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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隐者吴大千

2020-09-16丁建元

齐鲁周刊 2020年18期
关键词:马先生

丁建元

吴大千,字石仙,号千山老人,国家一级美术师,生于1966 年,青海省西宁市人,因徒步单车历时10 年走遍全中国,走访了大千世界,改名为大千。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国画家协会理事,中国画研究院院士,当代青年旅行家,世界之最《锦绣中华》万里画卷创作者。

有人说,要和有趣的人在一块儿,吴大千就是这样一个人。

结识吴大千,缘于著名画家马波生先生之邀。他说,有个徒弟住在黄山宏村,画得很不错,咱们去找他。

我与王展先到了呈坎暂住,次日暮晚,马先生到了,放下行囊就给大千打电话,那边好像说老师你真的来吗?马先生说我都到呈坎了!我听到电话里说,好!好!杀羊!杀羊!明天上午就杀羊!

早晨,我们乘车去宏村,如同穿行在画境里,阴云迷山,连天的黛青,平铺的绿色稻田,其间立着白墙黑瓦的民居,掠过车窗的是成片的竹林和伸出白穗的芒草。车出山口,便是盆地平原,很快就到了宏村后面,吴大千便结庐在此。

车还没停稳,就见一人趋步,踩着窄窄的铺石小路迎过来,是引路的青年。那边楼下撑开了阳伞,伞下有喝茶的桌椅,伞前站着几人,引颈向这边目视。随着马先生往前走,就有一人前迎,就是吴大千。大千目光随着马先生的脚步往回收,最后,抽一口烟斗儿微笑着说,老师你可来了。

我看吴大千,五十多岁,个不高,清瘦干练,窄黑脸堂,长发垂肩但已谢顶,鼻直口正,两眼晶晶有光,尖下巴上留着山羊胡子。他上穿赭色盘扣圆领衫,下穿浅灰色绸布裤子,扎腿;平底儿布鞋绣如意云纹,再加上腕绕的手串儿,脖子上戴着檀香木串珠,自然是仙风道骨模样。

吴大千已经泡好了茶,先给马先生斟上。马先生说我都到你家门口了,还问来不来。大千点上一支香烟,先轻轻吸一下,再递给老师,说老师你多少次说来,来着来着又不来了,我是昨晚专门从城里赶回来的,我要是把羊杀了你不来,肉不都臭啦?马先生没话说了,抽了一口烟,眯着眼睛看看我们说,这小子。

我们就住在大千家里,一座两层楼的徽州古民居,青砖门罩,雕花精细,前庭后庭,然后天井,过桥进到最里边,就是大千很大很大的画案,案上花瓶古董琳琳琅琅。两边各开四个房间,专门招待朋友,门上还挂着木牌,上面分别写着“昆仑、西北、高原”等。我听大千口音,有西北腔韵,一问果然。大千说自己是从青海过来的,叫这个名字,绝不是掠张大千之美,从小立志,走遍大千世界。

住下后,马先生要休息,大千对我说,大哥,我领你到楼上看看。我问楼上是你的展室?他说不是,上去你就知道了。

我们跟在大千身后,咕咚咕咚踩着木板楼梯来到二层。上来后经吴大千介绍,我们不禁大吃一惊,这里居然是吴大千走遍全国的各种物件儿,此人不单单是著名的国画家,还是一位了不起的旅行家、探险者。老大的玻璃罩子里,陈列着破水壶、破胶鞋、破本子上的速写稿、旧钢笔、烂袜子;有全国各地邮政局盖上的邮戳,各地名人的签名或路人的赠言寄语等等。旁边还有几辆生了锈的自行车,轮胎上的花紋磨平了,牛皮座子磨得发了白,车铃铛早就生锈,像干瘪的羊卵一样耷拉在车把底下。

大千告诉我,他生在青海农村,五岁便跟祖父、父亲习字,十二岁学画并练武术,这里前庭悬挂的木匾上“一览堂”三字,就是八十五岁父亲的墨宝,字体饱满厚重,朴拙大气。大千又说,我拜师学画,从小到大,一直想着走遍全国,小时候不行,大了成家脱不开,后来,我拜在大师宋雨桂门下,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我想要是不实现“大千”这个梦想,简直糟蹋了这个名字。可是,家里人坚决不同意,说我走火入魔,邻居们说我画画画出精神病了,脑子让驴踢了不假,还是让公驴踢了。可是,宋雨桂老师理解我,支持我,他给了我七千元钱,这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就这样,我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选了五四青年节,专门从天安门广场出发,这是2003年。

独人上路,四顾茫然,路上多少艰难,常人难以想象。

……我骑着自行车,大路走了小路走,小路走了大路走,过江过河,翻山越岭,走路自行车驮着我,过水爬山我扛着自行车,没有路了自己探路。碰上村庄住在人家里,牛棚也住,草垛也住,见不到村庄就住在野外。后来我到了新疆,到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正巧是上海的余德顺在这里失踪。我想我来了,不管碰到什么都要进去。我在沙漠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走了几天也忘了。那天傍晚,我一看坏了,后面几只狼远远地跟随,也不远也不近,就那么盯着我。晚上,我把一路捡来的木棍儿点上火,可是那几只狼就在不远处蹲着,眼睛闪着蓝光,嘴一咧牙齿都发亮。我不敢合眼,虽然学过武术,但对付不了几只狼一起进攻,更何况我已经筋疲力尽,就守着火堆等到天亮,狼才离开。

……我在沙漠里走了九天九夜,渴不说,饿不说,最可怕的是九天九夜没有人影儿,几次孤独得想哭,可是我擦擦泪,咬紧牙再走。我暗暗叮嘱自己,路是自己选的,不能当孬种,还要保护好自己,不能像余德顺倒在沙漠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迎着风沙往前走,最后,终于走出了沙漠。一出来我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而是回过身,看着沙漠,沙漠上有我的脚印,我突然哭起来,放声大哭,我是为我,为我的胜利,也为余德顺,我们是没见过面的同路人,可是他倒下了。

我就这样走了整整十年,走遍了全国所有的地级市,看过所有的江河湖泊和名山大岭,我走到哪里就画到哪里,共骑坏了十七辆自行车,穿坏了七十七双胶鞋。还有一次,我被汽车撞断了腿,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出了院接着走。

……全国走完后我回家,村里人都以为我早就死在荒郊野外了。我推着自行车进了村,代我尽孝的兄弟认出是我,抱着我就呜呜地哭,兄弟俩就哭在一块儿……

吴大千左手虎口攥着烟斗,边说边抽,挑挑烟丝子再抽两口儿。我看着坐在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徐霞客转世。徐霞客曾经说:“亘古人迹未到之处,不惜捐躯命,多方竭虑以赴之,期于必造其域,心穷其奥而后止。”这个叫吴大千的人做到了。

吴大千说,前些年我的画在全国有了影响,有的也卖出了价格。我最爱黄山这个地方,倾其所有买下这座房子,后半生我就在这里住下,潜心画画了。

吴大千找出从前出版的描写徽州民居的画册,墨气淋漓但也有些凝涩,却带着西北人的坚实和厚重。

马先生醒来,我们四人品茗聊天,马先生说起吴大千拜他为师的经过。马先生最早求师于卢沉,后为李可染大师的关门弟子,无论是山水人物,还是书法尺牍,都有自家风采;马先生用笔求简,在减法中尽显天地气象,近七十年的速写功力,使其画作臻于纯青,尤其近年以自家笔墨重绘桂林山水,卓然不群。当时,吴大千到了马先生府上,先生正在和友人对弈,吴大千走近就以古礼跪拜。马先生扫他一眼问,喝酒了?吴大千说喝了。马先生略有不悦,手捏一子儿只看棋盘,说那你就跪着吧,接着啪地落子。大半天,棋局终了,马先生抬头一看,吴大千还是端正地跪在那里。此前,已有老友向马先生推荐,他知道了这个高原青年的传奇经历,叹他有常人未有之毅力,有凡夫未有之恒心,足迹天下,志在高远且谦卑业学。马先生微微一笑说,起来吧,收下了!吴大千早就腰酸腿疼,但还是忘不了给马先生磕了三个响头。

当晚,大千开了好酒给马先生洗尘,三杯过后,话也就随便。我说大千弟,现在画坛乱腾得很,你也应该搞个行为艺术,比如,用你的山羊胡子画画。吴大千喜滋滋地说,搞了,搞了,我把胡子剪下来,做了一支毛笔,可是不吃墨呢,不吃墨,没画成。我说你应该把胡子和狼毫掺起来。吴大千说我试试,我试试。马先生就眯着眼微笑。

次日头午,我们到了塔川。塔川位于高山之阳,深溝细溪,到处都是古樟树和乌桕,半山上楼舍错落。八月闷热,马先生体态粗胖,方脸佛肚,七十八岁高龄居然头无白发,居然喜欢穿着拖鞋,吞吞而行大汗淋漓,索性全裸上身。

到了村前,我们坐在亭廊的美女靠上小憩,大千立即给老师递上矿泉水,然后用毛巾给他擦汗。擦到胳肢窝,马先生就把胳膊抬起来,像老鹤缓缓亮起翅膀,亮完了左翅膀再亮起右翅膀。擦完后,大千再用扇子给老师送爽,扇了后背扇前胸。可是,马先生似乎不领情,说大千我看你朋友太多应酬太多,还有多少心思琢磨艺术?你要潜下心来,潜心先要收心,得沉下来!吴大千边扇着扇子边点头说,沉下来,沉下来,回去我就沉下来!

中午回去吃饭,大千端上了煮烂的羊肉,说老师,这是波尔多羊肉,鲜得很,嫩得很,是我和村里的朋友合伙养的。吃着羊肉,大千说老师,我的孔雀蛋今天破壳了,小孔雀孵出来了,是用鹅孵化的。我们觉得新鲜,大千说,我曾经让鸽子孵鸡蛋,鸽子孵自己的蛋,三天小鸽子就出壳儿,可是孵鸡蛋要六天六夜,累得老鸽子毛都快要掉光了;你们不知道,鸽子孵出的小鸡,凶得很,见人就啄。我下一步,还要孵一只仙鹤,以后画画用。

饭后,我才认真欣赏吴大千的作品,画幅有大有小,但都是取很高的视角,甚至采用俯视,笔墨苍劲浩瀚,而且老辣,山川沟壑松柏龙虬,激情汹涌澎湃,意境恢弘。我想大千十年的游走和探险,他的视野完全打开了,他可以粗狂,可以细腻,可以折枝思维,也可以全景扫描笼于笔端,他有深厚的家学书法渊源,还可以把中国武术的哲学意蕴融会其中。受马波生先生的启迪,如果他再画徽州民居,会是怎样的景象?这时,马先生当场再画民居,淡雅空灵,简约通透,在平面形式感中追求光影效果,水与民居静动相宜。聪明如大千,肯定会有新的造化。

三日,我们又到了南屏村,大雨夜歇,天晴得极蓝,大朵大朵的白云在明亮的阳光里缓缓漂浮,稻田一直铺到天际的蓝山脚下。南屏村古宅新院,又是白墙黛瓦,石街窄巷。大千陪我们看了几座旧祠堂,说,我有些乏困,在村口等着你们。我们看了村里看村外,短墙薜荔,窗外芭蕉,墙角绿竹,又是高高的乌桕树,古典的田园风,诗词的旧意新韵,移步换形,任意截取都是国画。

等我们回到村口,吴大千正坐在一棵桂花树下,把啤酒倒在纸杯子里,滋润地喝着,喝得脸色微红。

坐在车上,吴大千来了精神,他说,今天下午送走你们,明天我就要到宁夏了。我问他是去写生?吴大千说不是,我要去拍电影,到张贤亮那个影视基地。这又让我们奇了。我说你去做美工?吴大千说也不是,我去当演员。我说你能当演员?大千说是,去演一个坏人,好多导演看中了我的形象,专门让我演坏蛋。马先生不说话,就是微笑。我问大千你在这部电影里演什么角色?吴大千说电影好像叫《西部风云》,我没有看本子,我演的是夜戏,坏蛋都是在晚上做坏事嘛,我是黑老大,我无恶不作,我杀人放火还强奸民女,后来黑帮火并,最后我被人杀死,是导演电话里告诉我的,我最后被乱箭穿死,……我是死定了,……嗯,大约拍十天左右,等我死完了,我就回来画画……

大千说得很认真,很正经,丝毫没有逗的意思,我和王展禁不住大笑起来。

坐上返程的火车,我想,这个吴大千是个什么人呢?是著名国画家,是旅行家、探险家,是影视演员,是隐居黄山脚下的逸人、散人,是个奇人,首先是个有趣的人!结识大千,是我人生幸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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