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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说郭沫若《关于汤炳正十二支字审稿信》

2020-07-08汤序波

郭沫若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楚辞郭沫若屈原

汤序波

新近蜀中贺宏亮兄微信传来郭沫若致时任《新建设》杂志主编陶大镛(1918—2010)信札之影印件(广东崇正2019年秋季拍品)。《新建设》前身是北平知名民主人士创办于1948年7月《中建》(北平版),仅出10期即因“言论荒谬”而被国民党当局查禁;1949年9月复刊,易名为《新建设》,刊名为毛泽东题签。该刊被誉为彼时“国内唯一的学术刊物”(胡绳语)。1951年经济学家陶大镛出任该刊主编。兹照录信原文如次:

陶大镛同志:

您的信接到,谢谢您的关注。

纪念马克思的文章,我估计我写不出来。因我这几年简直把学术研究工作丢得太生疏了。二月初也还有其它工作要做。因此,请您原谅,我不能接受您的提示。

汤炳正先生的文章,草率地看了一遍。他的研究方法很成问题。他肯定“在远古时,各民族都是用物名纪月”(这是他的出发点),这是无征而必。其实中国古时并不以物名纪月。十二支,在古与十干相配,只以纪日;单独用时以纪岁。用十二支纪月,是东周星历家才开始。十二支与十二肖象(兽)相配,更在汉代。中国境内各少数民族用物名纪月,分明是受了汉民族文化的影响,绝不能在“远古”。用物名纪月之先,须有分一岁为十二月的星历智识为前提。各少数民族在“远古”,并没有这样高度的文化。因此,汤先生的文章可以说是白费气力。

致礼!

郭沫若28/1

在当时那样的政治、学术生态环境中,郭先生有这样的审稿信,正可用“同情之理解”(陈寅恪语)况之;我想若先祖父汤炳正①汤炳正(1910-1998),字景麟,山东荣成石岛张家村人。章太炎先生的关门弟子,并曾担任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声韵学、文字学主讲。著名语言学家、楚辞学家。1985年被选为首届中国屈原学会会长。著有《屈赋新探》《语言之起源》《楚辞类稿》《楚辞讲座》等。还在的话,看到这通信也会一笑了之。信使用会议用笺,右上端印着法语“CONGRèS DES PEUPLESPOUR LA PAIX,VIENNE1952(世界人民和平大会,维也纳1952)”,天头右端有钢笔标注“1953”(笔者按:世界人民和平大会于1952年12月12日至20日在奥地利的维也纳举行)。其主要内容是代《新建设》审议汤炳正关于十二支字起源的论文。陶氏看到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先生之否定信函,自然就不会刊发汤文了。这通重要的信,已来不及放进笔者所撰《汤炳正先生编年事辑》(中华书局,即出),颇为遗憾。宏亮兄约我写稿,踌躇良久始勉力为之。

关于十二支字起源的问题,汤氏在《我对“百家争鸣”的感想和体会》(载《成都日报》1956年11月17日)中曾说,1949年前,他“从研究精神上讲,却很有些‘争鸣’的勇气,对新、旧派的权威学者的某些结论,往往不敢苟同”。“我这种初步的研究精神,受章太炎先生的影响是很大的。因为当我受业于章太炎先生时,曾觉得他对中国文字中的‘表数字’虽然讲得很透辟,但却有很多使我不能同意的地方,因此我写了一篇《释“四”》送给他看,他不但不反对,反而非常同意我的意见,并且在他主编的杂志上把它刊登出来,这样就使我非常佩服章先生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同时也就培养了我对权威学者的结论提出商讨的勇气”。但1949年后,“我的态度变了,尤其是对以马克思列宁主义观点研究学术的进步学者,我更不敢提出自己的意见。这虽然主要是因为我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水平低,但思想顾虑也是有的。例如郭沫若在他的《甲骨文字研究》一书中提到中国十二支字是起源于巴比伦的十二辰,结论有些牵强,我是不同意的。我在解放前,曾以西南少数民族物名纪月的遗俗,来证明中国十二支字是从先民物名纪月而来的,并不是来自西方。这个稿子,解放后曾加以修改,但至今不敢拿出来发表。认为万一这个结论并不正确,而冒然提出来,那是很不恰当的”。对照上述郭先生信函,汤文中“这个稿子,解放后曾加以修改,但至今不敢拿出来发表”,我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这篇稿子乃汤本人投稿(他投稿的多为大刊物);二是汤可能将稿子寄给京城诸友看,结果友人转给了该刊(或许也经过汤本人同意)。汤说“至今不敢拿出来发表”,应是收到退稿信的结果了。

汤炳正这篇文章初稿应写于1949年7月之前(其时他正任国立贵州大学教授),1952年修改“完稿”,也就是在这以后向《新建设》杂志投稿的(郭沫若的审稿信在时间上正与此吻合)。“至今不敢拿出来发表”的“这个稿子”,三十年后经补充证据修订方揭载于1983年第8期《江汉论坛》,即《试论“寅”字的本义与十二支的来源》一文。1990年12月,汤氏将此文收入《语言之起源》(台湾贯雅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出版)。“提要”云:“十二支的解释,历来众说纷纭。本文则以正月为寅月的‘寅’字为例,从形、音、义各方面加以探讨,知道‘寅’之古义本为表示‘虎文’,它是从古人以十二物名表十二月而来,从而揭开了十二支字来源之谜。此文运用了大量民俗学的资料,从新的角度探讨问题。否认了郭沫若氏十二支来自巴比伦的论点。”汤氏1991年12月2日又在致刘信芳信中说:“(此文)系以西南诸多民族的物名纪月,说明汉族以十二支字纪月,乃由物名纪月演化而来。这跟楚帛书由十二月物候演化到《尔雅》十二月,其发展规律是一致的。亦即人类思维由具体事物到抽象符号的一般历程。只是西南民族的物名与十二月的季候无关;而楚帛书之物候则与季节有关,且又有由物到神这一中间环节耳。”窃谓汤言这个“历程”可表述为:物名纪月→十二支字→十二生肖。汤文正可作“礼失而求诸野”之佳例。

另据1966年汤炳正写的“交代材料”——《我生平写作的目录表》中,列有“《从西南兄弟民族‘物名纪月’说到汉族十二支的起源》(附交原件)。新中国成立前的旧稿,成立后重新整理,未发表”条,汤文开始还不叫今名。

汤文分三个方面:“‘寅’字的古音、古形、古义”;“从‘物名纪月’到十二支的起源”;“结语”。文后署的日期是“一九五二年三月初稿,一九八一年三月修改”。窃以为“初稿”是作者后来改写的。前几年周学涛小兄从成都某拍卖行传来此文毛笔竖写影件。有意思的是文末作者将三行日期皆作了涂抹,第一行完全看不清楚。细审第二行年份依稀是“一九五二年”,月份已看不清楚了,月后“完稿”两字还能认出。第三行比较清晰是“一九七九年”(月份与后面的字涂得很重,已看不清楚。据原件收藏者说像是“七月”二字)改为“一九八一年三月修改定稿”。稿中引用罗福颐发表在1979年第2期《故宫博物院院刊》上的《中山王墓鼎壶铭文小考》一文。该期杂志1979年5月出版,则此文的改定必在其后。

汤文开篇说:“郭沫若同志在《甲骨文字研究》一书里,把古文字学跟历史学互相结合起来,使问题的研究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他的结论是:中国的十二支是来自巴比伦的十二宫。这无疑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创见。但新中国成立后,郭沫若同志在该书重版序言里又说:‘《释支干》篇所谈到的十二支起源问题,在今天看来依然是个谜。’这说明了任何科学,都要经过无数科学家的努力探索,才能使它逐步接近真理。本文即拟在郭沫若同志的结论之外,从另一个角度对十二支的来源作一番研讨;亦即以‘寅’字作为突破点,对十二支的来源提出一项新的看法,以就正于学术界。”观此,其探究真理的治学态度如何可想而知。

考郭沫若先生《甲骨文字研究》一书(全二册),由上海大东书局1931年5月初版,1952年9月由人民出版社重印再版。其《重印弁言》云:“《释支干》篇所谈到的十二支起源问题,在今天看来依然是一个谜。我把它解释为起源自巴比仑的十二宫,在今天虽然还是没有更好的直接物证,但也没有更坚实的反证。”(“弁言”写于审读汤文之前)1962年11月科学出版社又出新版(“考古学专刊甲种第十号”),《出版说明》云:“本书是著者早期研究甲骨文字的论集,初版于1931年,改订本1952年由人民出版社印行。这次作为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考古学专刊由我社出版,只就改订本校改了个别字,有几处著者加了眉批。一九六二年十月。”1982年9月是书又由科学出版社收入《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一卷出版,《出版说明》云:“收入《全集》的著作在这次出版时,一般采用作者亲自校阅订正的最后版本,进行校勘工作,个别地方在文字上作了修订,除保留作者自注之外,又增加了一些简要的注释。”2008年6月收入北京图书馆出版社《甲骨文研究资料汇编》第六册。港台还有蓝灯出版社、民文出版社、中华书局(香港)等版。由此看来,此书版本甚夥,影响亦甚。从上述郭书出版的情形看,汤文初稿写作前当已读过其《释支干》1952年以前的两个版本。因此他的文章显然是试图在十二支字的学术探讨上再前进一步的。

细揆其内容,则《甲骨文字研究》由《释祖妣》《释臣宰(附:《土方考》)》《释耤》《释》《释和言》《释朋》《释五十》《释岁》《释支干》九篇组成,以《释支干》篇幅最大。从《郭沫若全集》页码编排来看,九篇中前8篇共计135页,而《释支干》一篇即达184页。由此可知这篇文字在《甲骨文字研究》中的分量。我们再来看看《释支干》的结构:一、支干表;二、十日;三、十二辰;四、何谓辰?五、十二辰古说;六、十二辰与十二宫;七、岁名之真伪;八、十二次;九、馀论;十、附录:西纪前二二〇〇年代巴比伦之恒星天图。其中,“馀论”又有十九个方面的内容。结语云:“以上即余释支干之事之大凡也,依余之说,于古今来所存之疑团,大率可迎刃而解。惟事在三四千年以前,所据之资料又至有限,故余亦不敢遽信已说之必当于事实。然此说一创通,其旁证之丰富实若取诸左右而逢其源,将来地底发掘盛行时,或有更显豁之古物出而为余说之左证者,固所企而时待望者之。”其核心观点则为“十二宫起源于巴比伦之说已成为学术上之定论”(第252页),“(十二生肖)汉时西域诸国,仿巴比伦十二之宫而制定之,再向四周传播者”(第332页)。笔者按:郭氏当时没看到后来的出土文献如秦简,已经有以兽、禽纪时了,只是与“十二生肖”略有不同。参见《睡虎地秦简日书(甲)》(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天水放马滩秦简》(中华书局 2009年版)。

说到审稿信,汤炳正也写过一些。如《汤炳正同志关于〈屈原生年考〉一文的来信》(载《社会科学战线》1980年第2期),兹录全信于次:

编辑部负责同志:

寄来陈久金同志的《屈原生年考》嘱审阅。本人对天文历算是外行,但读了文章之后,感到很有创见。因为作者能在前人的基础上提出新的结论,这是首先应当肯定的。至于作者之所以能提出新的结论,主要由于他在推算依据和推算方法上突破了三个传统观念的束缚:

(一)关于岁星超辰问题:当前学术界推算屈原生年,一般都是根据某书岁星纪年的记录,再加“超辰”这一推算方法。例如郭沫若同志等即如此。而陈久金同志则认为岁星纪年法起于战国中期,当时是合乎天象实际的,但这以前或这以后典籍记载的岁星纪年,多系用十二年周期推演出来的,故不存在“超辰”问题。因而,也就(原误作“做”)解决了拘于“超辰”说而造成的推算屈原生年的某些矛盾。

(二)战国时期,楚国是用的夏正,这是屈原研究者几乎一致的看法。例如,游国恩同志等就曾以屈赋中有关时令、季节的诗句作了不少的考证。因而学术界一般都认为“孟陬”是指的夏历正月。而陈久金同志则根据典籍资料与“科学手段”所推算出的岁星位置,认为楚国当时是用的周正,而不是夏正。这也是一个突破。

(三)关于日本新城新藏所推算出的战国朔闰表,当代的屈原研究者几乎都把它作为推断屈原生于“庚寅”日的惟一科学根据。凡是该朔闰表里某年正月没有“庚寅”日,就要排除屈原生于这个月甚或这一年的可能性。例如浦江清同志就曾为此煞费周折。而陈久金同志则能破除迷信,揭示出新城新藏朔闰表的论据薄弱而不可靠,从而冲破了它的束缚,作出新的判断。

这篇文章,能在学术界不断深入探索屈原生年的过程中,提出新的看法,这无疑是极其可贵的。当然,在论据的资料方面能再丰富一些,就更有说服力了。其次,“庚寅”究竟是周历正月的哪一天,如果能作出初步结论,则陈久金同志这篇文章,在屈原的生年、月、日上,就构成了更为完整的体系。再其次,如屈赋《怀沙》云:“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又《抽思》云:“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如果指的是周正,则时令未免过早;而如果指的是夏正,则不仅跟自然现象相吻合,而且跟“孟陬”的提法也一致。这类问题如能进一步作出具体分析,则文章的科学性就更为坚实得多。当然,所有这些,只不过是些枝枝节节的小问题,决不影响全篇文章的学术价值。

汤炳正

十二月十六日

关于此信,汤炳正曾做过说明:“因为我认为,在探索屈原生年问题上的任何创新都是可贵的,建议《社会科学战线》杂志发表这篇文章,并很委婉地提出了我的意见,指出了他文章的不足之处。我的审读意见,《社会科学战线》编辑部决定与陈久金的文章同时发表。发表后,又有了不同的反映。有的青年同志来信说,我扶持新生力量,很受感动。有的同志则说:既然陈久金的文章问题还多,就不应该支持,说我是抱着学者兼长者的态度,迁就了陈久金。”笔者曾致函汤先生说,某人发表一篇屈原生年考证文章,不同意你的观点。他复信说:“屈原的生年月日,是学术上的老大难问题,多有些人参加讨论是有益的。”“学术的发展是无止境的,它要靠一代一代地向前推进,一个人的力量永远不可能穷极真理。所以要尊重别人的不同意见,欢迎大家共同探索,以推动学术的发展。”以上文字俱见《楚辞讲座》第六讲。在给黄中模的信亦说:“我对学术上的老大难问题,一向抱着发动群众、共同攻关的态度,从不想一个人说了算。只要言之成理,我鼓励新颖意见尽量发表。因此,我对陈君的敢于创新、勇于破旧的精神,予以充分肯定。”

说到现当代屈原与《楚辞》研究,郭沫若自是前辈了。郭氏的《屈原研究》1946年7月由群益出版社出版。而汤氏也是差不多这时开始了他相关的研究。其第一篇论文《楚辞》“些”字与苗民祝语之研究》1949年5月发表于梁漱溟主编《勉仁文学院院刊》创刊号上。郭氏的著述汤当全部研读过,他在给研究生上课时曾说:“‘五四’以来研究《楚辞》的大家,有闻一多、郭沫若、游国恩、姜亮夫。”(见《楚辞讲座》第一讲)后来有学者在“这四位”之后又加上汤炳正,称“楚辞研究五大家”。黄中模《现代楚辞批评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7月版)的《内容提要》称,“弘扬了郭沫若、姜亮夫、汤炳正等现代著名《楚辞》专家关于屈原与《楚辞》的正确文艺观”。“2019年屈原与楚辞学术研讨会暨中国屈原学会第十八届年会”在汨罗召开,其邀请函介绍了郭沫若、姜亮夫、汤炳正三位“屈原研究大家”。1953年世界和平理事会曾选举屈原等四人为当年的“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为了呼应这次大会,文化部成立以郭沫若为组长的“屈原研究领导小组”。汤炳正1962年在《文史》创刊号上发表《〈屈原列传〉新探》,1963年在《江汉学报》第10期发表《〈楚辞〉编纂者及其成书年代的探索》,两文皆其代表作,亦是楚辞研究史上的两个大难题,加上这两种杂志在当时皆有名,以郭氏彼时的身份与兴趣或许应读过。我们寄希望以后有新材料的出现,能证实这一点。这才是他们二人真正在学术上的交集。

近代以来,学者们致力于探索中国文化的源头。郭沫若、汤炳正关于十二支的起源说,正是这一探索的延续。可惜二人未能直接对话,没有发展成为十年后(1965年)郭沫若、高二适“兰亭论辨”那样的学术讨论,实在令人备感遗憾与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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