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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诗的诞生

2020-07-14飞廉

诗歌月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草鞋颐和园王国维

飞廉

动笔写下这个题目时,我最先想到的是我的父辈。父辈这一代,无一例外都是农夫,耕田之余他们都有一样手艺:打铁,烧窑,算命,做木工,烤烟叶,编草鞋,织苇席,磨豆腐,吹玻璃。回望儿时过年,这帮手艺人聚在一起划拳喝酒的场景,每每让我想起京剧《群英会》,或《水浒传》第七十一回。那时,我热爱既能吹玻璃,又擅长算命的四姑父,我渴望长大之后成为他那样的人。

然而在家族那些长寿的老人看来, 我越来越像我的祖父———不但人长得像, 我和他都是同代族人中最会读书的,且都爱好写诗。祖父是民国时颍河边有名的公子之一,良田数百顷,颍河码头做着水运的生意,他的一个叔父终生追随袁世凯;他读书写诗或许只为锦上添花,他过于骄傲因此不为新政所容,他脾气太坏,最终被乡邻抛弃。

父辈这一代,变得一无所有,为了生计他们学会了各样手艺。我很能理解祖父辈这一代人,然而在内心我亲近父辈这一代人;若不读书,我也许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木匠,或许以烧窑制瓦为生。事实上,若不读书,我只能成为广漠都市里的一名建筑工人。周孔以来的旧秩序已然崩溃,这些手艺几近失传。高尔斯华绥小说《品质》中手工鞋匠格斯拉兄弟的命运,就是所有手工艺人的命运。我一向把写诗看作一门手艺,最古老的手艺之一。写诗时我常想着烤烟叶时的父亲、吹玻璃时的四姑父、编草鞋时的小姑父。写诗时,我的眼前经常浮现他们干活时小心翼翼的样子。这些年我写得战战兢兢,我怕给父辈丢脸,也怕给这门古老的手艺抹黑。

记得儿时,我缠着四姑父教我吹玻璃,他东拉西扯讲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来了一句:“当你再长大几岁,我手把手教你,保管一学就会。”此时,在写了二十多年诗之后,要我谈及如何写一首诗,似乎也无从说起,甚至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

《一块太湖石的往事》写于2018年3月27日。这些年,我写了上千首诗(很多已下落不明),试问,为何以它为例? 我自己也解释不清。凡是说不清的东西,都归结到命运。每首诗,正如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命运。有些诗落笔即成,有些诗天生残疾无可奈何,有些诗要一再淬炼,就像张爱玲修改《色戒》,乐在其中,不觉岁月迁移:“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 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一块太湖石的往事》我挥笔而就,《西湖个人史》写了3 年,《婺江路36号》写了5年,《遥望马六甲海峡》折磨了我16年。

一首诗的写成,乍看简单,细究复杂,神秘。《一块太湖石的往事》虽挥笔而就,但酝酿的时间达20年之久。这里所说的“酝酿”,并不是一开始就很明确要写这样一首诗。我们此刻的生活, 永远都在为下一首未知的诗做着准备。“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杜甫《赠卫八处士》)两位朋友,动如参商,或许早已相忘江湖,然而一首诗在悄悄生长,20 年过去了,这首杰作在他们乱世重逢的一刻电闪雷鸣,破土而出。

1997年秋,父亲送我到杭州读书,“吴山侵越众,隋柳入唐疏”,车过江苏、浙江两省的交界地带,突见一大片水域,云水飘渺,疑为大海。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太湖,《国语》《史记》中的五湖,民间传说范蠡乘轻舟载西施在此归隐:“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此后,每次还乡离乡都经过太湖,俨然老友矣。

1998 年深秋,因学《园林》这门课,到苏州实习,住在观前街,每天出入拙政园、留园、狮子林和沧浪亭,饱看了“瘦、漏、透、皱”之太湖石,特别是留园的冠云峰,该石相传为宋代花石纲遗物。此处岔开一句,狮子林是建筑大师贝聿铭的老宅,狮子林的太湖石和那些造石的石匠影响了他的一生。2019年5月27日,我以贝聿铭的经历和语气,写了《自叙》。可以想见,若没有1998年的这趟苏州之行,我断写不出《自叙》这首诗。

2017年2月,春节前夕,我平生第一次去开封。因了范仲淹、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苏轼、黄庭坚、柳永、赵佶、李师师等一干人,你我都有北宋情节,我更甚,故迟迟不敢去开封。去了之后,果然深悔,没有一处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一切灿然新造。当年徽宗皇帝为了造万岁山,杭州“造作局”和苏州“应奉局”专事在东南江浙一带搜罗奇花美石(石头多来自太湖),前后二十多年。元人有詩,“中原自古多亡国,亡宋谁知是石头? ”北宋亡在石头,然后在今天的开封,我竟然没有看到一块像样的石头。

2017年盛夏,我到了北京,游颐和园。园中颇有一些著名的石头,仁寿殿前的鸡鸣石,乐寿堂的青芝岫,光绪皇帝的囚禁之地———玉澜堂门外的子母石, 以及排云殿的十二生肖石。去颐和园之前,我刚好读了邓广铭写宋朝人物的传记,提到金兵攻陷东京后,将艮岳(万岁山)的石头运往燕京。宋人范成大《揽辔录》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因此游园时,我特意留心这里可有北宋万岁山的遗石。当然,游颐和园,一定要去看昆明湖的鱼藻轩,1927年农历五月初三日,王国维于此沉水自杀。此处岔开一句,我曾多次徘徊在王国维的故居, 愿意化身为他故居门外一枝摇曳的野芦苇,陈寅恪《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也是我常读的文字。

1997年至2017年,从初遇太湖,至苏州、开封之旅,到颐和园之行,“潦水尽而寒潭清”, 一首关于太湖石的诗就要水落石出。这个过程让我联想起编草鞋的小姑父。春天他铰鞋样,切木头做鞋底;夏天他把木鞋底浸在桐油里,晾干;秋天他割麻,搓绳;初冬他到颍河边采集芦苇缨子;最后在下大雪之前,动手编草鞋。就这样,一双双结实好看的草鞋穿在我和表弟表妹的脚上,穿着它,我们踩泥踏雪,一年年长大。

决定性的时刻到了! 2018年的暮春,当我闲翻《红楼梦》时,我突然想起这本书的另一个名字《石头记》,想起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块“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的石头,想起太湖,想起范蠡,想起押送花石纲的青面兽杨志,想起万岁山,想起颐和园,想起光绪皇帝,想起沉湖的王国维……这一切, 都可以用一块太湖石串联或并联成闭合电路,于是灯晶然亮了。于是我就以一块太湖石的语气,敷演出了这样一首小诗。一切都那么自然,就像窗外挂在枝头的果子,它成熟了,我轻轻摘它下来。或许有人会问,押送花石纲的青面兽杨志只是小说中的人物, 王国维也并不是抱石沉湖,要求我解释。这个问题,曹雪芹早就回答得很好了:“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 写诗尽可以大胆虚构。合情合理的虚构,在写诗时等同于想象力。

这首诗我个人比较偏爱, 我把它看作我个人的具体而微的《石头记》或《桃花扇》。

一块太湖石的往事

我原是太湖深处的一块水石,

无穷的岁月,我出没风涛,被水雕刻,

我目睹了无数大鱼的死,

我看见过范蠡扁舟上的炊烟……

是杭州“造作局”发掘了我,

是押送花石纲的青面兽杨志

把我带往那衣冠万国之城。

宣和五年,那李后主转世、才华绝代的

赵大官人,封我为侯,

把我安置在万岁山的西岭之上。

为了烘托我的悠远,

他修筑了巢云亭、清澌阁,

并在《瑞鹤图》上画出了他梦寐以求

的虚幻。

靖康二年,天翻地覆,风雪不止,

我随同落难的皇帝、

礼器、图籍,被驱掳到了燕京……

1898

年,岁在戊戌,

我的头滚落在颐和园的乱草之中,

我听到了那年轻皇帝

绝望的叫喊……

我就是王国维沉湖时抱着的那块石头。

2018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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