花鸟与山水结合起来，将坡石水口、远峰近岸嵌入烂漫花丛、累累硕果之中，通过符合画面内在逻辑的构成，构筑成一种审美整体，使画面中的形象生活在自然之中，生活在生命本体之中，从而使它们获得一种生命力。”（注释：孔德平《清新润泽，平淡自然——叶绿野的花鸟画》，见载《当代艺术大家叶绿野研究》，姜国健主编，花城出版社2012年1月出版。）在叶绿野的花鸟画作品中可以看到，花卉、鸟禽、山石、水口之间的关系，都是根据画面的具体需要，活灵活现地加以安排。在叶绿野的心目中，并没有固定的程式，也没有什么是不能突破的。只要有利于画面，有利于表现眼前景，有利于表现生活，他都是积极地去努力、去表现。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看叶绿野的绘画作品，我们同时也看到了画家眼前和画家心目中的最美好的生活。

叶绿野也喜欢写书法，他认为好的画家，一定是跟书法有着不解之缘。所以，只要有时间、有心情，他也总是写书法不辍。他的书法平实、稳重，不追求旁逸斜出，不追求哗众取宠，不追求奇谈怪论，总是给人一种踏实、朴实、忠实的视觉感受。无论是他的《杜埃诗》（2006年）、《丘逢甲诗》（2006年）或者是他晚年常爱写的对联“绿树多生意，白云无尽时”“和风吹绿柳，时雨润春红”“山爱夕阳时，竹怜新雨后”等，甚至“遇事三思终有益，让人一步不为愚”“放开肚皮吃饭，站稳脚跟做人”等对联，都充满了生活的趣味。跟每一位画家一样，叶绿野的印章里，也寄托着他的艺术格调。他的常用印，比如“丹青不知老将至”“我写我的”“绿满江南”“为鸟造像”“江南春野绿”“万变不离其本”“心宽体自安”等，从这些印文表达出来的概念和含义，我们也仿佛看到了画家本人的音容笑貌，那和蔼可亲，让人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