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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洛岱尔笔下的福州

2020-08-25

闽都文化 2020年5期
关键词:克洛船政闽江

黄 伟

福州市仓山区前外国驻榕领事馆建筑群曾吸引好几批比利时、法国学者和友人来此进行“沿着保尔·克洛岱尔的足迹”的探访。

有法国寻迹者指引法国驻福州领事馆旧址:“从市中心出发,穿过一座以巨大拱形金属钢管点缀造型的、辨识度很高的现代化桥梁,此时闽江就在你的脚下流淌。来到桥端往右百来米,靠左侧顺着一条直达丘陵顶端的小路蜿蜒而上,在丘陵上方、小路尽头就是领事馆的主路。然后,继续沿着这条主路一家一家寻觅而去,你会找到一座面向街区的房子,这就是当年的法国领事馆旧址。若要进一步证实,你可以进去观察一番,正门后面就是长廊。”

法国驻福州领事馆旧址

游人循着这个“引路指南”的导引,就能看到一个挂有“法国领事保罗·克洛岱尔旧居”指示牌的老旧门洞。该寻迹者特别提到一个关键词:“长廊。”这个长廊对本文故事的主人公具有“窗口”的内涵。而常在长廊上极目远眺闽江的主人公正是晚清时期曾经担任法国驻福州领事7 年之久的保尔·克洛岱尔(Paul Claudel,1868-1955)。《福州船政志》记载,这位法国领事的汉名为“高乐待”。今天的中外学者更乐于解读此汉名的题中之义:克洛岱尔“乐于待在”东方古老的中国,“乐于待在”他的“第二故乡”福州的“家”。

故事得从1896 年说起。这一年的3 月15日,星期天,下午2 点30 分,一艘从上海驶往福州的轮船于闽江码头靠岸,从船上走下一名相貌敦厚、身着西装的法国年轻外交官。这就是当年名不见经传的克洛岱尔。此番福州之行,法国官方给予他的委任是“代理领事”,临时替代回法国休假的副领事方栋(Frandon)。实际上他肩负法国公使施阿兰(Auguste Gérard)交付的一个重要使命:参与法国与中国政府合作重建福州船政的谈判。这对于年轻的克洛岱尔来说尤为重要。这是他来华任职数月以来职业生涯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也是展示其外交才干的大好时机。这一使命的成败关系到他今后的仕途晋升,他喜不自胜,跃跃欲试。这时候,谁都想不到福州在他今后的职业发展和文学创作中将占据重要位置。

这次谈判意义重大。中国希冀延续福州船政创始人左宗棠和法国人日意格的中法合作事业,两国再次联手,重振福州船政这项晚清洋务运动最早的著名成果。法国意图从中国手中重新得到管理并控制福州船政的特权,扩大法国政治影响,获得其在远东更大的经济利益。接下来的几天,与副领事方栋进行简单交接之后,克洛岱尔马不停蹄,在此后几个月内他频繁造访位于马尾的福州船政局和位于福州城内的各朝廷要员办公地点,与时任兼管船政大臣裕禄、闽浙总督边宝泉、船政各级行政官员、道台等密切接触,多方协商,随时以电报或领事报告的形式向法国驻华公使施阿兰汇报合作进展。1896 年9 月10 日,中法合作重建福州船政的谈判正式开始。至10 月7 日,近一个月内,中法双方在福州马尾进行了三次重要会谈。最终,兼管船政大臣裕禄、克洛岱尔、法国特命全权代表卜玳于10 月11 日分别代表中法两国政府签署了福州船政第二次合作协议。克洛岱尔为谈判成功立下了汗马功劳,在福州和北京之间架起了一座中法沟通的桥梁。

福州船政局全景

第一次福州之行,克洛岱尔在此待了9 个月。这9 个月对克洛岱尔的意义已经超出了职业层面。他于谈判间隙游览了福州及其周边的名胜古迹。至副领事方栋回国休假归来,克洛岱尔于12 月20 日启程返回上海。随后几天,在他的《中国日志》上出现了这样的字眼:“搬家”“流泪”“在海上”“暴风雨”“途径群山”“寒冷刺骨的冬天”。这些字眼如实反映了这位旅居异乡的年轻人的心境:他喜欢这个心中视为“家”的城市,留恋其风光秀丽的山川河流,离开福州时十分不舍。在这期间,自1898 年9 月24 日至11 月12 日,他曾第二次到福州调查处理马尾船厂的争端。此时,正式任职福州领事的序幕正朝着他所期盼的目标徐徐拉开。

马可·波罗于13 世纪末游历中国各地时曾途经福州,赞叹这是“一个具备了所有优点的美妙奇特的城市”。法国人对福建有“中华帝国自然资源保护最好的、最美丽的省份”的描述。而对于克洛岱尔来说,对福州如此眷恋的原因,除了这座城市对他具有外交生涯的里程碑意义之外,还必须追溯到他来华前在法国的成长经历。

克洛岱尔出生于法国埃纳省(Aisne)一个偏远乡村,那里地势起伏,森林密布,耕地广袤,草场肥沃,他在乡野自由自在地度过了少年时代。直到1881 年来到巴黎,进入路易勒格朗中学就读,他才从一个“外省人”变成“巴黎人”,从“乡巴佬”变成“城里人”。他的穿戴和言谈受到那些活跃于巴黎沙龙的贵族子弟的嘲笑。尽管此后直至被派往国外任外交官,一直在巴黎这个时尚之都居住,但出身于法国外省乡村的他却对故土有着挥之不去的眷恋,他厌恶巴黎的虚荣喧哗,与上流社会格格不入,向往世外桃源的生活。1895 年7 月,法国外交部以“候补领事”职务调任他到上海领事馆。但他却对纸醉金迷的上海社交界的繁文缛节不胜其烦,工作并不顺心愉快。正因如此,克洛岱尔对福州一见钟情,相见恨晚。1898 年10 月31 日,历经周折,他终于等到了翘首以盼的法国外交部委任书,如愿以偿开始了一心向往的福州“田园生活”。他越是在此居住,越是喜爱这里的自然和人文环境。多年后他对自己的女儿说,福州是他的“第二故乡”。

1899 年1 月21 日,克洛岱尔乘船经福州船政局所在地马尾前往位于福州烟台山上的法国领事馆。他在山下的码头下船,顺着本文开头描述的那条“直达丘陵顶端的小路蜿蜒而上”,来到法国领事馆官邸。从今往后,他就是这个居高临下望得见远山和闽江的大宅邸的主人了。克洛岱尔这样记载他的内心感受:

乘坐蓝色小船回到福州。凄迷孤寂的冬日景色,大自然好似身着灰黄色丧服的寡妇,零星点缀着些微绿色。我在家里吃午饭。

尽管冬日景色“凄迷孤寂”,我们却可以从“回到福州”“在家里”窥见他对福州“家”的归属感和认同。此前作为外交官的克洛岱尔到过纽约、波士顿、上海、汉口,他一直感觉自己是短暂过客,从未像今天这样把一个城市认定为自己的“家”。从此他停止了漂泊,有了一所可以自由支配的宽敞房屋、齐全的物质生活设施、一名勤勉贴心的中国文书、几个忠厚老实的当地佣人、一份不菲的薪酬。更让他感到高兴的是,通过几年来不懈的努力终于为自己赢得了一方自由的土地、一个宁静的家园,可以在领事工作之余,从事喜爱的文学创作。

福州乐群路23 号,法国领事馆官邸旧址

最早的法国驻福州领事馆建于1861 年,克洛岱尔到任时它还只是副领事级,直至1899 年7月6 日才得到正式批准升格为领事馆,到他上任时领事人选已经有过16 次更替。从建馆之初直到1912 年12 月最终从福州撤销,法国领事馆始终设在这里。

克洛岱尔在福州领事馆的工作很有规律。他隔三岔五地往返于烟台山和马尾两处。每当需要前往福州船政时,他便起个大早,沿着蜿蜒下山的小径来到闽江岸边,乘船前往马尾。当结束一天或一段时间的工作后,他蛰居在领事馆内,或撰写领事报告,或埋头读书写作,笔耕不辍。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充满好奇和探究的热情。

法国领事馆建在烟台山上幽静隐蔽的丘陵一侧。作为福州居民埋葬死者的风水宝地,山上蔓草遍地,坟冢密布,夜间鬼火粼粼。但他对这一切安之若素,他说:“我自己就与一座坟墓毗邻而居,这些死者从未打搅过我的睡眠。”他经常独自伫立在领事馆的长廊上眺望行驶在闽江上的过往船只,观察着榕树庇荫下两岸居民的生活起居:

城区就在下面,在宽广的、浑黄的闽江对岸。闽江,那深沉的急湍,就在万寿桥的桥墩之间,汹涌地流过。

一簇簇凌乱的木排和尾闾藻饰得宛如绘画的帆船,顺流淌去。

他不懂中文,却把“谛听”当地居民的“嘈杂声”当作乐趣:

这里每至傍晚在各种叫卖的市声寂静下来之后,唯一可以听见的嘈杂声就是人们说话的声音。我谛听的就是这个,因为一个人,当他不再去探求别人对他所说的话的意义的时候,就能更加精细地听见这种语言了。这里居住着近百万人:我在一片嘈嘈切切中谛听着人们谈话……这时正是晚间,人们正在互相谈说着一天里的种种新闻。每个人好像都以为就他一个人在说话:谈到打架、食物、家庭琐事、职业、商业、政治等等趣闻……我这个死者的客人,久久地谛听着远方那片嘈杂声,发自生命的喧哗。

对克洛岱尔而言,在福州的独处是其人生的美好体验,虽然他间或感到寂寞,但他的精神是充实的,独处为他的心灵生活提供了必要的空间。他在访谈中谈到福州生活时说:“外交邮件每一周或每两周才来一次,这给了我极大的自由。我用大量的时间阅读、思考、出游。大家可以从《认识东方》中看到我对大自然的许多思考。”远离了大都市的喧嚣,在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下,他得以从繁杂的琐事中抽身。现在,他不出门就可以面对苍茫的群山和浩瀚的江河,可以“谛听”市井百姓的生活絮语,可以面壁而思,可以自由写作,可以与自己的心灵、与宇宙中的神秘力量对话。

鼓岭风光

在福州的7 年间,克洛岱尔足迹遍布城内外各个角落。他去广东会馆欣赏中国戏剧,往跑马场观看赛马,进城游览乌塔和白塔,到孔庙拜谒孔夫子。多次远足至永泰方广岩,对那里的悬空寺很感兴趣。有时他一连好几天乘坐船屋在闽江及其支流游览。他游鼓山,登鼓岭,每年夏季到鼓岭欧洲人避暑山庄度夏。在此期间只有当邮船送信的日子到来或有急事要事、必须与中国政府官员见面的时候才下山。

在福州任领事时期,他于工作之余着手当年风靡法国的散文诗集《认识东方》的写作。诗集一共有61 篇,其中33 篇描写的是福州的自然风物,倾诉着他对福州人情世故的思考。福州及其周边的山川河流、陵墓宝塔、戏剧舞台、园林寺庙、节庆民风,中国百姓众生相,无一不唤起他的创作激情,他的观察细致入微,思考别有见地,描写生动细腻,一幅幅生活场景、人物形象活灵活现,真实可感。

他描写福州乡野的农耕生活:

夕阳西下,映照着平静的劳作的一天。男人、妇女和孩子们还在干活……这边在割稻,那边拾穗……人们面对面拿起一把把稻穗在槽斗内壁上摔打脱谷;铁犁已经开始在翻耕地里的泥土了。这里飘扬着一片谷粒的气味,庄稼的芳香。

他为朴实的福州农民画像:

有个男子从我身边走过,手里抓着一只火红火红的母鸡,另一只手扶在扁担上,扁担前面挂着一把偌大的锡壶,后面是一扎绿莹莹葱姜之类的东西,一块肉和一沓准备烧给亡灵的银色纸箔锞儿,下面草把子上还挂着一条鱼。这人青布衣裳,紫色短裤,在刚刚收割过的金黄色稻茬儿上十分耀眼。

他描绘福州的金秋:

时令披着一身金色衣裳来临了……在长满青草的两岸之间,平原像一片望不到边的火焰,纯粹是这个季节的颜色……水变成了酒,柑橘在寂静的枝头闪光,一切都成熟了,谷子和干草,还有那带着绿叶的果实,全是金色……

他发表对中国文化的感想:

在中国,人们把死看得与生同样重要……人们往往在山腰那结实而从未开垦过的土地上为死者挖掘坟墓,而活着的人呢,反倒大群大群地给挤在涧谷下面,生活在低凹多沼泽的平原,而墓冢总是处在宽敞的地方,向阳佳境,极为开朗。

除了对景物的描写外,人们还会看到一些人物侧影,麻风病人、僧人、“乞丐王”、拂晓前福州街道旁熟睡的人。所有这一切,都源于他在中国特别是在福州的生活经历,源于他对市井百姓日常活动的关注。

从1896 年3 月15 日首次在福州登岸至1906年福州任职期满调往天津,他在福州驻留的时间前后一共7 年。1927 年6 月,在离开福州18 年后,克洛岱尔仍然满怀深情地写道:

啊,让我最后一次跟我身后这充满欢乐和苦难的国度再见一面吧!让我再看一眼福州,再作一次回顾和怀旧的访问吧!我觉得有一大堆事物在招呼我,而过去我多曾忽略!让我再看一看遗忘了的伟大眼泪的源泉吧!很晚了,天已断黑,但我知道我一定会找到我的家园。

在离开中国近40 年之后的1948 年,克洛岱尔在题为“赞美中国人”的回忆录中对自己发问:“我内心深怀对中国人的这种好感甚至于偏爱,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为何他们“总是在我的记忆深处徜徉”?他深情地讲述在心灵归隐之地——福州的生活,怀念起他的中国“兄弟”。他对深深植根于中国人内心的对生命、对生活的“那份热忱,那份迷恋,那份内敛却永不消退的热情,那份虔诚,那样一种永不满足的欲望”深怀敬佩。“他们对生活怀抱着多么巨大的热忱啊。啊,我的兄弟们!”与他同时代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中国的欧洲人不同,克洛岱尔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能够捕捉到他们因偏见和麻木而看不见的东西;他有一颗总是能从生活中汲取生命激情和能量的心。他在福州“家”里找到了他的中国“兄弟”,发自内心地赞赏他们的品性德行,与他们达成了默契与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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