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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取且珍袭,咏叹追前贤

2020-08-25孙学堂

名作欣赏 2020年8期
关键词:年谱

摘要:孔天胤是明中叶有较高知名度的山西籍学者、诗人,是明清时期“神韵诗学”较早的倡导者,当今学界对他的成就和思想还缺乏足够的认识。张勇耀、赵桂溟、韩兵强、常佩雨点校整理的《孔天胤全集》不但为学界提供了孔氏诗文集的清晰可靠的标点本,而且附有诗文辑佚、资料汇编和详细的年谱,是编校者团队多年从事孔天胤研究的集成之作。

关键词:孔天胤 点校 资料汇编 年谱

宋代以后的知识分子由科举步入仕途,经历长短不等的宦海沉浮,然后退休、去世,有的人会被历史记住,获得或好或坏的声名,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还有更多人最终没有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一点声息。被历史记住的人,其声望与影响大致由三条途径获得,或为政,或为学,或为诗文。为政,以利国利民为目标;为学,以修身著述为要务;为诗文,则主要是个体才华的展露。当然,很少有人把三者截然分开。与其说这是三条途径,毋宁说是相互联系、不可分割的三个方面:登科入仕的知识分子,大多数既是官员,又是学者,同时也还是诗文作家。孔天胤(1505-1581)便是这样一位知识分子。孔天胤生活在明代中期,没有取得十分卓越的成就,也并未产生十分巨大的影响。如果把祝允明、唐寅、文征明、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徐渭、李贽等人视为明代文学艺术及思想文化史上影响最大的“第一梯队”,那么,孔天胤和他的师友高叔嗣、薛蕙等人都应该算到“第二梯队”次重要作家里去。但他官至布政使,宦迹半天下,也曾结交海内贤豪,绝不仅仅是一个地方学者或乡土诗人。他之所以没有取得巨大成就、产生巨大影响,不完全是出于个人的原因,综观嘉靖十一年(1532)前后的几科进士,几乎没有跻身“第一梯队”者。似乎可以说,他们生活在一个用世激情比较匮乏、创造力相对较弱的时代。

孔天胤嘉靖十一年进士及第,在殿试中获得一甲第二名(榜眼)的佳绩。当时他对自己的政治前途应是抱着很高期待的。他的老师王崇庆给他写信说:“尝得三晋乡书,始知吾子魁杰消息,不胜雀跃。今复得京师试录,又知吾子连捷殿元,忻忭当复如何也?……乃今吾子有地矣。行且相天子如堯舜,莫之难也,敢不为天下贺?”①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认为这位学生不久就会履任要职,“致君尧舜上”了。确实,孔天胤最初也被授予翰林编修之职,但人们很快便发现他身份特殊,于是“以王亲,例不得官于朝”,改授为陕西按察司佥事。②自此之后,他虽仍然积极为政,勤奋为学,敏捷为文,却不能再怀抱致身宰辅的期待。通常士大夫以跻身“八座”为荣,即使没有机会做京官、任尚书,假设能做到都御史巡抚,也算富贵显达了。可孔天胤对仕宦并不十分热衷。他出仕不久虽然遭遇过降职的处分,但接下来的仕途是比较平坦的,不满五十岁便官至布政使,在明代官员中绝不能算蹉跎的。只是他至此已经厌倦了官场,在河南左布政使任上被劾去职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归仕路的打算。从嘉靖三十三(1554)年罢职,到万历九年(1581)去世,这二十七年时间里他没有远离汾州家乡。他与本地官员和文±酬唱赓和,赏花结社,饮酒赋诗,过着优游自适的生活,正如其门人赵讷所言,“恬愉淡泊,逍遥以游,与其弟乾石氏及诸山人诗酒相娱,甚乐也”③。

孔天胤的文学交游不算很广,比如说,他跟在嘉、隆、万间文坛上地位很高的领袖人物李攀龙、王世贞便没有交往。和当时编纂《盛明百家诗》的俞宪比起来,他认识的诗人实不算很多。俞宪说:“孔方伯文谷与予同仕籍几二十年,出入相左,不及一晤,止于声闻而已。公先予归数年,予归后欲得其诗,仅得《霞海编》数十首。”④古代交通不便,俞宪不能远赴汾州专程拜访孔天胤,也无法得到他在《霞海编》之后刊刻的其他诗集。当时请名人撰文、写序的风气已经盛行,人们普遍懂得借重名人来抬高自己的身价、扩大自己的影响,有的人刊行自己的诗文,会请十多位名人写序。可孔天胤似乎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欣赏他的名家倒是不少,从弘治年间即已蜚声海内外的状元康海,到正德年间被称作“西翰林”的张治道、刘储秀、胡侍、薛蕙,再到嘉靖前期的著名诗人高叔嗣,还有他的同年南方诗人皇甫涍、周复俊,以及乡居期间与他结为莫逆之交的布衣诗人谢榛,这些人往往会被文学史提到,被称作“秦汉派”“六朝初唐派”“中唐派”“盛唐派”等,而孔天胤没有请其中任何一位为自己的诗文写过序。倒是有师友请他作序的,比如嘉靖十六年(1537),高叔嗣便曾邀请孔天胤为自己新刻的诗集作序。高叔嗣是嘉靖十一年的会试同考官,请孔天胤作序,当然是出于对这位后辈才华的高度赏识。可惜我们从现存文献中没有找到这篇序文。又比如,当时在士林中声望极高的著名学者、诗人杨慎因“大礼议”事件被“永锢”于云南永昌卫,嘉靖二十四年(1545)谭启刻杨慎的诗集,也邀请孔天胤写了《刻升庵南中集序》。孔天胤赞美杨慎诗佳处不在“品式”,而在“情深文明”,谓“深莫深于发愤,明莫明于感人。高言逸响,识曲听真,三复此编,当自得之矣”⑤。另一位在正德末“谏南巡”和嘉靖初“大礼议”事件中都表现突出的学者薛蕙,对孔天胤的才情文章也是极为欣赏。在薛蕙去世后,孔天胤为他刊刻了《薛诗拾遗》,也为这部诗集作了一篇序。

孔天胤的一生经历了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四朝,当时文坛上有一种普遍的复古的氛围。以年辈论,他处在“前七子”和“后七子”两次复古思潮的中间,自然受到一定时代风气的影响。他交往的诗人主张不一,但普遍主张师古而不泥古,故他论诗也崇尚古雅,反对俚俗;但他从不过于强调规矩法度。而且,他从不把作诗视为人生不朽的唯一寄托,更不主张拜倒在古人脚下。他和他的同年周复俊、蔡汝楠、钱薇等人,在文学思想方面多少都受到杨慎、薛蕙、高叔嗣等人的影响,偏爱“清远”的六朝初唐和中唐诗,崇尚“神韵”之美。在当时的文坛上,他们虽然未曾跻身主流地位,但在明清之际,却受到重“神韵”的王夫之和王士稹的高度推崇。王士稹《池北偶谈》中关于“神韵说”的最经典的表述,便是直接引用了孔天胤的话。从文学思想发展的角度看,孔天胤等人可以视为明清“神韵诗学”的早期代表,他们的言论和著述有开风气的意义,因而从文学角度看有较高的研究价值。

第四,最后两册《孔天胤年谱》也构成这套书的一个鲜明特色。年谱所呈现的关于孔天胤一生的行迹十分细致,关于其时代背景、交游信息等相关资料皆全面、扎实、可信,学术价值很高。在当今的明人研究中,就笔者较为熟悉的明中期作家而言,有点校精良的诗文集印行,且有如此详细的年谱出版者只有极少数人。大多数作家,包括上文提到的“第一梯队”的许多作家尚无诗文集点校本出版。就此而言,《孔天胤全集》走在了明代作家研究的前列,也为相似的作家、学者的研究树立了一个标杆。

当然,“金无足赤”,书中难免也还有一些可以商榷或有待进一步完善的地方。比如点校工作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95册影印的孔天胤诗文集诸刻本为工作底本,“凡例”中称之为“四库本”是不妥当的;而用以校对的山西省祁县图书馆所藏《孔文谷先生文集》和国家图书馆所藏《孔文谷诗集》,与工作底本似乎是同一版本,其价值在于工作底本漫漶不清时用以校补,而非“参校”。孔天胤不喜欢自我宣传,五十岁以后乡居汾州,便成了一个真正的“地方诗人”,其诗文集传播不广,在他的身后不可能出现一刻再刻的情况,因而与明清时期很多其他“小作家”一样,版本较为简单。如果上述三者的确属于不同的版本,则应该在附录二《孔天胤著作及流传情况》中有更为详细的考论;而这部分附录的内容恰恰比较简单,看不出三者的差异。《凡例》中提到的清人温德端抄本,是根据明刻本诸集抄录,还是别有源头?对于其具体情况,也宜做出更详细的说明。又比如,第六册《研究资料汇编》所收赵讷所撰《文靖先生孔公墓碑》(第1049页)是编校者搜集到的十分珍贵的文献,其中详细记载了孔天胤去世的年月,但在文后没有标明具体的出处或来源。还有个别文献,像薛应旃的《重刻朱子晚年定论序》、李开先的《市井艳词又序》,虽然或系应孔天胤邀请而作,或文中提到孔天胤之名,但就文章内容而言,与孔天胤的生平、思想都已相去较远,是否应该辑入,还可以进一步斟酌。

另外,把三十多万字的《孔天胤年谱》编入《孔天胤全集》,似应在书名上有所体现。诗文集与年谱成为一套书,自然应该前后呼应。这一点在《孔天胤全集》中已有所体现,比如第六册《研究资料汇编》中有很多与孔天胤交往的作家,都以脚注的形式给出了人物小传;为了避免重复,第八册所列的《年谱涉及人物小传》便不再列这些人名,这正是相互照应的做法。但从实用角度考慮,《年谱涉及人物小传》按人名音序排列,便于翻检,如能将《研究资料汇编》中的人物小传全部移到这一部分,笔者以为或许更好。当然,这完全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了。

作为对孔天胤有所了解的古代文学研究者,笔者深知完成其全集的点校整理工作十分不易。正如张勇耀在这套书的“前言”中所说,《孔天胤全集》是经四人“历时十几年拉锯战式的合作”最终完成的。无论是出于对乡贤的仰慕,还是出于增强“文化自信”的需要、弘扬山右文明的意图,抑或是出于对文学与历史的兴趣与爱好,他们的辛勤付出都是令人佩服、令人感动的。尤其是与某些获得巨额资助却草草完工的所谓文献整理成果相比,他们虽然并非专门的从业人员,却是真正用心、用精神在从事文献整理和研究工作。文末借用民国女诗人吕碧城的两句诗——“拾取且珍袭,咏叹追前贤”⑦来概括《孔天胤全集》点校者的工作态度,并权且用作这篇读后感的标题。

①王崇庆:《与门人汾州孔进士汝锡书》,《端溪先生集》卷四。见孔天胤著,张勇耀、赵桂溟、韩兵强、常佩雨点校:《孔天胤全集》第六册,三晋出版社2018年版,第1084页。

②孔天胤初授翰林编修一事正史未载,也未见于其他史料。参见《孔天胤年谱》嘉靖十一年所引王崇庆《诰封奉训大夫宗人府仪宾暨配新郑县君墓表》及薛甲《大学说赠孔文谷编修》,见《孔天胤全集》第七册,第1245页。

③赵讷:《文谷孔先生文集序》,见《孔天胤全集》第一册,第2页。

④俞宪:《盛明百家诗·孔方伯集》前小传,见《孔天胤全集》第六册,第1039页。

⑤孔天胤:《刻升庵<南中集)序》,见《孔天胤全集》第五册,第934页。

⑥张勇耀、韩兵强:《孔天胤评传》,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415页。

⑦吕碧城:《精忠柏断片图为白葭居士题》,见吕碧城著,李保民校笺:《吕碧城集》诗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78页。

作者:孙学堂,文学博士,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有学术专著《明代诗学与唐诗》《崇古理念的淡退—一王世贞与十六世纪文学思想》等。

编辑:张玲玲 sdz11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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