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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曾经的信以为真

2020-09-16韩十三

读者·校园版 2020年19期
关键词:校友会鞋垫教导

韩十三,“80后”作家、“火星小说”签约作者,著有长篇小说《蔷薇花墅16号》《寂寞笙歌凉》《夜泣》《左安的世界》《青鸟飞鱼》,短篇小说集《你在我的心里过期居留》《微光森林》等。

2020年3月,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好友“调色男巫”发的一段话,他说:“周杰伦唱歌越来越清楚,而‘80后的青春越来越模糊。”我便突然想起自己的高中时代了。

那时候,窗外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麻雀,总喜欢在暴雨的屋檐下多嘴,而周杰伦也才刚刚开始练习《双节棍》;那时候,有一个叫OICQ的聊天软件,世界上还残存着一种叫“笔友”的朋友;那时候,跟班上其他同学的烦心事不同,我所纠结的不是谢霆锋和周杰伦到底谁帅、谁有才,而是自己那迟迟不愿生长的身高。

我冒着被比我还矮半头的教导主任罚到食堂洗碗的危险,蓄了谢霆锋的同款长发,每天用袋装飘柔洗发水洗两次头发,却总觉得自己跟所谓的校草之间,还差一双内增高鞋垫的距离。所以,我只能把一张用蝴蝶标本做成的心形裁剪画,偷偷藏进黑漆漆的桌洞里,直到高中毕业,也没敢送给心仪的女孩。

北方的小城夏天是少雨的,但夏雨总是下得滂沱。

晚自习放学后的男生集体宿舍没有秘密,所以我只能在人去楼空的教学楼拐角处,借着楼道里忽明忽暗的灯光,用刚刚削过2B铅笔的小刀,给自己削一双内增高鞋垫。我选的原料,是那时候在女孩子当中特别流行的波鞋,那种鞋底子厚,而且很柔软,特别适合做鞋垫。我用来削鞋垫的那双波鞋,是我每天只吃馒头咸菜,省下一个星期的饭钱,到学校附近的小商品街偷偷买来的。彼时,那条街上,除了零零星星的几家服装店,大多数是一家家小食店。

现在想想,小食店里的饭菜其实也未必好吃,真正吸引我们的,不过是每家小食店里必备的影碟机罢了。那时候,小食店的影碟机里总是循环播放《飞天舞》《星愿》《古惑仔》这几部电影。

我手脚并用,费了十几分钟的工夫,才削好一只鞋垫,就听到了走廊上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抬手看了看手腕上一按就会报时的电子表,9点40分,离教导主任来清楼还有一段时间,便蹑手蹑脚地爬了几级楼梯,贴在墙角探头去看。然后,我便看见了我们班那个被大家叫作“面鱼”的男生,他对面亭亭玉立站着的正是我心仪已久的女神A。彼时,面鱼正把一朵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玫瑰花递到她面前,好在,迟疑良久的A最终没有接受。面鱼无奈,只得故作潇洒地推开了走廊的窗子,把玫瑰花丢进了大雨里。手握削笔刀的我心里惴惴不安,有三分窃喜七分隐忧。我欣喜的是,面鱼的个子比我还要矮一些;担忧的是,他腰间挂着一部摩托罗拉的BP机,且还是汉显的,而我呢,只有一块会报时的电子表。

把玫瑰丢进了雨中的男孩故作深沉地长叹了一口气,不经意间抬头朝我这边看时,我连忙缩回了阴影里。我坐在最后一级楼梯上,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我就那样咯吱咯吱地削着鞋垫,窗外就那样哗啦哗啦地下着大雨。

等我终于成功地将两只增高鞋垫塞进运动鞋里,抱着用鞋带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的破洞粉红色波鞋猛亲一通的时候,刚刚婉言拒绝了面鱼的女神A便出现在我眼前。她手里拿着一把粉红色的折叠伞,跟我垂在胸口的破洞波鞋看起来很搭配。她的眼睛是双眼皮,本来就很大,看到我亲吻鞋子的动作后变得更大更水灵,然后她的鼻子和眉毛皱在了一起。

“噫——”

这是她当时拖了长长尾音的语气词。

我想我本该解释的,可我逃走了。

穿着垫了增高鞋垫的运动鞋,脖子上挂着一双荡来荡去的粉红色波鞋,在教学楼门口,把穿着雨衣的教导主任撞了一个趔趄后,我冲进了那场再也没法把自己洗干净的大雨里。

“你是哪个班的?站住!”

从泥水里站起身来的教导主任冲着我的背影大喊。

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转过身来,班级,名字!”

“原来他没有认出我,不知道我是哪个班的……”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教导主任的脚步越来越近。在他即将抓到我的前一秒,我再次撒丫子狂奔,而且一边跑一边对着身后大喊:“我叫面鱼,有本事来抓我!”

我知道患有哮喘的教导主任跑不过我,何况,我那两条大长腿刚刚增加了3厘米。

我迂回着,气喘吁吁地跑进即将关门的宿舍楼后,躲在厕所隔间里喘了半个小时的粗气。现在想起来,我最恨的人应该是马云。如果他早成功20年,我肯定会在网上下单购买增高鞋垫,而且,收货人还得写化名。

第二天大课间,面鱼被抓到教学楼前的旗杆下罚站的时候,天已经晴了。据说,他对昨晚的所作所为闭口不谈,教导主任便治了他一個“欺君之罪”。

我趴在4楼的窗口,看着楼下被昨夜的狂风暴雨肢解了的玫瑰,轻轻哼唱:“如果一开始你爱上的人是我,只会挂着你念着你要你快乐。”

玫瑰花瓣被泥水封印在了砖缝里,变成了暗红色,就像伤口愈合时结痂的血壳。

我抬头,偷偷看向对面楼层,我看见女神A正和闺密耳语着什么,两个人还时不时地朝我的方向嗤笑着。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突然就不喜欢她了。或者,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

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她说出了我的秘密,还是因为彼时彼刻正在“受难”的面鱼。

那双自制增高鞋垫,我只穿了一天就扔掉了,我把它们埋在了音体楼西门外从左数第三棵白杨树下,趁着月黑风高,就像是一个犯下了命案、毁尸灭迹的凶手。遗憾的是,20年光阴匆匆而过,我一直等着岁月的审判,将我遣返回那个令我惴惴不安的年代接受惩罚,而现实,终究让我成了青春的漏网之鱼。

可喜可贺,从高中到大学,我的身高又长了10厘米,尽管身材仍算不上高大。

事到如今,我依然记得面鱼在旗杆下罚站时那张倔强的脸,以及他腰间那部沉默不语的汉显BP机,却对女神A的印象越来越模糊,甚至已经记不起她的全名。我只清楚地记得,每天做课间操时爱穿波鞋的她,从那天以后,再也没穿过波鞋。

3年前的校友会上,坐在另一桌的我,远远地看见了依然美丽出众的她。彼时,她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可爱女儿,依然是校友会上谈论的焦点。而让我微微有些难过的是,陪在她身边的那个戴着黑框眼镜、温文儒雅的男子,并不是面鱼。彼时的面鱼,驾驶着一辆黄绿相间的出租车,滴酒不沾,年年被评为公司先进、模范司机。小城变化太快,我们很多在外地打拼的同学,回老家的第一件事,便是约上这位“活地图”,让他带着自己去转转。

聚会结束后,面鱼自告奋勇载我回酒店。

两个人相对无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只得没话找话,打趣道:“面鱼啊,你的BP机呢,还留着吗?你可不知道,当时有多少人羡慕你!”

已经有些发福的面鱼挠了挠寸头,嘿嘿笑道:“其实啊,那时候从来就没人呼过我。”

腼腆如他,那时候,不知道他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将那朵带刺的玫瑰,献祭到青春面前。

我住的酒店是新建的,就建在高中校门外那一家家小食店的原址上。窗外青年公园的工程还在进行,已近午夜,工程车辆全都熄火停在了路旁。站在酒店窗前的我,隐约看见了楼下几台大型背投电视,我知道,那些电视机原本是摆在小食店里的。在那一块块微微凸起的,永远不会再亮起的屏幕中,封印着我们这一代人越来越模糊的青春。

我坐回到床头,从包里拿出高中同学录,那里夹着一张毕业照。

彼时,我站在最后一排靠左边的位置,当然,站在那样的位置,是必须踮着脚的。

我看着照片中坐在最前排的教导主任呵呵傻笑。

刚才的校友会上,已经升职为小城教育局副局长的他给我们这些小辈敬了一杯酒。

他说:“来来来,敬曾经的信以为真!”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隐约看见面鱼的眼角有泪。

喝着可乐,最没有资格哭的他,居然湿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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