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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驷千乘

2020-08-07黄德海

天涯 2020年3期
关键词:大伯小鸡孩子

黄德海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解雨打电话进来的时候,解雷正闷闷不乐地想着心事。中午的阳光照下来,满阳台的绿色植物显得纤细单薄,只有一根藤吐出丝,奋力向外伸展出去。日子过得好好的,义柔偏要去国外进修,说她那个植物生态学虽然不热门,但知识更新也不慢,不出去学习一下,恐怕很快就要跟不上发展,她可不想这么早就被淘汰。解雷知道义柔说得在理,可孩子不满三岁,两个人带都吃力,她这一走两年,自己一个人怎么办?不过这话解雷说不出口,他遇事跟义柔商量,她总是跟着出谋划策,现在轮到她困难一次,自己马上就怂了?思前想后也没个主意,解雷只好闷坐着。解雨算是给解雷破了闷,可接下来的话让解雷心头一紧。大伯年纪不小了,却怎么也闲不住,还是每天操弄他那个手艺。昨天剃头的时候忽然晕倒,当地医院没检查出什么毛病,解雨就找了辆车把大伯往这边拉,让解雷提前找个好点的医院。虽然解雨急急忙忙把大伯拉来有点意外,但解雷明白这事没得推脱,便给义柔打了个电话,大体说了一下情况,让她留出时间去托班接孩子,就赶紧跑去联系医院了。

从解雷记事起,大伯就跛着脚走路。流传的说法是,大伯小时候跟着去挖河,晚上大人们挑灯奋战,他不小心在河底睡着了,受了潮,从那以后就落下了毛病。解雷怀疑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大伯应该是得过小儿麻痹,好了以后变成这样的,受潮只是大人们对恶疾的委婉说法,或者是借此劝诫孩子们不要睡在地上。腿脚不好,自然没法成为壮劳力,家里老人商量来商量去,就让大伯去学了剃头的手艺。解雷看到的大伯,早就是一个拄着拐、艰难挑着剃头挑子的中年人了。他和解雨小时候,头都是大伯剃的。那是解雷和解雨享受的时刻,大伯的手柔软、灵巧,带着淡淡的肥皂香,好像能看懂他们的心思,剃刀经过的地方,立刻一阵儿轻松,刚觉得哪里痒了、不舒服了,大伯的手马上跟着到了。跟他的手艺一样,大伯虽然腿脚不利索,可人讲究,一身旧衣服尽管耷拉在身上,却始终干干净净。那些年,大伯到了一个村,就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放下挑子,先拿出凳子放好,随后支起竿子,挂起荡刀布,再慢悠悠打开一头的挑子,把小火炉开一点风口,脸盆里倒上水,放火炉上面温着。有人来了,才解开另一头的挑子,拎出个小箱子打开来,剃头刀、刮脸刀、鼻毛剪、挖耳勺、梳子、篦子、围布、毛巾,都一丝不乱地摆在里面。

或许是从小已经适应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早就适应了周围人们的目光,大伯并不悲观,也不拉着脸怨天尤人,相反,他总是乐呵呵的,不笑不说话,一开口,话头先就迎人。大概是因为这点儿精气神儿,大伯的生意特别好,通常半晌午出去,天擦黑了才回来。出去晚,是怕早了天凉,洗完头冷风吹着,人容易感冒。有时候家里忙,没人管孩子,解雷和解雨就跟大伯一起出门。不管走到哪个村,只要大伯放下挑子,挂起荡刀布,老人、孩子、生病的、怀孕的、偷懒不出工的、不知什么原因留在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不一会儿就围上来一帮人。有些女人怕耽误了手上的活,就拎个马扎过来,带着要纺的布、要纳的鞋底、要缝的衣服,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候,邻村的老货郎推着独轮车经过,也在这里停下来,拿出糖豆、气球和各种小玩具逗孩子。孩子哭闹着跟老人讨钱买,老人一边赶孩子,一边骂货郎,老货郎也不恼,笑嘻嘻听着,还分出神来跟年轻媳妇调笑。一时间,哭闹声、嬉笑声、孩子互相追逐发出的尖叫声,伴着尘土混成一团。

声浪慢慢落下去,孩子们跑远了,老货郎也起身离开,剩下一堆老人和嘀嘀咕咕的姑娘媳妇。大伯认真摆弄着每一个头,梳是梳,篦是篦,推是推,然后仔仔细细刮脸、剪鼻毛、掏耳朵,洗完头发茬,再用毛巾把头脸擦干,一样一样,绝不含糊。可这也没耽误大伯接话头,送话头,老人的牢骚、女人的苦恼、生活的困顿,他一一听着,也给出善意的理解与温和的建议。不过,太伯都是跟着说,从不抢话,起话头的人稍一反对,他就停下来。有时候女人实在抱怨得烦了,就跟大伯说,我那个男人啊,除了有膀子力氣,要本事没本事,要手艺没手艺,挣俩钱儿不容易,净好出去跟一帮乱七八糟的人喝酒,一喊就去,一喝就醉,说说不动,劝劝不听,想想都愁人。要不,我跟你去过算了。大伯笑笑,跟我过还不容易。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等我把这个头剃完,挑上你咱就回家,吹了灯咱就上炕。女人没想到大伯会冒出这样的话,臊了个大红脸,娇嗔地骂一句,赶紧低下头去干活。旁边坐着的一帮老人,原本懒洋洋晒着太阳,似睡非睡,这时候也瘪着嘴笑起来。

说归说,笑归笑,解雷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恐怕是不会有人愿意嫁给大伯的。尽管大伯人和气,也有个小手艺,但毕竟不是什么挣大钱的门路。加上身子不方便,跟了他,伺候的时候多,享受的时候少,还不知能不能熬下个一儿半女,谁会愿意呢?其实再想想,要不是这个原因,大伯出现的时候,男人们恐怕也不会放心地把姑娘媳妇留在家里。大伯可能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想着攒钱,也不去盖屋,爷爷奶奶在的时候,他跟他们一起住,爷爷奶奶去世了,他就自己住在旧房子里。一天三顿饭容易对付,也不用想得太远,大伯有点小钱,大都花在解雷和解雨身上,有时也给邻居家的孩子买点吃食。逢年过节,父亲和叔叔轮流派解雷和解雨去喊大伯到家里吃饭,邻居们有时也会送东西过去,大伯的日子过得不算太冷清。前几年因为年纪大了,走街串巷太吃力,兄弟俩通过气,解雷就定期寄钱回去,解雨在家照顾日常,晚上也有人去抽烟聊天。按说日子过得不错,可大伯偏偏不肯闲着,在院子里支上凳子,继续给人剃头。解雷去给大伯挂号的时候,一边回忆着,一边暗暗琢磨,家里只剩下大伯一个人的时候,他都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那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他是怎么挺过来的?是不是还有什么问题他们没考虑到?

半下午的时候,大伯他们到了。解雨找的车是解朋的,因为证件齐全,路上不用被查来查去。解朋打小不爱说话,老人孩子都喊他趾头,也忘了是怎么叫起来的。拉起解朋的手攥了攥,跟解雨招呼一声,解雷就准备去扶大伯。一个打扮得有模有样的中年女人从车上下来,解雷不认识,便有些奇怪。大伯挪到车门口的时候,中年女人上去小心地扶着,看起来关系亲密。解雷跟大伯招呼了一声,解释义柔没来的原因,等明天把孩子送到托班再过来看他。说完,他看着女人,张了张嘴,注意到解雨给他使眼色,就忍住了没问。一行人扶着大伯去问诊,医生简单了解情况,就让去拍片子,做心电图,验血常规。做完这一套,再回到医生那里。医生拿起心电图,从电脑上调出片子,看了一眼,这两项没什么大毛病,等等血常规再说。病人身体虚弱,建议住院观察。解雷依言去办了住院手续,一起扶着大伯到病房安顿下来。这一通折腾完,已经是晚上了,等医生查完房,大伯挂上水,解雷便招呼一起出去吃饭。中年女人对着解雷一笑,看着解雨说,我还不饿,你们先去吃,方便的话给我俩带点儿回来就行。虽然学着他们的家乡话,但解雷听出女人的口音有点奇怪。解雨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喊上解朋,三个人一起出去了。

医院旁边的小饭馆几乎都坐满了人,三个人好歹找到一个位子坐下。解雷点了几瓶啤酒,大家喝喝解乏。解朋说,我就不喝了,过会儿吃完饭去看看大伯,准备在这里待一阵的话,我就先开车回去,家里还有一堆事,等出院的时候我再来接。解雷还要让一让,解雨说.跟趾头就别客气了,他家里真有事,喝了酒查出酒驾就不好了,解雷也就不再多说。三个人等上菜的间隙,解雨说道,跟着一起来的那女的,现在跟大伯一起过。老哥几个对这个事还没说法,我也拿不出准主意,就没讲给你听。什么时候的事?去年冬天来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听到大伯的,直接就跑到老屋那边了。大冬天的,她穿得单寒,大伯看太可怜,就让住了下来。起先我们都觉得,大伯出名的不会害人,人家就是找个地方临时避避风头,住几天就走了。没想到,这一住居然住下来了,过完年也没要走的意思。按说大伯老了,有个人在身边是好事,我虽然在家,也有照看不到的时候。老哥几个担心的是,这女的来路不明,以后会有麻烦,议论来议论去,最后决定一起去找大伯讲。他们趁那女的赶集的时候去的,可倒好,说什么大伯都听着,就是不言语。

菜陆续上来,解雷和解雨碰了碰杯,都让着解朋多吃点。解雷问,都到这一步了,你也没出去打听打听?怎么没打听。你听口音听出来了吧,虽然学着咱们这边的话,应该是从南边过来的。再前面的事不知道,我打听到的是,十几年前,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來,在离咱们七八十里的一个镇上临时安了家。干的不是什么正经事,据说相好的就有好几个,在那一带是出了名的。后来不知道犯了哪路神明,先是一个相好的中了风,去年冬天更倒霉,另一个相好的死在她床上。死者的家属不依不饶,那边的人也嫌她丧气,就把她赶走了,连东西都没让拾掇。对大伯怎么样?解雨犹豫了一下,对大伯不错,从来不摔脸子,也不嫌烦。虽然好打扮点,人还算勤快,不是那种东手不捏西手的人。可勤快归勤快,也就是洗洗刷刷,不会做饭,也不会干地里的活,所以饭还是大伯做,大伯那一亩三分口粮地,也还是我给种着。日子能维持下去吧?日子还行,粮食地里产的就够,买油买菜和各种零花,你寄的加上大伯剃头挣的,也够。我担心的倒不是大伯和她的生活,解雨顿了顿,我不迷信,可万一她真的带来丧气,那怎么办?昨天大伯晕倒,我为什么急着拉过来,就是怕他身体出什么大问题。大伯一辈子绊绊磕磕,没享过什么福,别临了临了还折了寿,那就不值当的了。解雷听到这里,心嗖地颤了一下。解雨不再说话,提起面前满满的一杯酒,冲着解雷和解朋照了照,一口气灌下去。

饭馆太小了,没有厕所,兄弟俩喝了一会儿就憋得难受,解朋还急着走,就赶紧吃完了往医院返。路上,解雷去旁边好点的宾馆开了间房,方便那女的休息,完了三个人便来到病房,解雨把打包的饭菜交给那女人。解朋问了一下大伯的情况,说看起来情况稳定,自己先回去处理家里的事,过几天再来接。说完这几句,解朋就站起身来。解雷和解雨送下去,看着解朋发动了车,亮着灯开出医院。回到房间的时候,那女人已经扶着大伯吃了点,自己刚开始吃。吃完饭,女人起身,把一次性餐具丢到外面的垃圾桶里。回来的时候,解雷掏出房卡,对那女人说,大伯的病应该不严重,累了这两天啦,先去休息一下吧,我和解雨在这里陪着,明天再换班。那女人看看大伯,大伯点点头,女人便站起来,麻烦你们俩了,手机号你们大伯那里有,有事就喊我。解雷和解雨陪着走下楼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默默走到医院门口,女人让不必送了,快点回去陪大伯,把宾馆指给她看就行。看着她左闪右避地穿过车流,半高跟鞋疲沓地敲打着路面,解雷心里涌上莫名的歉意。

回到病房,解雨打热水让大伯洗了脚,换上宽松舒适的旧衣服,病床也调成了半高,自己就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解雷坐到床边,问大伯现在觉得怎么样。大伯半躺在病床上,只一句还行,就说完了自己,絮絮问起解雷的情况,工作累不累,身体吃得消吗,挣钱是不是更难了,房贷还得吃力吗,侄媳妇那边空闲时间多不多,孩子快上幼儿园了吧……要不是两个人坐卧的姿势,单听他们的对话,肯定没人分得出究竟是谁生了病。问完解雷,大伯又跟解雨说,过会儿发个信息,看趾头什么时候到家。他这家里一摊事,还跟着我们跑一趟,怪不过意。听到说解朋,解雷跟了一句,趾头家到底出了什么事?还能是什么事,都是结巴乘惹出来的,解雨忿忿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大伯一面劝着解雨,一面对着解雷说,你还记得趾头娘吧,跟我们村不少人家有点远亲,你们小时候都喊她乘姑,大人也跟着孩子喊。前年她不是从外面回来了吗,趾头和他爹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乘姑年前忽然瘫了,自己根本动不了,拉尿都在炕上。趾头和他爹是男人,伺候起来不方便,都是趾头媳妇管着。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不用说是媳妇了,趾头媳妇又要下地,又要带孩子,又要做饭,最后实在伺候不动了,就吵着要分家。解雨看解雷听得有点发愣,就问他,你忘了趾头他娘的事了?还记得那年卖锅的吗?

解雷当然记得。他和解雨小时候,村里经常来些做小买卖的,有卖菜的,卖鱼的,卖种子的,修鞋的,补胎的,爆玉米花的,换大米的,乱头发换针的,还有只在每年春天出现的赊小鸡的。赊小鸡的来了,便摆出一个大笸箩,里面是毛茸茸的百十只小鸡,叽叽喳喳叫着。大部分赊小鸡的都是外地口音,咬着舌头吆喝:“赊小鸡味……”咬着舌头讨价还价,现钱多少一只,赊多少一只。来赊的大部分是老太太,围着那个大笸箩,逗着小鸡跑,惊着小鸡跳,拿在手上反复看,这家五只、那家十只。虽然现钱比赊便宜很多,但没人付现金,都是赊。赊小鸡的掏出小本子,把每个人住的位置和赊的数量记下,明年春天再来的时候,一面继续赊,一面根据小鸡的长成情况收去年的钱。母鸡能下蛋,贵一些,公鸡除了杀了吃,只过年祭祀的时候有用,平常都是浪费粮食,便宜些。如果母鸡有先天残疾,不影响生蛋的,价钱减半,影响生蛋的则不收费,但鸡瘟或事故造成鸡的死亡,赊小鸡的概不负责。解雷到现在还很好奇,赊小鸡的到底凭什么相信能要回自己的钱呢?即便当时村子人口很少流动,每家住的位置也固定,可他们不知道某个老人会不会在第二年春天已经去世,也无法控制有些人故意把鸡弄成残废的样子,更没有措施对等惩罚赖账的人,何况,他们还要确定自己第二年会来到同一个地方。这里面的变数太多了,赊小鸡这小生意的基础到底是建立在什么上面呢?

解雷和解雨之所以对卖锅的印象深刻,是因为不常见到,起码那年他们俩是第一次碰上。卖锅的是夏天的傍晚到村子里来的,用一辆旧自行车驮着十来口锅,敲着绕村子转圈,吆喝着告诉大家,明天开始卖锅,价钱便宜,先来先得。这么转着吆喝了几圈,卖锅的不知怎么说通了解朋的父母,在他家住了下来。第二天,卖锅的在解朋家门口卸下亮闪闪的两口锅,先把一口倒扣在地上,用砖头咣咣地砸锅底,声音很响,人慢慢聚集起来。看人聚得差不多了,卖锅的猛地用力砸了一下锅,一声闷响传出来,砖头碎成了两半,除了砖的碎粉,锅上连个印儿也没有。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卖锅的又拿起另一口锅,拎起来就砸那反扣在地上的那一口,声音响得震耳,两口锅却完好无损。人越聚越多,有些想买的便站在了前面。卖锅的掏出火柴,找到一个愿意配合的村里人站在锅旁边,他点燃火柴,在锅的外面烧,那个配合的人手放在锅的内面,立刻就嚷嚷热。卖锅的献宝一样说,大家都看到了,这锅真正是生铁做的,结实,热得快,买回家尽管用,十年二十年不带坏的,不像你们买的那些,掺了假,五年六年就得换。价钱不用担心,我是从一个亲戚厂子里直接拿的,比你们买得便宜得多。人群很快核实了关于价格的话,越来越多的人凑上去对着锅敲敲打打,还有人拿出火机点上烧着试。终于,有人买走了第一口,然后是第二口,到最后,十来口锅只剩下了三四口。晚上,卖锅的收好东西回到解朋家,解雷特地从家里拿了半根香跟过去,把点着的那头抵住锅的外壳,他和解雨、解朋轮流拿手指点在里面对应的部分试,果然热得快,烫手。

剩下那几口锅怎么处理的,解雷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后来出了大事。在解朋家住到第三天,卖锅的走了,第四天,解朋的结巴妈也不见了。村里人那些日子一直帮着找,可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后来,有个在外面干活的人回家,说看到结巴乘跟一个男的在一起,跟他照了个面就不见了。村里人问了那男的长相,大致猜出是那个卖锅的,就都感叹了一番,在心里把自己的猜测坐实了。后来解雷再也没见过这个他叫作乘姑的人,只是过很长时间,能从大人嘴里听到一点她的消息,有人说在很远的地方看到过她,日子好像过得不错,人都显得年轻了:有人说,其实那个卖锅的第二年就把结巴乘甩了,她在外面没干什么正经营生:最可怕的一个传说是,有人在某个地方的河边发现了一具女尸,都泡肿了,看起来特别像趾头他娘。这些话从来没有人证实过,也慢慢地没人再感兴趣。那时候,解雷和解雨根本不知道大人嘴里的話到底什么意思,他们记得的是,那一年,解朋应该七八岁,虽然还跟他们一起玩,却变得更加沉默了,一天到晚不怎么说话。有时候晚上去大伯家玩,解雷和解雨会看到解朋爹坐在炕沿上,不言不语抽着自己卷的旱烟,烟灰落了一身也没发觉。屋里的烟味太浓了,他俩经常呛得咳嗽,很快就从大伯家里跑出来。

趾头娘回来那天,他爹就是你这样坐在大伯炕上。解雨狡黠地看一眼解雷,然后转向太伯,你们那天晚上说了些什么,趾头爷俩同意她回来了?大伯叹口气,还能说什么,趾头爹本来就话少,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趾头不容易啊,那么小就跑了娘,他一个男人也不会周理,孩子吃屈了。趾头爹也没想着给趾头找个后娘?趾头家条件不好,娶趾头娘已经砸锅卖铁,要是条件好,他当年也不会娶个结巴,是吧?后来出了那样的事,谁都觉得这男人窝囊,加上还有个已经懂事的孩子,更没有人愿意进他们家门了。他们家日子好过起来,还是趾头当兵回来以后的事。趾头当兵的时候学会了开车,回来先是跑长途货运,后来又开大客,都是没白没黑的活。后来攒了点钱,就买了辆二手的四轮,赶着季节就收粮食,旺季过了就帮人运货。这样,家里日子慢慢缓过来了,趾头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前几年换了现在这个轿车,一天到晚在外面拉买卖。趾头话少,开车稳,人踏实,周围村里有出远门的,都愿意叫他的车,他就挣得比别人多些,家里日子宽绰了,趾头爹脸上的肉都长出来了。

难的时候,结巴乘抛下他爷俩跑了,现在家里日子好过点了,又跑回来,这是吃定他们爷俩了啊。你想想,她这一回来,人家不是更觉得趾头爹窝囊?要我是趾头,坚决不同意她回来。解雨又开始不忿,大伯半晌没做声,过会儿,轻声轻气地说,我们都老了,想什么说什么都不管用了,你们以后怎么做,才算是我们想的说的。跟我,趾头爹没提窝囊不窝囊的事,其实都这么多年了,我们外面看着一眨眼的工夫,他可是每天对着这个事,要窝囊,早就窝囊死了。他的意思呢,是趾头娘也不容易,在外面流落这么多年,肯定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现在到这个年纪,娘家也没人了,再在外面挣钱糊口,看着不落忍,她毕竟是孩子的娘啊。不过这些话,他没法跟趾头两口子说,怕媳妇娘家人不高兴,觉得他家是窝囊门风。最后,主意还是得趾头拿。想想都知道趾头有多难,要对着那些指指戳戳,要过自己这一关,还要过媳妇那一关。趾头娘刚回来的时候,村里也不习惯,慢慢地就又开始喊她乘姑了,好像这么多年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趾头爷俩也没被唾沫星子淹死。不过他爷俩也真是福气薄,刚安顿了没两年,乘姑这一瘫,媳妇这一闹,他们且得折腾阵子呢。

大伯说得有点儿多,稍微有点喘,解雨赶紧把床摇下来,让大伯舒服地躺着歇会儿。解雷还沉浸在大伯刚才的话里,趾头不是还有个弟弟吗,他什么态度?解雨给大伯倒了点水喝了,坐回到椅子上,趾头弟弟不是在他娘走了以后送给他表姑家了吗,他娘瘫了以后,媳妇提出让他和他弟弟轮流着养,这样自己也能换换手。趾头坚决不同意,说弟弟是表姑表姑夫拉扯大的,他应该养他们的老,不能这时候把他娘推过去。他表姑表姑夫没孩子,当年日子算是过得扎实,后来把趾头弟弟领过去养,也算有了个盼头。可他表姑夫有个毛病,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耍钱,一开始还好,后来越耍越厉害,家里很快就不剩下什么了。他们家有个邻居,年纪不算小了,从小就吼喽气喘,没娶上媳妇。不过这人脑子灵,会琢磨,不知道从哪里收集了些偏方和秘方,有治牙疼的,治眼肿的,治口疮的,治腰疼的,治崴脚的,反正各种各样。乡里乡亲有小毛病不太好治的,他差不多都能拿出个偏方来,有的还真就好了。不过这些不怎么挣钱,也就是赚个小零花。他主要来钱的门路是有个祖传秘方,照这个方子做出来的香肠和咸肉,越嚼越香,放到夏天也一个苍蝇都不招。谁家要灌香肠、腌咸肉了,就去他那里买料,咱都买过的,他自己也照方子做着卖,日子过得挺滋润。

解雨脸上表情变化,解雷知道他要说到重点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趾头表姑跟这个人好了。起先他表姑夫還去打骂那邻居,对趾头表姑也拳打脚踢,什么难听的话都说,甚至骂趾头弟弟不知道是什么人的野种。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打着打着就不打了,晚上趾头表姑有时候在自己家,有时候去邻居那边,逢年过节的时候,四个人还一起吃饭。从那以后,都是邻居出钱养活一家人,趾头表姑夫什么也不管,除了农忙的时候凑不够手,其他时间都在外面耍钱。趾头弟弟前些年也结婚有孩子了,邻居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出门站站都要喘半天,就把那些偏方秘方都传给他,自己不再干了。趾头弟弟挣了钱,会拿一些过去给他,有时候也喊到家里吃饭,算是给他养老。没想到表姑夫忽然横起来,坚决不让趾头弟弟管那个邻居,说就是要饿死老不要脸的。不依着他,他就要死要活。趾头弟弟不知道怎么办好,他表姑让孩子不要理,对他表姑夫说,你也不用死啊活的,不让孩子养,可以,我养,转天就搬过去住了。他表姑夫一口气窝住,气怎么也不顺,整天吵爹骂娘,现在还不知怎么收场。解雨说完这些,脸上还是一副怒其不争的神情,他们家也不知道怎么了,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不怕别人看笑话。躺在床上的大伯忽然开了口,看笑话就看笑话吧,再丢人的事也大不过活一个人。趾头表姑顶着指指戳戳,好歹有人帮衬着把趾头弟弟拉扯大,现在人老了没用了,她看不得自己日子过得好好的,他一个人受孤单,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大伯说到最后,声音提高了很多,好像有点生气,解雷和解雨赶紧劝他好好休息,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等大伯慢慢平复下来,护士来换上晚上挂的盐水,解雨就让解雷先回家休息,明天再来换他的班。他今天就先不到家里去了,等明天过去的时候再看嫂子和孩子。解雷原本打算先让解雨去家里休息,想想也真是不方便,就默认了解雨的办法,自己先回家。跟大伯招呼,大伯嘱咐路上小心点,明天也不用太早过来,孩子妈有事就去忙,不用非跑过来看。解雷点点头,让大伯放心,解雨便站起来送。下楼梯的时候,解雨看着解雷,刚才大伯那些话,你听出苗头来了吧?解雷点点头,听出来了,说不定大伯是对的。我们可能还是大人保护得太好,日子过得太顺,没怎么准备好接受这些一竿子捅不到底的事。刚才大伯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想起过去家里种的那种大葫芦——不是咱们小时候玩的那种亚腰葫芦——熟了只能摆着看,或者摇着哗棱哗棱响,根本没什么用。要让葫芦有用,得从中间切一刀,晾干后才能变成瓢,大的能舀水,小的好挖面。你说,虽然这一刀伤了葫芦,是切好还是不切好?大伯这边的事,明天你到家里吃饭的时候,咱们再一起琢磨琢磨。

解雷到家的时候,义柔还没躺下,在等他回来。解雷大体说了一下大伯的病情,就让义柔先去休息。义柔不肯,你好像有什么心事?看看藏不住,解雷就把大伯和那女人的事及各人的顾虑说了。义柔听完,好久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开口,我记得好像看过本什么书,说有一棵很大的树,能遮起来一千辆四匹马拉的车,想想都很壮观。可这树木质疏松,没有一根枝是直的,成不了栋梁,也做不了棺材,舌头碰到它的叶子会溃烂,闻一闻它的味道就醉了。这棵树看起来庞大,茂密,蓬蓬勃勃,拉近了看,每个细节好像都有问题,不是远远看上去的那个样子。见解雷发愣,停了一会儿,义柔说,明天还要送孩子,我先去休息了。如果需要,你可以考虑把大伯他们俩接到家里住一段,我没有问题。解雷点点头,自己踱到阳台上。

正午阳光下纤细单薄的绿色植物,现在显出繁盛的样子,跟夜晚一样幽深。那根藤越发向外伸展出去,一点一点刺破了浓密的黑,弯弯曲曲地长成了一大片藤的森林。杂草从地里钻出来,野花绽出了骨朵儿,蝴蝶飞来,群乌翔集,野兽闪现其间。紧接着,种地的,居家的,偷懒的,装病的,不服老的,养猪的,卖菜的,卖鱼的,卖锅的,卖种子的,修鞋的,补胎的,爆玉米花的,换大米的,赊小鸡的,乱头发换针的,都在里面开始了各自的生活。解朋一大家人开始斫木建屋,婚礼的唢呐声远远传来,一路惊得鸡鸣狗吠。炊烟袅袅升起,人语声从静默中传出来。老货郎停下他的独轮车,孩子们蜂拥上去,争抢着他手里的稀罕物儿。从森林的那一头,大伯挑着他的剃头挑子出现了,一拐一拐地穿过人群,那女人紧跟着他,慢慢走进解雷家里。大伯放下挑子,在阳台上摆好凳子,那女人帮他把挑子打开,一样样拿出里面的工具。解雷配合着坐下,大伯给他围上围布,淡淡的肥皂香散发出来,熟悉的双手摩挲头顶,解雷心下砉然一松,安详的感觉把他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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