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妮

椭圆面具

“保持距离。保持距离。保持距离。行驶在路上的车辆，距离是安全的保证，车距太近要出车祸。人也一样，拥挤的地铁车厢，人和人之间距离的消失，让我感觉到恐慌和不适。保持距离才能获得安全感。我想对每一个靠近我的人说，STOP！请跟我保持距离。”

——“椭圆面具”的博文

一

易嘉禾，你完了。撒谎容易圆谎难，你要到哪里去找一个男朋友来圆谎？而今，男朋友可是珍稀品，顷刻间便没了倒有可能，短时间找出一个比登月还难。

在星巴克喝一杯卡布奇诺就能捡到一个在美国读博士的男朋友，一见鐘情之后居然发现两家是旧相识。这种三流电视剧的剧情只能发生在傻白甜顾微微身上。家境富裕、家庭和美，在父母的无限宠爱呵护下长大，顾微微的生活三百六十度没有阴影暗角，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晒暖了照亮了。她的身体和精神，具备超强的接纳和付出能力。顾微微这样的女孩，才是无可争议的爱情故事女一号。

可你是谁啊？你是易嘉禾，你跟顾微微生下来就差了一个太阳系的运气。

我四肢摊开躺在床上，脸上盖了一张京剧脸谱。我有一屋子京剧脸谱，可我根本听不懂京剧。我狂热地收集各种京剧脸谱，迷恋一切椭圆形状的物品。我隐身在网络的名字叫“椭圆面具”。喜欢或者迷恋某种东西，不会让我显得怪异。椭圆形是光明正大可以言说的迷恋之果，我不必遮遮掩掩。养成椭圆形迷恋的因，才是我竭力要隐藏的伤心故事。椭圆形是可以写出来让人猜的谜面，那些伤心故事，是我永远不愿意让人猜到的谜底。

我的眼睛从京剧脸谱的眼洞里望着天花板已经一个小时了，天花板被我看出了两个窟窿，我还是一筹莫展。

我是谁啊？我是个装了一肚子伤心故事的可怜虫。

今天，我欺骗了秦美娇。秦美娇是我的恩人。我有一万条理由不应该骗她。可我居然骗了她。恩将仇报有什么下场？不用脑细胞思考都能知道。我怎么敢骗秦美娇？秦美娇是好骗的吗？她那双有透视功能的金鱼眼睛，三秒钟就能穿透每个人的细胞膜直抵细胞核。

易嘉禾，这回你真的完了。谁也救不了你了，你就等着被唾沫星子淹死吧。

易嘉禾，是的，我就是倒霉透顶的易嘉禾。

易是我妈的姓。我爸姓夏。在我们那个小地方，男人对自己姓氏的传承非常在乎，孩子跟母亲姓十分罕见。哪怕离婚了孩子判给母亲，要想把名字改成跟母亲姓，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说不定要引出一场抚养权争夺官司。

我不知道我爸为什么不让我跟他姓夏。我更不知道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妈为什么还会再一次嫁给我爸。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早就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妈居然两次嫁给了同一个男人。不晓得我妈和我爸中了什么邪，难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就是传说中海枯石烂的爱情？我爸以为自己是爱情王子吗？他不过是一个逃不脱我奶奶管控的妈宝男。我妈以为她是《鸳梦重温》的现实版女神？在强势婆婆的魔爪下，她就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们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并没有让生活变得更美好。

我真的搞不明白，我爸和我妈到底是不甘平庸的普通人？还是自以为可以超越普通人生活的疯子？抑或是把爱情凌驾于生活之上的傻瓜？

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爸和我妈重建的家庭里，有大面积阴影。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希望我成为照亮阴影的光明天使。可爱的小天使，洁白的安琪儿，笑声能召唤阳光雨露，哭声能驱魔镇妖。看一眼所有人都会被萌化，看两眼魔鬼的心肠都要被软化。可我不是小天使，我没有任何魔力。我的出生，并没有让家庭阴影的面积减少一平方毫米。我爸我妈和我奶奶合演的生活三重奏，要多糟糕有多糟糕。他们把生活搞得一塌糊涂，连我也变成了他们糟糕生活的组成部分。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十岁生日刚刚过完，从没见过面的奶奶突然出现在家里。奶奶不是正常人家那种会做鞋子会缝衣服会宠孙儿孙女的慈祥老奶奶，她是童话里吃小孩的老女巫。她到来的当天晚上，家里的碗碟就碎了一地，顷刻之间，我爸的额头被我妈扔出的瓷碗砸出一条血口子，我妈的胳膊被奶奶拧出一片乌青，我妈愤怒地推倒了奶奶。奶奶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拍着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她为了供我爸读书，如何在大冬天给人洗衣服，手指都冻裂了;如何给人挑水跌断了腿。她指责我爸娶了媳妇忘了娘，为一个女人跑到这么天远地远的破地方，她总有一天会一个人死在床上，尸体发出臭味爬满苍蝇都没人知道……

奶奶尖厉凄惨的哭诉惊动了整个医院家属区。不断有人拥进我家，我爸我妈和我奶奶被三拨不同的人劝说拖拽着离开了家，剩下我在黑暗的厨房里发抖。他们都把我忘了。

那个家，被我奶奶变成了妖魔鬼怪居住的黑暗洞穴。八十多平方米的两居室房子里，挤着三个被仇恨充满随时会喷出毒汁互相伤害的妖怪，黑暗洞穴里唯一的光亮是仇恨爆炸时的火光。

被迫生活在三个充满暴力的巨型妖魔中间，我只是一个没有任何防护能力的软体动物。求生本能让我给自己戴上了一副面具，那副未成年易嘉禾的面具，用冰冷的铠甲打造而成。从小我就知道，疼痛这种东西，是可以用冰来把它冻住的。扭伤了脚和额头上撞出的包用冰袋敷一敷，向四面八方扩散的疼痛立马就不疼了。眼泪也可以，泪水冻结成冰，就不会在脸上横流了。心里面那些柔软的东西，所有的恐惧、孤独和渴望，只要把它们冻得硬邦邦的，它们就不会再让我难过了。

黑暗洞穴里，跟妖魔同居一窟的无助小孩，除了一副坚硬冰冷的铠甲，别无办法。在父亲母亲和奶奶爆发战争的时候，我努力把冰冷的铠甲打造得更加坚固。我瘦弱细长的身体，没有一处柔软的地方。我得到了一个著名的绰号“老冰棍”，我的内脏我的肌肉我的血管我的神经就像一根冰冻了八万年的老冰棍。

只有在夜晚，我才会放纵生命本能对温暖的渴望，把冰冻的疼痛、孤独和眼泪解冻片刻，让它们横流在我的梦里。哪怕在梦里，也没有母亲的怀抱给我提供温暖。在我最孤独最需要温暖的那些年，我得到的唯一温暖，来自我用零花钱从百货公司买的一个红色热水袋。热水袋的塑料皮很粗糙，我买了一块毛茸茸的粉色毛巾，费力地把毛巾缝在热水袋上。每晚，给我的热水袋灌半袋温热的水，放在枕头靠下的地方，侧身躺着，脖子的皮肤贴着它，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温暖毛茸茸地扑向我，我很容易就睡着了。

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了一篇文章，介绍了一个著名的心理学实验，猴子和假妈妈。实验室里，科学家为刚出生就离开妈妈的猴子制造了两种“假妈妈”：一种是铁线绕成的坚硬妈妈，但“铁线妈妈”那里有奶瓶（还有提供温暖的灯泡）;另一种是软布做的柔软妈妈，这个妈妈只有触觉抚慰，没有奶水滋养。那些出生不久的小猴子，紧紧抱着没有乳汁的“软布妈妈”，只有饥饿的时候，它们才会找到“铁线妈妈”吮吸，只要一填饱肚子，它们就会回到“软布妈妈”那里。绝大部分时间里，小猴子都紧紧依偎着“软布妈妈”。相比救命的奶水，猴子更渴望母体的温暖。科学家的后续研究发现，一旦小猴子出生后跟母猴分离超过九十天（估计人类的等效时间为六个月），这种安全感的丧失就成为不可补偿的初始情绪。即使此后再跟母亲或伙伴相处，它也永远无法成长为正常猴子。

在那个父母双全的家里，我的处境跟实验室的猴子差不多。我没有母亲，只有一个包裹了毛巾的热水袋。我不会撒娇，不会任性，不会敞开心扉大笑或者大哭。我学会了把一切挣扎放在心里，放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在这样一个家庭长大，没有发疯已经不错了，还指望我顺顺利利结婚生子，过上幸福生活？做梦吧。

二

做梦吧。我真的做梦了。在梦里，我看见自己站在医院的走廊上，瞪着秦美娇那双圆鼓鼓的金鱼眼睛大喊大叫，别把我拉入什么该死的温暖大家庭，我听不得“家庭”这种该死的字眼，听了要窒息。别来打听我的任何事情，我的父母我的出生我的成长，那些事情我一辈子不想说。别给我介绍什么见鬼的男朋友，我不想要爱情不想要婚姻不想要家庭……这样喊叫着醒了过来，黑暗中碰到了盖在脸上的京剧脸谱，摘掉后，摸到一脸泪水。

我沮丧至极，拉过被子捂住脸号啕大哭。

哭得筋疲力尽，秦美娇的金鱼眼睛仍然像星星一样在我的脑袋里闪烁。早就知道眼泪是无用的东西，我愤愤地擦掉眼泪从床上爬起来，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我打开电脑在网上晃荡。在现实中无处安放自己的时候，我喜欢逃到网上。陌生的网络世界里，没有易嘉禾，没有秦美娇，没有逼得我透不过气来的一切。在那个大得无边无际的虚拟时空中，我叫“椭圆面具”。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戴着面具，完全真实的人，根本不能在现实中生存下去。现实中完全真实的只有一种人——疯子。疯子是不需要现实的，疯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要发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的理性不是蔷薇花做的栅栏，我们的理性，是监狱的铜墙铁壁。所以，发疯的人很少，貌似正常的人很多。

“或许，允许一部分不真实的自己终身相随，才是正常的人生。所谓正常，就是真实与不真实保持了一个刚刚好的比例，就像椭圆的离心率e一定要大于零小于一，椭圆的形状才能得以确定，如果e等于零，椭圆就不再是椭圆，而是圆。如果e等于一，就是一条抛物线。如果e大于一，就只能是双曲线了……道理就像数学公式，一看就明白。生活却是应用题，解起来极其复杂，即使所有公式都烂熟于心，也有可能解不出来。

“保持距离。保持距离。保持距离。行驶在路上的车辆，距离是安全的保证，车距太近要出车祸。人也一样，拥挤的地铁车厢，人和人之间距离的消失，让我感觉到恐慌和不适。保持距离才能获得安全感。我想对每一个靠近我的人说，STOP！请跟我保持距离。”

“椭圆面具”没有面孔，没有住址，性别不详，年龄不详，职业不详。“椭圆面具”不用讨好任何人，“椭圆面具”跟所有人都隔着可控的距离。“椭圆面具”可以直抒胸臆，可以愤世嫉俗，可以怒目圆睁，可以超强理性，也可以瞬间失控……在网络的海洋里，我终于化身为鱼，自由自在。

“你如果相信爱情是一个童话，你就一定要知道，童话需要非现实的森林，而我们离不开现实的空气、食物和水。这是个致命的矛盾。

“如果生活是一，爱情的取值范围最好像椭圆的离心率，大于零小于一，最佳值应该是0.99999……一个无限接近一的数。如果你相信爱情，请牢记：大于一的爱情，只能以悲剧收场。比如罗密欧和朱丽叶，比如林黛玉和贾宝玉，比如梁山伯和祝英台……

“我是一个怀疑主义者，我什么都不相信。我只相信距离。距离。距离。请跟我保持距离。”

…………

我一边翻看“椭圆面具”的博客，一边想着，要是易嘉禾敢在生活中这样说话，一定会被当成疯子。可是在网上，“椭圆面具”受到好多人追捧。几天不更新博客，就有人留言催更。还有人给“椭圆面具”发纸条，把伤心故事讲给“椭圆面具”听，问“椭圆面具”他该怎么办？陷在痛苦深渊里的人，多么迫切地需要一根闪光的绳子拉住他们。如果他们知道“椭圆面具”在现实中的真身是一个比他们陷得更深，更需要抓住那根闪光绳子的人，他们会不会把“椭圆面具”当成一个骗子？

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椭圆面具”是易嘉禾的网络分身。

天知道我有多喜欢网上那个虚拟的世界。只有那个大得无边无际的空间，满足了我对陌生和距离的需求。陌生和距离，才是能让我自由呼吸的新鲜空气。

在我生活的小县城，人人都相互认识，人人都有着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我奶奶来了以后，我们家的陈年往事和我父母的最新一次争吵，都像细菌一样在空气里传播，我从街上走过，总有人在我的背后指指点点。天知道我有多么厌恶那个散发出榴梿味道的熟人社会。我原以为，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是遥远的，住了一辈子，你都不会知道隔壁住的那个人是谁。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就是在北京，我也只能生活在一个小圈子小范围里。这个“小圈子小范围”上学的时候是学校、班级、宿舍，工作以后是医疗系统、医院、科室。只要还在地球上，你生活半徑里的人际关系，县城跟北京一样，都是散发出榴梿味道的熟人社会。

秦美娇对熟人社会的热爱无人能比，她喜欢知根知底，她容不得眼皮底下藏着一个陌生人，她满怀激情不怕麻烦好管闲事，她的伟大理想是把科室搞成一个相亲相爱的大家庭。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后天亲人，一个亲情乌托邦。

现实生活中，我根本躲不开秦美娇，躲不开熟人社会让我反胃的榴梿味道。秦美娇闪闪发光的金鱼眼睛盯着我，不管心里多么反感，我连一个白眼也不敢翻给她。秦美娇是我的恩人，恩情，是秦美娇套在我脖子上的绳索。任何挣脱的努力，都会让绳索勒得更紧。现实中，我每天都在对秦美娇微笑，网络上，我给秦美娇翻了一千个白眼。

我的老天，我有多么分裂啊。

在网上晃到很晚，我沮丧地发现，网上的鸡汤教主越来越多了，他们忙着添柴加火，给受苦受难的众生熬制一锅又一锅麻醉神经的鲜美鸡汤，哄着他们说，乖，喝了它，你会发现，你经历的那些破烂不堪的事都不算什么，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鸡汤教主那里，你遇到任何不幸都没有关系，你只需要一碗用词语熬制的鸡汤。鸡汤教主们正在把我热爱的网络变成一口熬制鸡汤的大锅。

我呸！我十岁时就已经知道，柔软的词语，励志的故事，改装过的名人名言，都是一些毫无用处的东西。

“鸡汤的热气是虚假的，只有鸡汤教主们隔岸观火高高在上的冷漠是真的。在鸡汤教主那里，你遇到任何倒霉事，都不用害怕，他们的鸡汤似乎有万能的作用。而事实是，生活这道应用题，多数时候是无解的。也许，无解才是生活的真相。”

我更新了博客。我的问题依然无解。关掉电脑，随心所欲的“椭圆面具”消失了，我还是无处可逃的易嘉禾。

易嘉禾，你欺骗了秦美娇。你急需一个男朋友来圆谎。你要上哪儿去找寻一个无毒无害无副作用的男朋友啊！

三

秦美娇，可恶的秦美娇。我的直觉早就警告过我，对秦美娇这个长着一双金鱼眼睛的女人，一定要有多远躲多远。可当她主动帮我推荐这份工作的时候，我没有听从直觉的警告。我太需要这份工作了。

快毕业的时候我爸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写了无数封信，给我讲了一箩筐大道理，让我回去继续他们那一辈人的事业，为边区人民的健康奋斗。我妈也希望我回去，我妈说的话跟我爸说的一模一样，连说话时候满含激情的语气和腔调都一样。我爸和我妈的价值观如此一致，令我大吃一惊。我爸我妈轮番上阵，唠唠叨叨喋喋不休，他们简直要把我逼疯了。我必须找到一份工作堵住他们的嘴，断了他们把我拉回去的念头。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我再也不要回到那个生活着我爸我妈和我奶奶的破地方。

秦美娇所在的医院虽然是一所二甲医院，但是位置特殊，紧邻一个国家级的研究机构，原来是专门为研究机构的老专家们服务的，改革开放之后，除了为老专家们服务，也为周边的居民服务。医院规模不大，级别不高，设备却很先进，人才配置属于顶格高配。2004年，医院已经开设了心理门诊，那位心理门诊的女医生，是心理学界的著名人物，四十岁出头，却被人称为“柳老太太”。

我毕业的时候，医学院毕业生的就业前景已经没有那么乐观了。能在秦美娇工作的这个二甲医院找到工作相当不容易，我的同学除了读研，都回了原籍。我太需要这份工作了，工作的刚需让我顾不上直觉的预警，我接受了秦美娇的帮助。

我努力把秦美娇带给我的不好感觉压成一张薄如蝉翼的膜，尽量不让它在内脏之间硌着我。我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秦美娇帮我找工作是因为我帮助了她的女儿程好好，我教了程好好一年多数学，程好好凭借优异的数学成绩，被一所超级牛校提前录取了。

大学的所有假期，我都在教育机构做助教。我假期打工不是因为缺钱，我爸我妈给我的钱足够我用，我是不想回家。实际上我无家可回，我上大学之后，我妈搬了出来，租房住在外面。我以为我妈要跟我爸离婚，我举双手双脚赞成他们离婚。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离婚，他们没有离婚，我更不想回去。

大三寒假做助教的那个奥数尖子班里，程好好是五年级的小女孩，长着一张苍白的瓜子脸，坐在椅子上把身体缩得紧紧的，上课时间基本都在走神，她根本听不懂奥数老师在讲什么，她的作业没有一道题是正确的。教育机构的所谓“尖子班”，就是普通班的替代名词。真正的尖子生都在超常班里。交作业的时候程好好怯生生地不敢看我，我对怯生生的女孩毫无抵抗力，怯生生的眼神就像一个芝麻开门的密码，一下子就打开了我心底的洞穴，那个黑暗的洞穴里，没有宝藏，只有另一个怯生生发抖的十岁女孩。课间休息，我把程好好叫过来，把她做错的题讲给她听，她居然听懂了。课间讲不完的错题，下课之后我会接着帮她讲完。一学期课程结束后，她的成绩有了很大的起色。结束课程那天，秦美娇特意叫住我，对我表达了谢意。问了我在哪个大学读书之类的问题，盛情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笑容迷人地拒绝了。

暑假我去了别的校区做助教，秦美娇突然打电话给我，恳求我每周抽一个晚上给程好好补课。秦美娇居然保留了一个助教的手机号码？我的直觉，就在那一瞬间被什么尖刺扎了一下，惊醒过来。我赶忙告诉她我不做家教。

秦美娇很固执，她说我没在那儿做助教，程好好的成绩又下来了，我现在的校区离他们家太远了，不然她会带着程好好追过来。她说，好好马上要小升初了，我希望好好考进一个好中学。隔着电话，我都能感觉到她焦急的语气。想起她的金鱼眼睛，我坚定地说我没有时间做家教。她说，每周只要一次就好，时间随你定，不用去家里，我工作的医院离你的学校不是太遠，你可以在我的办公室给好好上课。她在电话里压低声音说，好好是弃婴，我收养了她，我希望比亲妈做得更好，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秦美娇和老程的故事，我被秦美娇的话定在那里，半天动弹不得，眼前全是程好好怯生生的眼神和她们母女两个没有共同点的长相。一阵风吹过，银杏叶落了一地。站在地铁口，看人潮汹涌四散，我突然忘记了原本要去哪里，我也忘记了秦美娇的金鱼眼睛，我答应了秦美娇。

在秦美娇那间半屋子堆着医院白床单白被套折叠床水壶等各种乱七八糟住院陪床用品的办公室里，程好好经常从作业本上抬起头看着窗户外面那棵栾树的果实走神。她走神的时候，耳朵会因为紧张跳动几下，仿佛她从现实里走神的时候，那些不能言说的痛正从暗处伸出爪子，拉扯她的神经。想起我走神的时候，唤回我的，不是奶奶的号啕，就是妈妈摔门而去的巨大声响。那种止痛的效果，立竿见影。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痛。刚才那道运算题，你懂了吗？我用温柔的声音把她唤回来，让她专注眼前的事。她看我一眼，苍白的瓜子脸红了一下，埋头在作业本上。程好好非常聪明，但她太容易走神，她抗拒不了从暗处伸出的利爪。她从现实里走神的时候，我知道如何温柔地唤她回到现实，并告诉她，专注于数学难题是一剂良性的止痛药方。

课程结束后，程好好送了我一件礼物，包着粉色的包装纸，嘱咐我回去再打开。回到宿舍打开，发现是两张京剧脸谱书签，椭圆的红色穆桂英和蓝色花木兰。我惊得差一点跳起来，这个爱走神的女孩，她是如何知道我喜欢椭圆形物件的？

程好好上了中学，我就没再见过她。庆祝程好好升学的宴会，秦美娇邀请了我，我推掉了。那个场合，少不得要拿我跟程好好的师生关系说事，我不愿意让程好好当着众人进行感恩表演。跟养父养母生活在一起，感恩已经是她生活中太重的内容，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多一个感恩对象。她送我京剧脸谱书签，是比感恩更好的懂得。秦美娇为程好好举办的宴会结束后，我收到了程好好的短信，除了一道奥数题，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我回复她奥数题的答案，也没有一个多余的字。这是我跟程好好的密码，她知道我为什么没去，我也知道她因此有多高兴。

如果跟秦美娇的关系就这么结束该有多好。如果我跟秦美娇之间一定要有一个恩人，我宁愿我是她的恩人，因为我不需要她感恩。可我被刚需打败了，我接受了秦美娇的帮助，她帮我找了一份工作，她成了我的恩人。

试用期结束，顺利签订了合同，我正式成为神经内科医生。秦美娇所在的神经内科，是我最不想去的科室。试用期在神经内科轮转的两个月里，我就参加了三次科里组织的集体活动。神经内科的护士长秦美娇是全院最热衷搞集体活动的护士长。春天春游，过节包饺子，每个月都有一个生日派对，为当月过生日的所有人庆祝，参加医院各种婚丧嫁娶百日宴升学宴活动，除了值班的全体出动……没有哪个科室能够像神经内科这样齐心。秦美娇的神经内科搞集体活动，连她家老程也要被动员来帮忙。她家老程从部队复员，在医院后勤科管食堂，老程负责为神经内科的集体活动提供物美价廉的食物。

神经内科是秦美娇打造的和谐大家庭，秦美娇是这个大家庭的当家人。神经内科的事情，都是秦美娇做主。她就像荣国府的琏二奶奶转世一般，深谙人情世故，精明干练，风风火火，插科打诨，荤的素的都来，该软的时候比面条还软，该硬的时候比石头还硬，手腕使得像武林高手，化于无形，不着痕迹。她将科里的小金库牢牢把握在手里，把科室主任王老头哄得言听计从，科室主任王老头想要调个医生到科里，得让秦美娇点头。她把护士护工清洁工管得服服帖帖，没有人敢发一句杂音。该干的活儿必须干好，干不好她翻脸不认人，扣奖金毫不手软。该有的利益她死命帮着争取，医患矛盾闹起来，她像老母鸡一样护着自己的护士护工清洁工，勇敢地冲上前帮他们挡耳光。她把医生群体笼络得舒舒服服，对年纪大的医生知冷知热，嘘寒问暖;对中年医生事事过问，谁家孩子要上学，谁家老婆要找工作，谁家老人急需一个保姆……中年负重前行的各种困难和压力，她不仅了如指掌，还能借力打力，动员全科人包括病人的社会关系帮助解决。家在外地的医生护士护工清洁工，过年过节肯定能吃上她家老程包的饺子。到了结婚年龄的未婚青年，她不遗余力介绍对象，直到人家夫妻双双把家还，过上和和美美的小日子。要是小夫妻闹了矛盾，她还负责调解，自己掏腰包請吃饭请看演出外加分别谈心劝和……秦美娇做这些事情都不计报酬不遗余力，她的热心指数遥遥领先无人能及。

除了我，人人都为能够生活在神经内科这个温暖的大家庭感到幸运。我试用期在神经内科轮转的时候，医院为了照顾五十来岁的刘医生，抽调她到离她家五百米远的社区卫生站工作。医院里像刘医生这样评不上正高职称的老医生，都巴不得去社区卫生站，轻轻松松混几年退休。没想到刘医生不去，她在医生办公室里流着眼泪说，我离不开我们这个温暖的大家庭，我情愿每天坐地铁来上班。

科里的人都感动得眼泪汪汪的，秦美娇的瘦脸上流着两行粗壮闪光的泪水。我流不出眼泪，只能去卫生间用冷水把脸和眼睛拍得湿漉漉的，然后回到医生办公室，懂事地给刘医生的水杯续上开水。

在卫生间往脸上拍冷水的时候，我想到了那只实验室的猴子。也许，对温暖的渴望是所有生命无法克服的弱点。这样的弱点，如胎记一样，在出生之前已经长在灵魂的某个隐秘部位。我们情感的真相，也许就是倾尽全力奉献自己接纳别人，以情感为船，抵达温暖的岸。我不是特例，我的内心比谁都渴望温暖。但是，在我的经历中，家人之间的温暖指数远远低于敌意指数。我不相信人跟人之间真的可以建立起温暖的关系。我害怕任何形式的亲密关系。

我的原生家庭，早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为了隐藏真实的自我，我不得不给自己戴上一副面具。是的，那个在现实中温柔乖巧笑容灿烂被人喜欢被人接纳的易嘉禾，是戴着面具的我。一副完美贴合我脸形的椭圆面具，遮蔽了我分崩离析的真相。我的微笑，从来不是什么阳光女孩的招牌表情，它是讨好型人格的标准配置，是我抵挡别人靠近的秘密武器。

保持距离。保持距离。保持距离。我想对每一个靠近我的人说，STOP！请跟我保持距离。

可我不敢对秦美娇说。自从到了医院，秦美娇源源不断的热情让我无处躲藏。我太害怕秦美娇的热情了，她的热情像火焰一样，随时都有可能扑到我脸上。她永远不能理解，剥掉微笑的面具，我脆弱的内里如一个易化的冰激凌，任何扑面而来的热情，都会让我消失无形。跟秦美娇相处的每一分钟，我都听得见我内脏的冰在咔咔作响，我的紧张感无法释放，我不得不在铠甲外面包裹更厚更柔软的面具。

我还是太傻太天真了，我根本不知道秦美娇对我的好，包藏着深不可测的心机。

四

白天在香山脚下的经历，不停地在我脑子里回放。我的脑子一定是被冻住了，我对秦美娇组织登山活动的意图居然一无所知，我还以为就是一次普普通通的科室活动。秦美娇这个热衷建设和谐大家庭的女人，哪一个月不搞两次集体活动，刷一下她那科室当家人的存在感。

相比别的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的活动，我还挺喜欢登山的。很多人只知道香山的秋天美，漫山红遍层林尽染已经成为固定的审美模式了。我却喜欢香山的春天，树枝上绽放的新绿嫩芽，让我心里萌动新生的希望。到了山脚下准备爬山的时候，科里的老前辈老资格刘医生叫住了我，问我能不能陪她在山脚下度过无聊的时光。她的膝盖受过伤，不敢爬山，她有恐高症，不敢坐缆车。我非常想爬山，只有爬山的时候，我才可能快速超过他们，或者慢吞吞落在后面，一个人享受爬山的乐趣。只在内心迟疑了一秒，我就转身微笑着对刘医生说，我很高兴跟您一起待在山下，爬山太累了，缆车我也不敢坐，上大学的时候硬着头皮坐了一次，差点吓晕。我的笑是放足了蜜糖的，谁看见都喜欢。刘医生哈哈笑着说，一会儿我们去看丁香。

秦美娇从护士小林那里拿出一份她家老程为我们准备的卤菜，其他的野餐食物，已经交给护士小林和小于，她们先坐缆车去山顶。爬山结束，中午在山顶野餐。把酒临风，是科室主任王老头喜欢的境界。秦美娇每次安排活动，都会照顾到科室主任王老头的需要。

秦美娇的金鱼眼睛闪闪发光，她看着我说，嘉禾，刘医生就交给你了。我真希望秦美娇像别的护士一样叫我易医生，从我来到这个科，她就叫我嘉禾，这个过于亲密的称呼，总是让我的内脏一阵阵紧缩。我冲秦美娇笑着说，放心吧，祝你们登山愉快。我脸上的笑，一直保持到他们的背影离开我的视线。

刘医生说，你真是个乖女孩。护士长没有看错人。

人人都以为自己没有看错我，人人都看错了我。这副在来北京上学的火车上给自己贴上的面具，有棉花般柔软的质地，它像襁褓一样把我层层包裹。面具的最外面一层，贴了一个醒目的微笑。戴上这副面具之后，我看起来不再像一根老冰棍，我仿佛变成了一个诱人的冰激凌。微笑是抵御怀疑的最好防线。这副柔软的面具让我跟现实之间建立起虚假的亲密关系，蒙蔽了所有认识我的人。

我把刘医生的包一并背上，跟刘医生一前一后来到几棵丁香树旁。刘医生看着丁香，皱着鼻子吸气，脸上的欢喜像少女一样明媚。紫丁香确实美，小小的花朵单看根本不起眼，但是密集地挤在一起，集合成一簇簇的，摇曳着，那种雅致的风姿，让人难以抗拒。刘医生陶醉了好一会儿才说，找个地方坐着吧。

刘医生的背包里，居然带了一块野餐垫，蓝白条纹，干净极了。铺好垫子，刘医生满意地坐下来，伸直了双腿。五十多岁的刘医生，看花的时候像少女一样天真，看人的时候像核磁共振一样透彻。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就要这样面对面坐在一块野餐垫上？这么近的距离，我可禁不起她核磁共振一般的眼神。我突然害怕起来。

我对刘医生说，我去一下洗手间。刘医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我的直觉惊醒过来，像一根尖刺一样扎了我一下，内心一阵战栗。我突然觉得这次春游没这么简单，刘医生单独留下我，会有什么事？

刘医生的丈夫是区政府的一个官员，快要退休了，他们的儿子在美国工作，不打算回国了。她退休后，准备去美国看看，如果觉得好，就卖了北京的一套房子去美国陪儿子。

刘医生家的这些事，科里人都知道。我们科是一个没有秘密的科室，秦美娇不喜欢秘密。她说秘密是一枚定时炸弹。把秘密放在心里，总有爆炸的时候，只有把秘密说出来，才能消除被炸得血肉横飞的危险。

秦美娇跟她家老程的事，就是她自己说出来的。秦美嬌和老程结婚后没有孩子，原因是老程精子活力不达标。秦美娇说她不嫌弃老程，不会跟老程离婚。秦美娇把老程的隐私暴露无遗，老程心里不痛快，但他装得没事人一样，整天嘻嘻哈哈。老程把秦美娇捧得像个女王，把秦美娇的一大堆娘家人哄得开开心心。秦美娇娘家大大小小的聚会，全靠老程当厨师。老程自嘲是秦美娇娘家的御用厨师。老程有自己的小算盘，老程想和秦美娇领养他姐姐的女儿。领养了姐姐的女儿，姐姐可以再生一个，没准就是男孩。没有男孩，姐姐在婆家的日子不好过。再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领养姐姐的女儿，小姑娘的命运就此改变，从一个山东农村的女孩，一飞冲天，变成北京城里的小姑娘。老程把秦美娇一家人伺候得舒舒服服之后，提出了自己的领养方案。老程没想到，秦美娇断然拒绝，秦美娇的娘家人没有一个同意的。秦美娇说，老程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领养你姐姐的女儿，你姐姐的女儿已经十几岁了。老程说，十几岁有什么关系，小姑娘到了我们身边就可以替你分担家务了，多省事。秦美娇说，我不想省事，我要领养一个生下来就被遗弃的孩子，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我想做个真正的母亲。秦美娇已经跟熟悉的好几个医院的妇产科打了招呼，她相信自己会等来那个跟她有缘的孩子。

可老程的姐姐已经怀孕了，一家人眼巴巴等着老程回去带走小姑娘。老程没了退路，只能跟秦美娇闹，两个人豁出去拼命闹。不管怎么闹，秦美娇绝口不提离婚的事。就在他们两个闹得沸反盈天的时候，妇产科来了一个很年轻的孕妇，生下孩子就逃跑了。半夜接到妇产科的电话，秦美娇从床上爬起来，打了出租车直奔医院。她从婴儿床上抱起那个皱巴巴哭得要闭气的婴儿，婴儿立马不哭了。一团暖乎乎的小肉贴着秦美娇干巴巴的胸脯，秦美娇感觉自己的乳房瞬间膨胀起来。她看着怀里皱巴巴的婴儿，又哭又笑。秦美娇给这个女婴起名程好好，希望她双倍的好。

老程的姐姐等不来老程，在婆家待不下去了，带着女儿和肚子里的孩子来找老程，见到秦美娇就下跪。秦美娇安排老程的姐姐躲到自己的亲戚家，几个月后，老程的姐姐生下一个男孩，携儿带女回到婆家。秦美娇的娘家掏钱帮老程的姐姐交了罚款。十几万元罚款足额到位，秦美娇没在老程面前发过一句牢骚。秦美娇做事的大气，让老程姐姐的婆家赞不绝口。老程姐姐儿女双全，在婆家的地位稳如泰山。老程跟秦美娇重归于好，一起踏踏实实抚养程好好。秦美娇对自己跟老程的婚姻能够走到今天，有现在这样美好的结局，一直感到非常自豪。

科里每来一个新人，秦美娇都会把她和她家老程的故事讲一遍，秦美娇和她家老程的故事，就像神经内科的入职教材，连神经内科的清洁工和护工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生活在一个没有秘密的科室，我自然不能有什么秘密。秦美娇一再打听我的家庭情况。我假装成一个正常家庭的孩子。这是最简单的办法。我告诉秦美娇我的父亲是边地小县城医院的医生，母亲是父亲的同学，母亲因为身体原因改行在医务处做行政。我只能告诉她这么多。可秦美娇不满足，她总是冷不丁抛出一个跟我父母相关的问题，她对我母亲那么大年纪才生孩子充满了疑惑。你妈妈生孩子怎么那么晚？我不得不编一些假话应付她，比如我母亲怀孕困难什么的。秦美娇对我半信半疑，她的金鱼眼睛常常停留在我的脸上，仿佛要看透我。神经内科这股熟人社会的榴梿味道，让我每一天都心惊胆战。早晚有那么一天，我也会无所遮拦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在洗手间外面的小路上慢慢走着，拖延着时间。刘医生并不像秦美娇那么喜欢打听别人的秘密，也不太喜欢管闲事，我想不出刘医生找我有什么事。上完洗手间回来，刘医生已经把她包里的水果拿出来摆好了。油桃和伊丽莎白瓜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分放在两个食品盒里，扎水果的叉子小巧精美，手柄上有一朵玫瑰花。刘医生招呼我吃水果，我笑着坐在她对面。我必须笑，必须承受住她核磁共振一样的目光。

伊丽莎白瓜又软又甜，油桃的味道更丰富，一点甜一点酸还有一点涩。这个季节，油桃和伊丽莎白瓜是新鲜水果。赞美伊丽莎白瓜和油桃的味道，赞美扎水果的叉子精致，这些安全的话题，可以随便聊。由水果和叉子引入对刘医生精致生活的赞美，既自然又妥帖，像刘医生这样事业平淡再无发展的女人，赞美她的生活品质和家庭幸福，永远是正确的。果然，刘医生对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老公，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生活，都有滔滔不绝的话要说。我保持脸上的笑容，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她乐意谈自己，我永远是最好的听众。

刘医生喜滋滋地谈了几个小时心满意足的个人生活，终于还是话锋一转，转到了我的头上。刘医生说，易嘉禾，你没有男朋友吧？你总是加班和帮人值班，也不见有男孩子来找你。

前一刻还浓郁的紫丁香花味仿佛冻成了固体，无法再飘进我的鼻子。我的微笑僵住了。我当然没有男朋友。恋爱或者结婚，凡是需要跟人亲密合作的事情，都令我恐惧。

刘医生叉起一块伊丽莎白瓜喂到我嘴里，说，看把你吓得。我借着吃瓜这个动作，把僵硬的表情收住，吃完瓜，咧开嘴傻笑。心里像火山喷发之前的岩浆一样翻腾，想吐。

我说，谢谢刘医生，您要给人介绍对象，确实吓着我了。我以为只有秦护士长才会给人介绍对象。

刘医生说，我确实不耐烦给人介绍对象，说到底，我不是一个多热心的人。

我说，当媒婆这种俗事，您怎么能做呢？您在我心里可是最高雅最有品位的人。我拼命吹捧刘医生。

刘医生叹口气，说，秦护士长的确喜欢张罗这些事，她是个热心人，我们医院好几对都是她牵线的。但这次她不好出面，她觉得还是让我问你更妥当。她的弟弟秦志勇，你见过的嘛，就是每次到科里都给我们买很贵水果的那个男孩子。

秦志勇我当然见过，个子不高，长着一张白胖大圆脸，鼓鼓的金鱼眼睛，声音又尖又细，每个星期都要来科里一两次，拿一包稀奇古怪的进口水果到办公室分给大家吃。秦美娇的父母生了五个女孩才生出这个男孩，从小宠上天，他什么费劲儿的事都不愿意干，最大的爱好是打游戏。秦美娇说秦志勇命好，职高没毕业家里的房子就拆迁了，一下子到手四套房子。父母把三套两居室归到了秦志勇的名下。不久，小区旁边搬进去一个著名的小学，四套房子变身学区房，房价噌噌往上涨。秦志勇就是传说中的拆迁土豪，坐拥几千万元身家，每个月三套学区房的租金收入，让他底气十足。每次秦志勇来科里送完水果走后，科里的護士小丫头都要叽喳半天，讨论他看上了科里的哪个护士。

秦志勇看上的原来是我？哦，不，他并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看上的是易嘉禾，那个笑容甜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易嘉禾。可他为什么要看上易嘉禾？

想起秦美娇一直以来对我不依不饶的热情，我都当成了单纯的善意，想起她源源不断带给我内心的焦虑和紧张，我突然非常生气，内心奔腾的岩浆冲到头盖骨上，脑袋里面剧烈晃荡。我的脸红了，红透了面具。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这副在大学里可以保护我的柔软面具，根本不适合工作单位，工作单位的情况比大学校园复杂太多。既然我的微笑挡不住秦美娇把她的弟弟介绍给我，不如撕掉面具变回少年时代的“老冰棍”，以冰冷的姿态拒绝所有伸向我的触角。

我拼命忍住啃指甲的冲动。冰冷的内心里，一个理智的声音在说，易嘉禾，必须一剑封喉，让秦美娇和秦志勇死心，不然，后续不知道还有多少麻烦。科里的所有人都是秦美娇的亲人，医院的所有人都会成为秦美娇的说客，你绝对招架不住，除非你不在这个医院待下去了。

我红着脸，奋力微笑着，说，刘医生，谢谢您和护士长为我操心，我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请您转告护士长，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刘医生的目光核磁共振一样在我脸上扫描，她肯定不相信我有男朋友。自从到了科里，没有一丝一毫迹象表明我有男朋友。我没有男朋友，我被迫躲在一个谎言的后面，应付毫无预兆突然降临的危机。我的内心紧缩成一枚小小的果核，像隐秘的病灶躲避着核磁共振的探寻。我有一套应激防御的体系，我和易嘉禾瞬间分离，就像火箭和卫星瞬间脱离，各自沿着各自的轨道前行。我还在气愤难抑，易嘉禾的微笑已经从容了。易嘉禾用甜蜜的笑容跟刘医生对视着，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四十秒，五十秒……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甜蜜无辜的笑容面前保持怀疑。六十秒。刘医生转开了她的目光。

刘医生轻轻叹息了一声，说，老实说，我觉得你跟秦美娇的弟弟不合适。秦志勇人不坏，家里有钱有房，就是少了点文化，没有上进心。我是过来人，两个人在一起，有共同语言最重要。激情能维持多久？两个人有话说，婚姻才能长久。我跟我们家老王，工作完全不搭，但我们都喜欢养花。那些个花花草草，让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我松了一口气，刘医生肯定不相信我有男朋友，但她选择了帮助我。我赶紧说，刘医生您家庭那么幸福，您说的都是婚姻真理。以后一定要多向您请教。

刘医生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说，秦志勇早就喜欢上你了。你在教育机构当助教的时候，秦志勇有一次帮秦美娇去接程好好，看到你了。你可能对他没有印象，他却喜欢上你了。秦志勇挑剔得很，给他介绍的女孩子没有十个也得有八个了。秦志勇是家里的宝贝疙瘩，一家人都顺着他。要不然，秦护士长不会那么帮你。她一个护士长，要帮你留在医院，挺吃力的，到处求人，费了不少劲儿。你可别对秦护士长有什么意见，她是个很好很热心的人。多的我就不说了，这些话也是不该说的，你自己掂量吧。你既然有男朋友了，就尽快带到科里让大家见见。

我低着头说，谢谢刘医生。他最近比较忙，哪天空了，我叫他来接我下班，让他给护士长和主任请安，特别是要让您帮我把把关。我努力让声音像平时那样正常。

刘医生笑了，但她的笑，藏不住怀疑的眼光。我们之间的气氛一下子低落下去。

跟爬山的人会合后，刘医生上车还没坐稳就站起来，大声说，易嘉禾，我帮你宣布吧，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跟大伙说。我帮易嘉禾宣布一个好消息，她有男朋友了。我本来还想给她介绍一个，一问，人家已经有了。

我知道刘医生并不相信我有男朋友，但她这样一说，帮我撇清了拒绝秦美娇弟弟的嫌疑。秦美娇即使心知肚明，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姜还是老的辣。我在心里给刘医生竖了一个大拇指。

车上一阵欢呼。科里的同事纷纷叫嚷着，易嘉禾，你男朋友干什么的？帅不帅？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啊，保密工作搞得太好了，你不要学那些明星搞什么隐婚隐恋，赶紧带到科里接受大家的考验吧。

易医生，你的男朋友来了，我们可不可以叫姐夫？护士们在后排起哄。

刘医生说，好了，别闹了，易嘉禾不好意思了。

我低下头，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秦美娇的脸，她在笑，笑得很僵硬。秦美娇要如何面对她的家人还有她那个被宠坏了的弟弟？她也许根本没想过我会拒绝，她那么要强的人，怎么能够忍受这种鸡飞蛋打的结果？

心里对秦美娇的同情一闪而过。需要同情的不是她，是我。我的鼻梁渗出细密的汗珠，下眼睑控制不住地抖动。我假装害羞捂住了脸。

易嘉禾，你完了。你的面具保护不了你了。

五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醒来是凌晨五点。我在黑暗中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易嘉禾，你欺骗了秦美娇。你需要一个男朋友。想彻底打消秦美娇弟弟对你的想法，你必须找一个男朋友。要阻止秦美娇或者刘医生或者什么别的人以关心你的名义继续给你介绍男朋友，你必须有一个男朋友。

可是，我不想要男朋友。仅仅想到要跟一个男人建立亲密关系，我就有血管里流着冰水的感觉。我不需要男朋友，我是一个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我需要的是距离。只有距离才能让我安心。

我起了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墙上挂满了我的京剧脸谱，顾微微留在窗台的多肉长得肉嘟嘟的，非常喜人，平时下了班回到家，只要看到它们，我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面具之外，这个京城北部小区的一居室，是唯一给我安全感的所在。这个暂时由我独自居住的房子，是我的安全城堡，是我不愿意让任何人踏足的隐秘洞穴。

我多么感谢顾微微，她出国之前让我住进了她的这套房子里。这个温馨漂亮干净的一居室，是顾微微大一的时候她的父母给她买的，我大学假期曾经来住过，这是我做梦都想要的房子。我当时握着顾微微交给我的房门钥匙，就像把希望和未来握在了手里。我不必跟人合租，也不必去住秦美娇父母家的拆迁房。可是我对顾微微说，这么好的房子，我租不起。我总是下意识地在心里竖起一块隔板，把别人对我的好阻挡在外面。顾微微叹口气，说，易嘉禾，你帮助过所有的同学，为什么你接受别人的好意这么难？

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这个话题指向了我隐秘的内心，好在顾微微看了我一眼，就改换了话题方向。她说，你要有心理负担，就随便给点租金。你非要把我变成房东，我也没办法。不过，带不走的东西我要放在壁柜里，养在窗台的多肉是我未婚夫送的礼物，你要帮我养好了，养不好我的婚姻出了问题我得找你算账。我松口气，赶紧向顾微微保证一定要把多肉养好，绝不让她和博士的婚姻出问题。顾微微哈哈大笑，说，你有时候真傻，我逗你的。

顾微微是个任性的女孩。班里的女同学都不喜欢顾微微，她们说她是自恋狂。我陪她逛街，她走累了就在街边大喊大叫，把买的所有东西扔到我手里，让我帮她拿着，她大摇大摆走在我旁边，毫无心理负担。我们班的女同学没有一个人能够忍受她这样，只有我能，我的讨好型人格，让我不敢得罪别人。我跟任何人都说不出“不”，我只会说“好的，没问题”。哪怕冬天半夜陪着顾微微去北京站接人这种男生都会退避三舍的请求，我也会微笑着说，好的。我是班里唯一一个跟所有同学都逛过街的人。班里不管谁有急事需要临时抓差，我总是第一个被人想到。

太不可思议了。易嘉禾，你怎么可能这么好？

我的同学是怀疑的一代，他们不会轻易相信任何超出常态的事情。他们相信人性是利己的，利他的行为，一定要有合理的动机。那些做好人好事表演的人，隔十天半月，顶多一年半载，就会要求利益兑付。易嘉禾不写入党申请，不竞选学生会的职务，不参与各种利益的角逐。易嘉禾从来不要求回报。他们找不到易嘉禾的动机。一个人怎么可能不要回报地持续付出？易嘉禾的动力来源是什么？

同学对我的质疑苍蝇一样追着我，几个舍友鼻孔哼出的气息咄咄逼人，每一个分子都暗藏了燃爆点。易嘉禾，你不会有什么毛病吧？你为什么从来不会拒绝别人？你为什么对每个人都这么好？这不合理。

“为什么？”这是我永远不会回答的问题。对任何一个想要伸进我内心的触角，我都非常敏感。我的防御机制立马启动，内心缩得越小，外表看上去越放松。我微笑著跟每个人对视三十秒。我的微笑那么真诚，浅浅的酒窝里盛满跳跃的阳光。面对这样的微笑，任何人都只得败下阵来。三十秒不够，就延长到一分钟，没有人能够招架易嘉禾的一分钟微笑。微笑是我的防御法宝，是我瞬间就能为自己竖起来的一道无敌防护墙。

只有顾微微从来不质疑我。这也是我跟顾微微比跟其他同学更近一点的原因。顾微微是真正的阳光女孩，她在宠爱中长大，她生命内里的那个核，质地柔软。在她的世界里，爱不需要理由，付出爱和接受爱一样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顾微微毕业后去了美国，跟她在星巴克捡到的博士结了婚。她本来就不喜欢学医，只是刚好高三的时候她的奶奶生病住院，她为了让奶奶高兴，才报考了医学院。她根本不适合学医，解剖课后，她看见食堂的红烧排骨就要呕吐。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坚持到毕业拿到了文凭的。结婚后，顾微微一边做着幸福的小女人，一边在大学修她喜欢的艺术课程。她发在QQ空间的生活照片，幸福溢出了屏幕。她已经怀孕了，照片上的她，骄傲地挺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幸好世上还有顾微微这样的幸福女人，她的存在，仿佛就是为幸福做注解，告诉别人世界上的的确确有幸福这种事情。我把多肉的每一点变化都拍下来，发到QQ空间，跟顾微微共享，我很享受她看到之后发出的惊呼，隔空给我的无数拥抱和鲜花。时差让我跟顾微微从来不会同时在线，我们隔着一个太平洋的距离，这个距离让我很放松。

我喜欢距离，距离让复杂的关系变得简单。距离让我获得安全感。

我洗了一个澡，换上衣服，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我必须在上班之前收拾好心情，把涣散的神魂收敛到易嘉禾的面具里。

喝咖啡的时候，我收到了程好好的短信：我们家乱套了。我妈要疯了。你赶紧想招儿吧。实在没有，你就租一个。程好好发给我的短信不是奥数题，这还是第一次。我习惯了看见她发给我一道奥数题，我发给她一个答案。我喜欢我们之间这种特别的问候方式。我拿着手机跳起来，打翻了咖啡杯子。程好好给我出了一个金点子。我把短信又读了一遍。

我的天，我的脑子一定是结了冰，处于零下的状态。我完全不需要真的去找一个男朋友，我只要找一个临时冒充我男朋友的人，把危机应付过去就行了。还有什么比这个办法更快捷？这个鬼精灵，她的智商一直在跑步前进。她每天上学都起得这么早吗？她简直是我的拯救天使。我接连给她发过去三道我高中做过的奥数题，代表我的3A级感谢。

洗脸的时候用手心接了水，在脸上使劲儿拍打，把僵硬的脸皮拍松软了，对着镜子练习了几次快速变出一脸笑容，总觉得有些不自然，脸皮紧绷绷的。我怀疑我的面具一夜之间老化了。

撒了一个谎，就得撒第二个谎，接下来，我是不是还要撒更多的谎？我问自己，找一个真正的男朋友和找一个人冒充男朋友，到底哪一个更可怕？

我看着镜子，突然害怕起来。

六

上午大查房，会诊。一直忙到中午一点。

越忙越好。我现在最怕闲下来，一旦闲下来，就要面对秦美娇探寻的目光。从她的金鱼眼睛里射出的目光，有一种要扎透我的锋芒，令我不敢直视。

下午去护士站查看14床病人的体温情况，如果体温没有波动，可以考虑让她出院了。几个年轻护士正在小声讨论电视剧《亮剑》里的演员李幼斌帅不帅，有的说帅，有的说不帅，小丫头们叽叽喳喳说着，红扑扑的脸上跳荡着明亮的笑。在充满病痛和各种阴郁情绪的病房里，她们还能笑得这么灿烂。我真的很羡慕她们。

看见我，她们转移了话题，说，易医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姐夫？是不是很帅啊？

我说，工作时间，不要谈论私人话题。我装出严肃的面孔掩饰内心的惊慌。

她们才不管，争相打听关于我男朋友的事情，帅不帅，干什么工作，怎么跟我认识的……她们的好奇心真是无穷无尽。

我故作神秘，让她们等着揭秘的时刻，一定会有惊喜。她们的好奇心越发高涨。

都闲得嗓子长草了吧？不查看病人，不整理床铺，不看看有没有医嘱？不练练穿刺技术？护士长秦美娇的大嗓门从走廊那头铺天盖地地压过来。秦美娇的声音像一枚精确制导的炸弹，在护士们头顶爆炸，立马把护士们炸得四处奔逃。她们做着鬼脸，迅速消失在病区，只留下办公护士小林，装模作样地拿起病历翻看着。

我怀疑秦美娇长了一双穿墙破壁的眼睛，她的金鱼眼有三百六十度全景功能，能够把一切尽收眼底。

整个科室，只有秦美娇的嗓门最大，一直以来，用大嗓门说话，是她的特权。但是这天，秦美娇的嗓门格外大，科室主任王老头都被她的声音惊出了办公室，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沉着脸说，科里的纪律是该整顿整顿了。科室主任王老头点点头，没说话。王老头是个好老头，不喜欢多事。

我去了一趟病房，回到办公室，刘医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我也看着她笑。我笑得很吃力，我的面具老化了。也许不是面具老化，是要遮蔽的东西太沉重，面具不堪重负。

下班走出医院，刘医生在医院门口等我，她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告诉我，秦美娇的弟弟在家里绝食，闹得不可开交。

我头皮发紧。要不了多久，科里的人就会知道秦美娇弟弟的绝食跟我有关。秦美娇不喜欢秘密，她忍不了多久就要把一切和盘托出。

第二天，秦美娇的脸色更加难看，她冲着护士们喊叫的声音越来越尖厉。刘医生的目光追着我的后脖子，我挺直了脊背不敢回头。科里这两个知情人，都在用她们的方式逼迫我。我无路可退，必须在秦美娇的弟弟出人命之前找到一个人冒充我的男朋友。

谁可以冒充我的男朋友？既要救我的燃眉之急，还要确保无毒无害无副作用。

上班的时候，我的脑子也在溜号，琢磨着从我认识的人里找出一个可以冒充男朋友的人。

我的人脉资源十分有限，熟人资料库里储存最多的是医学院同学。但我不能找他们，都是医学圈子的人，容易穿帮。即使不穿帮，我也应付不了同学们的深度关心。想到他们成天都会像给病人会诊一样在QQ群里给我的行为会诊，分析易嘉禾为什么不正经找个男朋友，易嘉禾这个行为隐藏着什么样的心理疾病……我简直有一种血管都要爆裂的恐惧。

这种恐惧，大二的时候，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那一年跨世纪进入了我们的日程，跨世纪加快了男生女生的恋爱步伐。一个人孤孤单单跨入新千年，想想都有点悲凉呢。一定要在跨入新千年之前，找到那个一起牵手跨世纪的人。因为跨世纪，男生女生急慌慌地进入了恋爱季，忙着谈恋爱，忙着奏响青春乐章。

我以为，当同学们都投身火海一般投身恋爱的熔炉，就没有人来关注我了。可我想错了。我的同学们从最初的恋爱迷狂中稍微清醒一点，就立刻注意到了我的反常。易嘉禾怎么會没有男朋友？舍友们每晚睡觉之前不依不饶地追问我，不依不饶地讨论如何为我绑来一个男朋友。我假装懵懂无知，由着她们胡说八道，还不时跟着起哄笑一回。

我的几个舍友背着我密谋了一番，挑了几个她们认为跟我匹配的男生集体面谈。男生们还没坐稳，她们就劈头盖脸发作了起来：易嘉禾长得不错，性格好，脾气温和，从来不作，你们男生是不是眼瞎看不见啊？怎么没有一个来追求她？自恋狂顾微微眼睛都不斜你们一下，你们厚着脸皮又是送花又是写情书，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难道叫易嘉禾跨世纪的时候没人牵手？我的舍友们自以为在为我两肋插刀，火气很大。男生们劝女生们息怒，男生们很理性。他们说，我们喜欢易嘉禾，像喜欢亲妹妹那样，我们对她产生不了邪念，易嘉禾对我们也没有邪念，她看着我们，就像我们是树桩子。女生们也平静下来，他们就像开病情分析会一样，把易嘉禾的行为进行了全面的分析。医学院学生对爱情的认识自有跟普通人不一样的专业角度：男人女人互相吸引，虽然是一件神秘的事情，但根本上还是雌激素和雄激素的作用。这一点，跟动物没什么两样。任何生命回归到最本能的层面，都是欲望。女人想要吸引男人，体内的雌激素分泌会增加，雌激素传递出来的密码被男人接收到了，回传给女人雄激素密码，雌雄激素密码暗度陈仓，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动物到了这个层面，已经可以无所顾忌，在天地之间展开生命的交织。人还要多一个明修栈道的程序，这就是我们都想要的爱情。明修栈道实质是一个让身体暗度陈仓合理化的文明程序。男人追求女人，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盲目，明修栈道之前，雌雄激素早就暗度陈仓了。

他们经过分析讨论，对我做出了自以为专业的诊断：易嘉禾的雌激素还在沉睡，没有雌激素替她充当爱情的先锋，她还是个懵懂的小女孩。急也没用，只能静待花开。

等了一年又一年，同学们的恋爱故事花开花落，易嘉禾还是没有动静。睡前八卦的时候，我的舍友们偶尔会灵光一现，说，易嘉禾你是怎么长大的？你不会是小时候受过什么伤害吧？

我假装生气，大声喊，你们烦不烦？有你们这样硬要把伤害强加给我的吗？我现在就在受你们几个坏人的伤害。

她们嘻嘻哈哈地说，我们敢伤害你，你那些亲哥哥还不得扒了我们的皮。舍友们的话题转到了男生们的身上，她们谈起现在的男朋友和已经变成回忆的前任。她们很喜欢谈论自己，哪怕是不堪的经历，她们也可以坦然地说起。只有我不能。

我拉过被子盖住鼻子，只留着眼睛在黑暗里转动，左三圈右三圈，眼泪在角膜上被磨成了薄雾。

终于熬到了毕业。我的毕业留言本上，“心地善良”“笑容阳光”和“好姑娘”三个词出现的频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不管男生女生，都真心地祝福我，希望我幸福美好，永远保持阳光灿烂的笑容。

因此绝对不能找我的医学院同学，什么都不能让他们知道。

七

报纸上的一则美术作品展消息，让我想到了朱赫。我马上在心里进行利弊分析：朱赫是画家，他离医学圈子很远，他跟我的其他熟人没有交集，只跟我一个人认识。在一般人眼里，艺术家多少有点神经兮兮。朱赫扮演我的男朋友，即使出点状况，闹点笑话，也解释得过去。我心里一阵激动，朱赫是最合适的人选。

朱赫是我的高中同学，是唯一跟我有联系的高中同学。我们高中那个班的同学，只有我们两个在北京。其他同学一多半在省城，一小半在县里，他们是一个联系紧密的小圈子。结婚，生孩子，过生日，他们能制造出名目繁多的各种聚会。他们在聚会上谈起我们这两个生活在异乡的可怜家伙，能极大地增加他们的幸福感。他们需要用过去的记忆滋养当下的情谊，我跟朱赫，恨不得把过去彻底埋葬。

可怜的朱赫，他的命运在高一的时候转了一个弯。高一开学都一个月了，朱赫才转学到了我们班。他小学和初中是在北京读的。但是，他的户口还在我们那个县城，他不能在北京参加高考，他的妈妈只好带着他回县城读高中。

朱赫的出场很惊艳，牛仔裤搭配一件纯白色T恤，站在讲台上对着我们深深鞠躬，一开口就从他嘴里滚出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朱赫的眼睛是椭圆形的豆角眼，像画笔画出来的一样。

班主任陶枝老师让朱赫给我们做一次有关北京的分享，朱赫用心准备了很多图片，给我们放了幻灯片。我们第一次跟着朱赫走进了故宫和天安门，走进了王府井大街，走进了朱赫读过的学校，看见了朱赫的同学，那些北京的孩子，他们穿统一的校服，他们看上去那么洋气。朱赫也是洋气的。他目光坦荡，落落大方。他的普通话像珍珠一样弹到我们仰起的脸上，有一种珠圆玉润的质地。他说，以后你们考到北京，我会把我的同学介绍给你们。我们一起加油。因为朱赫，我们感觉跟北京的距离没有那么遥远了。

有关朱赫的信息，每天都在班里传递。朱赫的爸爸妈妈在北京开米线店，他们家的生意很好，已经开了三家米线店，在北京买了房子。有一回，朱赫的妈妈开一辆红色的奥拓车来接朱赫，她戴了一副巨大的太阳镜，派头像电影明星。她显得太年轻了，简直像朱赫的姐姐。女生们崇拜地看着朱赫的妈妈。

女生都喜欢朱赫，朱赫是她们集体暗恋的对象。每当朱赫在球场上奔跑的时候，观战的女生发出一片尖叫和惊呼。给班级当啦啦队，是女生们唯一可以尽情释放和表达的机会。在一堆狂热尖叫的女生中，我是最安静最没有温度的那个，偏偏朱赫每次投中一球，回眸一笑，都要把笑容定格在我的脸上。我再迟钝，也感觉到了朱赫目光的温度。

但我从来不跟朱赫说话，即使他的座位换到了我的右手边。朱赫也不跟我说话，我觉得他是知趣的。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朱赫每天都把不会做的数学题写到一张条子上推到我面前，我迅速地把详细的解题步骤写好，推回给他。朱赫传递给我的纸条，渐渐地不再是数学题，而是他的故事。他在北京的快乐童年，他迫不得已回到这个破地方后心里的失落。有一天，他在纸条上写着：看得出来，你也不喜欢这个巴掌大的鬼地方，走一条街就要碰见五个认识的人，太无趣了。我们一起考到北京去吧。我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耳垂上，像一枚铁钉，要把我的耳垂穿出一个洞。我不回复朱赫的其他纸条，我只帮他解答数学题。朱赫盯着我看的时候，我一动不动地端坐着，连眼睛都不眨。冷冰冰的面具，像战士的甲胄，严严实实地保护着我。我的心并不像外表那么平静，我感觉到一颗小豌豆在我内脏的缝隙里滚动，小豌豆滚过的地方，变得滚烫松软。这颗小豌豆继续滚动下去，我的内心就要被融化了。

十六岁的青春是燃点很低的易燃易爆品，只需要一颗初恋的火星，就会引发一场闪耀的火焰和爆炸声。差一点，朱赫就要成为我的初恋。差一点，我的青春也可以燃烧一次。哪怕光芒万丈之后，注定要黯然熄灭。一定有某些东西会葬身火海，也会有某些东西经受了淬火的锻打。浴火重生的生命，一定会发生某些质变。

我后来经常会问自己，如果在十六岁的时候谈一场恋爱，会不会治愈我的亲密关系恐惧症？可生活不能假设，只有真实发生过的才叫生活，没有发生的都是幻想。生活让我明白，一个外表坚硬内心卑微的女孩，想要抓住一束光的努力是多么徒劳。我和初恋之间，隔着一个寒假的距离。那是银河一样，无法跨越的距离。

那个灾难性的寒假到来的时候，没有一点预兆。朱赫考试完就跟妈妈一起去北京了，他等不及开完结业典礼，他迫不及待要回去看他的同学们，跟他们相聚，他买了三十七个精美的木雕钥匙链，准备作为礼物送给他的同学。木雕是我们这个小县城的特产，朱赫挑遍了一条街的纪念品商店，确保每一个木雕钥匙链完美无缺。他把木雕钥匙链拿给我看，眼睛里跳動着快乐的光。

寒假还没有结束，朱赫爸爸妈妈离婚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小城。北京的房子给了朱赫，三家米线店卖了，钱给了朱赫的妈妈。朱赫爸爸净身出户，和已经怀孕的小三去了小三的老家。

开学后，朱赫整天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那个干净整洁的阳光少年踪影全无，他的T恤总是沾染着各种污渍，头发长得盖住了耳朵，脑袋油腻腻的。他再也没有问过我任何一道数学题，他的成绩一落千丈。课堂上，他不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就是在本子上和书的空白处用铅笔画画。

朱赫的魂，就像被风吹散的细沙，遗落在各种幽暗的角落。他坐在我旁边，就像一个释放痛苦的装置，源源不断地向空气里释放痛苦。朱赫的痛苦发出浓烈的苦杏仁味道。我再也忍受不了跟他坐在一起。我对陶枝老师说，我要换座位。

陶枝老师给我换了座位，她是最理解我的人。她也是最关心朱赫的人。陶枝老师费尽心机，要帮助朱赫把沙子一样散落的魂收集起来，聚成原来的形状。有陶枝老师拼命拽着，朱赫虽然放弃了学习，在课堂上发呆画画，但没有像后来那样跑到外面混。陶枝老师是拉住朱赫的最后那根绳子。

高一暑假，陶枝老师和她的丈夫外出旅游遇上车祸。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抓住朱赫不让他下坠，他以最快的速度坠落下去，把自己摔得四仰八叉，他就那么躺在地上，任人围观，毫不在乎。

朱赫变成了一个浪子，高二下学期，他跟我们班的女生吴芳芳以及街上一家礼品店的女老板寇虹同时搞起了恋爱。在校园里，朱赫和吴芳芳形影不离;到了街上，他跟寇虹出双入对，一起到网吧打游戏，一起到小吃摊吃夜宵。吴芳芳在街上拦住寇虹，她想不通朱赫为什么喜欢这个庸俗不堪的老女人。吴芳芳傲娇地看着寇虹，说，寇阿姨，请你放过朱赫。寇虹的眼睛斜出三十度角，说，吴小姐，该放过朱赫的人是你。朱赫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她们。吴芳芳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朱赫说，你们真无聊啊。说完转身就走。吴芳芳掩面痛哭，回家割腕被送进医院抢救。朱赫在街上被吴芳芳的父亲痛打，朱赫不躲，仰着脸迎上去让他打，满脸是血也不擦一下。吴芳芳的父亲被朱赫的样子吓住了，不敢再打。朱赫满脸流着血，满不在乎地走回家去。不到三分钟，朱赫媽妈像疯子一样提着菜刀冲到街上，把吴芳芳的父亲追得满街跑。没过几天，朱赫妈妈提着刀和吴芳芳的父亲一起去了礼品店，朱赫妈妈用刀尖指着寇虹的眉毛，让她滚回老家去，再勾引朱赫，就划烂她的脸。吴芳芳的父亲一声不吭，只管把店里的东西往地上扔。寇虹吓得面无血色，那两条文过的又粗又黑的眉毛，像两条痛苦的虫子，不停地颤抖。第二天，寇虹就从县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赫的戏剧，每天以这种暴烈的方式在街头上演，盖过了我奶奶传播我家故事的风头。

不久之后，朱赫妈妈开了一家麻将馆，朱赫妈妈的麻将馆，是小城里最火爆的一家。朱赫妈妈打扮得光鲜漂亮，周旋在各式各样的客人之间。关于朱赫妈妈的流言蜚语，节日烟花一样飞满小城的天空。

朱赫终于不折腾了，他回到了学校，不跟任何人说话。

高中毕业，我考到北京读医学院，朱赫落榜。我走之后，朱赫回到学校复读了一年，他考到了省城一所艺术学校的美术系学习油画。朱赫毕业后，再次回到北京，他把自己的房子租给别人，他在宋庄租了房子画画，他不再联系自己的中小学同学，他跟自己的童年和少年进行了彻底的切割。

我的手机里，一直保存着朱赫的手机号码。每年总有一个日子，不是他打我的电话，就是我打他的电话。那个日子，是陶枝老师去世的日子。我和朱赫恨不得把以往的记忆彻底埋葬，只有陶枝老师是我们唯一舍不得埋掉的记忆。我们小心翼翼地珍藏着陶枝老师投射在我们心里的那点亮光，就像孩子把萤火虫像珍宝一样藏在火柴盒子里。

陶枝老师是上海知青，她的丈夫是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是本地人。知青回城的时候，很多嫁给本地人的知青纷纷离婚回上海，陶枝老师留了下来。陶枝老师和体育老师没有孩子。县城里的人说，没有孩子回不回上海无所谓，离婚回上海的人，还不是为了把孩子带回上海。县城人奉行的就是这样一套现实逻辑。陶枝老师和体育老师的爱情，是现实逻辑之外的东西，那些人无法理解。

陶枝老师和体育老师过着跟县城人不一样的生活。她家的屋子，干净整洁，色调协调舒服，书房的木地板上，放着松软的靠垫。她家的院子，一年四季鲜花盛开。周末，陶枝老师以小组为单位，轮番邀请我们班的同学去她家，她请我们喝玫瑰花蕾泡的茶，配着精致的茶点，她让我们翻看她和体育老师的影集，陶枝老师和体育老师每个假期都要出去旅行，他们去过很多地方，他们拍了很多照片。

外出旅行期间，陶枝老师会给我一把房门的钥匙，请我去给她的花草浇水。假期里，我经常整个下午待在陶枝老师的书房里看书。陶枝老师的书架，有一排亦舒的小说，陶枝老师是亦舒迷。我问她，为什么喜欢亦舒的小说？陶枝老师告诉我，读亦舒的小说让女人成长。我在陶枝老师的书房里读了很多本亦舒的小说，我不知道对我的成长有没有帮助。

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陶枝老师跟体育老师去西藏旅行，他们坐的车翻进了雅鲁藏布江。陶枝老师那个雅致温馨的家被体育老师的兄弟姐妹抢劫一空，书架上的书被他们当废品卖了。我得到消息的时候，抢劫已经结束了。我最后一次去陶枝老师的家，从满地狼藉中找到了一本亦舒的小说《玫瑰的故事》，扉页上写着“陶枝购于上海”。陶枝老师的影集被扔在废纸堆里，有些照片从影集里掉了出来，被踩上了凌乱的脚印。我把照片擦干净，放回影集里。我坐在地板上翻看着陶枝老师美得让我心惊的照片，悲伤得不能自已。

生活还在继续，陶枝老师却不在了。我到院子里给被踩踏得东倒西歪的花浇了最后一次水，把《玫瑰的故事》和影集抱在胸前，关上房门，走了出来。

我在街上碰到了朱赫，朱赫说，你把陶枝老师的影集给我吧。这是同学三年朱赫跟我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如果没有陶枝老师，我跟朱赫也许早就断了联系。我们是对方唯一一个可以一起回忆陶枝老师的人。

让朱赫扮演我的男朋友，可以编出足够复杂的情节，青梅竹马的懵懂好感，失败的青涩初恋，漂泊者的异乡重逢，两颗孤独的心重燃爱火……复杂的剧情，会成为一张有效的安全网，我可以在里面躲上一阵子。一个高中同学，也许是最适合帮助我渡过难关的人。而且，朱赫住在宋庄，这个距离，让我们不必像其他恋人那样频繁约会。

一进艺术馆，看见艺术馆大厅的中央用一百元钞票摆出英文单词“ART”，每一个字母的笔画都有一米长半米厚。很多人围着这个装置转圈子。

我说，这是一个作品？

朱赫笑了笑，说，先锋艺术家除了画画，最喜欢搞装置。这是一个装置作品。

我问朱赫这个装置是什么意思。

朱赫说，ART就是英文的美术。金钱和美术，大概是要表达金钱跟美术的关系吧？或者说美术已经被金钱收买了，或者说金钱是美术的基石，或者讽刺画家都是金钱的奴隶。怎么理解都行。

我说，艺术太玄妙了，在医学上，只有一个诊断是正确的，其他都是错误的。

朱赫说，你们当医生得多无聊啊，整天对着病人看来看去。不过搞艺术有时候也很无聊，人生就是一个无聊的过程。

我说，不要老散布悲观主义言论。这些钱是真的假的？

朱赫说，当然是真的。好像是哪个机构提供的。你的问题跟艺术一点关系都没有。拜托你不要这么实际。

我说，没办法，医生跟艺术家的脑回路不一样。

朱赫说，跟脑回路有关系吗？人的脑回路不都差不多吗？你一说医学概念我就犯蒙。

我不再跟朱赫讨论装置艺术。传统的画我还可以看懂一些，这个展厅里的前卫装置艺术，我真的看不懂。那些造型诡异、材料五花八门的装置，到底要表达什么呢？即使从材料的选择到造型的用意朱赫都给我进行了详解，近乎喋喋不休地告诉我这个作品想要表达什么，我也只是被动接受了朱赫的解释，并没有真正领会作品的意义。我点着头，说，哦。原来是这个意思。整个展厅的作品，我唯一看懂了的只有那个名字叫《婚姻几何》的装置，破铜烂铁，拼命缠绕在一起无法分开的两个人，扭曲的面部、扭曲的骨骼、扭曲的肌肉、扭曲的血管，萎缩成一个黑疙瘩的心脏和膨胀得塞满了胸腔的肝脏……我站在这个装置面前，一下子想到了我的父亲母亲，想到了婚姻对他们的改变，想到了作为他们婚姻的副产品——我所遭遇的一切。好像有一只拳头击打在我脸上，打得我耳朵内一阵轰鸣，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无规则跳动起来。不用朱赫告诉我，我已经感受到了这个作品的力量。我脸色苍白地退后几步，靠在一处墙壁上。朱赫站在一边，什么都没说，他知道我看懂了。

等我平静下来，我们默默地走出了展厅。艺术馆和艺术馆之间的路上，人懒洋洋地走着，狗懒洋洋地走着。宋庄的狗，像被艺术附体了一样，有一种蔑视人间的高冷眼神。宋庄这种懒洋洋的气息，在四环之内的城里，绝对稀有。四环之内的城和宋庄，只差几十公里的车程，却仿佛两个世界。

四点的时候，朱赫把我送到公交车站。等公交车的时候，朱赫再一次问我，你真的没什么事吗？总觉得你突然跑来找我，应该有什么事。

我微笑着说，真没什么事。谢谢你给我当导游，宋庄一日游收获很大。我当不了艺术家，只能老老实实回城当医生。

朱赫笑起来，露出很白的牙齿。他说，你好像变了很多。我记得以前大家都叫你“老冰棍”。你现在似乎很开心，我看你一直都在笑。你冷冰冰的样子倒是蛮真实，你笑起来感觉不太真实。不过，开心就好。我们这种人，能够让自己开心太不容易了。没事过来玩，你的同事同学病人有需要买画的、画肖像的，都可以找我。

我说，好。

朱赫说，答应得这么爽快，也不问问我给不给你提成，涉及生意，还是问明白了好。

我说，想来你也不会坑我。不过也说不定，被你坑我也认了，谁叫我们是高中同学。我盼着车子快点来，省得还要站在这儿跟朱赫没话找话。

朱赫正了正脸色，说，你放心，即使全世界的人骗你，我也不会，永远不会。

我再也想不出话来跟朱赫聊下去。我们静默着，每一秒钟都很漫长。车还不来，必须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呢？我脑袋里一片漆黑，就像死机的电脑屏幕，要重启才能使用。

我晃了晃脑袋，脑袋里亮了一下，有萤火虫的光闪动着，重启成功了，亮晃晃的脑袋里，闪过陶枝老师的笑容。我说，朱赫，你为什么不画陶枝老师呢？陶枝老师的相册都被你翻旧了，你一定经常翻看。我在你的画室里没有见到一张你画的陶枝老师，你从来没有画过她吗？为什么不画呢？我要是会画画，我一定会画陶枝老师的。她的小院，她的家，她的花，她的下午茶时光，她的旅行，她的体育老师，她的书房，她的爱情……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这些话才是我一直想跟朱赫说的。朱赫看着我，没有说话。有一瞬间，我以为在他脸上看到了那个少年的表情，那个在篮球场上奔跑的少年，投进一个篮球之后，总要回眸一笑。

朱赫掏出一支烟点上。抽烟的朱赫，一脸麻木倦怠。我转开了视线。

车终于来了。我飞快地跳上车。车开动起来。朱赫退出了我的视线。宋庄退出了我的视线。

宋庄很适合朱赫，他混在一大群自我放逐的艺术家中间，专门找那些危险的女人谈恋爱，神经质的女画家，有男朋友或者有丈夫的无聊女人。他每一次恋爱都搞得惊天动地，他必须天翻地覆地闹过一次，才能安静地画一段时间画。

朱赫谁也不爱，他根本不相信爱情，他每一次谈恋爱，都是借由恋爱重回当年那个父母婚姻破灭的现场，他不断地重新刺痛自己，直到痛到再无痛感。

朱赫和我都是自我囚禁的人，只是我們表现出来的症状不一样。找朱赫扮演男朋友，他会把他那一套恋爱套路复制过来，他会当真，其实不是当真，但他一定会非常投入，他忍受不了只是扮演一个男朋友，他会要求一场仿真的恋爱，死去活来疯疯癫癫，好像要天长地久，好像对方是此生唯一。实际上，朱赫是一个铁了心做浪子的人，他的所有感情，都像一阵飓风，裹挟着一股摧毁一切的力量，飓风过后，一片废墟。他的每一场恋爱，都不是为了恋爱，而是刻意在制造一场具有高强度的仿真恋爱，强到具有毁灭的性质，然后等着毁灭之后的现场。我觉得他就是为了毁灭之后一个人守在废墟里，感受那种万念俱灭的痛。在他的世界里，唯有那点痛，是真实的。

我跟朱赫，我们是两个病人。我知晓他的病根和他不可救药的病情，他也能够看透我的伪装。不能让朱赫搅进来，他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八

从宋庄回来，我无比沮丧，越想越觉得找人冒充男朋友是一场可怕的冒险。生活为什么总要这样，把人逼到某一个墙角，而我根本不可能破墙而出，只能用更加危险的方式转身，从包围圈里正面突围。

是的，我必须突围，我不能退缩，哪怕找一个人冒充男朋友要冒风险，我也不能落入婚姻生活的圈套里，跟秦美娇的弟弟或者别的什么人恋爱结婚。我是一个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我不能把属于我的那点空间交出去，那个小小的自我空间，我无法跟人共享，我要用来安放我那颗恐惧亲密瑟瑟发抖的内心。

可是，易嘉禾，你要上哪里找一个冒充你男朋友的人？既要保证他愿意帮助你，还要保证无毒无害无副作用。

在我愁肠百结的时候，收到了唐观的一条信息，他的“暖时光亲子摄影园”紫竹院店就要开业。这是一条群发的信息。看完信息，我昏沉的脑袋闪出一道光。唐观，我怎么没有想到他？我只用了一秒钟就决定找唐观来冒充我的男朋友。我的直觉告诉我，唐观是最合适的人选。尽管我跟唐观不算熟悉，但我相信我的直觉。我一直有着非常出色的直觉。

唐观是我毕业前在附属医院实习的时候认识的，他的妈妈温零如是带我的老师管过的病人。温零如因为更年期综合征住了进来。我去询问病情的时候，温零如满脸羞愧地说，我心里烦闷，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爆炸了，我非得发作不可，不然就要憋死了。我看谁都不顺眼，我知道这样挺作的，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温零如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她慌乱地擦着眼泪，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太丢人了。

科里住满了像温零如一样控制不住情绪的女人。曾经让她们皮肤光洁、乳房饱满、生机勃发的雌激素从她们的身体里潮水一般退去，她们就像被留在沙滩上的贝壳，再也回不到大海里，等待她们的是被炙热阳光晒干的下场。她们恐惧、慌乱，她们心跳过速，脸色潮红，她们无法控制情绪，她们暴躁、郁闷，她们对生活感到绝望。她们的家人无法理解她们的感受，她们自己也不好意思。她们是被更年期打败的女人。

我微笑着告诉温零如，不必为自己的病感到羞愧。温零如的心情平稳了一些，仍是满脸愧色。询问结束，我把温零如的丈夫叫过来，给他讲家属配合治疗的注意事项。更年期综合征的治疗，家人的配合很重要。当更年期女人陷落在绝望的情绪里，亲情是拉住她们的重要力量。家人的冷漠，会成为压倒她们的最后一根稻草。科里曾经发生过家属嫌病人烦骂病人作最后病人跳了楼的事故。我对温零如的丈夫说，家人一定要关心她，给她力量，陪她一起渡过这个难关。温零如的丈夫说，医生您放心吧，我和儿子就像哄小孩那样无条件无原则地哄着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就不信哄不好她。

当天晚上值班，我去病房例行查看，走到温零如的病房外，我站住了。温零如靠在床上，她的丈夫在帮她梳头，牛角梳子轻轻地梳着她的长发，遇到梳不通的地方，他就放下梳子，用手指把打结的地方解开。她的儿子正在剥橘子，剥好的橘子分成瓣放在白色小盘子里，用牙签一瓣一瓣插好。

我站在门口，有点发傻地看着。这种暖心的生活场面，在我的生活里是稀缺品。

温零如住了十多天医院，丈夫每天下午到病房看她，伺候她吃水果，陪她到外面散步。儿子每天晚上来看她，陪她聊天，照顾她洗漱，告别的时候搂着她的脖子跟她贴着脸说晚安。他们家一大堆亲戚，温零如的几个弟弟、弟媳妇和孩子们，温零如丈夫的几个妹妹、妹夫和孩子们，每天下午探视时间轮番到医院来看她。

医院里最能看到亲情的真相，太多的病人家属能够保持尽责任的姿态，已经算不错了。像温零如丈夫和儿子这样，始终温情脉脉、爱意流淌的，简直凤毛麟角。科里的女人说温零如是一个幸运的女人，老公体贴，儿子孝顺。五十多岁的人，被宠得像个娇滴滴的公主。

温零如住院期间，科里的已婚女人经常教育我们要睁大眼睛，找到那个对的人，爱自己多过自己爱对方，千万别傻了吧唧飞蛾扑火就把自己交代了。谈恋爱的时候悠着点，别急着表现自己的能力，不然，你就是家里的十项全能，男人就是甩手掌柜。看看人家温零如，把自己家的小宇宙弄得多妥帖，她是太阳，男人都是绕着她转的小行星。科里的已婚男人教育我们千万别得公主病，得公主病的女人十有八九会以悲剧收场，男人这么累，谁愿意哄一个公主？婚姻不过是搭伙过日子，各人尽各人的力。你们千万别幻想遇到什么宠你一万年的完美男人。男人骨子里都是孩子，成功的妻子一定是母性十足的。成功的婚姻都是相似的，女人学会牺牲，男人懂得知足。

作为被教育的实习生，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点头表示明白了。我自觉遵守着实习生准则：老实干活儿，勤快跑腿，嘴巴抹蜜，谦虚谨慎。对这帮熟透了的男女念的市侩经，我懒得听。婚姻的不堪早就不用任何人告诉我了。满脑子浪漫念头的顾微微不服气，她昂着头翻白眼，一副不屑的神气。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顾微微说，怪不得宝哥哥说男人是泥做的，结了婚的女人是死鱼眼睛。这帮庸俗透顶的男女，在婚姻中充满算计，每一个细胞里都藏着一个计算器。太没劲了，他们根本不懂爱情为何物。我嘻嘻哈哈地说，你可以给他们当老师，讲讲你的爱情观人生观。顾微微说，我才不给他们讲，他们已经完蛋了，我只给你讲。我心里说，给我讲也是白讲，我比他們完蛋得更早。我十岁就完蛋了。

科里这些已婚男女，他们的婚姻里已经没有爱情的位置，他们所剩不多的爱，是给孩子留着的。他们说，爱情是虚的，只有孩子是真的。结了婚有了孩子，就得为孩子着想。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太大了。在幸福家庭长大的孩子，有一层温暖的人性底色，长大以后，更容易有积极的人生态度，也更容易获得幸福。虽然他们每一个细胞里都藏了一个计算器，却还是懂得替孩子着想，他们比我爸我妈要强得多。

温零如儿子唐观的表现，似乎印证了他们的观点。唐观看上去就是那种健康向上积极乐观的好青年，他不仅会照顾妈妈，还懂得照顾别人。他每次来看妈妈都给值班的医生护士买咖啡或者奶茶。遇到我和带我的老师一起值班，唐观给我买拿铁，给带我的老师买卡布奇诺，给值班的护士买珍珠奶茶。他买的饮料都是每个人喜欢的那款。

唐观是摄影师，他开了一间“观。自在”人像艺术摄影工作室。他把工作室的宣传册拿给我们看，热情地邀请我们去拍照，承诺给我们科所有人五折优惠。温零如住院期间，科里几个对自己长相自信的女人都去拍了艺术照，男人对拍艺术照没兴趣。跟我一起在科里实习的顾微微对自己的长相超级自信，平时就热衷拍照，遇到这种送上门的机会，哪有放过的道理，她非要拉我一起去。我不喜欢拍照，在明亮的光照下面被人看着，我浑身都不自在。顾微微不管我想不想拍照，立即跟唐观约好了时间，我找不到借口，磨磨蹭蹭跟着顾微微出了门，站在路边打车的时候，接到了一个推销房子的电话，我在电话里哼哼哈哈了几句，放下电话，我告诉顾微微有一个面试机会，我必须马上去一趟。顾微微说，什么破面试，我跟唐观早就约好拍照了，人家都准备好了，人家给我们这么大的折扣，不带这么爽约的。我说，不用爽约，你去拍照，我去面试。顾微微一边嘟嘟囔囔说着讨厌，什么破面试，别去了，一边还是拉开出租车车门坐了进去。看着顾微微坐的出租车消失在车流里，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混浊的气体。总算逃脱了。

温零如出院的前一晚，刚好带我的老师值班，那天晚上很清闲，带我的老师躲在值班室里复习英语准备高级职称考试，嘱咐我有处理不了的问题就去敲门叫他。唐观早早地伺候温零如洗漱完，跟她搂着脖子贴着脸道过晚安，就去医院外面的星巴克给我们值班的医生护士买了咖啡和奶茶，他先把珍珠奶茶送给护士，把卡布奇诺送到值班室给我的老师，然后端着拿铁到医生办公室跟我聊天，他给自己买了一杯黑咖啡。科里的人都喜欢唐观，温零如住了十多天医院，唐观已经成了可以自由出入医生护士办公室的特殊人物。

唐观喝了一口咖啡说，你说好跟顾医生一起去拍照，结果只去了顾医生一个。我问顾医生你为什么没去。顾医生不高兴了，问我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欢迎她只欢迎你。她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说，你不用担心，顾微微从来不跟任何人生气超过五分钟，她舍不得气着自己。

唐观捂着嘴无声地笑了一会儿，才说，我给顾医生拍的照片她肯定会满意的。你要去了，我能拍得更好。你的内心世界比顾医生更丰富。你是我们摄影师喜欢的那类模特儿。外貌不是单纯的漂亮，是有特点，内心世界的丰富会呈现出独特的美感。

我一惊，不安的感觉像春天竹林里的笋，瞬间从土里钻出了一片。我不喜欢这种危险的话题，我不喜欢唐观用照相机一般的目光看着我。我喝了一口拿铁，淡淡地说，你们摄影师真会说话，漂亮的就说她漂亮，不漂亮的就说她有特点。

唐观说，你误会了，在摄影师眼里，漂亮是一个很浅薄的词。我们的工作是发现美。一般人也许觉得顾医生漂亮，但你更美。

我说，我不喜欢这种比较。

唐观忙说，我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再说下去，我会把你得罪了。这样好不好，你去拍照，我给你三折优惠。你是我妈妈的医生，对我妈妈照顾最多，我代表我妈妈感谢你。

我说，我是个没有处方权的实习医生。为病人服务是我的工作，谈不上照顾。你不用这么客气。

唐观看我对拍照没什么兴趣，转而问起他妈妈出院以后要注意的事情。我给了他一些专业的建议。我感觉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聊了。

唐观坐在我对面，安静地喝咖啡，微笑地看着我，好像跟我已经是熟悉的老朋友。为了避免尴尬，我重新找了一个话题。我问他人像艺术摄影的市场怎么样。

唐观说，实际上，不太好。多数人喜欢拍漂亮的照片，只有少数人能够理解人像艺术摄影。“观。自在”的服务人群不够广，目前只能维持。我正在筹备开一个亲子摄影园。我调研过了，高品质的亲子摄影需求很大，名字都想好了，叫“暖时光”。

我说，“暖时光”，名字真好。

唐观得意地说，我起的名字。我的亲子摄影园一定会火的，“观。自在”给你的同学同事打了大折扣，等你的同学同事来“暖时光”拍亲子照的时候，我大赚他们一笔，把拍艺术照的损失补回来。

我说，你还挺有生意头脑的。

唐观说，我开玩笑的，不管是“观。自在”还是“暖时光”，只要是你的同学同事和朋友，通通享受最低折扣，给你终身三折优惠。我有诚意吧？你也拿出点诚意，毕业前抽时间去拍吧？

唐观绕了一圈，又绕回到拍照的话题，我赶紧答应唐观，有时间一定去找他拍照。我看出他是一个固执的人，我要不答应，他还会想办法说服我。

“一定要去哦，永久三折。”唐观走的时候再次发出邀请。

温零如出院后，唐观还到科里来了一次，把洗好的艺术照给拍了照的医生护士送去。年轻的医生和护士看着照片，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可以这样美。唐观拍照，除了技术专业，还有一种艺术感觉，他抓住了每一个人最獨特的东西。顾微微长得漂亮又自恋得一塌糊涂，喜欢张牙舞爪，咋咋呼呼，在我们眼里，她是个标准傻白甜。但唐观拍出了她让我们陌生的东西，照片上有点小忧伤的顾微微，比那个傻白甜有着更加丰富的内心世界。

顾微微对照片无比满意，她特意把照片拿到学校显摆，可惜那天宿舍里没有别人，她把照片摆在床上左看右看，边看边噘着嘴对我说，你们都说我是傻白甜，从来没有人发现过我的内心还有一片小忧伤，只有唐观发现了。如果没有遇到博士，我一定会追唐观。我要出马，肯定一举拿下。

我说，花痴的典型症状，见一个追一个。

顾微微说，什么呀，我对博士很忠心的。易嘉禾，要不你去把唐观拿下吧。他比我们班的男生强多了，这么好的男孩，便宜了别人我不甘心。

我说，你把他拿下吧，一个美国男友一个中国男友，隔着太平洋也打不起来。

顾微微作势扑上来打我，她嘴里嚷着，易嘉禾你太坏了，我还拿你当好人，我还拿你当好朋友，我绝对眼瞎看错你了。我赶紧求饶，我不习惯顾微微这种亲密方式。

顾微微不闹了，她歪着头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从脚到头打量了一遍，说，易嘉禾，我看人很准的，我觉得唐观对你有点意思。那天我去拍照的时候，他看见你没去，失望了几秒钟，尽管很快掩饰住，还是被我发现了。拍照过程中假装不经意问我，易医生怎么没来啊？我当场就生气了，说你什么意思，你原来只想给易医生拍照，我算买一送一送的那个“一”，搞搞清楚，我是那种给人当配角的人吗？你要不是诚心给我拍照，我还不拍了呢。他吓得赶紧道歉。他说，你哪是配角啊，你就是光芒万丈的女一号，在宝莱坞是女一号，到好莱坞还是女一号，你自带光芒，气场强大，我为能给你拍照感到光荣。请你原谅，我刚才属于表达错误，词不达意，中学语文没学好，光学数学了。在医院这些天我真没看出唐观这么贫嘴。这点比我家博士强，我家博士有点闷。说跑题了，怎么说到我家博士了。说唐观，什么表达错误，本小姐的眼睛可是雪亮的。顾微微瞪着又大又亮的眼睛，拿腔作调地说，我这双雪亮的眼睛，立马看出了严重的问题。

我忙说，顾微微你别胡说八道造谣生事，什么问题也没有。

顾微微说，你急什么？唐观喜欢你又不是坏事，本小姐都看得上的人，难道还入不了你的眼？你眼光高到天上去了。我看你到天上找谁去！

我看着顾微微有点小忧伤的照片，说，我谁也不找，你少拿我开心，你就是个八卦婆。

顾微微撇了撇嘴，说，你分不清好坏。我们班的女生，我对你最好，你居然不领情。

我叹口气，说，息怒息怒，我领情。一会儿你教教我怎么才能把他拿下，这个领域我是小白级别。

顾微微哼了一声，说，我的课是大师级别的，很贵哟。

我说，那不如你直接去帮我拿下，当成礼物送给我。

顾微微嘎嘎的笑声撞到天花板上又弹回来撞到我脸上，我一直保持着傻笑的表情。她笑够了才说，我拿下还有你什么事？追男朋友都不亲自出手，没见过你这么懒的人。你到底是不是正常人啊？

我说，你们不是早就给我诊断过了，我的雌激素还在沉睡，它沉睡不起我也没办法啊。

顾微微说，少拿雌激素当借口，再沉睡几年你就直接更年期了。我懒得管你的事。跟你在一起真累。顾微微拿着她的照片摔门走了。

我更累。我在心里叹息一声，说，易嘉禾，你得小心点，少跟顾微微单独待在一起。

顾微微的话，在我心里拉起了警报。我一直没去找唐观拍照。我跟唐观的联系，不如跟他妈妈温零如的联系多。唐观每年新年会给我发一条短信，不是群发的那种，但也没有什么特殊内容，不过是问候、祝福，说一说他的工作情况，最后问我什么时候去拍照。我只简单回复“谢谢保重，有时间再联系”。其他节日，我们会收到对方的群发短信。唐观的表现，解除了我的警报。

温零如出院后，倒是经常给我打电话。她的更年期综合征出院的时候减轻了，但没有治愈。温零如每次打电话给我，电话里的语气都是焦虑不安的，她一定是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内心的烦躁才给我打电话的。我耐心听她倾诉，给她一些建议，直到她不安的语气慢慢平复。温零如对我说，过了五十岁，她总是因为一些身体的症状和变化感到焦虑，自从有了我这个医生小朋友，随时可以免费咨询，心里踏实多了。我毕业到这个医院以后，温零如每个月都会到医院给我送一次她自己做的卤菜，有猪蹄、牛腱子、鸡翅、豆腐干，还有藕什么的，荤素搭配，味道极好。我不喜欢她这么热络，但我挡不住她给我送卤菜。她说为了可以一直得到我的免费咨询，我必须收下她的卤菜，不然，她再遇到问题，就不好意思给我打电话了。没有我这个医生小朋友随时随地提供咨询，她会再次陷入紧张和焦虑的状态。我只好收下，把卤菜放在科里跟大家一起吃掉。她的卤菜在科里大受欢迎。

温零如也邀请我过年过节不回家的话去她家一起过，她说家里几个人我都认识，唐观和他爸爸都欢迎我。我推掉了去她家过节的邀请，我不想深入任何人的家庭，不想跟任何家庭建立亲密关系。温零如很好，她的家庭很温馨。但我跟她的关系，保持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极限。在这个我能掌控的限度里面，我是被温零如需要的医生，温零如是感恩的患者。

唐观换过一次手机，新号码通知了我，我保存了。我换过一次手机，也把新号码告诉了他。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让我们没有失去联系。难道就是为了今天让他冒充我的男朋友？

唐观大概没有结婚也没有恋爱，如果唐观有了女朋友，温零如就不会向我抱怨唐观为了“暖时光”连谈恋爱都顾不上了。温零如着急抱孙子，唐观的不婚不恋、不急不忙，是她的情绪焦虑源之一。

想到温零如，我有点退缩了。温零如和唐观的母子感情那么好，她要知道唐观被我用来冒充男朋友，一定会很生气。唐观还有一大堆舅舅舅妈姑姑姑父，看样子都不是好惹的。找唐观扮演男朋友可能是个蠢主意，可是，除了唐观，还有谁？我再也想不出来。比起眼下的危机，比起得罪秦美娇的后果，即使温零如因为这件事情跟我绝交，也算不得什么了。情况也许不会那么糟，本来是假装，没必要告诉温零如，跟唐观家的一大堆亲戚更是毫无关系。

我决定试一试。我在心里定下时间，晚上八点下班回家就打电话。定了时间，这一天过得很安心，就像安排好了一个课程，没到上课时间，可以不用去想。下班回到家，才七点，心里不安起来，熬到八点，我拿起电话就按，按到第九个数字，手指哆嗦着，放弃了。

我打扫了卫生，整理了衣柜，给窗台上的多肉拍了照，上传到QQ空间。顾微微留下的多肉長得很好，一盆瓦松已经有开花的迹象。顾微微嫁给了博士，她怀孕了，她的婚姻很幸福，她留在窗台的多肉也一片繁盛景象。我无聊地数着多肉的叶片。顾微微要是知道我找唐观冒充男朋友，一定会目瞪口呆。幸福的顾微微，她理解不了人间还有我这么悲催的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我不再拖延，拿起电话，一口气按完了号码。

电话通了，我“喂”了一声，电话里就传来了唐观愉快的声音。易嘉禾，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你是预约拍照时间吗？定好时间，我开车去接你，我现在有车了。唐观语气里的惊喜，通过电话都能感觉到。

我松了口气，说，不是拍照，是别的事，我遇到麻烦了，想请你帮忙。他说，我很高兴你遇到麻烦的时候想到了我，你别急，什么麻烦你说，我会尽力。

我不知道怎么说，至少四十秒没吭声。唐观着急起来，问，怎么啦？是不是需要钱？需要多少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我这几年挣了一些钱。

我说，不是钱。电话里说不清楚。

他说，你告诉我地方，我马上过去。我想到了医院附近的一家星巴克，就告诉了他。他说好的，我知道了。

我怕自己改变主意不敢去，挂了电话马上离开了家。地铁里人不多，稀稀拉拉坐着，有一对情侣坐在我对面，女孩嘟着嘴在生气，男孩贴着女孩的耳朵，轻声说着什么，女孩嘟着的嘴渐渐放松，然后上翘，生气的表情瞬间变成了开心的表情。男孩趁机把嘴贴在女孩的嘴上。

我闭上眼睛不看他们，肠胃轻微地痉挛着。亲密场面引起了不舒适的身体反应。我不能像别的女孩那样正常恋爱，我还要找人冒充我的男朋友，假装成正常人。我的内心被一股悲凉的感觉塞得满满当当，裹住身体和内心碎片的铠甲发出碎裂的声音，眼泪从四面八方涌向眼睛。我站起来，仰头看着车顶，把眼泪逼得退了回去。我不能哭。我不能让铠甲碎裂。到站下车，我去地铁车站的洗手间里，对着镜子把一张沮丧的脸搓揉两遍，让罢工的面具重新上岗，让脸上的微笑显得自然起来。

我到星巴克的时候，唐观已经站在门口了。他扬起手，冲我“嗨”了一声，我冲他笑了笑，说，怎么不进去等？他说，我还没吃饭好吧？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刚完工。我可不想空着肚子喝咖啡。你得先找个地方让我填饱肚子。唐观的神态非常自然，他说话的语气，像一个昨天才跟我见過面的朋友，我心里一下子安稳了许多，脸上的笑，更加自然了。

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桂林米粉店，味道特别好。店里很安静，只零星坐着几个客人，我们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唐观拿过菜单，点了两碗螺蛳粉、一碟卤牛肉和一盘凉拌菜。我很想告诉他我什么都吃不下，可他没有问我的意见。

跟唐观面对面坐着，我才感觉出我跟他完全是陌生人。小麦色的皮肤，浓密的头发，高挺的鼻子，细长的豆角眼。他完美地遗传了他妈妈的豆角眼，眼睛的形状使他的面部显出某种温柔的女性特质。他的样子，跟我记忆里的形象已经重合不上了，可能原本我就没有记住他的样子，我唯一记住的是他的眼睛形状。看着他那双无限接近椭圆形的豆角眼，我紧张的情绪有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他看着我，说，你没变，跟我记忆里一个样。你这次说什么也要定个时间去我那里拍照，你应该去看看我的“暖时光”，相当不错，在亲子摄影一行已经有点名气了，紫竹院店是我们“暖时光”的第二个亲子园了。我的“观。自在”搬到“暖时光”馆里，保留了一个摄影室，暂时还没想好下一步的发展。你什么时候去拍照啊？

我说，祝贺你。艺术照就不拍了，我还是等着以后去“暖时光”拍亲子照吧。

唐观说，你这个借口，真让我无语了。你总能找到这么好的借口，一下子推出去好几年。

我努力保持着微笑。除了努力微笑，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每件事都会有后果，这件事的后果，我无法预测。所有不可把控无法预料的事情，都是我一直尽力避开的雷区。这次，我要眼睁睁看着自己扑进雷区。

易嘉禾，你应该找个借口后撤，不要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我。但是，想到秦美娇的金鱼眼睛，想到秦美娇的弟弟在家里绝食，想到刘医生核磁共振一般的眼神，想到谎言败露后我没有地方去，还得每天去科里上班……所有后撤的念头瞬间逃逸。生活没有给我更多选择，为了避开秦美娇弟弟那个雷区，我只能一脚踩进另一个雷区。心里有千军万马踏过，我仍然努力微笑着。

螺蛳粉端上来，热气腾腾的两大碗，唐观用一双筷子把我碗里的米粉捞了一多半到他的碗里。他说，我知道你们女孩子这个点不会吃东西了，我把里面的螺蛳留给你，你假装陪我吃，我可是饿坏了。

尽管我们是第一次在一起吃饭，但是唐观做起这些事，说起这些话，非常自然，就像我跟他是从小到大的邻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朋友。他那双细长的豆角眼，是一个多么完美的椭圆形啊。看着他狼吞虎咽，我的心情真的放松下来了。我从热辣辣的汤里打捞起几颗螺蛳，放进嘴里，又辣又鲜。吃过之后，我僵硬的舌头活转过来。

不能迟疑，迟疑一下可能再也说不出口。

我说，我遇到一件麻烦事，我们科的护士长秦美娇，我进医院她帮过我，当然我很感激她。上周科里组织春游，她让刘医生给我做媒，要把她的弟弟介绍给我。她弟弟是个拆迁富豪，家里有好几套房，她弟弟不工作整天打游戏。此前他弟弟经常去医院，每次都带一篮子进口水果分给大家吃。护士们一直在猜他喜欢上科里的谁了，我根本没想到他喜欢的是我。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不想得罪秦美娇，她帮过我的大忙，没有她，我不可能得到现在的工作。刘医生给我做媒的时候，我很慌张，来不及多想脱口告诉刘医生我有男朋友了。潜意识里，我一定觉得这是个一剑封喉的好办法，应急的时候，顾不得对这个办法进行评估。回到家我才慌起来，因为我没有男朋友。你明白吗？我给自己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自己掉进自己挖的陷阱里了。现在我必须找一个人冒充我的男朋友，如果找不到，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从自己挖的坑里爬出来。我找不到合适的人，我的大学同学都在医院这个圈子里，找他们太容易穿帮了。我想到了你，你不是医院这个圈子的。我可能太冒失了，我应该先问问你有没有女朋友，能不能帮我。这件事可能需要半年时间，也许更短一些，也许会稍微长一些。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超过一年。我了解秦美娇，她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她马上就会发动所有人给她弟弟介绍女朋友，只要她弟弟有了女朋友，我就不需要帮助了……我一口气把向他求助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尽管有些啰唆，但我相信已经说清楚了。

唐观埋头喝了一口螺蛳粉的辣汤，抬起头，绷着脸，严肃地说，谢谢你想到了我。能够冒充你的男朋友，我觉得十分荣幸。如果不是冒充就更好了。因为本人现在刚好没有女朋友，实际上半年前我跟女朋友分手了，现在正处于失恋状态，情感空白心灵脆弱，你如果对我有想法，可以乘人之危把我拿下。那应该是一个双赢的美好结局，我治好了失恋后遗症，你有了男朋友。

我不太适应唐观说话的方式，放松的情绪又紧绷起来。

唐观看着我的眼睛，停顿了几秒钟，说，你别紧张。看你的眼神我知道我想太多了，你看着根本不像那种乘人之危的人。你给我的感觉相当正直，原则性很强。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出了一个秘密。

我的微笑僵住了。唐观看出了什么秘密？

唐观说，你别生气，我这人喜欢开玩笑。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幼儿园的女生特别喜欢我，小学的女生特别喜欢我，中学的女生也特别喜欢我，大学没几个女生，好像也特别喜欢我，结果我跟那个不是特别喜欢我的谈起了恋爱。你觉得我特别自恋吧？我倒觉得我这是自信。失恋的人更需要自信嘛。顺便问一下，你们医生是不是出于职业原因，都特别严谨，不喜欢开玩笑，就是那种最没有幽默感的人群？我妈住院的时候我特别怕去医院，特别怕找医生，所以拼命讨好你们，拼命给你们买咖啡奶茶。好了不开玩笑了。唐观绷不住笑起来。

看见唐观的笑，我不得不在心里感叹，唐观的笑容才是真正的阳光笑容，他的笑，是从血管和肌肉里渗透到皮肤上的，就像浪花是从浩荡的海里飞溅起来的。我的笑，是刻意在水池里扔下一颗石头制造出来的涟漪。跟他对视，就像把赝品跟真品放到一起展出，真假分明，高下立见。

在唐观面前，我笑得毫无底气，只能强作镇静，或者低头在碗里拣那些细小的螺蛳，逃避跟他确认眼神，我害怕他看穿我假装的笑容，害怕他识破我的面具。

我说，谢谢你愿意帮我。对不起，我也许不应该在你失恋的时候请你帮这种忙。

唐观清了清嗓子，说，我当别人前男友的事，不必再提了。作为现任冒充男友，我需要对你有一些基本的了解，比如姓名年龄出生年月星座爱好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害怕什么，喜欢的类别分为吃的穿的颜色形状歌星影星歌曲乐队影片书籍珠宝，讨厌的类别也照此类推……太复杂了，你们女孩子怎么会这么复杂。我的前女友总是嫌弃我不够用心，记不住她的各种喜好，一起吃饭老点她讨厌的食物，对她追的明星根本不了解，聊起来一问三不知，直接把话聊死。尽管是冒充男友，我也要避免上一次恋爱的错误，冒充得像一点。

北京人的舌头真是灵动，唐观像相声演员那样在唇齿间脆生生地搬动那些词语，我听得入神，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唐观说，当然了，这些事情可以慢慢了解，反正还有半年时间。当务之急，我，必须作为你的男友正式出场，化解你在科里的信任危机。我怎么感觉我在帮助某个明星进行危机公关啊？当然了，不是明星才有危机需要公关，易嘉禾医生也会遇到危机需要公关，易医生的危机更迫切。你说吧，我什么时间去你的科室亮相，我马上安排出时间。

我低头想了想，说，你周一有时间吗？去接我下班，那个时候科里的人都在。

唐观说，什么叫有没有时间？当下的中心任务就是扮演你的男朋友，一切其他事情都要给中心任务让道。到时候我直接去科里找你。

从米线店出來，唐观碰了碰我的肩膀，问，可以牵一下你的手吗？没等我回答，唐观轻轻牵住了我的手，我僵住了，半个手臂无法动弹。

唐观放开我，说，你怎么这么紧张？你不会从来没有跟人牵过手吧？那我可要当你的老师了，我从幼儿园开始就主动跟女生牵手，我幼儿园的照片，每一张都跟女生拉着手，左边拉一个右边拉一个，哪天给你看看。我一直是那种很受欢迎的男生。顺便给你说一下，我总共谈过两次失败的恋爱，每一次恋爱的时候都下定决心要从一而终，为一棵树木放弃一片森林。可我运气不好，总是失恋。每一次失恋了，我都安慰自己，放弃了一棵树，我可以重新拥有一片森林了。事实上，我恐怕早已经被森林遗忘了，女生们都纷纷嫁人了，失恋半年，根本没有一个女生来追我，终于等来了一个，我欣喜若狂，却是让我假冒男朋友。我的小心脏要多坚强才能扛住这样的打击啊。

唐观滔滔不绝，我无言以对。我能够说出来的话太少了。我不能跟唐观解释我是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我抗拒所有的亲密接触。我低了头，在唐观身边默默地走着。

唐观说，哦，我明白了，你们医生不喜欢随便牵手，在你们医生的眼里，这双手根本不是传情达意的手，是一截沾满细菌的皮肤。同样一只手，我们摄影师看见美，你们医生看见细菌。你们医生的思维太可怕了。演完你男朋友，我绝对不找医生当我的女朋友，我怕每天被逼着洗手，你将来会不会每天逼着你的丈夫孩子洗手啊……

唐观的声音很悦耳，每个词都脆生生在他唇齿间翻腾，整句话说出来，却有一种柔软的感觉。他不停地说，一直想逗我发笑。想起他在病房里搂着温零如的脖子贴着她的脸跟她说“晚安”的样子，我心里一热。这个幸福家庭的男孩，有一颗被甜蜜腌渍出来的心灵。

默默地走了一段。我下了几次决心，终于伸出手，隔着衣服挽住了唐观的胳膊。唐观反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冰凉僵硬，放进他宽厚温暖的手掌间，像是塞给他一个冻得发硬的柿子。他手掌的温暖，慢慢渗透进我的皮肤里。我的手指在唐观的手里活过来，马上又想溜掉，唐观感觉到了我的意图，用手指扣住了我的手指。

唐观小声地说，不彩排一下，我怕星期一演得不像。别看我嘻嘻哈哈的，实际上我很紧张，你这么信任我，我一定不能演砸了。护士长都是些又精又灵的人，眼神很毒，哪有那么好骗？对了，跟我讲讲你们科的人吧。男朋友对女朋友的同事一无所知，演不了五分钟就会穿帮。

我很庆幸找了唐观，这个体贴的好男孩，他一定可以帮助我渡过危机，还能够确保无毒无害无副作用。我慢声细语地给唐观讲我们科的故事，科里每个人的长相、脾气、喜好……春天夜晚的空气，飘荡着混合的花香。我跟唐观十指相扣走在街上，就像一对普通的情侣，看不出任何异常。尽管我的半边胳膊是僵硬的，被唐观扣在手里的指头，时时刻刻充满逃跑的紧张念头，我的心情却放松了。

回到家，我给唐观发了一条短信，感谢他出手相助。唐观回复：为了演得像一点，你要尽快进入角色。以后每一条短信都得回答一个问题。第一问：你喜欢的男明星是谁？我们周一见。

我喜欢的男明星？我喜欢过哪个男明星吗？这两年我已经很少看影视剧，但是高考结束之后的那个夏天，我天天看剧。那个无聊的夏天，我每天趿着人字拖去离家最近的录像店租盗版碟片看。那个租碟的小伙子看上去懒洋洋的，却是个热心人，他帮我找齐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日本和韩国偶像剧，他特别推荐我看《东京爱情故事》。我还碟片的时候，小伙子迫不及待地问，好不好看？赤名莉香是不是特别可爱？你觉得丸子选择里美是因为自卑吗？他是不是选错了？一个租盗版碟的小伙子，迷恋日剧到了这个程度，真是病得不轻。我不想跟租碟的小伙子谈论偶像剧，但我破例对他笑了笑。小伙子呆了呆，说，原来你会笑啊。街上的人背后说你不会笑，叫你“老冰棍”。我还替你辩护，我说你不笑的样子很酷。你的笑有一点像赤名莉香呢。你还是笑起来好看，你应该多笑笑。我收起笑容，瞬间回到我冰冷的铠甲里，以“老冰棍”的姿态，拿起租好的碟子走了。

我看偶像剧，不光是为了打发时间，我是在学习。我就要去大城市读书了，我的大城市经验值还是零，我必须给自己补课。看偶像剧，是我想到的最好的补课方式。日韩偶像剧，讲述的都是大都市男女的生活，他们的故事一看就假得要命，我才不相信什么肝肠寸断的爱情，但他们生活的首尔和东京是真的。偶像剧里的大都市男女，他们的思维方式、处事原则、行为模式，包括服装搭配，都有一种不同于小县城生活的独特气息。我看的偶像剧越多，越明白大都市生活和小县城生活，是质地全然不同、格调云泥之别的两种生活。为了取得更好的学习效果，我看剧跟解数学题一样认真，我记了很多笔记，剧中女主的生活方式、行为模式、说话方式、衣服搭配、化妆品牌……我都一一记录，我的笔记本抄录了不少富有哲理的台词金句。我写的观后感，像解析数学题，对剧中女主遇到的困境和女主的成长节点、成长方式进行分析，分析完了还要追问一个关键的问题，假如我遇到跟剧中女主同样的问题，我要如何做？我知道自己遇不到女主的问题，因为所有的女主遇到的都是爱情问题，而我跟爱情是绝缘的。但我还是像个好学生那样，看完每一部剧都要做一个分析。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日韩偶像剧里泡了两个月，我并没有喜欢上哪个男明星，我觉得他们看上去都差不多。我看偶像剧就像陶枝老师读亦舒一样，是为了汲取某些成长的养料。我的家庭、我的父母，这些本该给我的成长提供营养的母体，像贫瘠的土地，根本给我提供不了养分。我的父母陷落在彼此的仇恨里，我不能指望他们，我只能自己去填补家庭教育的缺失和空白。

我的成长故事，我一丝一毫都不想告诉唐观。唐观只是扮演男朋友，没必要了解太多。

我回复唐观，喜欢的明星太多了，他们各有各的特点，我无法确定最喜欢的是哪一个。告诉我，怎么才能做到只喜欢一个明星？

唐观回复，呵呵，看不出来，你这么不专一啊。偷偷笑了三秒钟，悄悄告诉你，我也做不到只喜欢一个明星，我是见一个喜欢一个。晚安，易嘉禾，做个好梦。

九

星期一吃早餐的时候，唐观的短信来了：神秘男友今天出场，你要漂亮点哦。你今天准备穿什么？我尽量选择同款，情侣装出场比较有说服力。我回复：没有特别准备，不过就是日常的白衬衣牛仔裤黑外套什么的。我心里有点愧疚，觉得我在利用唐观的好。唐观好像隔空看见了我，他马上回了一条短信：振作一点，一切都会好的。

嗯，振作一点。出门前，我对着镜子吸了口气。面具很完整，微笑无懈可击。

这一天很难熬。秦美娇的脸色不好看，护士站的护士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我走过去她们就分开了。科里失去了往日的欢快，气氛很压抑。

下午五点半，所有人都在准备下班，整理办公桌，洗手，更衣。我慢吞吞地洗手，拖延着去更衣室的时间，我有点心神不宁。担心唐观不来，更担心唐观马上就要出现在科里。

我听见小林护士问，先生，您探视哪个病床？护士小林只有在见到帅男生的时候，才会缩着鼻子努力说出这个“您”字。

我不探视病人，我探视医生，可以吗？是唐观的声音。护士小林沉默了几秒钟，说，探视医生？啊，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易医生的男朋友。医生办公室在这边，我带你去吧。护士小林的声音松弛下来，不再费力去发出那个“您”的音了。

易嘉禾，演出开始了，男主已经亮相，你准备上场吧。

我站在洗手池边，用水冲着手上的肥皂泡，小腿的肌肉抽搐着。我怯场了。我不知道见到唐观应该有什么样的表情，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不得不佩服那些整天在银幕上扮演情侣和夫妻的演员，演得那么自然。表演不仅需要天赋还需要接受专业训练。我没有天赋，也来不及接受专业训练。我选择用表演来蒙蔽真相，太不自量力了。我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根本演不像，马上就要露馅了。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小腿抽搐得越厉害。

您是易医生的男朋友？秦美娇的声音又亮又脆，都不像是她的声音了，然而又亮又脆也没有压住那根质疑的尖刺。

您好，我叫唐观，您一定是秦护士长了？嘉禾没少跟我提起您。我放松了一点，秦美娇的标志性金鱼眼睛让唐观认出了她。

秦美娇说，嘉禾说我什么？她的声音脆得一碰就能碎。

唐观说，嘉禾说你们科是个温暖的大家庭。她说您特别能干，特别善良，把科室管理得井井有条。管理一个科可不容易，医生护士护工清洁工，还有几十号病人和病人家属。管理是一门学问，哪天我要专门向您取点经。唐观说得特别自然，听不出溜须拍马的肉麻劲儿。他真是一个好演员。他怎么知道我们科这么多事？我昨天告诉过他吗？我不记得昨天说过什么了，他好像一个字都没有漏掉。

秦美娇最喜欢别人说她能干，她吃这套。她打着哈哈说，嘉禾太沉得住气了，这么好的男朋友一直藏着。我们一直以为她没有男朋友，周六周日等节假日还经常帮人值班，哪有这么不把男朋友當回事的。我得跟主任说说，以后不能让嘉禾替班了。这么好的男朋友可得看紧了。我也得说你几句，嘉禾值班的时候，你得多来陪她才行啊，怎么也不见你的踪影。秦美娇声音的底色是紧巴巴不舒展的，她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很关心我，实际上是一个坑。男朋友突然从天而降，她没有那么容易相信我。

唐观放低声音说，护士长，您不知道，嘉禾很难追，连我妈都帮我助力，每个月往这儿跑，给嘉禾送卤菜。经过我和我妈的不懈努力，终于在一个月前把嘉禾追到手。我都不知道我的甜言蜜语和我妈的卤菜哪个发挥的作用更大。我妈的卤菜还行吧？嘉禾说她不敢吃独食，都跟科里的同事共享了。你们要是喜欢，下次让我妈多做一点。

唐观擅自加的这段戏，终于打消了秦美娇的怀疑。但我一点也不喜欢唐观加演的这段戏，他不该把温零如扯进来。哪怕心虚气短，抵挡不住秦美娇锐利的眼神，也不该把温零如拉出来挡在前面。

秦美娇的金鱼眼睛瞪得更大了，她说，那个给易嘉禾送卤菜的人是你妈妈？你跟你妈长得挺像的。这个易嘉禾，把我们瞒得不漏一丝光线。跟我们说你妈是她实习时候遇到的病人，我还真信了她。我早该怀疑的，咋没有哪个病人每个月给我送卤菜呢？真是的，有男朋友是好事啊，有什么好瞒的，又不是明星，怕伤害粉丝搞什么隐婚隐恋。嘉禾这丫头，看着老实，心眼儿还不少啊。

唐观说，护士长，您可不能怪嘉禾，这事怪我。第一，怪我魅力不够，追了很久才追到她。第二，怪我胆子太小，一直不敢到科里来，怕给嘉禾丢脸。

刘医生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拉开门，说，哟，这谁呀？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丑女婿也要见家人嘛。

唐观说，刘医生您说得对，躲是躲不过去的。我这不来了吗？我必须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过这一关。嘉禾，花是送你的。你得陪我去跟王主任请个安。

唐观说着话走到了医生办公室门口，刘医生接过他手里的花，说，易嘉禾别不好意思了，赶紧把花拿去。我站在刘医生背后，唐观冲我做了一个鬼脸。

我从刘医生旁边侧身而过，出了办公室，说，刘医生，花送给你了，我陪唐观去跟主任请安。唐观要拉我的手，我本能地躲了一下。

唐观马上说，看我这猪脑子，你跟我说了一万遍了，没洗手不能随便拉手。在你们医生眼里，哪有什么传情达意的手啊，所有的手都是一截满是细菌的皮肤。无趣，太无趣了。下辈子一定要长个记性，不找女医生谈恋爱。

我低了头，小声说，就你牢骚多。得罪我不要紧，把一个科的医生都得罪了，看你以后还敢到科里来。

唐观说，小的知罪了。再也不敢了。不是不敢到科里来啊，是不敢胡说八道了。

我听见刘医生在我身后发出一阵短促而愉快的笑声，我确信，她不仅相信了我，她还很喜欢唐观。

唐观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服服帖帖，下巴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穿着一件黑色短风衣，里面是配西装的白衬衣，打着一条蓝色斜条纹领带。他明亮光彩的形象，照亮了我们科昏暗的病房走廊。

护士长的眼光，扫描仪一样，从我的身上扫过一遍又一遍。她看到的是我的白衬衣黑外套和唐观的情侣款白衬衣黑风衣。她看不出破绽，更看不到真相。她无法怀疑我，只能怀疑自己。

我跟唐观肩膀挨着肩膀，走进了主任办公室。我向好好先生王老头介绍了唐观，王老头一把握住了唐观的手，笑眯眯地看着唐观，说，好，易嘉禾，眼光不错。唐观说，主任就是偏心，怎么不说我眼光好呢？主任说，你眼光更好，挑中了易嘉禾。唐观说，主任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待易嘉禾。主任点头，放心，我一百个放心。你一看就是个好小伙子。我看人从来不会看走眼。唐观说，主任，谢谢您的鼓励。我跟易嘉禾结婚的时候，您要来给我们证婚。主任看看我，又看看唐观，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个劲儿说，好，好。我就喜欢看年轻人恋爱结婚。

唐观入戏太深了，他居然跟主任说起结婚证婚的话。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鼓点一样急促。唐观今天刚出场，就严重超出了我预设的剧情。

易嘉禾，你又完了。

十

半年。我对唐观说，你扮演我男朋友的戏码，最多上演半年。我不能耽误你太久。我已经设计好了两个应对方案。方案一，等秦美娇的弟弟找到女朋友，我们立马上演分手戏。方案二，超过半年，秦美娇的弟弟还没有找到女朋友，我们也找个由头闹分手。

唐观用担忧的眼神望着我，说，那秦美娇再把弟弟介绍给你，你怎么办？

我说，分手之后，我可以上演失恋戏码，在失恋疗伤期，我拒绝任何人给我介绍男朋友。如果半年之内，你有了心仪的女孩，马上告诉我，我们把分手戏提前。

唐观说，没关系，我不急着找女朋友。就让我多演一阵子吧。

我说，我不能耽误你太多时间，耽误了你正常的生活。我于心不安。

我不再跟唐观多说什么。秦美娇已经行动起来了，唐观到我们科露脸之后，她马上发动所有社会关系给她弟弟介绍女朋友，秦美娇的父母积极配合，承诺只要答应结婚，婚前就把秦志勇名下的一套房加上女方名字。这个条件很有诱惑力，结婚就有房有车，多少人在北京奋斗十多年了还只能租房。愿意嫁给秦美娇弟弟的女孩不少，条件都相当不错，起码有大本学历，颜值也很在线。秦美娇把那些介绍给秦志勇的女孩照片拿到医生办公室翻给大家看，给我们介绍女孩的情况，她的金鱼眼睛看着照片，余光像针尖一样斜斜地刺向我，我微笑着接住了。我希望秦志勇赶快跟其中的一个恋爱结婚，我的心情比秦美娇更急切。

问题出在秦志勇身上，他的行为超出了我的预料。这个被全家人宠坏的男孩，一意孤行，谁的话也不听。他跟全家人宣布，只要易嘉禾没结婚，他就不找女朋友。秦美娇的娘家人很生气，但是谁也不敢在秦志勇面前说半个“不”字。秦志勇绝食几天，彻底把家里人给镇住了。

秦美娇娘家人对秦志勇的气，对易嘉禾的气，都撒不出去，积攒压抑在心里，压成了熊熊的大火，最后全发到了秦美娇头上。秦志勇落得这个样子，源头就在秦美娇那里。如果不是秦美娇叫秦志勇帮她去接程好好，秦志勇就不会看见易嘉禾。如果秦美娇在帮易嘉禾留医院之前试探一下，或者干脆表明了态度，易嘉禾答应跟秦志勇好就帮忙，不答应就拉倒。易嘉禾要是分回老家去了，不在跟前晃来晃去，秦志勇早就把她忘了，根本不会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最让秦美娇的家人气愤的是，易嘉禾已经留在医院了，秦美娇为什么不马上把秦志勇介绍给她？易嘉禾那会儿立足未稳，想弄走她很容易。秦美娇为什么又等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把秦志勇的事情提了出来？这一点，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刘医生帮我揭开了谜底。

刘医生说，嘉禾，秦美娇真是个好人。她一直说服秦志勇找一个工作干，不指望靠工作挣钱，但有个工作总好过整天打游戏容易被你接受吧？秦美娇毕竟是职业女性，她知道你希望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秦志勇也听话地去干过几份工作，哪一份都干不了半个月，只要秦志勇叽叽歪歪不想干了，父母马上就叫他辞了。他们的宝贝疙瘩干啥要去遭罪？秦美娇终于知道这辈子也别想叫她弟弟去工作了，这才死了心，硬着头皮让我给你做媒。

最最让秦美娇娘家人生气的正是这点，介绍自己的弟弟给易嘉禾，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秦美娇为什么不亲自出马？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托付给别人去办？秦美娇的娘家人说，从来没听说过易嘉禾有男朋友，种种迹象表明，易嘉禾根本没有男朋友，怎么一给她介绍对象，就冒出一个男朋友来了。这件事太诡异了。让易嘉禾找个男朋友应急这样的鬼主意，说不定还是刘医生帮她出的。要是秦美娇亲自出马，跟易嘉禾当面锣对面鼓，易嘉禾肯定编不出有男朋友这样的鬼话。

秦美娇的娘家人很精明，他们说得太对了，要是秦美娇亲自出面，用她的金鱼眼睛盯着我，再把她帮我找工作的恩情反复强调，我说不定就被内心的不安和愧疚击倒了，智商瞬间崩盘，根本想不出有了男朋友这种一剑封喉的主意。

秦美娇的所有行为，都给我留下了回旋余地，让我可以逃脱。秦美娇真是个好人。这让我不安。我欠秦美娇的债更多了。

娘家人对刘医生的怀疑，秦美娇是不信的。她跟刘医生共事几十年了，她不相信刘医生会跟我一起骗她。对我有男朋友这件事，秦美娇也是不信的，但是唐观出现了，她不得不信。秦美娇心里窝火，她无法在娘家人面前为自己辩解，她只能反反复复跟娘家人解释，易嘉禾的男朋友全科人都看见了，怎么会是假的？那个叫唐观的小伙子是真的，“暖时光亲子摄影公司”的CEO，有名有姓。现在的年輕人，谈个恋爱结个婚都不是什么事了。在过街天桥上碰见了，对上了眼，一个星期就结婚了。结婚一个星期半个月一言不合就离婚了。这就是当下时髦的闪婚闪离。结婚离婚就像一道闪电，来无影去无踪。

秦美娇怎么解释都没用，只要秦志勇没有女朋友，秦美娇的日子就不好过。秦美娇对刘医生说，她快要被她弟弟和娘家人搞疯了。秦美娇让刘医生问我，能不能早点结婚，好让她弟弟死了心。

刘医生差不多每一天都要对我说，秦护士长太难了。弟弟胡搅蛮缠，娘家人不依不饶。易嘉禾，你同情同情护士长，赶紧结婚吧。再这么闹下去，护士长哪天抑郁了都说不定。你跟唐观那小伙子挺般配的，那小伙子不错，你还等什么呢？

结婚？我吓得咬疼了自己的舌头。危险的感觉，再一次逼近了我。

十一

秦志勇的任性超出了我的预期，他搞得我的第一方案丧失了执行的条件。秦美娇娘家轮番上演花样翻新的家庭折腾大戏，对秦美娇各种问责和怪罪，让秦美娇痛苦不堪，她日益突出的金鱼眼睛，只要看我一眼，就要往我脸上喷出雾霾一样浓稠的幽怨和痛苦。

秦美娇一定后悔了，她有很多后悔的事情，帮我留在医院，在介绍秦志勇的行为上给我留下了逃跑空间。后悔在啃噬着秦美娇的内心。

在秦美娇的眼皮子底下，我根本没有胆量执行我的第二方案。在秦美娇弟弟闹得他们一家人鸡飞狗跳的时候，我跟唐观上演分手失恋的戏码，走投无路的秦美娇一定会把我当成一根救命稻草。再有一次机会，秦美娇一定不会给我留下一丝一毫转身逃跑的空间。失去了男朋友这个最有力最高版本的防火墙，什么失恋了需要疗伤之类的防火墙都是被淘汰的低级版本，根本挡不住秦美娇的攻势。为了拯救她的弟弟，为了解脱家人对她的围攻，她什么都干得出来。要是哪一天秦美娇当着全科甚至全院的人给我下跪，求我救她弟弟一命，我该怎么办？要是全院认识秦美娇同情秦美娇的人都跑来说服我接受秦美娇的弟弟，我能怎么办？到了那种时候，我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被他们剁成馅包进秦家的生活里。

想到这些，我毛骨悚然。我不敢跟唐观分手，我需要这个假冒的男朋友替我构筑万无一失的防火墙。

可是，唐观这个假冒的男朋友不是一堵只接受指令的防火墙，他是一个充满七情六欲的男人。扮演男朋友没多久，唐观就开始追求我。唐观说，早在你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我妈妈住院我去病房探视，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也许你不相信。

顾微微早就告诉过我她的发现，这个傻白甜什么时候练成了火眼金睛？

唐观说，见到你之前我谈过一次恋爱。唐观一副要痛说恋爱历史解密情感生活的架势，我赶紧打断了他。我说，唐观，我们这种演戏假冒的关系，你不用给我讲你的故事。

唐观说，我爱你，我希望你了解我。你不爱我，你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但我有资格要求我自己。大三那年因为要迎接新世纪，班里开跨世纪派对，要求每个同学必须带一个恋人，我和班里另外一个没有恋人的女生被同学起哄撮合到了一起。女孩的父亲是湖南某个县的领导。女孩毕业本来要回县里工作的，父母已经跟她说好考教育局，女孩因为跟我恋爱就留在了北京，去了一家民营企业，户口落不下，成了北漂，女孩的父母很不满意。因为我毕业去了国家机关，当了公务员，女孩的父母对这点还算满意。毕业才半年，女孩的父母就催我们结婚。女孩的父母考虑问题很实际，结婚八年女方的户口才能迁入北京，他们很着急。受到父母的影响，女孩也天天跟我唠叨早点结婚的事。我说我刚工作，还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女孩对我的怨言渐渐多了，总说她为了我留在北京，失去了县里的公务员位置，我又不急着结婚，让她这么漂着特别没有安全感。大学时候那点稀薄的浪漫彻底没有了。但女孩是因为我才留在北京的，我不敢提分手，我怕伤害她。后来我发现自己特别不喜欢机关的工作，就辞职开了“观。自在”人像艺术摄影空间。女孩的父母特别生气，说我自毁前程。女孩被父母叫了回去，在省城读了研究生，最后进了县里的教育局。女孩离开北京之前对我说，她根本不喜欢北京，她是因为虚荣心才觉得应该嫁给我留在北京的。她知道我早就发现我们两个不合适，我喜欢折腾，她喜欢安稳。女孩说，你早就想分手了，但你一直没说，你怕伤害我，你把分手的话留给我说，这样哪怕失恋了我的虚荣心也会好受一点。你是好人。我们以后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分手之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成了好朋友。女孩回去之后嫁给了一个县里的公务员，他们已经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我真为她高兴，她过上了自己曾经希望的幸福生活。

我安静地听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观说，我失过一次恋，却没有积累出恋爱经验，依然是一个爱情小白。我不知道怎么追你，再三邀请你去拍照你不去，你的同学同事倒是去了好几个。每年新年发给你的短信都是特意为你编写的，你的回复像群发短信一样不冷不热。我觉得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说真的我有点怕你，不敢追你，你要一口拒绝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心灰意冷自暴自弃，跟一个偶然遇到的高中女同学又谈了一段不温不火的假恋爱。因为忘不了你，跟高中女同学的恋爱始終疙疙瘩瘩，没有办法全心投入，我每次到星巴克都给她买拿铁，而她只喜欢摩卡，她对我非常不满，我们相处的时间充满了抱怨、指责，最后以失败告终。第二段恋爱失败之后，我彻夜反思，觉得我根本就是走到邪路上去了，放着心动的女孩不敢追，跑去跟没办法动心的女孩混成了前任。

唐观静静地看我的眼睛，仿佛要在我的眼睛里寻找一点可靠的证据。我把头转到一边，躲开了他的目光。

唐观说，我下了决心回到正路上来，但我患得患失，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追求你，收到你冷冰冰的回复，我就像被你从头浇下一桶冰水。我差不多又要自暴自弃了，没想到你会请我帮忙扮演男朋友。上帝一定被我的诚心感动了，给我创造了机会。接到你求助电话的时候我正准备吃饭，放下电话，我一口都吃不下了。我肚子很饿，我中午就没有吃饭。但我嗓子发紧，嘴里发干，什么都吃不下。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在奔跑，我也想奔跑。这才是恋爱的感觉。易嘉禾，我爱你。我不会放弃。我一定要把你追到手。

唐观的话，让我差点晕过去。我完全搞错了，唐观不是一个无毒无害无副作用的男朋友扮演者，他是一个有巨大麻烦的狂热追求者。为了躲避一个麻烦，我给自己找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倒霉的易嘉禾，你的人生难道就是一大串麻烦串烧吗？我内心的呻吟谁也听不见。

只要有空，唐观就去接我下班，请我看电影或者听音乐会。只要我值班，他就去科里陪我到晚上十点半，给我和值班护士买夜宵，吃完再离开。唐观从星巴克买给我的拿铁喝到嘴里，已经喝不出让我迷醉的醇厚味道。

在科里，我不得不装样子配合唐观。只要离开医院，离开科室，我立马站到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告诉他，我们说好的，只是帮忙扮演男朋友应付秦美娇。我说，唐观，你答应帮我的，你这样做完全不对，你要继续这样，我只能不管要面临什么后果，马上宣布我们分手了。

唐观说，别，千万别。就遵照你说的，我继续扮演你男朋友，这样至少我还有机会见到你。

唐观依然天天去科里接我下班，我值班他就去送夜宵。我怎么抗议都没用。

唐观说，没办法。我爱上你了。我就是天天想见到你。

我说，唐观，我很感謝你帮了我。我不应该把你卷进来。我非常后悔。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但是请你清醒一点好不好。我们的剧情只有一个发展方向，易嘉禾是一个陷入困境的人，唐观是一个扶危济困的好汉。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跟唐观说话。

唐观嘴角下垂，一脸沮丧，好半天才说，我知道你不爱我，我早就知道你不爱我，我知道我不够好，我没有让你心动。我知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努力就能做到的，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我达不到你的心动指数。

唐观用灼热痛苦的目光看着我，我非常不安，我为带给唐观的麻烦和痛苦自责不已。我说，唐观，你别这样。不是你不够好，是我不想谈恋爱。我没有做好恋爱的准备。我是被秦美娇逼上了梁山。我这样做很自私。我不该把你卷进来。对不起。

唐观叹口气，垂下眼帘遮住痛苦锐利的目光。他说，易嘉禾，你不要道歉，你没有错。我不要你道歉。我很感激你把我当朋友。秦美娇和她弟弟闹得不可开交，现在上演分手戏对你不利，你不要急着跟我分手好不好？能够帮你抵挡秦美娇，我非常愿意。

唐观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看着远处的某一个地方。他说，易嘉禾，你现在没有准备好，不等于一辈子都准备不好。你这一辈子总要谈恋爱吧，从现在开始，你试着了解我，看看能不能爱上我。你就把我当成一个备胎，一个陪练也行，我不催你，你慢慢准备。反正已经错过了一见钟情，我们就一起期待日久生情好不好？我们定一个长一点的期限，三年怎么样？如果三年你还没有爱上我，我会自动放弃。

黑眼球在唐观的椭圆眼睛里一动不动，他眼睛的光芒太纯净了。他说得这么诚恳，我找不到一句话来反对他。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是一个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我像藏宝一样，藏起我的真面目。

秦美娇希望我快点结婚，唐观希望我爱上他，他们的希望像绞索一样套在我的脖子上。每一天，我都觉得脖子上的绞索又拉紧了一点。我要窒息了。

易嘉禾，你就是倒霉的易嘉禾。

十二

秦美娇保守不住任何秘密。秘密藏在她心里，就像长了一颗肿瘤，让她坐卧不安，她一定要尽早把肿瘤割掉。

事情一点一点传开了，故事在传播过程中，不断有人脑补各种细节，故事变得越来越丰富。这个细节丰富情节跌宕的故事，把易嘉禾塑造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新典型。

秦美娇对易嘉禾故事的传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她用强力胶水把忘恩负义的标签牢牢地贴在了易嘉禾脸上。在市井文化里泡大的秦美娇，深谙我们生活的许多核心机密，她懂得在我们的群体和我们的文化里，忘恩负义会被所有人唾弃。我们的文化历来崇尚知恩图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秦美娇的目的达到了，我无法为自己辩解。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尽管不是我的错，但对秦美娇的弟弟来说，喜欢我是一件不幸的事情。这份没有人承担责任的不幸，实实在在搅乱了他们家的生活。对秦美娇和她的弟弟，我都是愧疚的。

没有人觉得我也是值得同情的，科里那些本来跟我关系不错的护士全都站在秦美娇那边，更别说护工和清洁工了。不知道他们是恨我还是为了证明自己跟秦美娇站在一起，他们每天都会不动声色不露痕迹地给我制造麻烦，我时时刻刻在脑袋里绷着那根警惕的弦。没有人帮我，我只能小心应对。科室主任王老头是个好好先生，他貌似不偏不倚，不掺和我跟秦美娇的关系，实际上，他要依靠秦美娇，科里的小金库在秦美娇手里呢。

我在科里的处境，糟糕得不能再糟糕。面对弥漫在空气里的敌意，我除了这副疲惫不堪已经老化的微笑面具，再也没有任何防身的武器。虽然我知道，用微笑抵挡敌意，无异于用铠甲抵挡火箭炮。但是每天在科里，我顽强地对着秦美娇微笑，对着刘医生微笑，对着给我制造麻烦的护士清洁工护工微笑，我对所有在心里鄙视我骂我忘恩负义的人微笑。

微笑吧，易嘉禾。微笑是你唯一的武器。微笑会带给你好运气。

十三

微笑果然给我带来了好运气。

心理门诊的“柳老太太”，实际年龄只有四十多岁，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但是所有人都叫她柳老太太，她也喜欢自称柳老太太，她是心理学界的名流。柳老太太的预约门诊量逐年暴增。柳老太太见人就说，最近二十年，抑郁症患者增加了一百二十倍，心理疾病已经成为影响健康的主要因素。我们目前的身心医学力量严重不足，从现在起，一定要着力培养身心医学人才。将来身心医学方面的人才会大受欢迎。柳老太太给院里打了无数次报告，建议把心理门诊扩大为身心医学科。院领导以我们只是一所二甲医院为由，拒绝批准柳老太太的建议。扛不住柳老太太的固执，院领导批准柳老太太的心理门诊增加一个编制，人员由柳老太太自己选择。柳老太太在医院的医生里面选中了我，让我去考神经心理学的硕士，为我争取到了半脱产学习的机会。

进入柳老太太的身心医学培养计划，考上神经心理学专业的研究生，半脱产在职读研，成了我的一条逃生通道。读完硕士拿到心理医生资格就可以彻底离开神经内科，离开空气一样包围着我的敌意。

坚持吧，易嘉禾。你待在秦美娇眼皮底下的日子，已经可以用天来计算了。待一天就少一天。你只需要每天出门之前，把僵硬的微笑面具反复拍打，直到松软得看不出破绽。每天回家之后，把裂开的盔甲缝补好。

我身心俱疲，急需回到我能够掌控的秩序里，回到跟任何人保持足够距离的安全状态。我终于下了决心，解除唐观扮演我男朋友的任务。找他扮演男朋友，彻头彻尾就是一个昏着儿蠢着儿。不能继续下去了，演出结束了。我知道怎么结束这场演出，我像导演一样掌握着喊“停”的场记板。我要把场记板举起来，“咔嗒”一声，对着唐观喊停。

跟唐观见面是在唐观的办公室里。我没有提前告所唐观，我是突然出现在他办公室里的。必须快刀斩掉这一团乱麻，让唐观赶紧回到他的生活里。唐观不在办公室，公司前台的小女孩帮我去摄影棚叫唐观。我坐在唐观班台对面的椅子上等着他。唐观哼着歌走进来，他心情很好。我叫他坐在他的椅子上。

我说，唐观，今天我要认真地告诉你一些事情。

唐观快乐地说，哦，是不是终于被我打动了？或者你有男朋友了？我希望是前者，如果是后者，请不要今天告诉我。

我说，两者都不是。我要告訴你，不是人人都能够正常地恋爱。有一种患亲密关系恐惧症的人，根本没法跟人恋爱。

唐观瞪大眼睛，说，亲密关系恐惧症？天啊，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病？

我说，亲密关系恐惧症不是一种疾病，它是某些心理问题表现出来的症状。有亲密关系恐惧症的人在人际交往中会刻意保持距离，拒绝过度亲密。因为过度亲密让他们没有安全感，唯一能够给他们安全感的，是足够的距离。他们对人很警惕，很难融入别人的生活，不会跟人说心里话。他们害怕孤独，更害怕亲密。为了跟人保持距离，为了得到他们比正常人需要更多的安全感，他们宁可忍受孤独。

唐观一脸茫然，黑眼球在眼睛里面转来转去。

我在一张白纸上用圆规画出一个标准的圆，把圆心涂成一个黑点。我擅长用几何图分析问题，几何逻辑严丝合缝，是揭示真相的最好路径。

我说，你看，圆心代表一个人，圆周线条上的每一点都代表其他人。圆心跟圆周上的任何一点连成直线，是圆的半径。这个你懂吧？初中数学学过的。

唐观点头说，这个我当然懂。

我接着说，看见了吧？站在圆心的人跟所有人都保持着一个半径的距离。这就是亲密关系恐惧症的实质。

用几何图形解释亲密关系恐惧症，一目了然，简单明白，就是白痴都听得懂。

可唐观听不懂，他一脸懵懂地望着我，说，医学就够难的，你现在学的这个神经心理学，好像更难了。以后你不要给我讲专业知识好吧，你一讲你的专业，我都怀疑我的智商了。我喜欢你，不一定要搞懂你的专业，我只要懂你就行了。就像你也不必懂得摄影，那些光圈速度焦距什么的，我要讲给你听，你也会蒙圈。你只要懂我就好了。

我看着唐观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站在圆心的那个人就是我。我是一个患有亲密关系恐惧症的人。

我不给唐观反应的机会，接着说，唐观，我不能跟你恋爱，不是你不好，是我无法跟任何人恋爱。你明白了吧？我是一名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我无法跟人建立亲密关系，我也不想跟人建立亲密关系。我唯一想要的是跟人保持安全距离。

我在圆心周围画了几条水波纹，圆心看上去就像一座被水包围的孤岛。我告诉唐观，孤岛，是亲密关系恐惧症的标准象征。我经常梦见自己站在孤岛上，视线所及，不是大雾就是波浪。不是我有多喜欢生活在孤岛上，但生活在孤岛上是我唯一可以获得安全感的方式。我的导师告诉我，有亲密关系恐惧症的人，都梦见过自己站在孤岛上或者站在大海里漂浮的冰块上。相比梦见站在孤岛上，梦见站在漂浮冰块上的人，症状更加严重。

我在心里说，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梦见自己站在漂浮的冰块上。这场被秦美娇弟弟惹出来的麻烦，已经让我心力交瘁。比起以前，我更加害怕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唐观盯着我的脸，我一直在微笑，我的面具上，任何时候都绽放着一个甜蜜的笑容。这副面具，差不多跟我的皮肤长到一起了。我的笑容越灿烂，我的内心越紧缩。这种分裂的感觉，除了我，谁又会真的明白？

唐观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神秘的笑容，他说，也许真的有你说的那个什么亲密关系恐惧症，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病，但我不相信你是患者。你不可能是患者。你一定是刚好学到了这个症状，你就给自己安上这个症状。你一定想了很久都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学到了这个亲密关系恐惧症，你终于找到了最妥当的理由，再没有比这个理由更好的了。你想说你不爱我，不是我不好，是你有病。你一定觉得这样会让我心里好受一点，这样会把伤害降到最低。因为你善良，你不会像一般的女孩那样干脆地拒绝别人，像我的前女友，她就不会考虑我的感受，她直截了当地说，唐观你根本不懂我，你跟我在一起总是心不在焉的，你心里还有别人吧？我跟你在一起也不开心，我找不到想要的感觉，你不是我的菜，我们分开吧。但你不是这样的女孩，你是处处替别人着想的女孩。

我说，唐观，我真的很抱歉，我不应该找你冒充我男朋友。我那个时候太怕得罪秦美娇了，但我还是把她得罪了。我考虑不周，给你带来了困惑。这是一件蠢事。我很感谢你的帮助，但我们不应该继续下去了。我不可能爱上谁。我不能再这么耽误你了。

唐观脸上那抹神秘的笑容扩大成了一片，他说，我没有看错，我也不会看错，你就是最善良、最最替人着想的易嘉禾。我忘了告诉你，昨天，一个你医科大学的女同学来给孩子拍满月照，她叫蔺洋洋，跟你一个宿舍的。她看到我摄影棚挂了一张你的照片，就是在南锣鼓巷拍的那张，你低着头，靠在咖啡店外面的墙上。她认出你来了。她一口气告诉我好多你在学校的事情，她说你是你们班人缘最好的那个，你跟班里最讨厌的男生和女生都一起逛过街，你半夜陪同学去接站，班里谁有困难，第一个就会想到你，男生女生都把你当知心姐姐，告诉你心里话……我告诉她我是你的男朋友，她高兴得跳了起来，大笑着说易嘉禾终于开窍了，易嘉禾沉睡的雌激素终于醒过来了。她说在学校的时候，一个宿舍八个人就你没有男朋友，她们几个舍友为唤醒你沉睡的雌激素操碎了心……原来你们上大学的时候都是些有趣的人，当了医生怎么都变得无趣了？

唐观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笑得那么畅快，他的心情很美好，他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我没法让唐观相信我有亲密关系恐惧症，就像朱赫没法让我看懂宋庄的那些前卫艺术装置。除了那个叫《婚姻几何》的装置，因为《婚姻几何》装置让我想起了我父母的婚姻，他们那种糟糕的婚姻状态，完全被那个用破铜烂铁完成的装置呈现出来了。如果我父母的婚姻不那么糟糕，我对那堆破铜烂铁缠绕扭曲出的装置，一定无法理解。在唐观的生活里，亲密关系是他幸福快乐的来源。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我怎么能以一个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的身份痛苦地活着，还能对每一个人微笑。他不懂得微笑可以成为一副面具、一种伪装。幸福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我无奈地改换了话题，说，蔺洋洋，睡在我对面床上的。她不是毕业回石家庄了吗？

唐观说，她专程从石家庄来拍照，我们“暖时光”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了。

我说，蔺洋洋还是这么喜欢胡说八道。你一定给她打五折了。

唐观说，那当然，最大优惠。我给了她一张终身五折卡，她的孩子十四岁之前，都可以在“暖时光”享受五折优惠。我们准备去石家庄开一家“暖时光”分店，她以后就不用跑到北京来了。蔺洋洋走的时候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一定要好好对待易嘉禾，你要敢对易嘉禾不好，我们全班同学饶不了你，易嘉禾是我们全班男生的亲妹妹。

我绝望地看着唐观，说，她还是那么喜欢八卦。

唐观说，易嘉禾，你别想用什么亲密关系恐惧症来吓唬我。你要是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怎么可能在医学院的同学中隐藏多年？易嘉禾，除非你爱上别人了。追不到你，我是不会罢休的。

跟我舍友蔺洋洋的相遇，让唐观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一个被全班男生当作亲妹妹的人，一个被全班女生喜欢的人，绝不可能是什么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他理解不了面具和伪装这类东西。

唐观像一个演艺圈小白，根本不懂导演把手里的场记板举起来叫停是什么意思，他只顾跟着自己编的剧情往下演。

停顿几秒之后，唐观对我发出了他的天真之问：一个人怎么会宁愿生活在孤岛上，把距离作为浩荡的水隔绝别人？就是漂流到孤岛上的鲁滨孙也还有一个仆人星期五呢。人都是害怕孤獨的。亲密关系，是我们对抗孤独的武器。爱情婚姻家庭友情……我们依赖这些跟人建立亲密关系的方式，就是因为我们害怕孤独，想要从亲密关系中获得幸福。难道我们不是要活在亲密关系中才会幸福吗？

唐观的问题，像锥子一样刺向我，让我感觉到疼。我对唐观的抵御，正在变得越来越困难。

十四

蔺洋洋这个不知悔改的八卦婆，迅速把我有男朋友的事情发到了QQ群里，我的同学像过狂欢节一样在群里祝贺我的雌激素终于醒来了。他们说，这是我们班最大的年度喜事。北京的同学马上就组织了周末聚会，要我带男朋友接受面试。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是顾微微，她到我的QQ空间里大呼小叫，说唐观跟我谈恋爱，她是头功。她早就发现唐观对我有意思，我还一个劲儿否认，太虚伪了。顾微微嚷着叫我当她儿子的干妈，唐观当她儿子的干爹，让干爹干妈准备好见面礼。她说，唐观是我手下留情让给你的，你要领我的情嘛。她还是那么自恋。

我这帮疯疯癫癫的同学，在QQ群里对我千呼万唤。我隐藏在线状态，我的头像一直是黑的，我深潜在群里，泡也不敢冒一个。可我哪里躲得开他们，他们用电话、短信继续轰炸我。北京的同学迅速组好了周末饭局。毕业之后，我没有参加过他们组的饭局，每次我都说在医院加班。这次为我组的饭局，他们怕我不去，派两名女生负责到医院把我押到饭店，另外派两名男生联系唐观，电话打到“暖时光”，分分钟就把唐观找了出来。唐观听说男生们的任务是负责去“暖时光”把他押送到饭店，激动得嗓子都跳了闸，一个劲儿说不用押送，他很高兴自投罗网，他早就想接受易嘉禾同学的面试了。

那是一场混乱而疯狂的聚会，我们先在饭店吃饭，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我的同学们真是为我高兴啊。男同学对我说，嘉禾妹子，你终于找到了这么好的男朋友，我们必须跟你的男朋友喝一杯。女同学们说，易嘉禾，你的雌激素终于不再沉睡了，这是天大的事情，必须祝贺，干一杯。唐观手疾眼快，抢过我的酒杯说，嘉禾的酒我替她喝。女同学起哄问我是不是在备孕。男同学说，备孕的话唐观也不能喝，喝酒影响精子活力。宝宝健康是大事，马虎不得。我的医学院同学，现在是各个医院的医生，话题涉及医学领域，他们都是头头是道的专家。唐观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赶紧给我的男同学敬酒，他说，备孕是以后的事，我今天必须喝。你们是嘉禾的哥哥，我未来孩子的舅舅，我向你们保证，一定会好好珍惜嘉禾。我的男同学搂着唐观说，嘉禾妹子的眼光果然不错，你这个妹夫我们认了。唐观，恭喜你通过了我们的面试。男同学们跟唐观又是一轮酒。我的女同学们坐不住了，她们说，唐观，不能光给孩子的舅舅们敬酒啊，孩子的姨妈们也很重要。唐观飞快地倒满酒杯，说，怠慢了怠慢了，我先喝一杯。你们放心，我不会让嘉禾受一点委屈的。我的女同学们说，嘉禾有福气，嘉禾跟着你我们放一百个心。不管是男同学敬酒还是女同学敬酒，唐观端起杯子就喝。唐观的脸和脖子眼睛都红了，他不停地说，嘉禾有这么多好同学，我太高兴了。我说，唐观你喝多了，你不要再喝了。唐观抓起我的手，紧紧地抓在手里。他悄悄在我耳边说，嘉禾你放心，我没有喝多。我的酒量我知道。热乎乎的酒气扑进我耳朵里，钻进了耳膜。我挣不脱唐观的手，他一直拉着我。我没有喝酒，我的心情很混乱。

我的男同学们喝得东倒西歪，女同学们喝得搂抱在一起又哭又叫，好多同学喝醉。唐观喝得更多，但他一点都没醉。唐观叫来服务员买单。男同学们跟唐观抢着买单，他们说，今天是我们安排的考察，必须我们买单。唐观说，你们是嘉禾的亲人，我第一次见到嘉禾的亲人，你们要是接受了我，请给我这个机会，把买单作为我通过考察被你们认同的一个仪式吧。唐观说完话，我的男同学们和女同学们鼓起了掌。

吃过饭，唐观坚持请我的同学们去钱柜唱歌。到了包厢，继续喝啤酒。唐观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他一直忙碌着，看不出一点醉态。他照顾所有喝醉的人，给他们泡茶，拿湿纸巾，帮稍微清醒一些的同学点歌。喝醉的和没喝醉的都起哄让唐观唱一首歌献给易嘉禾，唐观唱了一首《突如其来的爱情》。

所有往事都铭记于心，超越时空。

我愿长出翅膀，紧紧地守护着你;

我要变成和风，温柔地拥抱着你;

…………

唐观唱歌的时候，一直拉着我的手。他的眼睛红红的，发着亮，他怎么知道我喜欢《东京爱情故事》？哦，他说过，只要用心，就什么都会知道。突如其来的，我眼睛里涌起一点潮湿。我闭上眼睛，假装陶醉在歌声里。

唱歌唱到深夜两点，唐观给我的所有同学叫了出租车，他站在马路边举起跟我拉在一起的手向我的同学告别。最后一辆同学坐的出租车开出去不到一百米，唐观突然蹲下去，坐到了地上，把我也拉倒了。

唐观终于醉倒了。他没有呕吐，但他的脸色发白，心跳很快，脉搏微弱。我推了推他，他没有一点反应。他喝得太多了，他的酒量根本没有这么大，他只是太亢奋了，他的醉酒反应延迟了。这种延迟反应更可怕，酒精已经进入血液，被运送到了身体的各个器官。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多出了一百块钱恳求师傅帮我把他抬到车上，送到我们科里。后半夜的值班护士小林帮我把他抬到治疗床上。小林说，怎么醉成这样？我说，跟我同学喝酒，被灌醉了。我让小林给他输上百分之十的葡萄糖。

我坐在床边，心里的混乱慢慢平息了。

我当然知道唐观和他的父母过的是另一种生活。另一种生活。是的，除了我被禁锢其中的生活，这个世界还有另一种生活。除了我父母的家庭，世界上还有唐观和他父母一起共享的那种温暖的正常的亲密的家庭，亲人之间弥漫的爱意，像暮春柔软的风，带着花香雨润。

这个喝醉了酒的固执的家伙，他一直在走近我，他要把我带进他那个正常的世界和他的正常家庭。他执着地把温暖的气息吹拂到我的脸上，穿透我的椭圆面具触到我真实的皮肤血管和肌肉……

我出神地看着唐观，他苍白的脸色慢慢变得正常了。他睡着了，呼吸平稳。他的手压住了输液的管子，我帮他把手背翻到上面，他的手指头冰凉，我握着他的手，冰凉的感觉顺着我的手心往手背扩散。慢慢地，我手心的温暖把他手指的冰凉包裹住了，冰凉一点一点消失，变暖。唐观的手指和我的手心一样温暖。

唐观睁开眼睛，看到我，他咧开嘴笑了。他说，我喝断片儿了，我怎么在这里？

我的手马上放开了他的手。唐观闭上了眼睛，延迟的醉酒反应终于出现了，他干呕了几声。我说，是不是想吐？我帮你拿盆子。他微微动了动嘴唇，说，晕。不敢睁眼。我说，躺着别动。唐观说，我没事，你找个地方休息去吧。我说，别说话，睡吧，睡醒了我带你去喝粥。他说，易嘉禾，你很关心我嘛。他闭着眼睛，脸上浮现出神秘愉快的笑容。很快，他就睡着了，打着轻轻的呼噜。

我站起来把窗户打开一点缝隙，夜晚微凉的空气吹到我的脸上。夜色多么温柔。我感觉到了我内心的渴望。是的，唐观火热的情感，他对我的呵护，他对我们能够建立亲密关系的信心……正在一点一点唤醒我内心沉睡的渴望，这渴望的热度，正在融化包裹我的铠甲。

易嘉禾，不要害怕。你可以做到。每个人都可以做到。每个人都有他所必需的内在资源，足以应对他可能遇到的任何问题。是的，我们的内在资源比我们所了解的更加丰富，只要我们有足够的愿望，我们完全可以动员起我们的内在资源，做到我们想要做到的任何事情。

柳老太太说，一个心理医生，必须建立起这样的信念。在治疗的过程中，要给患者传达这样的信念，在患者心里树立起这样的信念。

你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心理医生，首先要在自己的心里树立这个信心。

易嘉禾，你去治愈别人之前，要先成为一个心理健康的人。

我悠悠地呼出一口气。我不准备逃回我封闭的铠甲里了。我要走出自我封闭的孤岛。

清晨，唐观醒过来，我带他去医院附近的小店喝白米粥。唐观从冒着热气的碗上望着我，他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温柔。我以同样温柔的眼神看着他。唐观神秘愉快的笑容布满了整张脸，他说，易嘉禾，你爱上我了。我点点头。

是的，我爱上唐观了。我重建了一个自我。唐观无法理解我爱上他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不再纠结非要让唐观理解我的内心发生了怎样的动荡。我对自己说，这一切，是我必须自己走过的路，因为只有走出这条孤独的路，我才能跟唐观相遇。

已經有太多的人歌颂过爱情的美好，每一个陷入爱情的人，还是会以为自己的爱情最美好。我终于在夜空中仰起脸，用双唇接受了唐观的亲吻，当我拼命回吻他温暖的双唇，我的舌头跟他的舌头缠绕在一起，源源不断地释放蜜汁。爱情消融了禁锢我的铠甲，我的身体像一条解冻的河流，碎裂的冰凌相互撞击，发出轰隆隆的荒蛮之声。慌乱、喜悦、激动、幸福、战栗……这些我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在我的身体里滚滚流淌。我喃喃，爱上一个人多么好。多么好。唐观用更加热烈的吻回应我。

剧情偏离了我设定的方向，这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就像在海上航行的船偏离了航向，不知道会碰到冰山还是撞上别的船只。如果我是船长，我应该感到害怕才对。可是，陷入爱情的我，变成了一个无所畏惧的人。我对自己说，人生不可能按照写好的剧本进行下去。没有剧本的人生，也许步步惊心，也许平淡无奇。不管怎样，没关系，我应付得了。

我和唐观最后居然弄假成真了。这个弄假成真的过程，外人看不出一点破绽。

惊喜变奏

一

我又做那个梦了。

我在海浪声中醒了过来，独自躺在沙滩上，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周围看不见房子和灯光。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一个荒岛上，但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喜欢这种地老天荒的氛围，我的身体像发面面包那样舒适地蓬松着，有一种特别放松特别自在的感觉。我轻声说，真好啊，终于把一切都摆脱了。

突然，一个白色的物体像流星一样划破黑夜掉了下来，在即将砸到我脸上的时候，那个白色物体悬停在空中，离我的眼睛只有十厘米的距离。白色物体在我眼睛上方缓慢地转动着，像电影的慢动作镜头。

原来是一只杯子。一只带把手的大号白色搪瓷杯子，杯口一圈蓝色，杯身上印着一颗红色五角星，五角星下面印着“闪闪的红星”五个红色楷体字。

我担心杯子掉下来砸到我脸上，我伸出右手去抓杯子，杯子在我的手里突然碎裂成无数闪光的三角形碎片。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碎片并没有像我害怕的那样扎进手心的皮肤里。我张开手，碎片从我手里飞了出去，像鸟儿扇动着发光的翅膀，慢悠悠飞向了黑暗的夜空。

我怅然若失地看着碎片消失的方向，艰难地爬出了梦的空间。

打开灯。那个杯子就在我的电脑桌上，杯子里装了半杯干玫瑰花蕾，散发出浓烈的香气。

那个打不碎的搪瓷杯子，在我的梦里，每一次都会碎成无数的三角形碎片。一个真实的杯子，在梦里变成了一个魔幻的杯子，既可以像流星一样从天而降，又可以悬停在我的眼睛上方，还可以瞬间碎裂，闪光的碎片居然像鸟一样飞在黑暗的夜空。

这些魔幻的场景，到底在向我传递什么信息？我不知道。

我的工作，让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梦，我熟悉梦境对现实的篡改套路，我也了解梦境的伪装功能，那是我的专业范畴。很多时候，我可以从患者描绘的梦境中，捕捉到某个重要的场景，通向患者心灵的路径，可能就藏在那个场景里。我还会从梦境中提炼出某些关键的信息，这些信息可以打造一把钥匙，去打开锁住患者心灵的那把锈迹斑斑的锁。每当解锁了一个患者的心灵，把他放出幽闭的黑暗空间，让他重新感受阳光，呼吸飘满花香的空气，看着他重新融入生活，重新奔跑在路上，我心里都特别满足。我热爱我的工作，我喜欢像上帝那样，把被关在黑暗中的羔羊放回到阳光普照的草原上。哪怕要为此竭尽全力，熬干心血。

但我解释不了自己的梦。超强的自我意识为我设置了重重障碍。

从这个梦里醒来，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跟我有关的事情，而我一无所知。这让我心神不宁。我讨厌这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最近半个月，我三次梦见了那个杯子。梦境大同小异。

二

那个杯子，是唐观送我的第一件礼物。装在里面的干玫瑰花蕾，也是唐观送我的。来自甘肃的苦水玫瑰花蕾，香味浓烈。唐观告诉我，玫瑰花蕾泡水喝有安神和养颜的功效。我偶尔会在睡前泡一杯。

杯子是在南锣鼓巷的一家小店看见的，那家小店卖各种各样的搪瓷杯子，做工粗糙，价格不贵。唐观兴致勃勃地挑选了半天，挑中了这个标价九块九毛钱的杯子，执意买了要送给我。说心里话，那种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工厂风格的搪瓷杯子，我一点也不喜欢，完全是不想扫唐观的兴才收下的。

那个时候，唐观刚开始扮演我的男朋友，我很感激他帮我应对危机，我欠了他很大一个人情，这让我不安，他请我帮点什么忙的时候，我非常乐意。那天是跟他一起去南锣鼓巷选择适合拍照的地方，临时充当一下模特儿。唐观说他想拓展“观。自在”人像艺术摄影，开发一个高端定制摄影项目，比如为文艺女青年定制南锣鼓巷系列、三里屯系列;为土豪客户定制皇家园林王府系列;为外地高中生定制清华北大校园系列……因为想法还不成熟，没有更多资金投入，只能利用业余时间，请我帮忙充当模特儿，先拍出来看看效果。我跟着唐观到各种地方拍了很多照片，既充当文艺女青年，又充当女土豪，还客串外地高中生，把唐观设计的项目都拍了一遍。拍了无数张照片，他这个高端定制摄影项目却没有开发出来，“观。自在”人像藝术摄影后来完全让位给了“暖时光”亲子摄影。我怀疑唐观这个高端定制项目就是为我一个人定制的，他用请我帮忙的办法为我拍照，我不好意思拒绝。唐观终于达到了为我拍摄艺术照的目的，迂回了无数条路，还是走到了他预定的那条上面。

那天拍照结束在咖啡店休息的时候，唐观告诉我他开了博客，他的博客名字叫“观。自在”。我轻描淡写地问，哦，开博客有趣吗？唐观说，太有趣了。你都不知道你会碰见什么人。失去联系的小学同学、幼儿园小朋友、十多年前的邻居，都纷纷出现了。

唐观在博客上发他喜欢的照片和照片赏析，有些是他拍的，有些是获得各种摄影大奖的照片，他也发“暖时光”的活动信息。除了失联的老朋友重新联系上了，唐观还在博客上结识了不少新人，有的成了好朋友，有的成了客户，有的加盟“暖时光”成了他的同事。唐观的博客跟生活一样，真实可靠。

唐观说，博客现在火得很，不开个博客都不好意思了。你也开一个。你可以分享一些预防和治疗疾病的简单知识，保证受欢迎。你的博客名就叫“易医生门诊”，怎么样？你开博客更有意义，可以帮到好多人。我说，我没时间写博客，开那样专业的博客会出问题，要么被人当医托骗子，要么咨询的人一定会多得应付不过来。我能力有限，在现实中当医生就行了。

唐观想了想，说，你说得有道理，我想得太简单了。

我没有告诉唐观我已经开了博客，我开博客不是为了结识更多人，尽管我的名为“椭圆面具”的博客，已经为我积攒了不少人气。但我跟那些人的互动，仅限于网上，仅限于“椭圆面具”，跟易嘉禾没有任何牵连。我对那些给我发纸条要认识我、要跟我见面的人非常反感，从不理会。

自从开了博客，唐观恨不得把他的每一篇博文都跟我共享，包括那些跟帖和留言、他跟他们的互动。每一次见面他都要说，你可以多看看我的博客，增加一个了解我的有效途径。唐观总是希望我了解他多一些，再多一些。他以为我没有爱上他，是因为我对他的了解不够多不够深。

我并不想更多地了解唐观，我只是偶尔去唐观的博客看一眼，我小心翼翼，匿名前往，不留下任何脚印，我怕他顺着脚印找到了我的博客。我在现实中已经没有藏身之地了，我必须在网络上留着这个隐秘的藏身之处。后来跟唐观恋爱了，我也没有告诉唐观我的博客名叫“椭圆面具”，我一直为自己留着一块私人领地。我做不到对唐观毫无保留，这一点，常常让我愧疚，也令我困惑。

跟唐观恋爱之后，我从头到尾翻看了他的博客。每次去他的“暖时光”亲子摄影园，他忙着工作的时候，我就翻看他的博客。有一次，我翻到了唐观很久以前的一篇博文，我看了一下时间，是他刚开始追我的时候。他在博客上征集给女朋友的一百个惊喜点子，居然跟帖者众多。读着那些五花八门的跟帖，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唐观问我笑什么？

我说，送花、点蜡烛、打横幅示爱、当街下跪表白、跑到楼顶大声喊叫表白、订婚仪式上送杯子……你不觉得这些点子太可笑了？

他说，可笑吗？一点也不可笑。如果有人愿意在平淡日子里刻意为你制造惊喜，那是因为他爱你。

我说，送杯子是什么意思？

唐观奇怪地看着我，说，你居然不知道，一个杯子代表一辈子。

我忍住笑，说，杯子打碎了怎么办？杯子可是易碎品。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马上想起了唐观送我的那个白色搪瓷杯子。那个粗糙的搪瓷杯子，原来大有深意，它不仅是唐观用心为我制造的一个小惊喜，还肩负着替他表白的使命。可惜我完全不懂，杯子拿回家被我随手放在房间的某一个角落，里面放了些扎头发的零碎物件。

唐观生气了，真的生气了。他是一个很少生气的人。他不喜欢我嘲讽的语气。他一定想到了那个被辜负的搪瓷杯子。他送搪瓷杯子的举动，在懂得的人眼里，是饱含深情的浪漫惊喜，在我的眼里，可能什么都不是。这让他很受伤。

唐观不再理我。我也不理他。我继续翻看他的博客。他出了房间，我从窗户看见他一个人在摄影园里转来转去，园丁正在配合新的摄影主题布置园区的景观。

我看完了唐观对每一条跟帖的回复，对博友贡献的每一个点子，唐观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就可操作性跟博友展开深度探讨。不管在现实中还是在网络中，唐观都是一个真诚的人，他真诚地相信自己做的事情。

我在园子里找到了唐观，他坐在一个小风车的旁边，周围开满各种颜色的郁金香。我说，好了，不要生气了，我错了。唐观看着我，一脸郑重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嘲笑，在我看来，惊喜是很重要的事情，惊喜是爱情的浪漫细节。爱情的花朵需要用浪漫去浇灌。很多人的爱情就是死于平淡。当我们老了，回首往事，平淡的日子早已随风而逝，我们唯一记得住的，就是有过惊喜的日子。

…………

唐观滔滔不绝地论证惊喜的重要性，各种抒情的文艺的鸡汤味道浓烈的金句从他嘴里滚滚流出。我仰着脸假装倾听，这是我最擅长的。我的讨好型人格让我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快速假装出别人喜欢的样子。实际上，我一点也不喜欢惊喜，所有的惊喜都是在追求意外的效果。意外从来就是一个让我心惊胆战的词。意外是倒下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不知道会引发多大规模的连锁反应。意外是不可控的。

唐观并没有说服我，我看上去平和，骨子里执拗，唐观不了解这一点，他以为我就是看上去那副甜蜜蜜的样子。但唐观让我认识到，对一个人真诚相信和郑重对待的事情进行嘲讽是轻薄的。即使对唐观刻意制造的惊喜没有感觉，我也不愿意辜负了他的用心，最重要的是，我不愿意伤害他内心的真诚。我爱他。

我说，懂了。惊喜是保持爱情健康的维生素，不需太多，但必不可少。谢谢你用心为我制造的各种惊喜。

唐观用发亮的眼睛看着我，说，维生素这句太经典了，我必须抄袭一下跟我的博友分享。

回到家，我把那个落满了灰尘的搪瓷杯子找出来，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电脑桌上，往杯子里面装了半杯干玫瑰花蕾。

我跟唐观就此达成了某种默契。唐观一如既往地制造各种惊喜，我努力表现得像个正常恋爱中的女人，装出在惊喜中陶醉的快乐样子。讨好型人格对我的影响无处不在。

三

进入四月，唐观一直在忙着准备公司的五周年庆典。“暖时光”五年，已经拥有了十几个主题摄影园地，一支能力超强的管理团队和几十个技术派实力摄影师，唐观把“暖时光亲子摄影园”做成了有口皆碑的品牌。唐观告诉我，第一个五年计划取得了胜利，第二个五年计划马上就要启动。五周年庆典过后，“暖时光亲子摄影园”要到省会城市开设连锁分店。就像他们公司的员工手册上写的那样，让每一个城市都有“暖时光”，让“暖时光”记录更多的美好。

唐观对摄影的兴趣是他爸爸培养起来的。唐观爸爸的那台海鸥牌照相机，除了用来给唐观拍照，记录唐观的成长轨迹，更多的是用来给唐观练手。唐观爸爸很自豪地告诉我，唐观还端不稳相机的时候，就吵着要给他们拍照了。唐观家的相册，有很多唐观四五岁时候拍下的照片，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小猫小狗。很多照片是模糊的，人和动物的身体只拍到了一半，但唐观爸爸全部洗出来放在相册里，那些拍得不错的照片下面有唐观爸爸配的文字：这张抓住了小猫的表情，这张抓住了妈妈快乐的样子，这张的构图很好……唐观爸爸对唐观的这份用心，让我的心瞬间软化。

唐观多么幸运，他有这么美好的家庭。唐观爸爸不仅培养了唐观对摄影的兴趣，还唤起了唐观发自内心的热爱。从兴趣到热爱，唐观跨越了从业余到专业的台阶。真正的热爱，是不喜欢所爱之物被人随便对待的。在风景区看到那些对着镜头说“茄子”的人，唐观满脸不屑。唐观的人像摄影必须拍出每一个人独特的内心。他受不了用“茄子”制造千篇一律毫无个性的假微笑。他痛恨傻瓜照相。他告诉我傻瓜照相破坏了摄影的真正意义。摄影一定要有专业要求。唐观是一个温和包容的人，但是关乎他热爱的摄影，他会瞬间成为一个偏激的人。

我不懂摄影，但我牢牢记住了拍照的时候不能说茄子。唐观给我拍照的时候，一定不要傻笑，那会把他气疯。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唐观，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给我拍照。一个镜头对着我，一个专业摄影师躲在镜头背后观察我，想要看透我，捕捉我内心的表情。这是令我十分不安的事情。我发明了一套应对体系，只要镜头对着我，我就微笑着低下头去。这个低头的灵感，来自我读的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里，每当白流苏想要躲避范柳原赤裸裸的目光，或者她无法应对范柳原的话，她就低下头去。这是整本书里我印象最深的细节。低头微笑，困难窘迫的处境被一个低头的姿势掩盖，强硬的内心抵触被“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消解。结果皆大欢喜。唐观拍出了他喜欢的照片，我掩饰了我的內心。

四

星期二，唐观派人给我和我的师傅柳老太太送来了请柬。

请柬设计得非常精美，封面是一张橙色调的照片，照片上的三个人是“暖时光亲子摄影园”形象代言人小绿豆一家。小绿豆和绿豆妈坐在满地鲜花之中的一架白色秋千上，绿豆爸站在背后，扶着秋千架，低头对小绿豆和绿豆妈说着话，脸上是顽皮的大男孩神态，他似乎正在告诉他的两个女神，让她们抓紧扶手，他准备把秋千高高地荡起来。小绿豆眼里充满期待，绿豆妈似乎有些紧张，她的手跟小绿豆的手紧紧拉在一起。

唐观说，摄影是用照片讲故事。每一张照片都不只是静止的这个瞬间，它是一个故事。

唐观喜欢单纯的故事。他的摄影作品，全都表现出单纯美好的特质，这成为他的典型风格。他拍的照片，我总是一眼就能认出。

单纯美好是“暖时光亲子摄影园”对所有故事的预设。形象代言人小绿豆一家，非常符合他们的故事预设。绿豆爸绿豆妈看上去不是那种光芒四射的明星，他们的形象接地气，充满人间烟火气息。他们一家更像邻居家漂亮的儿子媳妇和孙女。

“暖时光”期待与你一起共度暖时光。

柳老太太翻着请柬说，不错，请柬设计得很漂亮，不落俗套。我最喜欢绿豆妈和绿豆爸，演艺靠实力，不装，生活也朴素，没有那些花花绿绿的破事。小绿豆太可爱了，古怪精灵的，他们家一起做的那个节目，让我从头笑到尾。老范说我太无聊了，居然看综艺节目。我让老范看看小绿豆跟我们女儿小时候是不是很像，老范说像不像不能轻易下结论，得进行比对，比对结果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相似度，才能下结论。把我气得无言以对，自己跑去练了一个小时瑜伽才缓过来。你说我这半辈子是怎么忍受过来的？理工男的脑子结构肯定跟正常人不一样。易嘉禾你就比我聪明，你不找理工男。

柳老太太对她家老范的抱怨，多数时候是一种矫情。柳老太太和老范结婚二十年了，她家老范对她的宠爱，让她始终保持着少女心态。我懒得告诉柳老太太，唐观也是理工男。

柳老太太说，唐观多浪漫，经常给你制造点小惊喜。每次来接你，手里都捧着花。至少二十年没人送花给我了。唐观“三八节”叫花店给你送花，還捎带送了我一束。我还以为花店搞错了。唐观送花送得讲究，他是个懂花语的人。送给我八朵玫瑰，送给你几朵？

我说，十二朵。

柳老太太说，知道八朵玫瑰和十二朵玫瑰的花语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我最搞不懂这些。

柳老太太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说，不懂就学。八朵玫瑰的花语是：感谢你的关怀扶持和鼓励。十二朵玫瑰的花语是：对你的爱与日俱增！给你这种知识盲区达到白痴级别的人送花，真是白瞎了唐观的用心。

我对柳老太太只有膜拜的份儿，她的好奇心、求知欲和时尚感，瞬间碾压我几条街。我觉得柳老太太比我年轻，她更像唐观的同龄人。唐观每次来接我，都能跟柳老太太谈得热火朝天，什么花语、星座、服饰、美食、明星八卦、时尚动态、流行歌手……我都插不上话。但我是一个人人都需要的倾听者。

柳老太太说，唐观这孩子真不错，长得又好，又善良，还有事业心，会挣钱，会疼人，懂礼数……遇到他是你的福气，你可得把唐观抓紧了，你要把他放跑了，我都不想理你。

我说，师傅放心，改天用铁链子锁着他。

柳老太太撇了撇嘴，说，你少跟我油腔滑调的。你和唐观都老大不小了，赶紧结婚生孩子。现在的年轻人，结婚一个比一个晚。还老是问，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都不结婚不生孩子，社会还怎么发展？人类还怎么传承？别老以为活得自我就是有个性有品位，我告诉你，那是不负责任。哪天我得问问唐观，两个人黏得蜜糖似的，怎么就不着急结婚？

柳老太太毫不掩饰对唐观的喜爱，她喜欢唐观就像母亲喜欢儿子，话题一旦涉及唐观，唠叨不说，最后的落点肯定是催婚。催婚是一个没有讨论余地而且让我压力指数直接飙升的话题，我不想听。柳老太太一开始催婚，我就借口去洗手间离开了诊室。

人人都觉得我该结婚了，医院里认识我的人，尤其是神经内科那些以前的同事，哪怕在厕所碰到我，都会问我什么时候结婚。秦美娇虽然不直接问我，但我知道她比任何人都关注我结婚不结婚的事。秦美娇的话是通过刘医生转达的，刘医生见到我就问我什么时候结婚。见不到我给我发短信还是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她告诉我秦护士长都要疯了。她说，我知道秦美娇弟弟的事不怪你。不过你要是早点结婚，她弟弟也会早一点死心。毕竟，秦护士长帮过你。你要是早点结婚，秦护士长会感激你的。

见到刘医生，收到刘医生的短信，我心里非常不安。在医院看见刘医生和神经内科的人我一律躲着走。

可我没法躲唐观的妈妈，应付唐观妈妈要困难得多。唐观妈妈觉得我跟唐观恋爱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她把唐观扮演我男朋友的时间也算成我们恋爱的时间了。这种荒唐的事情，我又没法跟她解释。

得知唐观跟我恋爱了，温零如一度很不适应。她可能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唐观女朋友的人选。把我从医生小朋友转变成她儿子的女朋友，对温零如来说是个不小的考验。她一步一步，小心调试和转换着彼此的角色。先从称呼开始，之前，她一直叫我易医生。我跟唐观第一次去他家，她开门看见我，迟疑了三十秒，才疙疙瘩瘩地叫了我一声易嘉禾。吃过几次饭，在餐桌上借着酒劲儿，终于把生硬的易嘉禾变成了符合准婆媳关系的嘉禾。从易医生到易嘉禾再到嘉禾，温零如对我称呼的变化，是我们之间关系变迁的具体体现。叫我易嘉禾的那段时间，温零如的心理还处于调试阶段，等到叫我嘉禾的时候，她的心理已经调试到位了，她接受和认同了我是她儿子的女朋友、她是我的准婆婆这种新的角色定位。她完成了从患者温零如到唐观妈妈的转变。从叫我易嘉禾开始，温零如就不再跟我谈论她的身体和她的病情，她的更年期综合征似乎彻底好了。她开始以唐观妈妈的角色要求自己，她打电话给我不再是寻求帮助，而是向我传递温暖和关心。嘉禾，降温了，记得加衣服。嘉禾，有雾霾，别忘了戴口罩。嘉禾，不要熬夜。嘉禾，周末有时间回来吃饭，我给你补充补充营养。她到医院给我送东西的次数明显增加了，所送的东西不限于卤菜，炸的丸子包的饺子洗好的水果……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爱心泛滥的准婆婆。她的准婆婆角色扮演得非常好。

我的角色转换始终没有完成。易医生、易嘉禾、嘉禾，这三个角色，我演得最好的是被患者温零如需要的易医生。每次跟着唐观去他家吃饭，去参加他们的家族大聚会，扮演被热心准婆婆关爱有加的温顺准儿媳嘉禾，我都觉得很紧张。我更喜欢单独跟唐观在一起，享受不被打扰的爱情时光。

温零如的准婆婆角色扮演得太久了，她的街坊邻居和她家的一大堆亲戚给了她什么压力，她没有跟我说过，但她加紧了催婚的节奏。她已经多次提到要跟我的父母见上一面，我用各种借口推掉了，我压根没打算让他们见什么面。我跟唐观恋爱的事，我都没有告诉我爸和我妈。前天，温零如又到医院给我送了些卤牛肉，她上周送的炸丸子我还没吃呢。我送她走到医院门口，她请我陪她走到地铁站，我就知道她有话要说。果然，她站在路口跟我说，嘉禾，我看出来了，你对结婚不是很积极。你是不是担心结婚之后，婆媳关系不好相处？她也许正在看一部什么家庭伦理剧，里面糟糕的婆媳关系让她自以为悟出了我迟疑的原因。我无言以对，只能微笑。她说，你放心，我不会成为那种令人讨厌的婆婆。我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将来不管你跟唐观发生了什么矛盾，我都会站在你这边。我是女人，我知道女人不容易。我努力傻笑着想找一句话回应一下，但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好在她说完就走了，她只是传递单方面的信息，表明她的态度，并不要求我马上回应。她始终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

我站在那儿，看着温零如的背影消失在地铁站入口。地铁站入口像一个妖怪的嘴巴，把一拨人吞进去，把另一拨人吐出来。地下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加工厂，可以把一拨人加工成另一拨人。

我脑袋里想着不知道从哪里读过的诗句，汗水从头发根渗了出来。

恋爱很美好，恋爱是美好遇见美好，是美好的N次方。我被恋爱的美好迷住了，我沉湎其中不想自拔。我以为治愈了亲密关系恐惧症，就可以大胆地喝下恋爱这杯琼浆。我刻意忽略了一个坚硬的事實：恋爱只是开端，所有的恋爱都不会原地踏步，恋爱一定会发展出下一个情节，恋爱的下一个情节不是分手就是结婚。我昏了头，我居然忘记了，我是一个恐婚的人。我真是不自量力。

我的婚姻恐惧直接来自我的原生家庭。我的父亲和母亲不可谓不相爱，他们要是没有结婚，他们的爱情一定会成为他们一辈子最难忘的情感。可他们结了婚，他们一辈子都在互相仇恨，他们毁了彼此的一生。他们让我过早地了解到婚姻的可怕。婚姻跟恋爱有完全不一样的本质，恋爱是欣赏彼此的优点，婚姻需要忍受彼此的缺点。恋爱是美好跟美好碰撞，婚姻却要包容彼此生命中的不美好。婚姻像一个大容器，要容纳很多难以容纳的人性弱点。何况，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情，婚姻是两个人背后的所有社会关系的量子纠缠。我父亲和母亲的爱情再美好，也没有抵挡住我奶奶的入侵。

原生家庭对我的致命影响始终像暗礁一样藏在我前行的航道上，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里，我要是胆敢把命运的小船开过去，它们就会不动声色地让我翻船。

我不知道唐观的父母有没有对他进行催婚，唐观倒是从来没跟我提过结婚的话题。

要是唐观求婚，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只要冒出来，就会成为我焦虑的源泉。每当唐观盯着我看，我都紧张得喘不上气，害怕他一张嘴就会说，怎么样，嫁给我吧。

好在，他一直没说。我希望他永远别说。

五

我在外面转了一圈回到诊室，柳老太太还在看请柬上的小绿豆一家。柳老太太看了我一眼，说，唐观拍照片太有感觉了，他能找准那个调调，看着真舒服。

柳老太太是个挑剔的人，能入她的法眼，很不容易。我要告诉唐观，让他得意三分钟。

谢天谢地，她不再跟我谈催婚的话题了。

我赶紧讨好地说，玫瑰园的玫瑰开得正好，让唐观给你们拍一套浪漫的结婚纪念照吧。

柳老太太说，我和老范？还是算了。老范那个木头疙瘩，你要让他换几套衣服拍照片，简直要他命一样。下次我女儿回国，让唐观给我们拍一套母女亲密照。

我把请柬收在放私人物品的抽屉里。柳老太太把她的请柬扔到我桌子上。说，我这个周末要开同学会，半年前就定下了。周五下班集合去度假村，在度假村待两天，周日下午回城。现在开同学会成了时髦了。这次是高中同学会，下半年还要开大学同学会。每个班总有几个同学自告奋勇跳出来组织同学会。知道我们这次同学会的主题是什么吗？

我开玩笑说，最美夕阳红。

柳老太太大笑起来，说，什么夕阳红，我们还是中年人好不好？就是那些退休和快退休的老头老太太，想的也不是夕阳红呢。夕阳再红也没人喜欢，你太不了解中老年人那点活蹦乱跳的小心思了。我们的主题是“找回青春和初恋的感觉”。那首歌怎么唱的？

柳老太太的思维跳跃很快，我跟不上，也不用跟上，她开启的基本上是自问自答模式。

柳老太太皱着眉头想了想，哼着调子唱了起来：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柳老太太的声音有一点黑鸭子主唱的味道。

我抓住机会拍了拍柳老太太的马屁，我说，这首歌罗大佑唱得不如黑鸭子。你唱得跟黑鸭子差不多。

柳老太太叹息一声，说，我挺喜欢唱歌的。如果年轻二十岁，我说不定真会去唱歌。年轻真好，干什么都来得及。老了也不错，再也没啥可担心的了。什么爱恨情仇，把年轻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东西，到了六七十岁，估计也都放下了。进入老年就像进入了自在之境。就是我这个年龄最尴尬，四十多岁，既不老也不年轻，诸多困惑，诸多困惑啊。

我心里想，并不是每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能把一切放下。年龄解决不了人生的所有问题。我的父母和奶奶的年龄，已经到了柳老太太所说的自在之境了，但他们就没有把爱恨情仇通通放下，那些在年轻时候折磨他们的感情，现在依然还在折磨他们。我怀疑他们到死也无法放下。

当然，我不会跟柳老太太谈我的父母和奶奶。我跟任何人都不谈他们。他们是我用重重帷幕遮蔽起来的暗影。暗影之下，是他们无力挣脱的各种纠缠，暗影之上，是我努力追寻的美好生活。

六

我把柳老太太的请柬收到我的抽屉里。我说，师傅您再考虑考虑嘛，您不去太遗憾了，唐观最崇拜您了。

柳老太太说，你可以崇拜我，唐观就算了，我崇拜他还差不多。你别浪费了唐观的请柬，公司这种活动，都有抽奖环节。你把请柬送给神经内科的刘医生吧，我看她跟你挺热络的，见了面总拉着你说个没完没了。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她肯定愿意去。

我点了点头。心里说，饶了我吧，我才不会招惹神经内科的人，我跟神经内科的缘分已经尽了。

不是所有的缘分都应该珍惜，跟秦美娇那帮人的缘分，已经变成了消耗我生命的病原体。所有要索取回报和感恩的缘分，迟早会发生病变。只有不需要回报和感恩的缘分，才是生命里最积极健康的動力源。这样的缘分，更值得珍惜。我跟柳老太太，就是这样一种缘分。

到神经内科上班不久，有一天中午去食堂的路上，我被柳老太太叫住了。她问，新来的吧？我点头，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心里翻滚起伏，这个被所有人称为“柳老太太”的女人，太像陶枝老师了，声音都像，糯糯的南方普通话。我早就注意到她了，似乎一直在等着这样一个时刻跟她相认。柳老太太说，认识我吗？我心里喊了一声陶枝老师，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是“柳老太太”。她露出满意的神色，说，能不能帮我打点饭，到我那里一起吃？我的碗在三号橱柜。

排队的时候，我想起过去半年，至少有三次看到柳老太太在食堂买的是面条。我的讨好型人格，总会让我留意到这些别人不会留意的事情，并把留意到的信息储存起来。当我把两碗西红柿鸡蛋面端到诊室的时候，柳老太太眯着眼睛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笑得满脸开花。她说，终于找到了一个同款。食堂的炒菜太咸，叶子菜太脏，只有西红柿鸡蛋面勉强能吃。其实我不爱吃面，我从小吃的是米线，但食堂即使有米线我也不买。只要帮柳老太太去食堂打饭，我都打两份一模一样的西红柿鸡蛋面。火眼金睛的柳老太太，居然没有看穿我投其所好的把戏，可能看穿了也没说。

柳老太太后来告诉我，从让我帮她打饭开始，她对我进行了为期一年的考察。在我之前，柳老太太每年都要在新来的医生里面挑选一个人帮她打饭，遗憾的是，他们都没有通过她的考察。他们顶多帮她打三五次饭就会躲着她走。只有我一直坚持下来了，脸上始终挂着甜甜的微笑。

跟秦美娇的关系恶化之后，柳老太太的心理门诊，成为我避难的挪亚方舟。每天可以在心理门诊躲避一个小时，我已经心满意足。没想到柳老太太会让我去读神经心理学的硕士学位，导师是她的大学同学。她说只要我考上了，她会帮我争取到半脱产的机会。

我怎么会考不上呢？得罪了秦美娇之后，我在神经内科的处境，就像一个地震之后被掩埋在地下的人。柳老太太给我挖出了一条逃生通道，我岂有不逃的道理？

我以高分考上了。柳老太太果然帮我争取到了半脱产的机会。我拿到了学位，取得了心理医生资格。柳老太太一个报告就把我调到了心理门诊。

柳老太太在医院里是个特殊人物，谁也不敢招惹她。柳老太太的丈夫老范是一位出色的科学家，老范的研究领域受到国家的高度重视，密级很高。老范像大熊猫一样受到国家的保护，柳老太太本来在上海一家著名的医院工作，为了照顾老范，不得不委屈自己到一所二甲医院上班。柳老太太唯一没有放弃的是自己的心理学专业。因为柳老太太的坚持，才有了这个心理门诊。她有本事在我们这样的二甲医院创立心理门诊，就有本事挑选自己需要的人。

心理门诊只有我和柳老太太，不需要面对更多的同事，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这是全医院最适合我的地方。

我看着柳老太太，哪怕我已经跟她一起工作了几年，看熟了她脸上的每一条细细的皱纹和她的每一个独特的表情，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跟陶枝老师太像了。

发什么呆呢？柳老太太糯糯的南方普通话在我耳边响起，我一下子回到了现实。

我冲柳老太太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

七

周四晚上，临睡之前，唐观的电话打了过来。我问他庆典准备得怎么样了。他说，万事俱备，只差你和你师傅到场。

我说，柳老太太去不了，她要参加同学会。

唐观说，告诉你师傅，我们的庆典很“嗨皮”，有好玩的好吃的还能抽奖。她不来会后悔的。

我说，柳老太太猜到有抽奖环节了，她才不在乎奖品，她只遗憾不能跟小绿豆一家合影。她特别喜欢小绿豆一家。

唐观说，哪天安排你师傅跟小绿豆一家合个影，讨好你师傅的机会不多，我得抓住了。

我说，怪不得柳老太太天天夸你。你们都有什么奖品啊？

唐观说，奖品很诱人哦，特等奖是三人豪华欧洲十二日游。柳老太太不来也好，你少了一个竞争对手，柳老太太手气一贯比你好。我祝你手气好，抽中大奖。当然也不要太好，特等奖就算了，你情场已经这么得意了，手气再那么好，简直没有天理，还是不要太贪心。我觉得抽到二等奖最理想，二等奖是双人韩国六日游。我早就想陪你去韩国的美女工厂视察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你整成一个瓜子脸美人。你这种银盆大脸已经不流行了，尽管我妈妈喜欢银盆大脸，说银盆大脸才是福相。我妈妈那代人的审美已经过时了。如果不幸抽到一等奖，一家三口日本十日游，你可以把不幸转嫁到我头上，把奖品给我，让我陪爸爸妈妈去看樱花。陪老人们出行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要一路充当行李员、搬运工、摄影师、提款机、调解员……

唐观是个话痨，逮着什么话头都能说上一箩筐的废话。我只需要像插播广告那样，在他滔滔不绝的废话中间偶尔插一两句话，表示我一直在听。

我说，现在是唐观先生废话时间。

唐观嘿嘿地笑起来，说，每个人一生说过的话百分之九十都是废话，废话不是重点，重点是说得有趣还是无趣。

我说，唐观先生废话的有趣指数是百分之一百二十。鉴定完毕。

唐观说，有趣的话就不应该叫废话。有趣的话可以带给人快乐，起到调节心情的作用，有好心情才有好身体。这个你比我懂，你是心理医生。为了保证你心情愉快、身体健康，你应该鼓励我多说废话。你去看相声还得买票，我逗你发笑可是免费的……

我喜欢唐观滔滔不绝地说废话，即使没趣我也喜欢，他说得越多，我就可以说得越少。唐观从来不觉得我说话太少有什么问题。他认为安静和话痨是天生的。

没有任何一种性格是天生的，我们都是被各种因素塑造的。这种话，只在我心里翻滚，我不会把它说出来。实际上，我非常害怕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我害怕唐观会追问是什么原因让我成为一个安静的人。好在唐观不是一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唐观喜欢安静的女人，我刚好是个安静的女人，这就够了。

一个话痨和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是一种理想的互补模式。唐观的爸爸和妈妈就是这样的模式，他爸爸对什么问题都能發表一通看法，不管是国际形势还是明星八卦，经济问题还是养生保健，世界杯或者欧洲俱乐部的各支豪门球队……他都谈得头头是道。他妈妈总是微笑地听着，点头表示赞同，偶尔反驳两句，引出他爸爸更多话题。

话痨和安静的倾听者，是唐观的原生家庭模式。唐观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跟我相处的时候，已经在复制他的原生家庭模式。一个原生家庭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我无从知道。

听着唐观滔滔不绝，我心里一惊。我怀疑有些东西已经像基因一样携带在细胞里了。我只是不知道原生家庭对我的影响潜伏在哪一组基因里面，更不知道它会以何种方式呈现或者爆发。

这些令我恐惧的问题，经常不期而至，搅得我心烦意乱。

恍惚了一阵，突然听见唐观在电话里问我在没在听他说话。我忙说，在听，我一直听着呢。他问我为什么不笑，是不是他让我觉得无趣了？

我说，不，亲爱的，不是你说得无趣，是我被你们公司的奖品吓着了。我们医院搞五十周年院庆活动抽奖，一等奖才一袋大米或一桶油。你们公司真是财大气粗，五周年庆典在五星级宾馆举办，抽奖的奖品是国外游。柳老太太一定以为你们公司的奖品跟我们医院的一样，她要知道奖品这么可观，一定不会去参加什么同学会了。

唐观大笑起来，说，这算什么，十周年的时候，我们会拥有一百个“暖时光亲子摄影园”，我们要去豪华游轮上举办庆典，奖品的级别肯定要翻倍再翻倍。

隔着二十公里我都能感觉到他语气里掩藏不住的自豪，唐观从不掩饰创业成功带给他的愉悦。

我说，祝贺你亲爱的，看到你的事业蒸蒸日上，我打心眼儿里为你感到高兴。

唐观说，仅仅高兴？级别太低了。你应该十分高兴、百分高兴、万分高兴，高兴得想跳，高兴得飞起来。

这就是话痨唐观的话语方式，我除了发笑，什么也不用说。

唐观说，想到明天的庆典，小心脏激动得怦怦跳，我怕是要失眠了。易医生，你有什么治疗失眠的妙招？

我说，闭着眼睛数羊，一只羊，两只羊……

唐观说，能不能给点专业的建议，数羊我还用请教你？我小学就用这个办法，从来不管用。也不是完全没用，数学成绩一直不错。这个功劳可以算到数羊的头上。你发没发现我特别会给任何事情找出积极意义。要是满世界都是我这种积极乐观的好青年，你和你师傅是不是会失业啊？

我说，那我和柳老太太都会开心的。柳老太太可以去“暖时光亲子摄影园”当园丁，她喜欢种花。

唐观说，你师傅想得太美了，我们“暖时光”的园丁不是那么好当的，我们需要年富力强的，既要有景观设计水平，还要搬得动花盆，扛得起大树，抡得动铁锹……

我在电话里嘎嘎大笑，乐不可支。

唐观说，好了，不逗你了，我要早点休息，你也要早点休息。明天必须拿出最好的状态。让我们一起期待明天。我数一二三，一起挂电话。

我在唐观数到“三”的时候，笑着挂断了电话。

唐观判断生活的首要标准就是简单的二选一模式，有趣还是乏味。有趣的生活、有趣的工作、有趣的朋友、有趣的地方、有趣的经历……他希望一切都是有趣的，他不能忍受乏味。

不得不说，跟唐观在一起，我最大限度地表现出了有趣的一面，我也变得像个有趣的人了。至少唐观是这么认为的。唐观太容易被蒙蔽了。

八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唐观，他所在的“暖时光”，他的那个唯美世界，在我眼里多么虚幻。我只要走进医院，马上就会从“暖时光”的虚幻美好中跌落人间。人间才是真实的，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我每天看到的是被疾病困扰的病人，是近在咫尺的痛苦、绝望、残缺和死亡，是生命的脆弱和人心的无助。

“暖时光”和医院，是两个准确的隐喻空间。只有“暖时光”放得下唐观的单纯美好，而我，必须隐匿在医院里，隐匿在一堆病人中间，用医生的身份掩护我内心的残缺。

每一次去唐观的“暖时光亲子摄影园”，我总要恍惚半天，疑惑自己走进了一个梦里。在“暖时光”，到处是漂亮的鲜花、精致的家具、可爱的玩具、美丽的儿童和漂亮年轻的父母……

唐观喜欢他的工作，喜欢发生在他生活里的一切。他经常喋喋不休地谈他的工作，谈他工作中遇到的顽皮孩子，谈那些初为父母的年轻人多么惊慌失措，谈他的摄影创意，谈他拍下的好照片，他津津乐道地跟我分享照片上的故事，他也谈摄影中的惊险时刻，谈“暖时光”的摄影师、化妆师、发型师、服装师……唐观谈起“暖时光”的时候，我只需要提供一双耳朵。

我除了研讨病例，压根不愿意谈起我的工作，那些不幸的病人，不管他们叫什么名字，进了医院，他们就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患者。

只有一次我对唐观说，我真希望这个世界没有疾病，没有医院这样的地方，不再需要医生这个职业。

唐观把这些话当成我的善良或者矫情，他很体贴地安慰我说，医生的工作很有价值，医生是神，守护生命的神。

我说，人间根本没有神，医生也是人，医生也会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医生也是病人。

唐观说，医生不是神但也不是普通人更不是病人，医生是雪中送炭的人。我们搞摄影，即使把“暖时光”开遍全球，跟医生也不能比，我们不过做一点锦上添花的事情。雪中没人送炭有被冻死的危险，锦上添不添花不要紧，当然有人添花更好。摄影让生活更美好，而健康是美好的基础。健康是一，摄影是一后面添加的一个零。没有一，零永远是零。没有健康就没有一切。谁敢说不要医生，我妈妈首先不答应。我妈妈自从住过院，最崇敬的人就是医生。你已经凭借职业光环，在我们家取得了崇高的地位，我爸爸妈妈和我的健康，以后就交给你了……

唐观是那么急于说服我，让我为我的工作感到自豪。工作自豪感，是唐观很在乎的感觉。因为热爱所以努力，因为努力所以自豪。在唐观的世界里，生活的因果和逻辑就是这么简单直接。在我的世界里，生活的逻辑要复杂得多。

我和唐观之间的谈话总是这样，一个沉重的话题永远不能沿着沉重的方向展开。只要唐观接过话头，我们的谈话方向，就轻轻滑向了打趣逗乐的层面。

跟唐观在一起，我习惯了把大部分的话忍在心里，只说出其中的一小部分。很多时候，我即使对他说了什么，他也只听得懂表面的意思。那座撞沉了泰坦尼克号的冰山如果就在眼前，唐观只看得见露出水面的部分，那不过是冰山的三分之一。对唐观来说，那便是他所看见的全部。

我经常处在一种矛盾的心情当中，既希望唐观能够看见我所看见的，能够明白我所明白的，我们之间，可以做到真正的互相懂得，共享彼此的世界;又特别害怕他想更多地了解我，更多地深入我的内心世界。终究还是害怕占了上风，我认可了唐观的盲区，他的盲区，正好可以保护我隐秘的内心不被发现。唐观只需要看见露在水面的冰山已经足够，隐藏在水下的冰山，不管多么庞大，他看不到就是不存在。

我和唐观不需要那么沉重。我们的爱，完全可以像他的“暖时光”那么轻逸美好。美好不正是爱情的本质吗？

唐观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讨厌什么，但他不知道我想什么。他知道我害怕什么，但他不知道我恐惧什么。害怕和恐惧，对他来说，是没有分别的。但在我这里，害怕和恐惧的分别是巨大的。我害怕的东西不过是壁虎或者蛇之类，而我恐惧的东西，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它来自内心的感受，是某种极其隐蔽的精神层面的困惑。是的，我已经治愈了我的亲密关系恐惧症，但我的内心，依然潜伏着许多让我不敢面对的东西。这是我不会对他提及的话题。唐观记得住跟我有關的每一个日子，他真诚地庆祝我的每一个生日，努力为我们所有的纪念日制造惊喜，鲜花、礼物、定制蛋糕、烛光晚餐、卡拉OK里的彻夜狂欢。

唐观不能理解，一个人也许压根儿不喜欢自己被带到这个世界，不喜欢自己的生日，更别说每年欢天喜地花样翻新地庆祝生日。

唐观理解的生活，就像他的“暖时光亲子摄影园”呈现出来的那样，明亮温暖可爱唯美。他不会去深究任何事情。花园里的树，只要看见它长满叶子开满花朵，他就会真心地喜欢和赞美。而我不行，看着繁花盛开的树，我不由自主会去想到树根里埋藏的东西，那会是什么？也许是肥料，也许是古代战争中一个士兵的头盖骨，也许是一具无名的尸体，也许只是黑乎乎的泥土。不管是什么，都没有枝干上的花叶看起来美妙。这些埋在地下的东西对唐观来说，是太过复杂和难以理解的东西。

我对唐观的感情，最初的时候可能不是爱情，而是一个在恶意中长大的人对善良的迷恋。我对善良有超出常人的辨识能力。唐观生活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生活里缺失的。缺什么补什么，我们的身体和精神，有它自己的营养诉求。

但是现在，我爱唐观。

九

早晨上班之前，我在中关村大街的天桥上站了五分钟。我喜欢置身在城市的某一个位置，感受城市醒来的各种声音。用嘈杂喧嚣的城市声音，覆盖夜晚令我不安的梦境。

星期五是我最忙的一天，预约了六个患者。预约之外，还会有临时的咨询。

唐观对我的工作了解不多，心理门诊诊室里整洁的沙发和治疗床，还有可爱的玩具、画笔、背景音乐、患者画的画、柳老太太活泼有趣的性格……让他以为心理医生比病房的医生轻松得多。

那个采访柳老太太的记者给柳老太太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什么《密林导游》，他把心理医生称为“密林里的导游”，他说患了心理疾病的人就像在密林里迷路的人，心理医生像熟悉密林的导游那样把密林里的迷路者领出密林。

唐观在诊室里看到这篇文章，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他问我和柳老太太是不是这样。柳老太太笑而不答，我说差不多吧。我和柳老太太都没有告诉他，那个记者不是专业人员，他不懂，他只是为了写这篇文章找到了一个有趣的比喻，并为此而得意扬扬。实际上，到医院就诊的病人，都比在密林里迷路更严重。一般的病人，在密林里迷路这个阶段，是不会向医生求助的，真正到医院就诊的时候，他们已经彻底陷入黑暗深渊了。心理医生要带着他们一点一点探索，企图找到一个亮点，把他们黑暗的心撕开一条裂缝，漏进去一线阳光。从他们混乱的信息里发现关键的东西，摸索针对每一个人的治疗模式。这是一个智性和勇气都要保持高峰值的职业。

唐观很善良，但他无法理解到我们那儿就诊的病人陷入的黑暗有多深。唐观甚至很难理解，这么美好的生活，为什么有人会不热爱，这么珍贵的生命，为什么有人会不珍惜。这是唐观的局限。单纯也会成为一种局限。

上午，柳老太太看着我独立接诊了三个患者，利用中间的空闲时间，柳老太太对我独立接诊的患者进行了分析，肯定了我的治疗思路，推敲了一些治疗过程中需要注意的小细节。

中午吃过饭，我把柳老太太和我的碗拿去食堂洗干净，放进我们的碗橱。我做这些的时候，柳老太太在做她每天中午的脸部按摩和颈肩部运动。回到诊室翻看预约记录，离下一个预约还有四十分钟，我关上房门，和柳老太太一人靠着沙发的一头，抓紧时间养神。

敲门声怯生生的，我一下子醒过来，迅速用手掌抹了一把脸，打开门。我以为预约的患者已经到了。结果不是，门口站着的不是预约的患者，是一个瘦弱苍白的陌生女人，大约三十岁。她声音很轻地问，我可以进来吗？我把她让进屋，柳老太太已经坐在她的工作椅子上了。我看一眼墙上的钟，我们只休息了十五分钟。

我让女人在沙发上坐下。我告诉她今天的预约已经满了，她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预约其他时间。

女人睁着空洞的眼睛，说，我睡不着，我的体重半年掉了三十斤，我老想哭，我觉得生活没有意义。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流下。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说，你需要帮助，我们会帮助你的。你可能患了情绪感冒。你需要到门诊挂号，做一些检查。如果确诊为情绪感冒，我们会给你开一些药，再做一段时间心理治疗。下次来的时候，最好让家人陪你过来，你的治疗和康复需要家人的支持。

女人擦干眼泪，看着天花板，说，情绪感冒就是抑郁症吧？我得了抑郁症，对吧？

对第一次上门的病人，我不喜欢直接说出抑郁症的名字。情绪感冒听上去没有抑郁症恐怖，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感冒很普通，谁还没有感冒过几次。但是这一招对这些有知识有文化的患者没用，他们求助医生之前，已经在网上查过很多乱七八糟自相矛盾的资料。

我看着柳老太太，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回答这个女人的问题。

柳老太太说，现在还不能确诊，确诊需要经过一系列检查。即使确诊为抑郁症也没有那么可怕，只要积极治疗，治愈率很高。

女人说，我没有家人，我一个人在北京。我的爸爸妈妈年纪很大了，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心里一酸，伸出手去握住了女人的手，她的手瘦得皮包骨头。

柳老太太咳嗽了一声，我看了柳老太太一眼，她面无表情。我意识到自己的角色意识模糊了，犯了跟病人共情的大忌。柳老太太一再告诫我，作为医生，必须在情感上保持中立和理性，不能被病人的情绪左右，不能跟病人共情，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代入感。这是基本的职业素养。心硬如铁才是医生的善良。我始终不能百分之百做到置身事外，有些病人的故事，总会像猫爪子一样，突然间抓住我的心脏。要像柳老太太那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医生，我还有很多功课要做。

我拍了拍女子皮包骨头的手，稳住心情，稳住声音，说，我们会帮助你的。

柳老太太声音平淡地说，我们预约的患者马上就要到了，你如果确定需要帮助，预约一个时间，按照易医生给你的建议，先去挂号做检查。

女人站起来，说，谢谢你们。下周一可以吗？我在电脑上翻出预约登记，告诉她下周一下午可以。我帮她登记了名字和电话号码。

女人离开后，我从电脑上把下午预约病人的资料调出来看了一遍，把患者上一次画的画拿出来，另外准备了绘画的笔和纸张。我拿着患者上次画的画看了起来，患者画的房子没有门，没有窗户。这是一个自闭症患者的画。

柳老太太一直没说话，她看着我，目光里有一种锐利的锋芒。我知道她要批评我了。果然，她说，易医生，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个专业医生？你刚才是不是准备跟患者一起抱头痛哭？记住了，你不是居委会大妈，不是患者的七大姑八大姨，那些人只需要对她说几句不疼不痒屁用没有的安慰话。你是医生，你要治疗她，治好她。到这儿求助的人，哪个不是痛不欲生？哪个不是悲痛欲绝？你这么当医生，患者没治好，你先崩溃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说这些。如果你克服不了这个居委会大妈喜欢乱发善心的毛病，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不适合当心理医生，我看错了人。

柳老太太即使批评我，声音和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我接住柳老太太的目光，她目光里的锋芒已经柔软了。我说，您放心，我会努力。

下午的三个患者，柳老太太亲自上阵，她让我一边看一边做笔记，对她的治疗过程进行分析评判。这份分析笔记，柳老太太看完后又跟我一起讨论了半个小时。柳老太太对我下午的表现还算满意。

下班的时候，我已经累趴了，柳老太太目光炯炯，额头发光，腰板笔直，柳老太太真是钢筋铁骨。

柳老太太换下工作服，穿了一件掐腰的灰色小西服外套，围上一条粉色围巾，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涂了一点口红，抿着嘴让口红在嘴唇上匀净地散开。她从镜子里看见我一身黑色休闲服，皱了皱眉头，说，你就穿这身衣服去参加唐观公司的庆典？跟奔丧似的，你就不能穿一点亮色的衣服？

我不好意思告诉柳老太太，早晨出门的时候，我被晚上做的那个梦弄得心绪烦乱，忘记了今晚要去参加庆典。

柳老太太的电话响了，接她的人已经到了医院外面，柳老太太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她兴高采烈地参加同学会去了。

对于两天之后将要发生在她生活里的事情，她毫无预感。

十

我对几个小时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也毫无预感。当心理医生似乎损伤了我的直觉能力。

唐觀让司机小周来接我。我坐在司机小周的车里睡着了。

我被小周叫醒，揉揉眼睛清醒过来。睡了二十分钟，感觉好多了。我谢过小周，推开旋转门进入酒店，被一个等在前厅的工作人员带进电梯，从电梯出来，绕过一条走廊，突然看到满场子穿着汉服飘来飘去的人，还有一些穿清宫戏里那种清代服装的人夹杂在中间。色彩太绚丽了，我的眼睛被晃花了。我以为走错了地方，走进了穿越剧的拍摄现场。我停在门口，我这身黑乎乎的休闲服太扎眼了，我觉得很不自在。

幸好唐观及时出现了。唐观打量着我这身穿错了的衣服，我赶忙说，柳老太太已经批评过我不该穿这件衣服。早上起晚了，顺手抓了一件衣服。唐观握着我的手说，不要紧，公司已经给你准备了合适的衣服。我用疑问的眼神看他，他解释说，嘉宾的衣服都是公司准备的。庆典的服装一定要配合年会的主题，我们今年的年会主题是中国风。没想到吧，这是我们给你的第一个小惊喜。

又是小惊喜，唐观的套路里，永远有小惊喜。我心里想着，给我准备的服装最好不是清宫戏里的那种，我可不想扮演慈禧太后或者清代嫔妃，当然，汉服我也不喜欢，那种宽袍大袖，只有穿在又瘦又高挑的女孩身上，才能穿出飘逸的感觉。如果只能在这两个之中选择一个，我不知道该选什么，我有选择焦虑症。

唐观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他把我交给一个穿桃红色汉服、系一条绿色宽腰带、头发跟粉色丝带一起编成无数条小辫子的女孩，让她带我去更衣室帮助我打理好。女孩说，您放心吧唐总，一定把易医生打扮得天仙一样。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女孩话还没说完，唐观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被女孩带进了一个到处都是镜子的化妆间，被发型师、化妆师和服装师一通折腾之后，我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穿着定制的象牙白色改良版旗袍，佩戴一朵绿色百合花形的胸针，两粒绿莹莹的水滴耳环在耳垂下方晃荡着，细高跟鞋让我看上去挺拔修长，脸上的精致妆容无懈可击。

服装师、化妆师、发型师和满头粉色发辫的女孩一起鼓起掌来。他们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

我被满头粉色发辫的女孩带到第一排的嘉宾位置就座。我感觉到了齐刷刷对准我的眼神，我保持著笑容，看起来是在对每一个人微笑，实际上，我什么都看不见，脑袋里一片空白。

一个小伙子塞给我一张写着号码的粉色纸片，嘱咐我拿好自己的抽奖号码。我把粉色纸片握在手里，没有展开看一眼。我在心里念叨着，千万别中奖，千万别中奖。我可不想跑到台上领奖。我要赶紧坐下去，把自己藏在人群里，不再引人注意。我很高兴坐在李总太太和吴总太太身边，这两位唐观合伙人的太太，性格温和安静，不是那种大大咧咧的话痨。每次参加公司的活动，我最喜欢跟她们坐在一起，我用不着说什么废话，只要对着她们微笑就可以了。

坐下之后，我突然看见了唐观的父母，他们坐在第一排靠边的位置上，两个人都穿着汉服。我只得站起来跟他们打了一声招呼，我的目光跟唐观妈妈的目光相遇了，我对她微笑，她也对我微笑。她的微笑有些神秘莫测。我的心情再次紧张起来。戴的耳环夹得太紧了，我的耳垂一阵一阵刺痛。我把双手指头交叉合在一起，控制着要取下耳环的冲动。

当“暖时光亲子摄影园”的明星代言人一家出场的时候，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李总太太说，小绿豆太可爱了，头上的绿豆苗真有创意。吴总太太说，我也喜欢小绿豆一家，你呢嘉禾？我赶紧点头，表示赞同。

暖场歌舞是小绿豆一家的歌伴舞《两只老虎》，小绿豆童稚的声音和绿豆爸绿豆妈搞笑的伴舞逗得全场爆笑，绿豆粉们都冲到前面来了。

再也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心里放松下来，觉得自己安全了。这才是我喜欢的位置，旁观者。

十一

场上的节目很不错，灯光、音效、服装，特别是上台表演的姑娘小伙子们那种认真的劲头，尽管他们只是公司的工作人员和客户，但他们看上去有一种天然的舞台感觉和明星范儿。抽奖安排得很好，由小绿豆一家给中奖的嘉宾颁奖是个不错的创意，跟明星同框对很多人有极大的吸引力。小绿豆的风头超过了绿豆爸和绿豆妈。穿插播放的短片，回顾了“暖时光”的创业发展历程。短片拍得很感人。在短片里，李总和吴总分享了创业故事，坐在我旁边的李总太太和吴总太太眼里泛起了泪光。

就在我被舞台上的节目吸引，放松心情做一个观众的时候，又到了令人窒息的开奖时间，绿豆爸开出了一个新的中奖号码，这个号码居然是520。绿豆爸念出520，台下一片会心的笑声。绿豆妈和小绿豆分别念了一遍520，没有人站起来跑向舞台。绿豆爸说，赶快看看你们手中的号码，哪位幸运的姑娘中了奖，你的奖品由唐总亲自颁发哦。小绿豆说，哪位幸运的姑娘，你的奖品还要不要了？绿豆妈说，520，呼叫520，收到请回答。全场一片欢呼。

他们怎么知道是个幸运的姑娘？场上还有大叔大妈小伙子呢。我迷惑地看着台上的小绿豆一家，心里想着，这个中奖号码有点奇怪。是不是搞错了，怎么会没有人中奖？小绿豆一家一直在念那个号码。“唐总呼叫520，唐总呼叫520……”像按下了循环播放键。

李总太太小声地说，嘉禾，看看你手里的号码，会不会是你中奖了？吴总太太也小声提醒我，看看你的号码呀，说不定你就是那个幸运姑娘哦。我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粉色纸片打开，瞪大了眼睛，“520”三个数字像是一道强光，刺得我的眼睛短暂失明了。李总太太和吴总太太同时把我的手捉住，举到空中，她们尖声地喊着，那个幸运的姑娘在这儿呢。场上所有的眼光看向我，热辣辣的眼光。我要是个雪人，一定会融化在这样的眼光里。

绿豆爸在台上喊着，幸运的姑娘，赶紧上台，领取你的大奖。小绿豆说，幸运的姑娘，麻溜上台领取大奖。台下又是一阵笑声。

我在李总太太和吴总太太的推拉中站起来，蒙蒙地看着舞台上的小绿豆一家。李总太太和吴总太太带头鼓起了掌，掌声一波一波，潮水一样漫过我的耳朵，夹着耳环的耳朵一直在疼，已经有点麻木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舞台上的，我的腿似乎不是我的，而是一种机械装置。我一步一步走到舞台中央，把手里的粉色纸片递给绿豆爸。绿豆爸把两张粉色的纸片交给小绿豆，小绿豆把两张粉色的纸片举过头顶，这是确认获奖的程序。

绿豆爸说，幸运的姑娘，你真沉得住气啊，你就不怕我宣布奖品作废了？错过了今天的奖品，你怕是要后悔一辈子哟。绿豆妈说，你就不好奇你的奖品是什么吗？我微笑着，除了微笑，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对自己说，坚持住，举止要得体。大家都看着我呢。小绿豆说，你发表一下中奖感言呗！我说，谢谢，我很幸运。台下又响起一片掌声和欢呼声。

绿豆爸举手示意下面安静，他说，下面有请“暖时光亲子摄影集团”的总经理唐观先生给易嘉禾小姐颁发今晚的特别大奖，真是令人期待的时刻，让我们一起见证这个最最特别的心动时刻。

我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了。我觉得我坚持不住了。我看见了唐观，他从舞台的一侧快步走了过来，走近了，我看见他象牙白西装的前襟上，别着一枚跟我一模一样的绿色百合花形饰品，我猜他的领带夹一定是跟我的耳环一个颜色。唐观从来都很在意这些事情，他每次来接我，都要问我穿了什么衣服，他会根据我的衣服换上同款或者颜色款式相近的情侣装。

唐观的出现让我安心了一些。我想着，再忍耐一会儿，只要从他手里接过奖品就结束了。

我到这会儿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年会，是唐观策划的一个求婚仪式，所有这些穿汉服和清宫戏服的人，包括代言的明星小绿豆一家，都是群演。我才是主演，无可争议的女一号。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唐观的求婚仪式，只有我蒙在鼓里。

绿豆爸说，感谢每一位亲爱的嘉宾，谢谢现场的每一位朋友。小绿豆一家现在退场了，我们把舞台交给唐总和这位幸运的姑娘。

小绿豆一家在《两只老虎》的欢快旋律中，蹦蹦跳跳地消失在舞台后面。

唐观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舞台下一阵快乐的尖叫。舞台的灯光顷刻变成了一片红色。我终于猜出了他要干什么。我微微颤抖着，手指变得冰冷。

唐观半侧着身体，跟我面对面站着，灼热的目光在我脸上扫荡着，最后定在我的眼睛上。我垂下眼皮，遮挡住他的目光。我受不住这样的目光，我的心在瑟瑟发抖。

唐观说，易嘉禾，你记得我们认识多久了吗？

我垂着眼睛，木呆呆地看着他握着我手的那双手。我们认识多久了？这个认识时间要从哪天算起？我不知道。我从来都记不住唐观认为重要的时间。记住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我摇摇头。下面一片惋惜的声音。

唐观说，我们认识的时间有三种算法。按照第一种算法我们已经认识六年五个月二十天了。按照第二种算法我们已经认识四年五个月三十天了。按照第三种算法我们已经认识一年三个月十四天了。

“520”“530”“1314”。

台下立马有人发现了这三个隐藏的数字，并大声念了出来。怪不得庆典会安排在今天。唐观一定处心积虑准备了很久。

一阵快乐的欢呼之后，全场安静下来。唐观已经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都等着听他的故事。

唐观说，第一种算法是从那年我妈妈住院我去探视我妈妈，在病房里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算起，就在那天，我知道了你叫易嘉禾。我敢肯定那天你没有记住我，所以这是我认识你的时间。易嘉禾，我认识你六年五个月二十天了。从那天开始，你就占据了我的心。我妈出院的头一天，我在医生办公室跟你东拉西扯说了一晚上废话，始终没把那句该说的话说出来，我害怕被你拒绝。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拼命工作想要忘记你。直到有一天，你突然打电话给我，请我扮演你的男朋友帮你应付紧急情况。那天我们很正式地见了面，商量如何扮演你男朋友的事情。从那天算起，我们已经认识四年五个月三十天了。这是第二种算法。我相信从那天开始，你再也不会忘记我了。这是你认识我的时间。经过艰苦卓绝的追求，你终于真的成了我的女朋友，接受了我的吻。从我吻你的那天算起，我们认识一年三个月十四天了。这是第三种算法。这是我们真正互相认识的时间。

“520，我爱你。”“530，我想你。”“1314，一生一世。”“太浪漫了！”“太曲折了！”欢呼声掌声响成一片。闪光灯晃得我站立不稳。

唐观的表白引爆了大家的情绪。这些巧合的数字如此完美，简直就是浪漫爱情剧的数学版。扮演男朋友再转正这种传奇情节，更不是每个人都遇得到的。我看了一眼唐观，他幸福得要燃烧的样子。

又是惊喜。该死的惊喜。这不是惊喜，这是哗众取宠。我的心紧缩着。有什么必要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不相干的人听？把一切都说出来，搞得我们像两个透明的小丑，站在舞台上，五脏六腑都被人看清楚了。台下还坐着唐观的父母。温零如听到这些，又会怎么想？她一定觉得我和唐观一直都在欺骗她，谁也不喜欢被欺骗。这么做太愚蠢了。幸好我没有听柳老太太的话，把请柬送给刘医生。幸好柳老太太没有来。今天到场的人，不知道有没有跟我们医院的人相熟的，要是有一个，明天我又会成为医院的新闻人物。秦美娇要是听说了唐观扮演我男朋友的事，他们那一大家人，还不得每天把我泡在他们的唾沫星子里反复腌渍。

这就是唐观。他是一个极其重视仪式感的人。《小王子》里那段关于仪式感的对话，他百读不厌。《小王子》这本书，是唐观买了送给我的。那段关于仪式感的对话，他用红笔画了线。

狐狸说：“你每天最好在相同的时间来。比如说，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感到幸福。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我就会发现幸福的代价。但是，如果你随便什么时候来，我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准备好我的心情……应当有一定的仪式。”

“仪式是什么？”小王子问道。“这也是经常被遗忘的事情。”

狐狸说：“它就是使某一天与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时刻与其他时刻不同的东西。”

唐观眼巴巴看着我读完，急切地问我，怎么样，说得特别好吧？我并不觉得特别好，但我点了点头。

唐观激动地说，就知道你会喜欢。没有仪式感的生活太可怕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吃喝拉撒，毫无期待，生活重复，乏善可陈，将多么暗淡无光。我的“暖时光亲子摄影园”就是要给年轻的父母和成长的孩子创造充满仪式感的日子。

我从来不反驳唐观。尽管在我的心里，有很多比仪式感更重要的东西。我对唐观百读不厌的《小王子》，差不多是无感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成年人喜欢这本薄薄的书，我以为《小王子》只适合中学生看。当然，《小王子》也适合像唐观这样泡在蜜糖里长大的人看，他们生活里的最大不幸，可能就是父母忘记了他们的生日。

哦，原谅我这么刻薄。我应该早一点把我刻薄的一面表现出来。怀疑、愤怒、刻薄、自卑、扭曲……这些才是原生家庭对我的丰厚馈赠。我把它们藏在微笑的面具之下，我用坚硬的铠甲封锁它们，不让它们跑到我和唐观的生活层面。但它们一直都在，就像关在魔瓶里的妖怪，总有一天会被放出来。

音乐响了起来，是《突如其来的爱情》。这是唐观最喜欢的歌曲。我喜欢的《东京爱情故事》，唐观看过八遍。我的同学“面试”他的那天，他也给我唱了这首歌。那已经是个多么遥远的日子。

…………

所有往事都铭记于心，超越时空

我愿长出翅膀，紧紧地守护着你

我要變成和风，温柔地拥抱着你

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方

如果不曾与你相遇

我们将永远是陌路人

现在你已动了心

不要言语，依偎着我

我不会忘记这天

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方

如果不曾与你相遇

我们将永远是陌路人

…………

音乐声弱下去，变成了背景音乐。

唐观说，易嘉禾，在我心里，你是最完美的姑娘。

“完美”两个字，像两发子弹击中我的心脏。我脸色苍白，冷汗从头顶冒了出来。我心里说，亲爱的，你要娶的那个完美的易嘉禾根本不是我。

唐观沉浸在完美的仪式感里，没有发现我的脸是多么苍白。

唐观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借“暖时光亲子摄影园创立五周年”的庆典，邀请了和我一起创业、工作的同事还有一直支持我们的客户，还有我最最亲爱的爸爸和妈妈，我请你们作为证人，见证我跟易嘉禾的重要时刻。

不知道有多少相机对准了我们，“暖时光”有得是敬业的摄影师，他们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时刻。

唐观用标准的求婚姿势半跪了下去。

他仰起一张亮晶晶的脸，他的眼睛闪动着光芒，他内心的幸福在燃烧。他说，易嘉禾，我想跟你一起共度我们的人生，我不敢保证大富大贵，但我一定会保证衣食无忧。我不敢保证不和你发生矛盾，但我保证发生任何矛盾我都让着你。我不敢保证爱你一万年，但我会争取爱你一百年。易嘉禾，你是我这辈子唯一要娶的姑娘。易嘉禾，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一直庆幸唐观没有跟我提起结婚的事，原来，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间，一个含有“520”“530”和“1314”的日子，一个适合制造惊喜的时间。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我一度怀疑我的泪腺萎缩了。但是此刻，我再也关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泪水横扫过我的脸，化妆师为我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泪水冲得七零八落。没有人在乎我的脸变成了什么樣子，所有人都被我的眼泪吸引了，所有人都误会了我此刻奔涌而出的泪水，包括唐观。所有人都以为我此刻的眼泪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感动。一个普通平凡的姑娘，被爱她的男人这么隆重地对待，难道不该感动吗？这个幸福的时刻也许不该流泪，但是感动的泪水除外。我听见有人说，太感人了，太感人了，我要哭了。我估计唐观他们公司的女孩大多数已经被感动哭了，那些心思单纯的姑娘，整天待在充满梦幻感的“暖时光”，严重缺少现实感，她们是最容易被感动的人。

可是，所有人都错了，我流泪不是因为感动，是因为崩塌。我努力建构了多年的内心秩序，我给自己设置的各种保护开关，突然崩塌了。我的内心失去了所有的遮蔽。这颗裸露着瑟瑟发抖的心，真实得让我不敢面对。

不。不。不。我不想结婚。婚姻是迄今为止最让我恐惧的事情。我紧紧地闭着嘴巴，害怕那个字脱口而出。

唐观误会了我的眼泪，误会了我的沉默。他以为我不能接受他那句带有男权意识的嫁娶表达。或许偶尔聊天的时候，我曾经抗议过“嫁娶”这样的字眼儿，带有性别歧视的意味。唐观微微地笑了，说，对不起亲爱的，我应该换一种表达方式。易嘉禾，你愿意接受我成为你的丈夫吗？

台下静默。大家都在等着我的回答，如果太激动了说不出话我只需要点一下头。一个泪流满面幸福得说不出话的姑娘，拼命点头的样子非常可爱。愿意或者一个表达愿意的点头姿势，是下一个程序的启动按钮。这个按钮，必须由我来按下去。然后，接收到信息的唐观站起来，拥抱我。然后，头顶的彩条、花瓣和亮片飘下来，把两个幸福的人儿笼罩其中。

一个完美的仪式。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定格在镜头里，也定格在记忆里。

不！我张开嘴，那个被我压制在舌头底下牙缝中间的字，就像被放出牢笼的鸟，自顾自地冲了出去，它扑腾着翅膀绕着全场飞舞，它仿佛是一只携带病毒的鸟，一个致命的活体生化武器，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场面一度混乱到无法控制。

唐观用颤抖的声音问我，你不爱我？

不，亲爱的，我爱你。我声音哽咽地回答。

我爱唐观，这一点我非常确定。但婚姻是另外一回事。

唐观的眼睛里转动着泪水，他没让它流下来。他轻声地问，为什么要说谎？

我摇着头说不出话。我被唐观悲伤的样子吓坏了。我从来没有对唐观说谎，我只是没有说出全部真相。我无法说出全部真相，我害怕失去唐观。我努力忽略海水下的冰山，只跟唐观共享海面以上的世界。我把妖魔鬼怪装进魔瓶里。我小心翼翼维持着他喜欢的那个形象，那个有趣的可爱的形象。

头顶那个装满彩条、花瓣和亮片的装置，突然被打开了。彩条、花瓣和亮片飞下来。这本来是预设好的程序，庆典的高潮，一对刚刚完成求婚仪式的甜蜜恋人，在花瓣雨中拥吻，接受全场的掌声和祝福，顺便宣布即将定下的婚期。

我拒绝了唐观。我擅自改变了程序，我没有按照写好的脚本演自己的角色。

没有拥抱，没有接吻。我们两个束手无策地站在舞台中央，彩条、花瓣和亮片从我们的头顶飞下，在我们的身边飞舞。

我真害怕呀，亲爱的。我在心里说，这要是一个魔术就好了，魔术师大叫一声，女士们先生们，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我和唐观立刻在密集飞舞的彩条、花瓣和亮片中变成两只鸽子，一飞而起，飞出这令人窒息的时刻。原来，今晚的一切并没有发生。我们还是今晚之前的唐观和易嘉禾，一对彼此眼里完美的恋人。

没有魔术。没有奇迹。一切都是真实的。

上一分钟发生的已经无法更改，下一分钟将要发生的不能预知。我们总是会突然被卡在某一个时间的横截面上，对过去和未来都无能为力。也许把人生的每一分钟无限放大，都能清楚地看到人生的困境。

我看见唐观在彩条、花瓣和亮片中倒了下去。我看见无数穿着汉服和清宫戏服装的人冲了上来。一大片色彩在我的眼睛里快速地旋转着，旋转着，变成了一块黑布，盖住了我的双眼。

我想起了那个梦。我终于明白过来，那个做了一遍又一遍的梦，那个唐观送我的杯子一次又一次在梦里出现，那些令我心神不安的魔幻场景，原来是潜意识深处对我发出的警告。就像地震之前地球以自己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向地球上的生命预警，蚂蚁青蛙鸡狗都感知到了，只有人无知无觉。万物之中，人是最迟钝的。

我感觉到我在黑暗中飘浮着，我的身体失去了重量。

我不知道唐观是如何离开的，我不知道唐观的父母是如何离开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离开的。我的记忆出现了空白。大片的空白。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张烁 饶霁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