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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的哀歌

2020-09-06曾一峰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原野

曾一峰

1941·9·18基辅郊外

伏尔加河畔,雪球花儿开的季节刚刚过了。只是今年的原野似乎黑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凹坑到处都是。坐在河畔的这位少年正在以沉思者的形态思考着。思考的东西没有黑格尔的论文这么高深莫测,也没有柴可夫斯基的音乐这么含蓄。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仗,把原本这些很美丽的地方不知趕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叫伊凡·安德烈·彼得罗夫。

被赶走的还有他的母亲和父亲。哦,还有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的爷爷。就是这座村庄上那个管理森林的,叼着一杆长长的烟斗,经常对着每一位乡邻好友和素不相识的路人呵呵笑的老头儿。妈妈呢?爸爸呢?爷爷呢?森林呢?他想。原本是森林的地方现在只剩一些灰烬了。要是爷爷回来看到了该不会又生气地把他的胡子乱揪,气得大喊他那句“这帮可恶的德国日耳曼人小鬼子!!!”吧?

爷爷以前是乡村的历史教师,在伊凡小时候经常在冬夜的星空下跟他讲一些故事。这些故事以及承载着故事的那些时刻,还好,他还是记得的。伊凡颓然坐在一片焦土旁,看着自己已经不知被什么东西染黑的双手陷入了回忆。他渐渐闭上了眼。大雪覆盖了莫斯科郊外的村庄,伏尔加河上结了一层薄冰。已经是圣诞节前夕了,远处乌拉尔山上的白雪在夕阳下反射着银光。顷刻,天黑了,白雪也带着新年的祝福翩翩落下。村里的东正教教堂灯火通明,祭坛旁边的唱诗班正唱诵着迎接新年的颂歌,整座小村庄里都飘荡着这优美的旋律。雪地里燃起篝火来了,人们围着篝火又唱又跳,手风琴欢快的吐着音乐。村子里的苏维埃共青团区委会门口立起了一棵高大的圣诞树,树上的积雪被房子里的灯火照得透亮,反射出晶莹的颜色。房子里的那些人在开新年晚会呢。欢快的手风琴驱使着那些年轻的“达瓦里希”跳起了舞,不时还伴有“乌拉!”“乌拉!”的欢呼声。每年的这个时候,爷爷便会在家里的炉火旁,装饰着彩灯的圣诞树下跟伊凡讲起了故事:

“从前呢,我们这个国家,还是有像现在的英国那样的国王的。只不过,我们叫他‘沙皇。刚开始的时候有一位叫彼得大帝的沙皇,让我们的国家变得繁荣了,广大了。只不过后来的那几个沙皇,压迫我们,欺压我们无产阶级。然后出现了一个叫列宁的人,发动起义,推翻了这个政府。然后我们现在的苏维埃共和国就建立起来了……”伊凡那个时候还不理解“沙皇”“无产阶级”“苏维埃”是什么意思,甚至在记忆中也不太了解列宁是谁。他每每听到这里,就会嘟起嘴,老大不高兴地说:

“爷爷又讲这个老掉牙的故事啦!”

而爷爷呢,这个时候总会哈哈大笑,抓抓伊凡那淡黄色的头发,又猛烈地咳嗽一阵,吸一口烟后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这个时候,爷爷的脸在黑暗中显得轮廓分明,皱纹也不那么明显了。厨房里传来了饭菜的香味也传来了妈妈的喊声:“开饭啦!”而爸爸总在这时候走出来,扶着爷爷,拉着伊凡,笑嘻嘻地走向饭厅。

他至今也无法忘记爷爷在德国鬼子踏上了祖国的原野后曾无数次慷慨激昂地说出的那段话:

“阿道夫·希特勒要征服这个民族,但是这是个什么样的民族呢……一个诞生过普希金与托尔斯泰,契诃夫与屠格涅夫,柴可夫斯基与格林卡,茨维塔耶娃与叶赛宁,车尔尼雪夫斯基和茹科夫斯基的民族……红星帽徽下的红军战士们走过红场,走过莫斯科,走向明斯克和列宁格勒,浑厚的进行曲曾经伴随他们攻克冬宫,曾经伴随着他们冲向波兰的原野!伟大而神圣的战争啊,他们高昂的头颅怎么也不肯向法西斯低下!”每每到这时,他那灰白的胡须便会剧烈地抖动,眼睛坚定地望着前方。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凝成记忆的永恒。他只记得,自己躲在一座还没被炮火炸平房子里,透过被烟雾抹得漆黑的玻璃窗,眼睁睁看着德国人端着冲锋枪,押送着爷爷,妈妈,爸爸,还有其他一些陌生的,不熟悉的面孔,叫着他们“可恶的布尔什维克,”走到一条小巷子里,刹那间,像患了热病一般的机枪发出了野蛮的笑声……

远处突然响起了能够震破耳膜的爆炸声,这是他所知道的最后的事情。在一阵不断空袭的疼痛中,他猛然失去了知觉……

1941·9·19基辅战场

瑟瑟的秋风拂过乌克兰秋天的原野,第聂伯河上泛起了一点点皱纹,在白亮的月光照耀下流出银白色的光。陡峭的河岸已经被烧得焦黑,金黄的麦浪被柏林城里的永无休止的背叛压得再也泛不起一丝波纹。

别基杨科,这个英勇的伏尔加少年,跟着苏军被围困在这个所谓的“基辅大包围圈”已经三天了。他此刻在阵地里耷拉着头脑,面部的轮廓在火光轻抚下显得模糊不清。他的眼睛盯着一张已经破破碎碎的少先队员证,上面的文字似乎在火光上跳动着,不断闪烁着几个词:伊凡·安德烈·彼得罗夫。

这张队员证是在一个被踏在纳粹的铁蹄之下的孩子身上找到的。那是在基辅城郊,这位少年是被德国空军炸死的。一头柔顺的金发仍然在他的已经流光了生命的躯壳上随风飘动,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染得深红。

别基杨科默默地坐着,眼睛晶莹得能反射火光,终于,一滴泪珠凝在他的眼角,滑落下来,滴在土里。坐在一旁的莫托洛夫用钴蓝色的眼睛凝望着他。过了一会,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诶,战争么,都是要死人的……”他叼着烟斗,开始轻轻哼起了歌:“起来,伟大的国家……”嘴里吐出的烟雾显得他的脸模糊不定。

别基杨科默不作声。他回想着他那被德国法西斯杀害的父母,亲戚,朋友,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他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的尖叫。远处,尚未疲倦的苏军战士在用欢快的手风琴驱赶着歌声:“正当梨花开遍了原野……”

“梨花,还会再次在乌克兰的土地上盛开吗……”别基杨科哽咽了。他突然起身,对着灯火通明的德军营地,大喊:“总有一天,我会找你们这些万恶的刽子手报仇的!”莫托洛夫听着他的叫喊,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但他军服下的刺刀显然被攥得很紧。

未到黎明,红军又一次向着已经飘着万字旗的土地冲锋了。顿时,“乌拉”的喊声响彻了天涯。他们端着灌满了愤怒的刺刀冲向那一片黑压压的海洋,帽檐上的红星在霞光中闪烁着红光。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刻,随即炮弹开始在原野上大肆破坏,子弹呼啸着贯穿了一具具躯体。顿时,黑血洒在了滚烫的土地上,还冒出丝丝蒸汽。

莫托洛夫看不下去了,在人群中跑得更快了。他只想用手中的刺刀捅死德国鬼子,越快越好,越多越好……他的眼睛闪烁着别样的光。突然,一颗子弹,就好像是罪恶驱使着它似的,不偏不倚,打中了他的胸口。

他感到胸口像是扎进了一块烙铁,灼得他生疼,便失去了知觉,倒在了这片洒遍了鲜血的土地上。那对没有表情的钴蓝色眼睛仍旧望着前方。乌克兰的原野上,德军的坦克疯狂地咳嗽,把原已成为焦土的战场搅得面目全非。

战斗结束了。坦克的履带碾过了这片焦土。基辅城变成了一片瓦砾堆。灰黑色的烟雾混杂着血腥气飘荡在第聂伯河上。夕阳跟血一样红。日耳曼人的鲜血和斯拉夫人的血掺在一起。悲凉的晚风中绣着镰刀斧头和锤子的红旗倒下了,唯独纳粹的万字旗猎猎飘扬着,诉说着原野的哀歌。

1945·5·7柏林·国会大厦附近德军军营

致冯·特劳德上校

尊敬的上校:

承蒙您的好意,让我把自己对这场战争的见解及看法倾注在这张信纸上,并且向战死的德军士兵,纳粹元首,以及德国人民做出一定的缅怀以及对他们的功绩的赞誉。作为一名普通的德意志士兵,我也不具有元首阿道夫·希特勒的从容赴死的勇气。毕竟在此之前,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海德堡大学的学生。我知道我写出的事实或是看法也许会遭到德国人民的唾骂,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遭受了苏联人的蹂躏,受到了纳粹党一定的恩惠,毕竟在纳粹党统治期间,德国一度变成了欧洲最富有的国家。我同情他们,也理解他们的怒火,但是我的良知驱使我把这些事实告诉公众,因为世界人民同样也遭受了这场战争的荼毒。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搭上公共马车去往另外一个世界了。请容忍我在下文的絮叨,倾听我的叙述。以便让您了解一个在这个世界中微不足道的渺小者是怎样看待这场战争的。我不想赘述战争的过程,我只想在此,写出德国人民所遭受的苦难。

今年的4月16日,苏联红军已经打到了市区。他们高喊着“乌拉”,向市区挺进。我们德军只剩下了两昼夜的弹药了。红军已经到达了总理府附近。4月 20日的时候,他们开始炮轰我们的市区。然而市区里并没有见到红军的身影。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对我们实施的是远程轰炸。

请让我描述一下这次轰炸的惨状吧:您想象一下,一座座由智慧堆积而成的房子,用钢铁做他们的脊梁,用诗韵塑造它的灵魂,屹立在如此浪漫而美丽的土地上,顷刻间被残砖断瓦所替代。它们的美,被炮火燃烧殆尽了。然而最痛苦的,还是平民。虽然红军丝毫没有伤害平民的意思,但是这些轰炸,已经让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消逝了。我亲眼目睹苏军的一颗炮弹落在一群平民中,把他们炸得血肉横飞,残砖断瓦旁边都是尸体的残片,以及被弹片削去了一半的脑袋。

红军到达了我们这个街区。他们的坦克向我们开炮,我们则用高射炮回击。然而这是阻挡不了他们的怒火的。我们的士气在一天天低落。我亲眼所见,我的战友,被坦克碾得血肉模糊。大街上到处都是德国人的尸体。

然而在这种情势下,我们军队的首脑,阿道夫·希特勒,还在杀害我们的官兵。有些士兵已经抵挡不住了,整个部队只剩下几个人,不得不退却。我们的首脑,却把他们吊起来,恨不得把一些字牢牢地焊在他们身上:什么“胆小鬼”“他玷污了德意志民族”。

红军正在不断在推进。他们常常为了进攻一条街,或是一栋楼,甚至是幾步路,付出几人甚至几十人的代价来跟我们争夺。我们也拼死抵抗,通过每一条地下水道,排水沟,每一个地下室,向他们进行反击。尽管如此,我们的阵地还是在不断往后退。我们的弹药稀缺,粮食告罄,而我们的指挥官面对我们的诸多却只告诉我们“援军快来了,稳住阵脚……”

而与此同时,我们却遭受到了红军的轰炸,几乎每一条街上空都笼罩着烟雾,每一栋楼房都面目全非,每一块石头都淌着鲜血……我们退却了,进入到平民房里,看到的要么是服毒自杀的尸体,要么就是上吊的死人。.4月30日傍晚九点多钟,国会大厦里的守军几乎全都被杀光了,而在火光的映照下,那圆形房屋屋顶上,飘扬的是鲜红的镰刀斧头旗……5月2日,我们终于放下武器投降了。炮火声也停息了。整座城市一片死寂……

上校先生,这便是我本人在柏林会战中的亲身经历。恐怕这张信纸还无法承受我在战斗时最初的困惑:我们的同胞在他们的土地上究竟做过什么?他们为何要把怒火发泄在我们的人民的身上?为何欧洲人民对我们恨之入骨?

许久我终于知道答案了。以下就是我了解到帝国元首和同胞在别国领土上所做下的功绩:

希腊的巴特农,理想艺术以及幻想艺术堆砌起来的奇迹;雅典的卫城,古老文明在爱琴海岸旁用竖琴低吟而构成的艺术;巴黎塞纳河上的城岛,运用意象与诗韵堆砌起来的欧罗巴平原上的梦;基辅和莫斯科郊外的一望无际的远山,溪谷,原野;考文垂,英伦三岛上人类科技和工业相互焊接成的文明;克里特岛上金黄色的沙滩……原本这些从画中走出来的文明,被一群被迫听从一个独夫的强盗,和他们所携带的坦克,飞机所覆盖了。顷刻间这些记忆只留存在了静止的时钟里,沉睡的黑白照片之中。而那位独夫,以“复仇”为由,对这些替代了人类文明的残砖断瓦做出解释,说他只不过是为了报复一战中那些使德国的耻辱钉在了书本和文字上的人,却忘记了那些身上满是弹孔的无辜民众……他不同情弱者,他的唾沫和手舞足蹈的手势解释他杀害这些犹太人和凯尔特人,日耳曼人,斯拉夫人只不过是在遵循自然的准则,人类应该像狼群与猿猴一样,把弱者和低劣的人从团体中清洗出去。无数的人因为他的命令浪费了鲜血,而在德国,几乎所有的人都拥护他的决策,投票让他当上总理……当上所谓的“德意志第三帝国元首”。几乎没有人反对他的决定,都支持他领导下的军队用暴虐的铁蹄踏遍欧罗巴……而几年后,无数的坦克和皮靴越过了易北河,说他们只是为了在纳粹的枪口下死去的亲人报仇……而是谁是这个“纳粹”登上历史舞台的?是我们!

上校先生,这便是我对德国人民,德国士兵,纳粹元首的全部赞誉以及见解。

尾声:

柏林打下来了,战争结束了。别基杨科,这位从柏林归来的红军战士,逃脱基辅战场的勇者,终于完成了他在那个漆黑的旷野里发下的誓言,血债血偿,用德国人的鲜血来偿还他们在这辽阔的土地上所犯下的罪行。

一切都结束了。他也回到了他的家:伏尔加河畔的一个小村庄。一路上的颠簸使他的梦境混乱不堪:鲜血,吊起来的平民,被削去了一半的脑袋。全部都在他的梦境里浮出水面。回家,一路上,已不是原来的样子,都变成了焦土。德国人在他家乡做的这些事,他在德国也奉还回去了。然而,这真的好么。他伤害的不只是德军士兵,还有无辜的平民。

还好,雪球花又开了。儿时熟悉的花香。还有河岸那六月艳阳照耀下的旷野。

然而那些鲜活的生命,却再也无法盛放了。那些笑容早已枯萎,有些还褪色在泛黄的照片里。

他茫然。就如那棵在旷野中随风摇晃的李树。

时日,黄昏。残阳如血,回首如梦。伏尔加河上空,响起了凄切而彷徨的歌声......他只想再唱一遍,唱起那一首首挽歌,送给这场灾难中受害的平民,战士,工人,学生,孩子……

昏鸦时鸣,伴着这首彷徨的歌声,飘向伏尔加河,飘向莫斯科,飘向列宁格勒,飘向柏林,飘向汉堡,飘向远方,以及远方那尚未归来的鹤群……

后记

1946年6月22日,纳粹德意志第三帝国德军在侵占欧洲几乎所有的古老国家之后,发动巴巴罗萨计划,入侵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战争历时4年。苏联共有2700万人伤亡,其中1800多万为平民,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人员伤亡。战争还给苏联带来了巨大的物质损失。苏联共有1710座城市、7万多个村镇和31850个工业企业全部或部分被毁。德国则受到了严重的经济损失。双方都犯下了严重的罪行。然而这仅仅是二战的一个战场。第二次世界大战,大约有五千多万人死亡,六百多万犹太人在集中营遇害。无数的生命,在炮火和枪口下终结了……

“一个国家里有个统治阶级,愚蠢,并且什么都不懂。战争就是这样打起来的。没有错误的军人,只有错误的战争。”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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