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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古风》其二《蟾蜍薄太清》系年新解

2020-07-30谷维佳

古典文学知识 2020年4期
关键词:天宝古风李白

谷维佳

李白《古风》其二曰:

蟾蜍薄太清,蚀此瑶台月。圆光亏中天,金魄遂沦没。入紫微,大明夷朝晖。浮云隔两曜,万象昏阴霏。萧萧长门宫,昔是今已非。桂蠹花不实,天霜下严威。沉叹终永夕,感我涕沾衣。

此篇在现存各李诗注本“《古风》五十九首”中位列第二,仅次于《大雅久不作》,极为重要。然其作年系地,创作背景和旨意表达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综合各家,说法略有四端:

一、 刺玄宗废后。杨齐贤、萧士赟首倡此说:“蟾蜍薄太清,月为之蚀,以喻武妃入后宫,卒为王后之蠹也。入紫微,而大明夷朝晖,以喻武妃既得幸而玄宗卒为所惑也。日君象,月后象,今焉废黜,是浮云隔之不得代明矣。万象昏阴霏者,意谓自后卒不正中宫,浸成女宠之祸也。萧萧长门宫者,王后事全与汉武陈后事迹相类。二后虽各以无子巫蛊厌胜废,然推其由,实卫子夫、武惠妃争宠有以激之也。陈后之废,司马相如作《长门赋》;王后之废,王作《翠羽帐赋》以讽帝,先后一致。太白引以此证,最为且当。桂蠹花不实,是采废后制中语。天霜下严威者,事发觉时,帝自临劾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二)后追随者众,如朱谏《李诗选注》、胡震亨《李诗通》、林兆珂《李诗钞述注》、沈德潜《唐诗别裁集》、王琦《李太白文集》、笈甫主人《瑶台风露》、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等诸家注本评论均从此说,认为此诗当作于开元十二年(724),乃刺玄宗宠武惠妃废王皇后事。

二、 感禄山之乱。方东树云:“此似感禄山之乱而作。”(《昭昧詹言》卷七)曾国藩也认为:“蟾蜍句暗指杨妃,句指禄山陷京师,两曜谓玄宗在蜀,肃宗在灵武。”(《求阙斋读书录》卷七)然二家俱未说明依据为何。

三、 忧天宝时局。安旗否定“王皇后被废”说,认为此诗当与《古朗月行》并读,“二诗皆以蟾蜍喻天宝季叶时局而抒其忧国之情。”(《李白全集编年笺注》卷十)系于天宝十二载(753)。

四、 喻士之见弃。瞿蜕园、朱金城认为此乃“托宫怨以喻士之见弃”(《李白集校注》卷二)。

以上诸家关于本篇题旨的四种解释,各有引申发挥,然各有侧重,不能完全涵盖整篇诗意。一说刺玄宗废后,乃坐实之论。杨、萧等所言废王皇后事似符合此诗整体内容、创作背景,且开元十二年实有月蚀事件发生,《旧唐书·玄宗本纪》载:“(玄宗开元十二年)秋七月壬申,月蚀既。己卯,废皇后王氏为庶人。”废后诏书中有指责王皇后“华而不实”语(《旧唐书》卷五十一),似极契合诗中“桂蠹花不实”句,此事件中王作《翠羽帐赋》讽帝,也易与李白作此篇之旨意相系。但如瞿蜕园、朱金城却认为李白是年才24岁,尚在蜀中,无由知宫闱秘事,以此作为反驳,理由充分。二说和三说感禄山之乱,忧天宝时局,忽视了首二句“月蚀”这一刺激生发太白创作此篇的事件契机。此篇首二句明显是写实,目之所见,心有所感而发,虽然有所隐喻,却非笼统空想之作。天宝十二载,《唐史》无月蚀记录,若作于是年,开篇写蟾蜍蚀月,凭空而来,无有依据。此二说均是结合天宝末年动荡的时局变化而言的,似是为了契合“浮云”“万象”句阔大诡谲的时局风云变化之氛围,有隐射前八句乃写“安史之乱”前景象之意,然与后六句“长门宫”典故所表达旨意似有抵牾。四说明显偏向对后六句诗意的解读,“前人但见诗中长门宫一语,遂附会为指王皇后之被废,其实唐人诗中托宫怨以喻士之见弃者已成常调,李诗中亦不止此一首”(《李白集校注》卷二)。这一解说基本忽视了前八句的写作契机和描摹景象,此说亦是从汉代陈皇后“长门宫”典故升华而来,却又否认与之极为类似的“王皇后被废”一事,此篇中虽有取喻之意,如此笼统言说,只以李诗中“常调”论,却显得稍有粗疏。

探究此篇作年,不应忽视开篇对“月蚀”事件的描写,此乃写实,而非虚构。此篇似应作于天宝三载,《旧唐书》玄宗朝关于月蚀的记载共有三次,一是开元四年,“夏六月庚寅,月既蚀。癸亥,太上皇崩于百福殿”(《旧唐书》卷八);二是开元十二年,不久王皇后被废;三即天宝三载,《旧唐书》载:“(天宝三载闰二月)闰月辛亥,有星如月,墜于东南,坠后有声。京师讹言:‘官遣枨捕人肝以祭天狗。人相恐,畿县尤甚,发使安之”(《旧唐书》卷九),且此次“有星如月”,毁坠东南的事件,应了贞观十七年的谶语(类似事件在贞观十七年七月就已发生,并引发过一次骚乱,《新唐书》卷三五载:“民讹言官遣枨枨杀人,以祭天狗。云其来也,身衣狗皮,铁爪,每于暗中取人心肝而去。于是更相震怖,每夜惊扰,皆引弓箭自防,无兵器者剡竹为之,郊外不敢独行。太宗恶之,令通夜开诸坊门,宣旨慰谕,月余乃止。”《新唐书》在记载了天宝三载闰二月的“有星如月”事件后,又说:“遣使安谕之,与贞观十七年占同。”正是前后照应之意),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骚乱。按理说,此次事件并非严格的“月蚀”,而是大流星坠落,但因“星大如月”“捕人肝以祭天狗”的讹言,加之“天狗食月”的传说在民间流传已久,社会上“祭天狗”的活动以及恐惧紧张的气氛,似乎也更加导引了诗人主观上认为是“月蚀”发生的可能性,使此次流星坠落事件与月蚀自然联系了起来。“有星如月”的现象,在历史上时有发生,《新刊大宋宣和遗事·前集》载:“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十一月,有星如月,徐徐南行,而落光照人物,与月无异。”宋人认为这种大流星是“与月无异”的,而对于浪漫的诗人来说,“月蚀”和“似月流星坠落”的区分显然并不十分严格。所以此次事件被李白当作“月蚀”来描写,是有其极大可能性的。

此时,李白正在长安,“瑶台月”者,正是长安之月,“长门宫”者,也是与长安相关之典故。结合其自身抑郁不得志的遭际,极易生发托宫怨以取喻的联想。白此时频繁出入宫中,亲见太真妃盛宠正浓,当有切身体会,此篇作于闰二月,似为诗人敏感的预言,果不其然,此年秋八月甲辰,太真即册封贵妃。此篇当是由此“蚀月”之事联想追忆上次“月蚀”事件,并及彼时王皇后被废的遭遇,对比今朝杨妃之盛,取喻联想,延及自身遭际,由“月蚀”事件刺激感发而作,如此,则篇末“沉叹终永夕,感我涕沾衣”的长久感伤情绪亦有着落。且此篇以上次“月蚀”事件中王皇后被废,此次类似事件中自己被疏远,隐喻“士之见弃”,在情感逻辑上亦可前后贯通。事实也可证明李白此时的感伤不是毫无缘故,凭空生发的,后不久,李白即于此年三月上书请还山,焉知不是此诗末句长夜沉叹失望之举?而“赐金放还”的结局,似也与王皇后被疏的结果有暗合之处。就时局而言,天宝三载,大唐王朝表面虽依旧一派繁盛之象,然桂蠹侵蚀,经年累月,已是千疮百孔,年初改年为载,闰二月即发生“有星如月”“毁坠东南”事件,大唐王朝之时局正如月满将亏,浮云蔽日,前八句所写,正是以异常的天象暗合天宝初年时局,而非天宝季叶,在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中,描写天宝季叶的当是《殷后乱天纪》(其五十一)、《战国何纷纷》(其五十三)、《周穆八荒意》(其四十三)等,以历史腥风血雨为谏,充满萧索悲凉之气,而非此篇桂蠹蚀月之痛,感伤己遭之情。

李白作此篇时,尚未离开长安,备受谤伤,日益被疏,满心愁苦却又不合直言出之,此篇第一层表面上是写类似月蚀事件,第二层则是隐约联想映射上次月蚀事件中王皇后被废,对比此时太真妃君恩正盛,第三层才是由此回转,生发联想,延及自身被疏,托宫怨以喻士之见弃。如此幽微曲折,含蓄隐晦,也正符合《古风》首篇所倡温柔敦厚的创作宗旨和委婉讽谏的写作手法。由此,“紫微”指月,“大明”指日,故隔两曜者,当指“日”“月”相离,帝后疏远而言,非是谓肃宗、玄宗,若言谓二帝,则陈皇后长门宫典故不可解。忧天宝季叶时局,感禄山之乱,这两种说法,自然不成立。

此篇的确映射王皇后被废一事,然却非作于当年,而是天宝三载,由类似事件生发联想的事后追咏。瞿蜕园虽然提及“事后追咏”,却又以天下事大于此者甚多,李白“无由”追忆王皇后事为脱解,一笔荡开,闲闲带过,“即知之亦无缘关心此宫闱中之事,若云事后追咏,则天下事大于此者甚多,李意恐不在此也”(《李白集校注》卷二)。显得有些主观,忽视了其“因由”正是天宝三载“星坠如月”的类似“月蚀”事件在长安引起的巨大恐慌,和此次事件给李白带来的巨大震动和心绪的浮动联想。

以上,从首句“月蚀”事件入手,结合天宝三载大唐时局逐渐显露出由盛转衰的迹象,李白此年年初仍身在长安,仕途不顺,遭小人谗害的个人经历,以及诗中典故、地名的描写运用,此篇诗句旨意从各个方面都能圆融贯通地得到合理解释。此篇乃天宝三载,作于长安,李白由亲见类似“月蚀”事件的“星大如月”“毁坠东南”生发联想,追忆上次“月蚀”事件中王皇后被废,对比此时杨妃恩宠之盛,借汉代陈皇后“长门宫”典故出之,托宫怨以喻己之见弃。此篇既是李白此时(天宝三载闰二月)处境的真实写照,更是李白三月上书请还山的心理预兆。大抵因此时太白身受小人谮害之苦,有所感而发。

李白把此篇排在《大雅久不作》后,是依據古诗传统而来的。这种传统源自《诗经》首篇《关雎》,以帝后之情、男女之爱为喻来反映风气教化,《毛诗序》说:“《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荀子·大略》曰:“夫妇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刘子政《战国策序》言:“周室自文、武始兴,崇道德,隆礼义,设辟雍泮宫庠序之教,陈礼乐弦歌移风之化。叙人伦,正夫妇,天下莫不晓然论孝悌之义、悖笃之行,故仁义之道满乎天下。”在古人看来,夫妇关系为人伦之始,其他一切道德的完善,都要以此为基础,从帝后,到平民,皆是如此。在阮籍八十二首《咏怀诗》中,第二首也是写后妃之德,其二曰:“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阮籍集校注》卷下)正是如此。李白《古风》此篇放在第二首,当有继承此传统之意,笈甫主人曰:“闺门为王化之始,故《风》首《二南》之《关雎》《鹊巢》,今王后之冤如此而莫之悟,本实拔矣,所以《大雅》不作而有吾衰之叹也,故以此为五十八首之发端。”(《瑶台风露》)所言也是此意。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博士后流动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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