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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枕上的《水龙吟·雁》
——瓷枕本和传世本的比较研究

2020-08-05

平顶山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水龙吟瓷枕传世

何 迪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9)

《水龙吟·雁》是苏轼的一首不太出名的词,但有证据表明这首词在宋代流传很广,并受到了普通百姓的欢迎,以至于被刻在了作为日常生活器物的瓷枕上。

河南博物院藏《水龙吟·雁》瓷枕图

该瓷枕1986年于河南省三门峡市某部队工地出土,专家考证为宋代[1]器物。枕面长方形开光,上面墨书苏轼《水龙吟》词一首,其字词与通行本颇有差异(瓷枕上的这首词以下简称瓷枕本)。有些学者已经注意到该瓷枕以及上面的苏轼词与传世本的不同[2-3],但只是把字词上的不同归因于瓷枕文字在书写时的舛误,并未注意到这种文字上的不同可能暗含着该词版本的不同,即瓷枕本《水龙吟·雁》是与传世本不同的另一个版本。而且,相对于传世本,流行于民间的瓷枕本可能更接近《水龙吟·雁》的原貌。

一、《水龙吟·雁》的版本、写作背景及主旨

在比较两种文本之前,我们先来看一下传世本的情况,原文如下:

露寒烟冷蒹葭老,天外征鸿寥唳。银河秋晚,长门灯悄,一声初至。应念潇湘,岸遥人静,水多菰米。乍望极平田,徘徊欲下,依前被、风惊起。

须信衡阳万里,有谁家、锦书遥寄。万重云外,斜行横阵,才疏又缀。仙掌月明,石头城下,影摇寒水。念征衣未捣,佳人拂杵,有盈盈泪。[4]518

传世本来自于清康熙时陈廷敬、王奕清等奉康熙命所编写的《钦定词谱》[5]。词中“乍望极平田”中的“乍”字在早期的传世本中未见,为《钦定词谱》所加,以符合格律要求。各传世本所存《水龙吟》用字大体相同,只有标题及个别字词有异。目前所知传世本《水龙吟》最早见于《重编东坡先生外集》(1)《重编东坡先生外集》,刊于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由明毛九苞校订,康丕显在扬州刊刻,一般认为其底本当传自宋代[6],其题作《咏雁》。与通行本相比,“乍望极平田”作“望极平田浦”,“万重云外”作“万里云外”。明焦竑所编《苏长公二妙集》中收入的《东坡诗余》二卷存此词,与《外集》时代相近,其题作《咏雁》,“乍望极平田”作“望极平田”,其他与《外集》同。明末毛晋编《宋六十名家词》,所收《东坡词》十一卷存此词,其内容与《苏长公二妙集》同,近现代词集中所存此词多以此为底本(2)朱祖谋《畺村丛书》所收《东坡乐府》、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等从毛本。。唐圭璋主编《全宋词》[7]330、龙榆生校笺《东坡乐府笺》未题,但后者有引郑文焯语“此题当作雁一字”[8]。曹树铭《东坡词》,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从之。

以上是这首词传世本的版本情况,这些文本大同小异,而瓷枕本则和它们有较大的不同。瓷枕本《水龙吟》原文校录如下:

路(露)寒烟冷兼家(蒹葭)老,天外宾雁嘹唳。银河秋伴(应为半)(3)此词写于八月中旬,秋半即为中秋,点明时节。具体论证见下文。,长门灯暗,一声初至。莫厌消(潇)湘,岸要(遥)人净(静),水多孤寐(菰米)。望长天□(疑“极”)布(浦)(4)“望长天”后面的字残泐不全,从残存字形以及文学传统来看,残泐的字应为“极”,此句应为“望长天极浦”。详见下文。,徘徊欲下,依前被、风吹起。

须信行(衡)阳万里,是谁家、锦书遥记(寄)。千重云断,斜行横阵,才疏又缀。仙掌月明,石头成(城)下,影动寒水。念征衣未倒(捣),佳人拂杵,有婴婴(盈盈)泪。

可以看出,瓷枕本《水龙吟·雁》多用俗字代替与其读音相同或相近的雅字。如用“路寒”代替“露寒”,“兼家”代替“蒹葭”等。宋人倚声制词,词具有音乐文学性质,故瓷枕本应该来源于歌妓传唱,工匠听时人传唱,记住后墨书在瓷枕上。歌妓、工匠或传唱的普通人应该无意,也无力改动歌词,即使传唱过程中可能偶有偏差,但因为瓷枕的时代为宋代,去古未远,可能较多地保留了东坡词的原貌,不像传世本那样在文本流传的过程中屡经改窜。再者,瓷枕本词句更接近于杜牧的《早雁》,如“仙掌月明”“长门灯暗”源于《早雁》中的“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莫厌潇湘”“水多菰米”源于《早雁》中的“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歌妓、工匠等改动为与《早雁》相近的词句的可能性比较小,故词句可能更接近于《水龙吟》的原貌。因此,在把被俗字词代替的雅字还原之后,字词规范的瓷枕本自有其文献校勘上的价值。然而并不能因此就简单地认为瓷枕本在文献学上优于传世本。除了传播流布情况的不同之外,瓷枕本长于传世本的原因主要在于瓷枕本与传世本关键字词上的不同。瓷枕本的用字和这首词的时代背景、文本出处以及东坡表达的感情更加契合。

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考证此词作于元丰七年甲子八月(1084)东坡离金陵赴仪真途中[9]。孔凡礼《苏轼年谱》中亦提到“约于八月十四日离金陵,王益柔(胜之)同行。过长芦,赴真州”[10]。叶嘉莹《苏轼词新释辑评》认为该词“作于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八月中旬。是时,东坡陪同王益柔从金陵,经仪真,去南都。在去仪真的路上,即景动情,思念暂住金陵的妻妾。反其意点化活用唐代诗人杜牧《早雁》诗意,而作咏雁以传情”[11]886。

此词主旨各家看法不一。石声淮、唐玲玲《东坡乐府编年笺注》认为此词重在说闺愁[12]393;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在“长门灯悄”条注曰“借用事暗喻遭贬身世”[4]520;《苏轼词新释辑评》中讲解此篇的饶学刚认为,该词上片写大雁南飞,隐喻苏轼本人即将返回朝廷,下片写鸿雁传书,寄寓妇女思念征人之情,反衬其忠君之意[11]887。我们认为饶说是不准确的。词中大雁乃由北往南飞至金陵,这与朝廷所处的位置并不一致。北宋都城东京在金陵和仪真的北面,方向正好相反,东坡不太可能反方向隐喻自己对朝廷的忠心。此词作于中秋时节,正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而词的主题为咏雁,词中又有大雁南飞、月明捣衣、佳人拂杵等和相思之情有直接关系的意象,因而我们认为,这首词正是借咏雁来写相思之情,而非闺愁和政治。

二、瓷枕本与传世本对比

除同音借字所造成的不同之外,瓷枕本与传世本的差异主要有以下几处:

1.上片第一句后半部分瓷枕本为“天外宾雁嘹唳”,传世本为“天外征鸿寥唳”。

2.第二句瓷枕本为“银河秋伴(半),长门灯暗,一声初至”,传世本为“银河秋晚,长门灯悄,一声初至”。

3.第三句瓷枕本为“莫厌潇湘,岸遥人静,水多菰米”,而传世本“莫厌潇湘”作“应念潇湘”。

4.第四句瓷枕本为“望长天□(疑“极”)布(浦),徘徊欲下,依前被、风吹起”,传世本为“乍望极平田”(“乍”原缺,据《钦定词谱》卷三十补),徘徊欲下,依前被、风惊起。

5.下片第二句瓷枕本“千重云断,斜行横阵,才疏又缀”,而在传世本中“千重云断”为“千重云外”。

6.下片第三句瓷枕本“仙掌月明,石头成(城)下,影动寒水”,传世本中“影动寒水”作“影摇寒水”。

这些不同,对于准确理解这首词具有重要的意义。在分析第一处不同之前,我们首先来看一下第二处不同。

第二处主要是“秋半”与“秋晚”、“长门灯暗”与“长门灯悄”的不同。此处应是“秋半”而不是“秋晚”。首先,大雁八月从北向南开始迁移,称为早雁。杜甫《月夜忆舍弟》中有“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露从今夜白”点出白露时节,即八月。“边秋一雁声”说明来的是早雁,而不是季秋成群结队而来的大雁。同样,在《水龙吟》中有“一声初至”,说明作者写的是早雁,这与秋半时节相符。其次,词中多檃栝杜牧《早雁》中的诗句,这从侧面说明,东坡所写主题与杜诗有一定关联。而“银河秋半”可能源自《早雁》中的“金河秋半”,故时间是秋半的可能性更大。再次,通行本所载“一声初至”与“秋晚”时间自相矛盾,“一声初至”写的是仲秋八月,而秋晚是季秋九月。最后,从词的内容上来看,秋半正与下片化用杜牧《早雁》中的“仙掌月明”相呼应,写中秋之景。通过以上分析,我们认为,瓷枕本所书“秋半”更切合词意,也点出了“早”的主题。东坡正是以早雁写思念的急切和迫不及待。

再就是“暗”与“悄”的区别。“悄”为“寂静无声”之义,常用来形容声音,本身没有昏暗、暗淡之义,用来形容“灯”并不合适,且用“悄”来形容灯的诗词也少见。虽然此处用“悄”确实能与“一声初至”相呼应,表达此时环境的静谧。但是“暗”形容灯则不但自然妥帖,而且能极好地展示出作者的相思之深。“灯暗”,暗示的是羁旅中的词人深夜未眠。中秋之夜,大雁的叫声引起了词人的相思之情。“灯暗”“灯残”等意象在羁旅词中常用来表相思,如李谷《侯家鹧鸪》“春宵思极兰灯暗,晓月啼多锦幕垂。唯有佳人忆南国,殷勤为尔唱愁词”[13]208、李中《离亭前思有寄》“耿耿看灯暗,悠悠结梦迟。若无骚雅分,何计达相思”[13]748等,都是写词人在暗淡的灯光下对情人的思念。故此处,“暗”“比”“悄”形容灯要自然贴切。而且苏轼化用杜牧的《早雁》,后有“仙掌月明”,此句“长门灯暗”也应是化用“长门灯暗数声来”的原句,工匠不太可能以杜牧的诗而改动词句,因而,当时传唱并为工匠获悉的只能是“长门灯暗”,故东坡词句本身更可能是“灯暗”。

回过头我们再看第一处不同。词第一句应是虚写,描写季秋时节以及此时大雁正常的大规模南飞的景象,用此来与仲秋时节就已经开始往南飞的“早雁”做对比。第二句“银河秋半,长门灯暗,一声初至”描写的才是现实之景,描写此时天外就已经传来大雁嘹亮的叫声,说明雁南归之早,以此来突出大雁急切的思归心情。而词人以大雁自喻,表达对暂住金陵妻妾的思念。其原因是宾雁、露寒以及蒹葭等意象反映的是季秋之景。

我们先来看“宾雁”和“征鸿”的差异。宾雁一词来源于《礼记·月令》。《月令》中说:“鸿雁来宾,爵入大水为蛤。”[14]大雁季秋之月大规模飞经中原去往南方,因而叫“宾雁”。杜甫《九日登梓州城》中说“客心惊暮序,宾雁下襄州”。这首诗写于九月九日重阳节,“宾雁”正好点明了季秋时节。宾雁又称征鸿。征鸿最早出现于江淹《赤亭渚诗》,其中有一句“远心何所类,云边有征鸿”。“征鸿”和“宾雁”大同小异,不过由于《月令》的经典性,宾雁更能反映出此句写的是季秋之景。另外,宾雁不合格律,这可能是后人改作“征鸿”的原因之一,关于此点,后文再议。

首句“露寒烟冷兼葭老”中的“露寒”也点明了季秋,这与“宾雁”所反映出的季节正好一致。《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写道:“寒露,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鸿雁来宾。雁以仲秋先至者为主,季秋后至者为宾。”[15]“烟冷蒹葭老”写的亦是季秋寒冷萧瑟的气象。而此处传世本中成了“征鸿”,可能是因为二者意思相近。出现“秋晚”可能是因为一开始写的乃是季秋之景,后人不明白季秋之雁和早雁的对比,为了时间的统一所以将“秋半”改为了“秋晚”。

第三处是瓷枕本“莫念潇湘”与传世本“应念潇湘”的不同。石声淮、唐玲玲《东坡乐府编年笺注》认为此句是嘱雁飞向南方的乐土潇湘[12]393;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认为此句是词人希冀有少人无忧的安身之地[4]520。《苏轼词新释辑评》中,饶学刚认为此句写潇湘为大雁乐土,无干扰且食物充足,隐喻东坡政治上获得新机遇[11]885-887。饶说比较牵强,且与下片表达的相思之情并不相符。不过三者都认为大雁往南飞行,念及潇湘乐土是说得通的。但是,我们认为此处“潇湘”指的是荒僻之地。因为唐宋两代对于“潇湘”意象的理解是不太一样的。北宋时期,湖南由于深处内陆,受到交通的制约,经济发展缓慢,但是和唐代相比却有了很大的进步,“湖南的几个大城市如长沙、永州等,经济都有了较快的发展”[16]36。而且,在宋人眼中,“潇湘不再是一个充满瘴疡之毒的蛮荒之地,而是一个风景优美的理想之地”[16]37。东坡参引杜诗,我们认为此词是有拟古性质的,他使用的“潇湘”意象可能更接近唐人眼中环境恶劣的潇湘,“岸遥人静”正指出了这一点。菰米,古人称之为“雕胡米”,常出现在诗词中,如李白《宿五松山下荀媪家》“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陆游《村饮示邻曲》“雕胡幸可炊,亦有社酒浑”。可见雕胡米并不珍贵,下层百姓主要是以此为食。综观词意,苏轼在这里是用典虚写,潇湘实际指的是大雁往南飞所经之地。此句之意应与杜诗大致相同,即不要厌恶潇湘简陋的环境。不过苏词强调的是大雁不要厌弃和畏惧路途的荒僻遥远,而要一直继续飞下去,以此来写对家人的思念之情。

再回到“应念”和“莫厌”,杜牧《早雁》中有“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一句,“莫厌潇湘”有文本来源。书写的工匠文化程度不高,亦无意改动词句,“莫厌潇湘”应为原句。由此看出,“莫厌”不仅有文本来源而且更加贴切,从词句中可以看出,雁的行程很遥远且荒僻,且潇湘只是中转的路程,不是终点,写大雁克服这些困难而飞回,用“莫厌”把思念写得委婉曲折。而“应念”则失去了这种曲折感,它给人感觉潇湘是终点。该词的妙处就在于思念的急切感和曲折感的交织,以及大雁的行程和心理活动的交织。

第四处不同体现在上片第四句。瓷枕本为“望长天□布,徘徊欲下,依前被、风吹起”,而传世本作“乍望极平田,徘徊欲下,依前被、风惊起”。瓷枕本的“□布”应为“极浦”,理由如下:

首先,从字形来看,“□”字较复杂,不像是独体字,形似“极”。“布”音与“浦”相近,按照瓷枕本用通俗易写的字词代替与其读音相同或相近的文雅的字词的特点,“布”即“浦”的转写。

其次,极浦来自久远且影响巨大的文学传统。极浦最早出现在《楚辞》中,出现了两次,一是《九歌·湘君》中的“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一是《九歌·河伯》中的“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王逸注曰:“极,远也;浦,水涯也。”极浦即是指遥远的水滨。后极浦又出现在大量诗词中,如南朝梁江淹《杂体诗·效谢惠连〈赠别〉》:“停舻望极浦,弭棹阻风雪。”王维《登河北城楼作》:“高城眺落日,极浦映苍山。”周邦彦《塞垣春·大石》:“烟村极浦,树藏孤馆,秋景如画。”其经典性和高频率的引用,也让它出现在此词中的概率很大。

再者,极浦是遥远的水滨。这也符合词中“露寒烟冷兼葭老”“应念潇湘,岸遥人静,水多菰米”的环境描写。

最后,时代最早且参考了南宋版本的《外集》,全句作“望极平田浦”,此句颇不通顺。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应当是《外集》参考的南宋本原本就写作“望极平田浦”。而“望极平田浦”又是原词句“望长天极浦”的讹变,亦即这一较早的南宋本语句已经出现了讹变。发生讹变的原因大致如下:因“天”与“田”字音相通,“长天”很可能讹变为“长田”。而“长田”一词颇为生僻,很少出现在宋代诗词中。所以在流传过程中被人窜改为诗词中常见的“平田”。“平田”见于杜甫《茅堂检校收稻二首·其一》“香稻三秋末,平田百顷间”、王安石《将次洺州憩漳上》“平田鸦散啄,深树马迎嘶”等诗词中。最后或由于传抄时的疏忽,或由于刊刻时工匠的错误,使得本来已经讹变的“望平田极浦”进一步讹变为“望极平田浦”。《外集》参照的南宋本发生讹变的过程应当就是如此。而在《外集》之后的《苏长公二妙集》应当也参照了《外集》,但可能认为“望极平田浦”这一句不通顺,所以删去了“浦”,改为了“望极平田”。而《钦定词谱》为了符合格律的要求又在此句起首处增加了一“乍”字,变为“乍望极平田”,遂为后世各本所宗。其演变顺序可能是望长天极浦——望长田极浦——望平田极浦——望极平田浦——望极平田——乍望极平田。

“望长天极浦”比“望极平田浦”和“乍望极平田”好在哪里呢?第一,从文本传播流传的情况看,瓷枕本较早,而且工匠无意也无力改变文本,所以他们听来的就应如此,更接近原貌。第二,从文学传统和文学效果上看,瓷枕本更优,也更加贴近大雁往南飞所经路程的环境。从感情色彩上看,《九歌·湘君》描写的是湘夫人思念湘君的临风企盼,《九歌·河伯》中“惟极浦兮寤怀”也是写的日夜不停的想念,而《水龙吟》表达的也是苏轼对暂住金陵的妻妾的思念,极浦用于此处也更符合全词的情感表现,而平田则没有这种效果。

此外还有动词“吹”和“惊”的不同。瓷枕本为“望长天极浦,徘徊欲下,依前被、风吹起”,此处依然在描摹大雁的心理,写大雁返回南方的曲折和不易,实际上也是写思念的曲折。思念和回家要克服很多牵绊和困难,但依然想回。表面看起来吹动大雁的风,实际上是大雁身上所负载的思念。这一句实际写的是词人的思念之情,吹动着词人继续向着目的地前进,表达出词人对妻妾思念之急切。结合上面“岸遥人静,水多菰米”的描写,此处用“惊”与词中所描写的环境相违背,显得很突兀,词中所写并没有什么能够“惊”到大雁,也没有东坡《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中所写的“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那样受到惊吓后的惊慌和委屈。但可能因为《卜算子》亦是咏雁之词,且流传甚广,后世文人不明白词意而改“吹”为“惊”。总的来说,瓷枕本的“望长天极浦,徘徊欲下,依前被、风吹起”比传世本更合理一些。

第五处是“千重云断”和“千重云外”的不同。该句前半以大雁传书的典故写出对妻妾的思念。紧接着描写大雁的飞行和飞行的状态,“断”和“外”都写出了大雁飞行了很远这个结果,但此处用“断”比“外”更好。一是“断”写出了大雁飞行的动态感。依据词意,“断”在此处同“绝”,即飞尽千重云之意。故“千重云外”只是写出了大雁飞了很远的结果。而“断”是动词,它不仅写出了这个结果,也仿佛让我们看到它千里飞行的过程。二是“断”更带有感情色彩,给人一种斩截利落的感觉。大雁穿越千重云,努力前进,“断”写出了大雁渴望归家的急迫感和大雁长途飞行的艰辛。在这两方面,“外”只写出了静态的结果,并没有表现出大雁的动态和感情色彩,故“断”字更好。

最后一处,瓷枕本是“影动寒水”,传世本为“影摇寒水”。结合全词,大雁“斜行横阵,才疏又缀”地飞行千里后到达石头城——词人妻妾所在地。此处“动”描写的是大雁一晃,快速地掠过寒水,表现出大雁急切的心情。而“摇”描写的是大雁摇摆地、缓慢地飞过水面。此时已快到达目的地,思念之情应当更加急切。故按照词意,此处用“动”比“摇”更符合大雁的状态。但从格律上来看,“动”是不合格律的,但反而更加证明了瓷枕本更加接近于词的原貌。因为苏轼本就不太在意格律,其诗词语句中多有不合格律的现象。苏轼“不喜剪裁以就声律”“非心醉于音律者”是历代词论家的共识。李清照就批评过苏轼“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17]。后世因此对苏轼多有批评,就连苏轼最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都不能免。

丁绍仪在《听秋声馆词话》中对《念奴娇》词校写道:“东坡赤壁怀古念奴娇词盛传千古,而平仄句调都不合格。”[18]《念奴娇》因不合格律而受批评。朱彝尊《词综》中校订为:“按它本‘浪声沉’作‘浪淘尽’,与调未协。‘孙吴’作‘周郎’,犯下‘公瑾’字。‘崩云’作‘穿空’,‘掠岸’作‘拍岸’。又‘多情应是,笑我生华发’作‘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益非。今从《容斋随笔》所载黄鲁直手书本更正。”[19]《念奴娇》亦因不协音律而受到后人的窜改。《古今词论》也引毛稚黄语曰:“东坡‘大江东去’词,‘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论调则当于‘是’字读断。论意则当于‘边’字读断。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论调则‘了’字当断,论意则‘了’字应属上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我’字亦然。”由上述可知,《念奴娇》常因不合格律而受到批评并遭到窜改,且词句在调与意之间存在争议。上述“宾雁”与“影动寒水”便是如此,宾雁因不合格律或被改为意义相近的“征鸿”。而此处论意,“动”更符合词意,但因“动”不合格律,或被后人改作“摇”字。

三、瓷枕文本的校勘价值

学者研究古代文学首重传世文献,其次为出土文献等,而于古代瓷枕则不甚重视(5)现有瓷枕相关研究大多只是介绍和简单的对勘,并未比较其优劣。见孙发成:《宋代瓷枕》,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常存:《书于瓷枕——金代磁州窑文字枕研究》,中央美术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申家仁:《枕上的诗情——论古代瓷枕诗词》,《九江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第38页;沈天鹰:《金代瓷枕诗词文辑录》,《文献》,2001年第1期,第162页。。其原因大概有两点:第一,文字尤其是诗词文字,在瓷枕中出现并不多见。瓷枕并非专门为了书写、保存、流传文字而生产,如同简帛、碑铭和文书那样。因而目前虽然已经出土了相当多的文字枕,但文字在瓷枕中往往只是陪衬,其被学者关注的程度也远不如瓷枕的烧造工艺、器型、图案等。第二,出土瓷枕往往以民间日用为主。普通百姓识字水平不高,其对于瓷枕上的诗词文字要求不高,只要枕上有当时流行的诗词即可。另外,刻写诗词的工匠文化水平也不高,其刻写的诗词,普遍存在着以通俗简易的字词代替文雅难写字词的现象。因而瓷枕上的诗词用字粗浅多舛,难以进入学者的研究视野。

然而由于瓷枕上的诗词来源和流传的特殊性,使其在某些情况下比传世文本更加接近原始文本。瓷枕上的诗词,主要来源于深受百姓喜爱的流行诗词,而工匠诗词版本的最终来源,应当是人们口耳相传的词句。换句话说,瓷枕文本特别是词的内容来源,主要是通过听觉获得的,这在一方面使瓷枕文本字词带有通俗化的特点,另一方面也可以证明瓷枕文本更接近诗词的原貌。

词本是依声而填、应歌而作的“音乐文学”。宋词的传播方式,主要有口头传唱和书面传播两大类型。宋时词刻印出版的较少,而且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接触词本的可能性也较小,故口头传唱传播是主要途径。“宋代歌妓根据其妓籍和服务对象的不同,大致可分为官妓、家妓和市井妓三大类。”[20]官妓、家妓,普通百姓因经济状况难以供养,柳永词能达到“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的盛况,主要是依赖于市井妓,从传播范围来说,市井妓的作用是胜于前两者的。“她们多数是在勾栏瓦市、茶馆酒楼,通过自己的演唱为市民提供娱乐,同时也将词人的作品广布民间。由于直接面对普通百姓,其传播范围更广、效果更显著。在古代传播水平落后的情况下,歌词演唱作为一种有效的传播方式,在宋词的传播过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正因为有了歌妓尤其是私妓的传播活动,词的传播范围才进一步扩大,从士大夫阶层扩展到普通市民阶层。”[21]因是口耳相传,其字词存在大量同音借字的现象。从上述《水龙吟》中可以看出,词中错字较多,结构较复杂的字常用笔画少的同音字代替。《钜鹿宋器丛录》中记载一个瓷枕“全枕止二十八字,而误者四,其出自市人之手可知”[22]。市民百姓知识有限,刻写诗词时自然难以避免以俗字代替文雅字词,因而显得舛误很多。然而另一方面,也正因为知识有限,传唱的歌妓、刻写的工匠和普通百姓都没有改写诗词的动机或者能力。而且诗词传唱具有流行性,瓷枕上的诗词多距其烧制时代不远。更因瓷枕制作时代较早,埋藏之后不会再受到人为扰动和改窜,不像传世文本常被后世文人、刻书家改动,故而瓷枕文本可能更接近于原貌。因瓷枕文本的上述特点,它的校勘价值值得我们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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