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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托

2020-06-09李健

长江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歌厅海洋

李健

刘文芳怔怔看着悬在眼前的输血管,它像条长长的蚯蚓扎牢在何海洋手臂上。她实在记不清何海洋是第几次输血,真怕这蚯蚓掏空了,稍有不慎就被绷断,那何海洋还怎么打呼噜呢?

血真是救命的好东西。

只见它欢实地源源不断流进何海洋血管。小半袋工夫,何海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便平缓下来,竟睡着了。刘文芳已经很久没见何海洋这么轻松入睡,往常他张大嘴巴才能接上气。“嗞嗞嗞”,她插在屁股后面的手机振动起来。刘文芳不喜欢把手机调成振动,手机一振,心脏都发麻,但铃声影响何海洋休息。

刘文芳掏出手机,是易大普。她皱皱眉头,不想接。易大普又打过来了。刘文芳不由暗骂一句,这个死土鳖。她起身走到病房外,按下接听键。易大普咋咋呼呼的声音钻进耳朵:芳芳,吉总请客,唱歌,我们在十字岭,你把歌厅地址发给我,我们稍后就到。他有点讨好,又有点邀功。

现在?哪个吉总?刘文芳迟疑着,扭头透过门缝看见何海洋头顶的血袋,它像天边还没褪尽的火烧云。

对。我跟你说,吉总可是大客户,他经常请客,请人上“红歌汇”那种地方,消费一千两千眼都不眨。为了请他照顾你生意,我口水都讲干了。

谢谢你啊,土鳖。刘文芳由衷道谢。

握着手机,易大普嘿嘿笑了,这到底是道谢还是骂人呢?不过,只要听到刘文芳说话,他全身便软乎乎,谁让她声音那么好听呢?清脆里拌着辣椒面的味道,即便是骂,也让人打心眼里舒坦。

刘文芳和易大普从小是同学,两人高考落榜先后顶各自父亲的职,从喜鹊镇跨进市重型机械厂当了工人。进厂没几天,易大普闹了天大的笑话。他把同寝室工友的洗面奶当成洗发水,硬生生把人家一支新洗面奶几天洗瘪了。这事传遍生产车间,工友们都取笑他是喜鹊镇来的土包子,连带刘文芳也遭殃。她恼他,送了瓶洗发水到他寝室。易大普红脸接过,讷讷解释,我没仔细看,哪想大男人还用洗面奶?刘文芳又气又好笑,以为个个像你一样?土鳖。从那以后,刘文芳就不叫易大普名字了,“土鳖”二字成了他代号,十几年后重逢,她叫起来仍旧面不改色。易大普并不介意,听见这两个字,只觉莫名亲昵。

放下手机,刘文芳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这两年,多亏易大普,想方設法帮衬她往几个和她有来往的歌厅拉生意,她靠着这几家歌厅微薄的提成才能定期送何海洋到医院输血。

不夸张地说,易大普是何海洋生命线的源头。

唉!刘文芳叹口气。她从未想过,会落到这般田地,她曾以为何海洋和他家是她一辈子的依靠。

进到病房,何海洋醒来了,有气无力地问,有业务?他喜欢把歌厅的生意说成是“业务”,好像这样,心里就瓷实起来。

刘文芳默默点头。

那快去啊。何海洋有点急。一单生意,少说也有三四十块钱提成,十几单就够输回血。他不是没想过早点走,不再拖累刘文芳,但一想到另一头黑暗冰冷的世界,他就害怕,只想紧紧抓住她的手,以免被越来越近的死亡的触须卷走。

刘文芳很为难,你血还没输完,我怕有输血反应。

怕什么?我都是几进宫的人了?有反应自己还不知?不会按铃找医生护士?何海洋攒拢精神坐起。

那好吧。刘文芳诺诺应了,转身往公交车站跑。她也不想黄了这单生意。如果真像土鳖说的,是个手松的主,说不定还会点啤酒、水果、零食之类,那落到刘文芳手中的提成又会多一些。最重要的是,有了第一次就不愁第二次,发展成老客户,妥妥的稳定的长期收入。刘文芳眼前闪现出何海洋黄裱纸般又薄又寡黄的脸,若能多输几次血,他脸色应该会红润些吧?

刘文芳匆匆赶到“天天歌会”,在微信上把位置发给易大普。谁知易大普手机上的那颗红图钉虽然一直反复说已到达目的地,他却硬是找不到“天天歌会”在哪个旮旯里,只好不停地打刘文芳电话。

到了歌厅,刘文芳不慌了。她大声怼易大普,你个土鳖,怎么这蠢呀,找个歌厅,手机都打爆了。说完,拿起麦克风跟着旋律唱了起来,她点的是《我不想说》。

刘文芳虽出身农村,却喜欢唱歌,且音质好,从小梦想当个大歌星,在舞台上光鲜靓丽,被万众瞩目。她长相俊俏,年轻时走到哪都是焦点,男人女人的目光都追着她转。男人眼睛里全是惊讶、欣赏;女人眼睛里则是羡慕、嫉妒。可是,命运这东西谁都说不清。后来,有人叹息,她是小姐的身,丫环的命。刘文芳懒得理别人在背后嚼舌头,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能过一天就算一天。

她拿起麦克风就忘了一切烦忧。

在易大普这,刘文芳说话总是居高临下,仿佛理当拥有无尽优越。也许是习惯了。谁让他曾经死乞白赖追求过她呢?那时她是鸭群里的一只大白鹅,脖子挺得又长又直,怎么看得见地上的丑小鸭?

刘文芳的语气差点让反感在易大普心中破土而出,但他马上把它压下去,又不是头回打交道。十多年了,她对他一直是这种态度,会着这样的牛人,有什么法子呢?若是与她计较,恐怕永远扯不清白。于是,易大普只好妥协说,芳芳,你出来接一下呗。

烦不烦啰!音乐声太大,刘文芳冲着手机吼,没听我正唱歌吗?

她的话穿透空气,传到老吉耳中,他隐隐不快,怎么是这样一个女子啰,男人婆样范。人家替你策人来唱歌,不但不感激,调子还这么高。

唱歌是老吉做东,若他生气变卦,改到别的歌厅,易大普给刘文芳捧场的一片苦心便泡汤了。她本来就目无下尘叫易大普“土鳖”,这样一来,不愈加小瞧他。易大普连忙对老吉说,没什么,我们之间随便惯了,就像我和你一样。

按老吉脾气,早就掉头走了,但他不想拂易大普面子。还有,他对电话终端那个朝易大普吼的女人有点好奇,歌厅里的女人,见了顾客谁不温柔谦恭?这个女人,有意思。莫不是易大普的相好?他意味深长瞄眼易大普。只有把男人搞定的女人才这么有恃无恐。

易大普分明猜到老吉心思。他打着酒嗝说,吉总,别乱想,我和芳芳是一个地方的,以前还是同事。

老吉促狭地笑,我想什么了?

没想就好,没想就好。易大普边说边解开大衣扣子,走了好長一程,身上微微冒汗。

循着刘文芳电话里的指引,易大普和老吉东一脚西一脚,穿过锦天广场跳舞的人群,往东,看到“人人佳”超市,然后,从“人人佳”超市旁边的巷子拐进去,大概百十米,终于觅见“天天歌会”的招牌。

“天天歌会”招牌悬挂在一栋民房二楼的楣头上。刚刚亮起来的路灯,昏黄,无力。一楼墙壁上一只红色箭头彗星一样,拖根长长的尾巴,把方向指到歌厅门口。

易大普愣了片刻,他没想到都哪个世纪了,还有这种歌厅;他也没想到刘文芳连这样的地方都不放过。她到底搭错哪根神经了?易大普喷着酒气,讪讪地像是对老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服了,服了,芳芳不雷死人不甘心。

反倒老吉无所谓地把他往前搡,来都来了,上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楼梯。楼梯呈曲尺形,很窄,上楼下楼人如果在楼梯上相遇,必须侧身互让才能通过。如果遇到胖子,则须收腹缩身,要不两个人就会把那里堵死。一看就知,“天天歌会”过去是普通住房,后来经开门加上楼梯改装成歌厅。

歌厅不大,也就三十来平米的样子。幽暗的灯光下,摆了四张三脚圆桌,一桌可坐五六人的那种。到这种地方唱歌,只要没人包场,花十块钱买杯茶可以坐到曲终人散。除了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只有刘文芳背对着他们站在大厅中央唱歌。没有一个听众,她照样唱得很起劲,很投入,很忘我。

她穿了件迷彩色羽绒服,非常宽松,下面是条百褶裙样的阔腿裤,一迈步,裤腿裙裾般飘动,仙得很。真是人在衣中晃,越晃越时尚。这一身肥大反衬出她身材的曼妙。她跟着旋律轻轻扭动着身子,衣服帽沿上军绿色的那圈不知什么材质的毛便不停抖动,把小巧秀气的脑袋遮了一大半,只剩下高高挽在脑后的丸子头。

易大普和老吉都怔住了。

易大普心里涩涩的,刘文芳竟出没这鸟地方。

老吉很惊讶,他灯红酒绿的地方去得多了,说句不吹牛的话,阅女人无数,却没想到,这寒酸的歌厅竟有这等养眼的。

听到动静,刘文芳终于放下话筒。她本还想损易大普几句,一眼瞥见后边的老吉,便绽开笑脸迎上前。

芳芳,这是腾飞培训中心的吉总。易大普介绍道。

刘文芳把早已准备好的名片恭敬地双手递上,吉总,请多关照。

老吉接过,哈哈一笑,好说,好说。

刘文芳见到老吉笑成弥勒佛的脸,心下轻松,俏皮地一歪脑袋,主动伸出右手,飞快地在老吉掌心探了一下。混迹歌厅,刘文芳有自己的原则,尽量不和男人肢体接触。干这一行,已经被很多男人戴有色眼镜看,如果不小心,会招惹一箩筐是非。

老吉还来不及反应,刘文芳手已抽了出来,他有点怅然若失,不过,总算看清了刘文芳的脸。这张脸果然没让他失望,五官精致,上面没施一点脂粉,可能疏于保养,皮肤略显松弛。刘文芳脸上隐约的菜色让老吉可惜,都说美貌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脸。

刘文芳是个什么料的女人呢?老吉想。

这是家庭式歌厅。刘文芳向老板招招手,她心领神会,给易大普和老吉各泡上一杯绿茶。

老吉爽快说,今晚的场子我包了。还有,给我上两个水果拼盘,两箱啤酒。

老板笑逐颜开。刘文芳不卑不亢说,多谢吉总。

易大普环视一眼歌厅,二十多个座位,如果在靓歌坊或红歌汇,没有上千的费用绝对包不下来,这里却不到三百块钱,加上水果、啤酒也多不到哪去。老吉最近业务频繁,几乎天天安排这种活动。这里既经济,又容量大,音响效果还不错,很适合他。易大普抬眼看看老吉,老吉没有表情,他不像易大普,一丁点儿喜乐都写在脸上。老吉这手,易大普佩服。

易大普和老吉静静喝茶。他们在等人。

刘文芳懂味,不来打扰他们,继续亭立在歌厅中央唱歌,唱了一曲又一曲。唱得热了,索性把羽绒服脱下来,露出里面黑色紧身毛衣,益发见得曲线玲珑。老吉饶有兴致地猜她年龄,她和易大普是同学,按理应是奔四的女人,却丝毫不见肥硕与油腻。她的歌声,少女般清脆悦耳,仿佛见到春暖花开,风和日丽。她一边唱,一边不时向他俩露齿笑笑。

不一会儿,应到的宾客鱼贯而入。老吉请的是易大普的同事们。

上周,有人举报腾飞培训中心违规操作,钻政策空子。这件事原本和易大普八竿子打不着,但培训中心偏偏在易大普所在街道租房办公。易大普接受单位指派前往了解情况,老吉没事人一样,哥们哥们叫着,好酒好菜洗脚按摩唱歌消夜,一条龙全程伺候。易大普没发现什么,心想自己又不是职能部门的人,犯不着被一些吃饭没事做的人牵住鼻子。几天下来,老吉和他反倒成了朋友,和他的同事也成了朋友。趁着周末,老吉说请大伙热闹热闹。易大普瞅准时机推荐了刘文芳。

人一多,刘文芳如鱼得水,轻盈地穿梭在人群里,一会儿帮衬人点歌,一会儿陪男士来首情歌对唱。不过,如果有男人想请她伴舞,便笑着坚决摆手。其实,她舞姿很优雅,在高中毕业晚会上,曾被一个帅气的男生带得整晚没下过舞池。她成了场上的女王。从那时起,她就讨厌别的男人把汗涔涔的手搭在腰间,黏腻、燠热,像条毛毛虫在蠕动。歌厅的男人,各种想法都有,她既不想恶心自己又不便得罪他们,干脆说患严重的眩晕症,不能跳舞。她人俊歌好,渐渐在这种低档的地下娱乐界混出名气。加之结交人缘广泛,歌厅老板都喜欢她,都托她带生意过来,旺场子。

刘文芳歌声温暖黏人,大家夸比原唱还好。她面色酡红,喝了酒般微醺。场子里气氛火热,其乐融融。刘文芳就像歌厅的一抹润滑油,一种催化剂。

老吉眯眼打量眼前,很是满意,他要的就是这效果。刘文芳天生是位优秀的歌者。老吉打开一罐啤酒,笑嘻嘻给众人敬酒。

旁观老吉神色,易大普放下心来,刘文芳不愧是重机厂的厂花,在这小歌厅里带人嗨,小菜一碟。

的确,刘文芳是自带磁场的歌者。

刘文芳她爸原想把頂职的指标留给她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即使她爸硬拖一年才办退休手续,她弟也没到顶职年龄,刘文芳捡了现成便宜。进厂前一天,爸攥着她的手郑重托付,芳芳,明天你是正式工人了,到厂里站稳脚跟,一定记得把弟弄出去。

一想到逃离喜鹊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刘文芳兴奋不已,懵懂又坚决地应承了爸的嘱托。

跨进重机厂的那刻起,刘文芳就发誓要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她狠心把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绞短,变成一道黑色瀑布挂在肩头。她到哪都操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厂里很多人都以为是新分来的大学生。易大普每回找她,满嘴都是喜鹊镇土话,刘文芳就嘲讽他改不了土鳖习性。

下班时,易大普在车间门口堵住刘文芳。她在电工班,他在车工班,上班太忙,没时间串门。

刘文芳不悦地瞪着他,干嘛?正是下班高峰,人来人往,刘文芳不想同事将她跟这土鳖联在一起。

易大普把她拽到一旁,厂里“五一”节搞晚会,欢迎广大职工积极主动参加,你没听说吗?

你怎么知道的?刘文芳反问。

用洗面奶的哥们说的,他调到工会了。

啊?刘文芳听了,眼里满是艳羡,工会是个好地方,清闲,不用穿油渍渍的工作服,能去那,是有关系、有后台的象征。刘文芳、易大普他们想都不敢想。

我陪你找他报名。你唱《我不想说》,震他们一震。在学校时,每逢活动,刘文芳都唱这首歌压轴。

刘文芳犹豫,二三千人的大厂,如果没唱好,糗大了。

怕什么?我听过好几个厂里的人才唱歌,难听死了。你给他们展示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才华。这可是个难逢的机会,没准真被厂领导欣赏,把你调离电工班,到那时,可别忘了我。易大普像夏天树上的蝉,守着刘文芳聒噪。

刘文芳心动了。是金子就要发光,如果真有人慧眼识珠,她就能在厂里出人头地了。

“五一”节转眼便到。

台上的刘文芳一反常态,把黑瀑布又梳回两条麻花辫,略施粉黛,简单的白T恤配一条洗得发白的背带牛仔裤,青春、纯洁,却又夺人心魄。她展开歌喉,一曲《我不想说》征服了台下所有人。她宛如夜空中冉冉升起的星星,耀眼的光芒刺激异性们瞳孔放大,映衬同性们黯淡无光。易大普坐在台下,自豪感油然而生,刘文芳是喜鹊镇飞出的凤凰。

他手掌都拍红了。

刘文芳果真被坐在主席台上的何厂长看中。何厂长矮墩墩胖乎乎,走在路上好比滚着个皮球。他想起儿子何海洋,内心活动开了。何海洋跟他年轻时一个翻版,既矮又小,其貌不扬。何海洋还性格内向,下了班就宅家,也不和异性交往。何厂长想着他的将来,脑壳都痛了。

坐在沙发上,何厂长询问何海洋对唱《我不想说》的女孩印象。

何海洋眼里倏地闪过一丝光,很快就不见了。他淡淡说,不错。

何厂长眼神何其锐利,何海洋眼里的光自然没逃过他的眼睛,他从没见过何海洋对别的女孩闪过光。他当即决定,就是她了。她活泼开朗,身材高挑,有她,说不定子孙后代都不会是矮子。

很快,刘文芳被调到厂办公室当文秘。

幸福太突然。刘文芳内心一派惶恐。她找易大普商量。

易大普酸溜溜说,在我面前你还装,全厂都知道,何海洋看上你了。

刘文芳纳闷,谁是何海洋?

易大普气愤,别装了!何海洋他爸是何厂长,你要当重机厂的太子妃了。

刘文芳这才想起后勤科那个每天如同骄傲的公鸡般昂着脑袋目不斜视走路的小个子。全厂未婚的女职工都对他虎视眈眈,听说给他做介绍的人都从他家排队到厂食堂了。刘文芳从没想过会和他产生瓜葛。

她不以为然说,笑话,他看上我又怎么了?都什么年代了还玩这种把戏。她有男朋友,就是那个带她跳舞的男孩,在北方念大学,两人约定,毕业后他回家乡工作,再也不分开。

这事易大普知道,但他不相信大学生的承诺,大学里优秀的女孩多的是,他禁得住诱惑?易大普相信自己才会抱得美人归,虽然目前刘文芳对他没感觉,还嫌弃他土鳖,但他不怕,她再折腾也抹不掉喜鹊镇的烙印。眼看着她越来越信任、依赖自己,却凭空杀出何海洋。易大普不惧何海洋,但怵他身后的何厂长,那是一根出奇粗大的铁柱子,谁都掰不弯。易大普恨不得抽自己几嘴巴,作茧自缚啊,若不是他撺掇刘文芳上台表演,怎会被人横刀夺爱?

易大普闷闷地说,他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也是你家的福分。你进了他家门,你弟还愁找不到工作?

弟的工作是刘文芳心中的梗。

他没考上大学,在家无所事事。每次回家,爸都催她抓紧点,给弟在厂里谋条路,当个临时工也好。刘文芳不过一个上班没经年的普通女工,哪来那么大的能耐?弟眼巴巴瞧着她,不住舔嘴唇,姐,易大普说重机厂的油渣包子可好吃了,你带几个回来。爸一巴掌扇过去,没出息的家伙,只惦记吃,重机厂蛮多好东西,等姐把你带出去,世面大得很。弟好端端吃一巴掌,心里不舒坦,鼓起眼珠冲爸吼,我都多大了,就知道动手。眼看两人杠起来,刘文芳笑着把话岔开。

能给弟解决工作固然重要,但刘文芳万万不想把自己当成交易的筹码。易大普失神地看着车床上的零件,拿不定主意。

刘文芳一跺脚,走了。

回到电工班,几位同事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她来了,各自散开。刘文芳一眼瞄见调令赫然摆在一捆铜线圈上。她记得清清楚楚,走之前,把它搁工具箱里的。

她拈起调令,恼怒地问,谁动我东西了?

一个男同事仗着平时和刘文芳关系融洽,大咧咧说,芳芳,这么大的好事都不和我们分享,快请客。

同事们一齐起哄,请客,请客。

刘文芳扬着调令,脸上罩着寒霜,我再问一遍,谁把它翻出来的。

同事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她怎么了。那男同事解释,我的试电笔坏了,想借你的用,就……

没素质!不经同意乱翻。

工具箱又没锁。男同事嘟哝,小题大做,你不也经常翻我箱子找工具?刘文芳“没素质”三个字刺疼了男同事,他不屑地回敬,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傍上何海洋了吗?

这话不光刘文芳听见,全班同事都听到了。刘文芳只觉一股热血直往头上涌,抄起墙角的竹扫帚朝男同事冲了过去。男同事没料她会动手,且不论她与何家有没有关系,好男也不能和女斗啊。他远远躲开。刘文芳穷追不舍。男同事没辙,只得跑进男厕所,心想,这下你奈何不了吧?

刘文芳才不管这些,骂一声王八蛋,跟着冲了进去。男同事无路可退,只得双手护住脑袋任由抽打。厕所是开放式的蹲坑,另有几人蹲在那,吓得提上裤子作鸟兽散。

一个“傍”字,把刘文芳对未来所有的期待都击碎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成了怎样的人,让人愤怒的是,她什么都没做,无端被扣上这顶帽子,以后还怎么做人?传到男友耳中,借她八张嘴都说不清啊。刘文芳脑中一片空白,机械地挥舞着扫帚。

没几下,她便脱力了,蹲在地上,“哇哇”哭起来。

調令已下,刘文芳不能再在电工班赖着,但她不想去办公室报到,便让易大普帮着找主任请了一周病假。

她哪也不敢去,躲在宿舍里蒙头睡大觉。闭上眼睛,便看见长舌的女人们对她指指戳戳,别看她模样清纯,肚子里的仔肠可多了,若她不会来事,只看得见空气的何海洋会青睐一个乡下丫头?

刘文芳一脚踹开被子,蓬头坐起来。她憋得慌,好想找个人说说话。她听见自己心脏杂乱地“怦怦”跳动,室友们都不在,就算在,她们也不和她嬉笑打闹了,对她客气而又疏远,很多时候,刘文芳都以为走错了房间。易大普那个土鳖也不来找零食吃了,以前,厂里的食堂就没让他吃饱过。土鳖的小心思她会不懂?可是,她心里被人装满了,钢笔尖大的空地都没有了。男友离她那么远,远得不能把肩膀送过来她当依靠。她多么希望他马上出现在面前,给她力量扎破兜头罩下来的网;或者带她去远方,逃离如麻的纷扰。

楼道里响起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刘文芳侧耳倾听。正是上班时间,谁会来呢?莫不是老天听到了她的祈祷,男友从天而降?刘文芳掐了自己一把,白日做梦!她气恼地重新躺下。

那人径直朝她房间而来。不一会儿,响起了笃笃敲门声,声音不大,坚定异常,好像就是奔她而来,好像算准她就在房里。

刘文芳不耐烦地咕嘟一句,谁呀?趿着拖鞋起身开门,

门开的一瞬间,空气都凝固了。竟然是何海洋。他老熟人一般递给刘文芳一袋红得发紫的杨梅说,听说你病了,我特意到喜鹊镇买来的,开胃。

刘文芳尴尬地僵在那,接不是,不接也不是。喜鹊镇有不少水果,她最爱吃杨梅,他怎么知道的?

何海洋大模大样走进房间,坐到窗前的凳子上,掏出一支竹笛,兀自吹了起来。笛声一响,刘文芳再次惊讶。他吹的是《我不想说》,宛转悠扬,如泣如诉。刘文芳偷偷望了何海洋两眼,他扁平的脸上满是专注、陶醉,还有难以言说的飞扬。不知他本来就会,还是最近学会的。刘文芳不由跟着旋律轻声和了起来。一曲终了,她心情舒畅不少。何海洋接着又吹《春江花月夜》《梁祝》。他跟她想象中的不一样。何海洋吹完曲子,并没多说什么走了。如果不是桌上那袋杨梅,刘文芳都以为是场幻觉,她挨着床沿坐下,耳中笛声缭绕。

不知过了多久,又响起敲门声,莫不是他又折回来了?刘文芳连忙抓了几把乱糟糟的头发,掸掸睡衣,打开门。却是爸带着弟。

你们怎么来了?见到亲人,刘文芳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爸说,听说你病了,我不放心,来看看。

谁瞎说?我好好的。

鬼丫头,这么大事你吭都不和家里吭一声。爸几十岁的人,从来不懂迂回,厂里调你去办公室,你还扮俏,自己几斤几两掂清白,人家争破脑壳都进不了。

刘文芳艰难地咽口唾沫说,爸,这事不要你管,和你想的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小何都和我说了。爸喜滋滋地点了一支烟。

他和你说了?说什么了?刘文芳惊得嘴巴都闭不上,对何海洋的那点好感消失殆尽,这人太可怕。

他昨天去咱家了。多好的伢子,没一点架子,还不嫌脏累,帮着我做了五六百煤球呢。我们刘家祖坟冒青烟了,高攀啊高攀啊。

爸,你别乱说,我有男朋友。

爸“呸”地吐掉嘴里的烟蒂,小安那个心?你趁早死心吧。她妈在镇里到处说,她家儿子以后要去北京,要找城市姑娘当老婆。女孩子家家,让自己值贵点,别把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他妈是他妈,我们是我们。小安的妈一直不待见刘文芳,嫌她不是大学生,配不上她儿子。每回和小安讨论这个问题,小安都用沉默来回答。刘文芳知道这是道难以迈过的坎。

你傻呀!他心里真有你,会许他妈满世界说?他们这是说给我们听的,别再死缠着他。刘家可丢不起这个脸。爸的脸沉下来。

刘文芳悻悻说,反正,我跟何海洋不可能,也不会去厂办上班。

爸一拍桌子,蹭地站起来,你下午再不去厂办报到,我就从这窗口跳下去。你别逼我,既生了不肖女,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些话,好比斧头劈在刘文芳胸口。

弟吓住了,把爸压在凳子上,有话好好说,姐是讲道理的人。

爸清清嗓子,音调低沉了很多,芳芳,你妈走得早,我把你们姐弟俩养大不容易,你有工作了,吃穿不愁,你弟呢?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辈子在地里刨食啊。要是你没办法,我不怪你,可现在多好的形势,人家求都求不来啊。你不能太自私,就算我求你了,为你弟多想想,为我们这个家多想想。爸招呼弟,快,快给你姐跪下。

闻言,刘文芳触电一样弹起,慌忙拉住二人,这跟弟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小何他爸是厂长,替你弟安排工作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刘文芳无语,往事一幕幕浮上脑海,心间悠悠起舞的一只蝴蝶阒然坠地。爸和弟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她怎只顾自己,怎忍心让他们受苦?只要她点点头,就皆大欢喜。她又何苦犟着?有几个女人嫁给了爱情?既这样,折腾又有何益……刘文芳咬着嘴唇一字一句说,我去厂办。

易大普得知消息,黯然神伤,但他理解刘文芳,人往高处走,自然不过。还有,谁都不能只为自己活着。重机厂已没有留恋之处,他平时爱好写作,靠一支笔考进友谊村街道办事处。他走的那天,刘文芳和何海洋正在市里最豪华的酒店举行盛大婚礼。

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从此十多年,易大普和刘文芳再无交集。直到两年前,他在第五大道偶然碰到她,互相交换电话号码,才知她在歌厅拉生意赚提成。她要易大普帮忙照顾生意。易大普不知她经历了什么,她不说,他也不打听,只是一有机会就把朋友往她那带。

快乐的时间易过,歌厅打烊了。老吉问刘文芳住哪,送她回家。刘文芳巧笑着说,哪敢劳吉总大驾呀,我家离这不远,抬脚就到,不麻烦了。

易大普听了想笑,他已经不提送她回去的话了,因为不管在哪家歌厅,刘文芳家都离得不远,压根不想让人送嘛。

客人都走了,刘文芳在老板那借辆自行车,往医院赶,何海洋在等她。

刘文芳蹑手蹑脚走进病房。果然,何海洋正靠在床头“听”电视。刘文芳捉起他的手翻看指甲是否紅润些了。何海洋睁开眼,像做错事的孩子,愧疚地说,芳芳,这次我拖得太久,医生说血红蛋白、血小板太低,担心颅内出血,建议再输两个单位红细胞和两个治疗量的血小板。

久病成良医,何海洋对血液里的各种成分了如指掌。血小板太贵了,一个治疗量一千六百元,两个三千二,还得预约,又要在医院多住几天,虽说有医保,这趟院住下来仍让他俩够呛。

刘文芳抱抱他,不怕,听医生的,卡上还有钱。

何海洋靠向她,把她双手捂在胸口,又骑车,大冷的天,让你受苦了。

刘文芳抽出手,没事,我用热水泡泡。她不能冻着何海洋,他感冒可会要命的,他患的是再障,骨髓缺少造血功能,导致全血细胞降低,白细胞低了,免疫力也低。

洗漱完毕,刘文芳脱掉羽绒服,认真检查衣服弄脏没有,弄皱没有,这是她的行头,买时心疼了很久,如不穿漂亮点,谁会对她感兴趣?衣服还像新的一样,她放下心来,用衣架撑起挂在房顶吊着的输液钩上。刚洗完脸,脸上干干的,绷得怪难受,就像被人拧住了腮帮子。女人年纪大了,不服都不行。想起以前,脸上胶原蛋白充沛,什么都不用擦,依旧面若桃花。刘文芳暗叹一声,变成豆腐渣了。她使劲在脸上搓了两把,便往床上缩。何海洋从枕头底下窸窸窣窣摸出一瓶“郁美净”儿童霜,我在医院超市买的,儿子小时候你不老用这个嘛,说又好又便宜。

接过“郁美净”,刘文芳眼睛湿了,这个老何,总做傻事,让她感动。在何海洋脚头躺下,刘文芳把他双脚煨在怀里,嗅着熟悉的臭脚丫味,无比踏实。他还在,她所有的努力就有意义。

婚后头几年,刘文芳的确过上了好日子。何海洋对她百依百顺,弟也顺理成章进了厂保卫科,只等干几年就转正。厂办的工作是个闲职,刘文芳心情好呢就去晃一圈,心情不好呢就拽着何海洋开车带她兜风。厂里给何厂长配了辆桑塔纳2000,何厂长用得少,成了小两口的专车。每次开车回喜鹊镇,刚进村,乡亲们便在车后跟条长龙。何海洋熄火下车给大家敬烟发糖,大爷大娘、大伯大婶、大叔兄弟唤个没停,哪还是那个不爱说话的何海洋。说起刘家女婿,谁不竖大拇指?人人都夸刘文芳八字好,她爸更是笑得走路都像在云端,打飘。刘文芳无比庆幸,匆促的决定,遇上了爱自己的人。

何海洋的人生轨迹已被何厂长安排妥当,只需照走就是。何海洋不懂技术,何厂长的计划是让他在后勤科一步一步走稳,科员,副科长,科长再到后勤副厂长。没什么比未来可期更让人笃定的事了。何海洋什么担忧都没有,只想好好爱刘文芳,给她最好的生活。

也许他们过早地透支了幸运。没多久,何厂长在一次酒宴上突发脑溢血,撒手西寰。人走茶凉,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厂里制度改革,实行竞聘上岗,两人竟然都没聘上原岗位,得回生产车间。新任厂长在动员大会上说,制度改革,就是要培养能上能下的综合型人才。何海洋听不了他冠冕堂皇的说辞,新厂长以前没少受何厂长挤压,摆明给人穿小鞋。小两口又成了厂里最大的谈资,比他们结婚更甚。何海洋从小被众星捧月,哪尝过墙倒众人推的滋味,一气之下办了两人的下岗手续,每月拿着少得可怜的生活费。他安慰刘文芳,钱虽少,加起来吃饭还是不成问题,再找份工作,日子不会差到哪。刘文芳知道留下也没好日子,夫唱妇随,何海洋去哪她就去哪。几年后,重机厂破产,两人打着政策的擦边球,托人把年龄改大,办了退休。破产企业的退休工资将就能解决温饱。

再就业对何海洋来说是个难题。他没技术,还清高,养尊处优惯了,什么都干不长久。他与人合伙做过生意,开过饭店,跑过车,没一件成功,反倒把家里的积蓄败得所剩无几,整个人蔫头耷脑。婆婆有意见了,何厂长虽然是厂长,留下的东西并不多,她不能把自己的养老钱都搭进去。何海洋什么都干不好,刘文芳本就惶急,婆婆还成天含沙射影说她没给何海洋把握好方向,没起到贤内助的作用,她一怒之下搬离了何家宽敞的高干楼,在东边老城区租了套廉价的小房子。她想,总有一天何海洋会干好的,到时他们就能住上属于自己的大房子。

刘文芳的梦想可能这辈子都是梦想了。没多久,何海洋被确诊为再障,为了给他攒钱治病,她当过超市收银员,推销过化妆品,卖过保险,拉人到歌厅唱歌是近两年的事。这活收入尚可,还能腾出白天的时间照顾何海洋。虽然跟形形色色的男人打交道,但只要把握好分寸,也没什么。

市政府迁往新区,老吉瞄上老市委机关院子,在那里租栋小楼,把腾飞培训中心搬了进去。易大普不知他唱的哪一出,地段偏僻,冷冷清清,怎么做生意?老吉狡黠地眨眨眼,等着瞧好了。易大普伸了个懒腰,关我屁事,这样也好,省得我再帮你擦屁股。

事实证明老吉是个精。

公司办在市委院落里,人们以为是政府搞的,即或不是政府行为,但在政府院里,也有保障一些。因此,来公司参加培训的人渐次增多。更何况,老吉手松,经常叫上院子里那些退职的老同志喝茶喝酒唱歌消夜,和他们混得滚熟。这些老同志虽已退职,但资源丰足,在机关院子里影响力还是有的,一般的小事他们都能帮老吉消化掉。老吉过去生意是小打小唱,自从搬进老市委大院,便顺风顺水。

老吉生意好,大家就有酒喝,难道不是一件高兴的事么?

“天天歌会”成了腾飞培训中心的“快乐大本营”。老吉算盘精,去“天天”既划算又合适,请市委大院里的老同志,还真得去这样的歌厅,接地气,不花哨还怀旧。老人们都喜欢刘文芳,说她是他们的“百灵鸟”。和老人们在一起,刘文芳放松又自在,不用防备什么。

易大普照旧和他们混在一起。他不知一场歌唱下来,刘文芳有多少提成,能不能派上用场,但他知,唱歌时,刘文芳非常快乐,神采奕奕。

易大普在老市委大院附近办完事,顺道拐进老吉公司。老吉已经N次邀请,都被别的事耽搁了。

老吉一见他,连忙把自己的老板椅让出来,夸张地说,领导大驾光临,请,请上座。

易大普忍住笑,在一侧的短沙发上躺下,岂敢,岂敢。

话音一落,两人哈哈大笑。

培训公司窗明几净,井然有序。爱干净是老吉的优良品质,如果下属哪天忘了打扫卫生,他就会发脾气,说这是对工作极大的不尊重。

一杯茶还没喝完,老吉看看腕上的表,开始赶易大普,走,找地儿吃饭去。

急什么。易大普躺得正舒服,他走乏了,想歇一会儿。

我昨天跟老头们约好,下午请他们去“天天”。

下午唱歌?

是啊。老头们晚上出门不方便,喜欢下午去。这样更好,可以把晚上的时间给芳芳腾出来,她能多赶几个场子。你这个老同学对人家太不关心哟,据我观察,她好像很需要钱。

芳芳?易大普一激灵,睡意全消,老吉什么时候也叫“芳芳”了?他叫着自然,亲切无比。易大普酸溜溜说,人家不想让我知道,我怎么关心?

老吉急着出门,他约人从不迟到。他常说,如果主人比客人还晚到,那会显得很没礼貌。要在以往,老吉身上这些东西最让易大普刮目相看,但今天,他磨蹭着就是不想走。下午唱歌,他哪有那么多时间跟着。老吉这人,仗着有几个钱,没少惹风流官司,曾把手下一个女孩肚子搞大,女孩哭哭啼啼,无法了难,易大普出面当和事佬,老吉花了大把钱,女孩才打胎。老吉这么替刘文芳着想,别不是有什么企图吧?

老吉没听出易大普话里的别扭,他搡着他,要关心还不容易?下午那班你别上了,一起去“天天”。

易大普果然编理由请假跟了去。

刘文芳在歌厅里等着他们。

老爷子们陆续到来,刘文芳亲热地唤着张叔、王叔、李叔,给他们张罗茶水、点心。老爷子们也“芳芳,芳芳”叫着,就像叫家里的孩子。看见老爷子们,刘文芳想起何厂长,何厂长在世时对她就像对女儿,惹得她爸老在村里显摆,比亲爹还亲。刘文芳喜欢这种感觉,有点信任,有点亲近,还有些许宠溺。她也懂老人们,用心记住每位老人的喜好,张叔《咱当兵的人》、王叔《打靶归来》、李叔《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每个人的必唱曲目,都已点在歌单里,只等他们拿起麦克风。

看刘文芳忙得差不多了,老吉走近她,不由分说牵住她往舞池拖。刘文芳没料他来这手,唱很多场了,老吉一直彬彬有礼,不像别的男人有意无意在嘴皮上占女人便宜,她早放松警惕。等刘文芳反应过来,已被他霸道地握紧右手,另一只手顺势揽在她腰上,稍用力就把她的身子扳正,随即跟着音乐迈开步子。他一气呵成,片刻犹豫的时间都没留。

刘文芳身不由己跳了起来。

幽暗的光线让她眼前一阵眩晕,她挣扎着想摆脱老吉,却怎么也挣不脱,只好在莫斯科郊外的月色里飘荡。她已经太久没被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搂在怀里了。这感觉陌生又熟悉,她恍惚回到高中毕业晚会上。这男人身上的力量让她害怕,又让她向往,如果能够,她真想在他的肩头靠一靠。何海洋从来不和她跳舞,他比她矮一截,挽着他就像挽着个小弟弟,他孩子般依赖她,她是他老婆,也是他老妈。她不想当人的老妈,只想累了时有双肩膀可以依靠。她不是没想过逃,可怎么逃?逃向哪里?她逃了,他还能活吗?既嫁了他,就起朱楼是他,楼塌了也是他。当街的窗户有缕阳光穿透厚厚的窗帘照在刘文芳脸上,她猛然清醒,前一刻的脆弱使她羞愧无比,她用力推开老吉,不声不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老吉并不恼,笑眯眯跟了过来。

这一幕,易大普瞧得清清楚楚,他说不清什么滋味,于他而言,刘文芳是心头的朱砂痣,不管是在重机厂还是一起唱歌,他连手指甲都没碰过,生怕冒犯。可老吉!易大普端起啤酒,灌了一大口把瓶子重重礅在桌上。声音有点大。刘文芳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土鳖,你发神经啊。

易大普咧嘴笑笑。

人还在公交车上,微信上已收到“天天”老板发来的提成红包。刘文芳有点意外,下午场,老吉竟也按晚上的标准买单。歌厅有不成文的规矩,下午场收费比晚上优惠很多,唱歌时,她还想老吉若以后都下午来就惨了,现在看来,不用担心,少不了。正好,晚上她可以赶别的场子,收入还多些。世上哪有这样的傻子?能省的怎么不省?被老吉握过的手又发烫了,刘文芳不愿多想,她在家前一個站跳下车,这里有个菜市场。医书上说新鲜鸭血用热酒送服可以补血,适合失血血虚。刘文芳隔天就去市场买一碗,但何海洋死活不按书上的来,他振振有词,茹毛饮血,不成吸血鬼了吗?刘文芳只得蒸熟他吃,希望奇迹发生。日子久了,只要她一到,杀鸭子的大姐就会把用保鲜袋装好的鸭血递给她,不要钱,只挥手让她走,妹子,家里有病人吧,刚接的,快回去趁热喝。大姐的好,刘文芳只能欠着。刘文芳脚下生风,她想在大姐那买只鸭子,她没别的报答,下午的进账是额外之财,那就痛快分享,当作庆祝。

大姐正准备收摊,颇为抱歉说,妹子,昨天你来了,我没想今天你还来,没留鸭血。

姐,给我挑只鸭子杀了,这几年没少给你添麻烦,真不好意思。

屁大点事,别放心上,人活一场,谁没难处。大姐说,鸭子就别杀了,花那钱干吗,明天我留鸭血就是。

姐,杀吧。

好,杀。大姐不再客套,利落地捉只鸭子,割喉、接血、褪毛。刘文芳陪着她闲聊,天色还早,怎么就收摊呢?

我家隔壁老刘的小店盘掉了,剩套做元宵的机子,才用一年,他舍不得转别人,邀我看看。

做元宵还要机子?刘文芳心里一动,问。

那当然。老刘一天卖好几百斤呢,用手哪忙得过来。大姐善谈,滔滔不绝讲着,卖元宵利润还行,多时能对半开,老刘每年赶节都能小赚一笔。

刘文芳飞快地算了笔账,一斤十块钱,一天两百斤,一天能赚一千块钱。如果还卖多点呢?卖五天呢?七天呢?刘文芳一直想存点钱带何海洋到大医院看病,可钱就像捧在掌心的水,总聚不拢。她兴奋起来,试探着问,机子贵吧?

不贵,让给我,他说给个意思就行。妹子你看,我这摊子够忙,哪有时间卖元宵,可人家是好意,那我就看看呗,自己不用,转别人也行。

姐,让给我吧。

大姐从头到脚看了刘文芳几遍,摇头说,妹子,你怎么干得了那粗活。

你们能干,我就能干。

一套设备,老刘只要了刘文芳原价的一半。刘文芳在他那蹬了辆买菜的三轮车,把元宵机、磨粉机一古脑吭哧吭哧装回家。

何海洋输血没多久,精神头足,做好饭菜等着刘文芳。

把元宵机磨粉机安顿好,刘文芳直起腰,拍拍手说,老公,今天有喜事,咱加个菜,当归炖老鸭,你稍等。

什么喜事?你把这些弄回来干什么?只要刘文芳高兴,何海洋也高兴。

这是元宵机,咱们做元宵卖。刘文芳在厨房里大声回答。

卖元宵?何海洋激动起来,我也能。

行。刘文芳笑盈盈拖长声音说,你守着机子摇,我出去卖。

想到自己能帮上刘文芳,何海洋胳膊绷紧了,好像不再软耷耷,久违的力气又回了身上。

热气腾腾的当归老鸭汤端上桌,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何海洋凑拢深吸几口,这是来自芳芳的味道,家的味道,谁都不能和他争抢,死神也不行。

刘文芳返身回厨房端出两大杯红糖糯米酒,洁白的糯米酒糟随着琥珀般的液体在透明的玻璃杯里荡漾,香甜沁人心脾,生活如此让人眷恋。何海洋接过酒杯,芳芳,跟着我,你受累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一家门,再苦再累我都认。

何海洋哽咽了,芳芳,对不起。

又犯傻了是不是?来来来,我们干一杯吧。

清脆的碰杯声响起,落在餐桌上,落在凳子上,落在满是黄渍的墙上挂着的巨大的红艳艳的中国结上。

 十

过了年,眨眼是元宵节。做元宵成了刘文芳心中的头等大事,唱歌退到第二了,因为唱歌她驾轻就熟,做元宵却还一窍不通。刘文芳认真请教老刘各种程序,又在网上下载摇元宵的视频看得滚瓜烂熟。既没经验,又没人手帮忙,她赶着提前做准备。螺丝壳大的屋子里堆满糯米、花生米、黑芝麻、白芝麻、白糖、打包盒。一有空,她就磨粉、磨馅,用大布袋装好。何海洋伸手帮忙,刘文芳阻止,快到一边休息。

何海洋不听,继续往斗里一瓢瓢倒米。这点活都干不了,活在世上还有什么用呢?

刘文芳想抢掉瓢,抬眼看见他脸上的坚毅,柔声说,累了就歇歇。

何海洋干得正起劲,芳芳,我知道的,真的,一点都不累。

磨粉机“咣隆隆”不知疲惫地转着。

老吉电话来了,吃了火药般不客气,刘文芳,你有别的帅哥约,就别答应我,老爷子们晾在这半天了。

刘文芳一拍脑门,忙不迭道歉。昨天老吉跟她约好,说请老头们去“天天”,唱完这回就安心放假过年,明年再见。她起床后忙着磨粉,忘了这茬。她连忙换衣服赶到“天天”。老爷子们“哗啦”围上来,七嘴八舌说,芳芳,你不在,一点意思都没有。芳芳,你是不是嫌弃我们这帮老头了?芳芳,这首歌硬是要和你唱才有感觉。刘文芳费了番口舌把他们安抚好,来到老吉身边坐下。老吉拉着脸喝啤酒,桌上已有好几个空罐子。

易大普嘻哈着打圆场,芳芳,吉总眼睛都望长了,你快跟他合唱个“刘海砍樵”。

刘文芳不知怎么开口解释。老吉最瞧不起不讲诚信的人,她也讨厌这种人,一不留神,她犯了这种错。若他真生气以后不再来,她认了,但该罚的仍得罚。刘文芳打开一罐啤酒,略一迟疑,仰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她又破了戒,在歌厅,她从不陪男人喝酒。老吉的脸色缓和下来。

易大普松了口气。刘文芳向他开炮了,土鳖,就知道喝马尿。我没来,你帮我负责招待吉总和老爷子他们啊。

易大普叫冤,凭什么?我也是客人,又不是服务员。

什么客人,你和我一样,是个托,我是歌托,你是我的托。

托?歌托?这称呼真新鲜。刘文芳靠给歌厅拉客赚取回扣,说通俗点,的确是个托儿。可易大普跟她不一样,虽然在她眼里是土鳖,却是别人艳羡的公务员,她怎么把他和她混为一谈呢?易大普想和她理论一番,细细想想,又觉她说得没错,他四处找人捧她場,不是她的托是什么?“托”这个词如今越来越时髦,几乎各行各业都有“托”,有的“托”还真是神通广大。易大普劝慰自己,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别计较罢。

一听这话,老吉怪怪地溜眼刘文芳。装模作样的女人他见多了,谁会坦然承认自己是托?老吉相信自己眼力,虽不一定鹰一样犀利,至少刘文芳这样的女子在他眼里,无处遁形。刘文芳着装干净,头发却凌乱,还灰扑扑的。他否定她在陪别人的臆测,也为自己对这种臆测捎带的狂躁感到可笑。

刘文芳碰到老吉眼神,不慌不忙避开,理理头发,编了谎言说,刚刚在家里搞大扫除,所以来晚了。

老吉不信,大扫除落下的灰应该是黑污的,刘文芳头发上却像下了层淡淡的白霜。还有她抓头发的手,明显比以前粗糙了。她到底在干什么?这个谜一样的女人。

好不容易挨到散场,刘文芳场地都没清理,火急火燎走了。她害怕何海洋犯犟,没听话,累倒在家里。

老吉谎称还有点事,托易大普租车送老爷子们回家。

他发动车子跟上刘文芳坐的3路车。公交车摇摇晃晃往城东方向开了几个站,刘文芳下了车。老吉却让红灯拦住,等他过了红灯,刘文芳已消失在横七竖八的巷子里。

十一

刘文芳的元宵摊开张了。

她花了不少心思创新,不光做了梅山传统的黑、白芝麻馅,还试着做了少量草莓馅、腊肉馅、牛肉馅元宵。

摆摊地点她早就侦察妥当。她住的小区虽然老旧,却在老城区中心,小区旁有条老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刘文芳找块空地,支了两张条桌,把打好包的元宵一盒盒摞整齐,小山一样。刘文芳试着叫卖,连张几次嘴都出不了声,怪难为情。好在她雪白的工作服和帽子在乌泱泱的人群里格外醒目,用不着吆喝,摊前慢慢围满了人。半天工夫不到,一百斤元宵只剩一些残屑。

她兴冲冲骑车回家,把一叠钱拍到何海洋手中。何海洋不相信问,这么早就卖完了?

刘文芳得意地点头,今天我们加量做两百斤!

何海洋寡白的脸上泛出丝红晕,那快吃饭,吃完饭就动手。

我还要去复印店把手机二维码打出来,很多人问可不可以微信付款。

好咧。你去,我先磨馅。

从中午一直忙到凌晨,两百斤元宵才做好,刘文芳腰都直不起来了。不管她怎么催,何海洋总不肯睡觉。头晕厉害,就在沙发上靠靠。他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受累?要不是为了他,她怎会十几个小时,屁股都没挨过凳子?趁着天还没亮,何海洋催促刘文芳抓紧时间睡三个小时,白天还要打硬仗。刘文芳和衣倒在沙发上,不一会儿响起均匀的鼻息。何海洋从卧室抱来被子帮她掖好,自己在她脚头蜷下,像只瘦小的猫。他并不介意,有她的地方就有温暖。

卖元宵很顺。顾客们口口相传,说刘文芳的元宵馅多皮薄,入口丝滑、软糯,唇齿留香,特别是牛肉馅、腊肉馅的,别有风味;还有人开玩笑,说她是“元宵西施”。送走一大波顾客,刘文芳坐了下来。冬日的太阳毫不吝啬洒在她身上,摊位上,桌上卖剩的元宵亮晃晃的。

刘文芳琢磨开了。

今天才正月十一,离元宵节还有四天,离节越近,销量会越好。昨天差不多一个通宵才做出二百斤,继续下去,她扛得住,何海洋扛不住。他倒了,得不偿失。刘文芳对何海洋说,我们请帮手?

何海洋提醒她,芳芳,别一口想吃个胖子,咱卖多少,做多少。

天天卖到脱销,老公,太可惜了,如果有货,再卖二百斤都不成问题。

元宵节一年才一次,刘文芳不想错过。她请了两个帮工。他们做,她卖,何海洋打下手。

添了帮手,刘文芳轻松不少。销量却没想象中的飙涨,何海洋有点担忧,芳芳,悠着点吧。

不怕。老公,你不知道,我在超市当收银员时,年前那几天,买东西的人都疯了,好像钱不是钱。元宵节人人吃元宵,不愁卖。

過个年,把人都憋坏了,不是亲戚来拜年,就是一大家子去亲戚家拜年,好不容易熬到十五,陪父母吃完午饭,老吉溜之大吉。他在滨江路接上易大普,说放放风。

车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兜了几圈。易大普不乐意了,吉总啊吉总,再坐下去,你得赔我条新裤子,我屁股上磨出洞了。

老吉不示弱,你那裤子,早就露屁股了。天天坐在电脑前写写写,屁用都没有。

斗嘴之间,易大普发现到了老城区。老城区又脏又乱,多少年没来过,这老吉,发哪门子神经。

十多天不见刘文芳,老吉的心好似有人用指甲在挠,不能安生。他来这儿几回了,希望偶遇刘文芳,但都无功而返。他大可打个电话约唱歌,可他不想打扰她,女人家,过年迎来送往,不少的活路。十五,梅山俗称过小年,过完小年,年就算过完,刘文芳该重出江湖了。老吉就能见到她,可不知怎么还是拐到了这。他记得这里有条老街,小时候他在山上摘了金银花送到老街上的中药铺换学费。不知那中药铺还在不在?

老吉泊好车,走,逛逛去。

有什么好逛的?

亏你还是捉笔的,老地方才有文化,有历史,你不来感受,可就被历史抛弃了。

易大普拖拖沓沓跟在老吉身后。

小心翼翼走过一家面馆前油滑的路面,两人来到街口开阔地带。老吉四处睃巡,有感而发,几十年了,还是原来的样子。猛地,他闭了嘴。他们右前方有个元宵摊,背对着坐个女人,蔫蔫的,但丸子头倔强地从帽沿下钻了出来。多么熟悉的感觉。刘文芳的丸子头!与此同时,易大普也看见了女人。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走了过去,异口同声说,老板,买两盒元宵。

听到有人买元宵,刘文芳转过身子笑脸相迎。

可是,笑容却像冬天的水一般板结在她脸上。刘文芳感觉全身骨头都被抽出身体,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她真想像泡牛屎一样摊在地上。前天和昨天,她和两个帮手紧赶慢赶,做了近一千斤元宵,为的就是应今天这个节。谁知她的贪心让老天爷看不惯了,原本火爆的生意竟索然冷清,节都快过完了,还有一大半元宵堆积在家里没卖出去。刘文芳恨死自己了。设备成本、原料、没日没夜的辛苦还有帮工工资,全落在山一样的元宵里。刘文芳欲哭无泪,辛辛苦苦回到解放前。怪谁呢?

片刻尴尬,刘文芳反应过来,没什么难堪的,不偷不抢。她大方地和两人打招呼,两位老总,到贫民窟视察工作来了?

老吉和易大普不知怎么作答,一味讪讪傻笑。

刘文芳麻溜拣了几盒最贵的牛肉馅元宵,装进二个袋子,分送他俩。说,这是我亲手做的,味道可好了,拿回去尝尝鲜吧。

十二

许是累着了,许是忘了吃药,许是心疼没人要的元宵,何海洋又犯病了,身上一片片紫红色斑块,这是出血的征兆。社区医院不敢收治,建议刘文芳送市中心医院,那里的血液科医疗水平在全市处于领先地位。

中心医院的费用比社区医院高得多,钱从哪来?卖元宵非但没落下钱,反而搭进不少。医生在住院证上龙飞凤舞写着暂交一万元。天哪!一万块!她哪拿得出一万块呢!自从何海洋患病,刘文芳就像山林里被猎枪追赶的小鹿,跌跌撞撞往前跑。她只有一个心思,能跑一天是一天,能跑多远是多远。可现在区区一万块钱就要把他的生路切断,她不甘心。

无奈,刘文芳拨易大普电话,大普,你手头方便吗?

刘文芳唤“大普”,易大普身上好比爬满了蚂蚁,早已习惯她的嚣张,话风突变,让人又毛又麻。一定遇到难处了吧?不然,她不会向他低头。易大普着急地问,芳芳,怎么了?

你转一万块钱我应急,我有了马上还你。世上事最难在开始,只要打开头,后面就容易了。刘文芳简短说了何海洋的病情。

易大普埋怨她怎么不早讲。

有什么用?博你同情还是看我笑话?刘文芳又冲起来。

易大普生怕惹恼她,连忙在手机银行上把钱转了过去,想到她凄凄惶惶在收费处等钱,他的心一阵紧。

电脑敲不下了,易大普上了去中心医院的公交车。临行,他想买点营养品,转而改变主意,把钱包里的两千块钱塞进一个红包。

到了病房,易大普才知现实远比想象可怕。何海洋像颗干瘪的橄榄缩在病床上,如果不细心,可能不知床上还有人。他露出苍白的脸,和白色的枕头并没多少色差。

何海洋神情萎靡,见到易大普,分外惊喜,挣扎着靠向床头想坐起来。易大普快步上前搀扶他躺下。他在他手上,风筝一样轻。安慰鼓励的话多余,易大普搜肠刮肚翻出些过去在重机厂的趣事,憔悴的笑容屡屡飞上何海洋眉梢,他忆起了曾经的意气风发。刘文芳也笑着,人生如梦,谁的今天、明天天天如昔呢?

三人共事几年,熟悉的人事加在一起,一时半会儿扯不完。易大普重提当年暗恋刘文芳的糗事。

刘文芳摇摇头,那时年少轻狂,没想人生会出现这么多变数。

的确,同事们有的卖菜,有的捣弄黑的,各奔东西,那些旧时光还有什么可怀念的呢。易大普有些伤感。

病房悄然安静下来。易大普恨不得把嘴缝起来。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前几天也在卖元宵。他自觉无趣,起身告辞。

刘文芳送他下楼。

血液科长长的走廊阴森晦暗,不知打哪吹来的风,背上凉飕飕的。易大普斟字酌句问刘文芳,老何的病还有别的办法吗?

刘文芳低头缓缓说,有,骨髓移植。医生说国外移植成功的有百分之八十几的人可以无病生存多年。

那试试啊。

刘文芳黯然神伤,垮腰塌肩长叹一声,怎么试?几十万呀,卖了我也值不了那么多。我一个女人,有什么办法?只能对付一回是一回,能活多久看他的造化。她说着说着声音颤抖了,双手插进裤兜,怕冷似的缩着脖子。

易大普抑制住想抱住她的冲动,他知道她此刻最需要一个温暖的拥抱,但他的肩膀不够那么强大啊。他说,找亲戚朋友先垫着,以后慢慢还。

大家都不容易,找谁借?我爸、婆婆都老了,我们非但不能照顾他们,反而尽给他们添堵,真是不孝啊。

老吉!易大普脱口而出,老吉手頭宽松,找他。

刘文芳断然拒绝,不!非亲非故的,我不想欠人家这么大的人情。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拗。

不,你不懂,大普,女人借钱总要量力而行。

易大普无语了。他掏出口袋里的红包,拉着刘文芳的手,真诚地说,芳芳,我没出息,帮不了你大忙,这是我的心意。

刘文芳手像块冰,她默默收下红包。

十三

老吉换了台新车——奔驰。

他摸着方向盘,感觉比过去的“现代”好使多了。全自动带导航,无论是驾驶室,还是后座空间,都那么相宜,养眼。他第一时间向易大普报告大好消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放在以往,易大普说不定扔下手头的事跑去沾喜气,可他想起刘文芳,感慨万千,几家欢喜几家愁。他不想扫老吉的兴,扬声说,豪车呀,热烈庆祝。

老吉想也没想说,去“天天”。

撞见刘文芳卖元宵后,老吉就没约她唱歌了,不是不想,是不敢。刘文芳身上有股劲,让人又敬又怕。她那么难,却从没在他身上多要过一个子儿,让她买零食水果,她都适可而止,绝不把他当冤大头,找回的零钱也会一分不少交给他。他有心不要,又怕伤她自尊。他常常想起刘文芳昂在脑后的丸子头,那么高,像朵骄傲的黑玫瑰。借着买新车的机会,到“天天”唱歌,她会拿到提成,提成是她应得的,理直气壮。

何海洋还在医院,刘文芳有心情出来唱歌吗?易大普很想告诉老吉实情,可她逼他发了誓说不跟老吉吐露半个字,她不想世上又多一个可怜她的人。易大普只好说,哎呀,“天天”,级别太苕了吧,换个好点的地方。你就阔绰一回,一百多万的进口奔驰都提回来了,还在乎唱歌这几个小钱么?

天天音响不错,老板也随和,去“天天”。老吉不容置疑,他问易大普,你在哪?

办公室。

我的个爷,礼拜天,窝办公室干吗?老吉心痛地说,这样吧,你叫芳芳,我先来接你,然后接她,让你们尝尝坐奔驰的滋味。你现在下楼,我几分钟就到你楼下。

易大普只好拨刘文芳电话,没想她一口答应,只不让接,她在“天天”附近的农业银行门口等着就好。

奔驰缓缓滑行至刘文芳身边。好家伙!豪车就是不一样。线条流畅,车身闪闪发亮。刘文芳懂车,何厂长还在时,她就考了驾照,以为迟早能买私家车。刘文芳心里痒痒的,真想坐进驾驶室,去没有尽头没有羁绊的原野上疯狂一把。

他们仨走进歌厅时,老吉约的人先到了,已在K歌。老吉点了两件啤酒,每人顿一瓶。他又托刘文芳买些水果、零食下酒。刘文芳没忘给老吉买一大袋瓜子,她想不清大老板怎么也像女人一样爱嗑瓜子,一嗑一大堆,她是女人都不行,嗑几粒舌尖就会起泡。经过泊在路边的奔驰时,她停下来,惜爱地抚摸着车身,又把身子靠了上去,陶醉地眯了一会儿,接着把手窝在嘴边,打了声响亮的唿哨。路人看着她那模样,以为是豪车主人,羡慕地行注目礼。这感觉他妈的太好了!

老吉兴致高,一个劲找人碰啤酒。连干四瓶,他胆子大了,又揽住刘文芳跳舞。这回刘文芳很乖,和他配合默契,在他怀里轻盈、柔软,老吉像在云端徜徉,曲不终,人不散,人生得意须尽欢。

时候不早,唱歌的人一个接一个走了。老吉走路东倒西歪,怎么开车回家?

易大普头大了,他不会开车,谁送老吉?老吉一个劲嚷没醉,就算开到北京都没问题。

刘文芳不假思索说,我来吧,有时客人醉了我也代驾。

好好好。老吉喷着酒气踉跄着靠拢她,芳芳送我,芳芳送我。他倒在刘文芳肩上走不动了。刘文芳和易大普一左一右把他搀扶到车上。夜深人静,展眼望远处,高楼上已不见灯光,只有路灯昏睡。

送到老吉家楼下,他把车钥匙塞她手里,芳芳,晚上打车太贵又不安全,你开车回去,顺便送送大普,明天把车送过来就行,不送也没关系,我要用车你来接我。

刘文芳推辞不掉,只好接了钥匙。第二天上午,她早早连车带钥匙归还老吉。老吉过意不去,对她说,芳芳,家里需用车你来开就是。刘文芳一手插裤兜,一手直摆,快步离开。老吉不知道,她裤兜里的手正紧紧攥着一枚刚刚在4S店配备的钥匙。

自从刘文芳代驾,老吉放心大胆喝酒,常常分不清东南西北,还趁机在她柔软的肩膀上赖一赖。刘文芳对奔驰的性能一天比一天熟悉,就像自家的车一样。

市委大院一个老爷子透露信息,说市里公开招录500名交通警察。老吉反应敏锐,立即捕捉到发财机会来了,着手举办公务员考前辅导VIP班。这种培训班,因为请的多是出题或者是阅卷老师授课,收费很高,大有赚头。经过培训的人员百分之七八十能过,加之老吉的培训中心在市委机关院内,学员一点也不担心受骗上当,愿意花钱。

朋友多了路好走。

作为回报,老吉又请老爷子们到“天天”K歌。老爷子们眼巴巴盼着刘文芳。

没料,唱了一晚上,她不但人没来,连手机都呼叫转移了。易大普和老吉嘀咕,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呢。

歌厅打烊,易大普和老吉肩磨肩走在巷子里,空气中薄雾弥漫,好像捎带着欲望,还有不知来处的企图。老远,老吉猛然发现巷子口泊车的地方空荡荡,奔驰不见了。两人慌了神。

老吉惊慌失措和易大普去派出所報案。警察说丢车那一带没有监控,破案有难度,请老吉要有耐心。老吉频频点头。他太大意了,一直忙,忙得给车装GPS的时间都没有。老吉苦苦思索是谁轻而易举把车偷走了呢?突然,刘文芳眼睛里那抹淡淡的几乎被忽略的忧伤闪现在他眼前,他“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又“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怎么能这样想芳芳呢。

车丢了,刘文芳也不见了,她像水中分解的氧气融入空气,踪迹全无又无处不在。老吉丢了魂一样,时不时跑到“天天歌会”,不再唱歌,傻傻地一坐就是一晚。他想她说不定又在做像卖元宵一样的事,因为怕他们瞧不起,所以玩消失。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易大普转交老吉一份快件,里面装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竟然是刘文芳寄来的!她万分抱歉,说奔驰被她卖到广州了,所得钱款一部分给何海洋交了骨髓移植的费用,他配型成功了。余下的她都存在那张卡上。只要何海洋在北京协和医院做完移植,她就回来,去公安局投案自首。欠债她一定会分分钱还清。

捧着信,老吉喃喃自语,怎么不早说呢?怎么不早和我说呢?良久,他收起卡,冲易大普说,走,我们到派出所把案撤了……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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