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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子》的“文化元典”气质

2020-06-01马世年

博览群书 2020年5期
关键词:诸子韩非法术

韩非是先秦诸子中一位风格鲜明、个性独具的思想家。其思想之冷峻、深刻、犀利乃至偏执,特别是他对于极权与专制的推重,对于法、术、势及权谋之术的强调,以及他关于人性之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理解,2000多年来既为统治者所讳言,并屡遭批判,却又被暗中奉行,实际上成为专制统治的重要手段。这当中自然也有着“污名化”乃至于“恶名化”韩非的缘故——历史上因为对于专制集权的极度不满而迁怒于韩非,从而使其备受诟病。不过,即便在批判声中,依然有许多对于韩子思想的充分肯定,甚至被尊为“圣人之论”“圣人之术”。正因为如此,韩非的思想学说对于中国历史与文化的作用至为巨大,尤其对传统的政治思想与政治实践影响深远,其意义甚至不在儒家之下。缘此之故,韩学也蔚然为“世之显学”,研究者代不乏人,研究成果也非常丰硕。《韩非子》集法家思想之大成,对中国古代制度、思想、文化和文学等都产生了重要影响。时至今日,学术语境发生了深刻转变,如何更为客观、深刻地认识和评价《韩非子》与整个韩学思潮,也就成了新的语境下必须面对和亟待解决的学术命题。本组文章即从韩非的思维方式、人心之论、孤独感以及《韩非子》的文学气韵等多个层面,重新理解《韩非子》,从而勾勒出现代视野下韩学的别一种面貌。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马世年

春秋戰国是我国历史上大变革的时代。周室东迁之后,周天子地位日渐衰微,诸侯力政,天下大乱。当此之时,诸子并起,各种学说应运而生,学者们各著书立说,议论政治,关注社会,思考人生,并且相互辩驳,以期达到改制救世、“救时之弊”的目的,从而在思想界呈现出空前活跃的局面。这就是我国历史上所盛称的“百家争鸣”。表现在文学上,便是诸子散文的勃兴。从根本上说,诸子著述是属于思想史的作品,不过,诸子之书在深刻阐述思想、论说道理的同时,表现出了浓厚的文学性,因而在文学史,尤其是散文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

从文学的角度看,先秦诸子“九流十家”所体现的,正是对诸子散文的风格、体制、流派等文学性的认识——儒、墨、道、法等不同学术派别的文章显然有着各自鲜明的个性特征,因此,十家派别其实也是对不同风格、不同流派的文章所作的归类与总结。诸子十家当中,影响较大者当属儒、墨、道、法、纵横诸家,而《韩非子》尤其为先秦诸子的殿军之作,不仅是先秦法家的集大成,在整个诸子当中也具有集大成的意义。

《韩非子》写成于战国晚期,而编集与成书则在韩非二次使秦(前233)遇害之后,大致是经过两个阶段才完成的。《汉书·艺文志》著录“《韩子》55篇”,与今本相同。看来此书在编成之后变化不大。今本55篇绝大部分都出于韩非之手。个别篇章如《初见秦》《存韩》之后一部分等则是混杂进来的他人篇章;卷末《忠孝》等篇疑为后学之作。韩非的思想,主要是融汇了商鞅“明法”、申不害“任术”,以及慎到“乘势”的学说,并且吸收了老子、荀子的一些学说,主张任法术而尚功利,信赏必罚,排斥仁义,反对复古,主张因时制宜,所谓“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五蠹》)。其中尤以“任术”为核心,强调君主集权,因而历来被专制统治者视为不传之秘与不二法门。文艺思想方面,他重质轻文、强调实用,是一个功利主义者。从思想上看,这些无疑都是很偏激的。然而,韩非却很善于著书,非常重视语言的表现力与文章的感染力,其思想的表达透辟犀利,从文章学的角度说,已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其论说事理峻切激越、犀利峭拔,文章形式多样、众体兼备,在诸子散文中别具一格。

《韩非子》的文学性,首先在于论事说理的严密透彻、犀利峭拔上。大约是因为韩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的缘故,他很擅长于思考,因而在说理时喜欢把道理说得很透辟。因此,他的文章讲究逻辑、条理清晰、层层推进,具有很强的说服力。长篇大论《五蠹》《显学》等文如此,即便篇幅短小的《说难》《孤愤》等也是如此。譬如《说难》的一节: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显弃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

条分缕析、反复呈说,详尽讨论了“说之难”的各种困难,在对人情世故的洞察之中,显现出作者思维的细密性来。这样的例子在《难言》中也有所体现,其所列12种不同的言语方式及其弊病,分析细致入微,直可看作是对游说言辞所作的理论总结。而在“说难”“难言”的反复慨叹中,也隐约流露出对于言论自由的向往。至于《亡征》这样的奇文,一连举出47种亡国征兆,每一种都以“可亡也”作结,“不厌烦、不屈挠、不急躁……像海里的波浪一样,一波接一波,一浪叠一浪”(郭沫若《十批判书·韩非子的批判》),更是集中体现了分析精密透彻的特征。茅坤《韩子迂评后语》说:“顾先秦之文,韩子其的彀焉……纤者、巨者、谲者、奇者、谐者、俳者、唏嘘者、愤懑者、呼号而泣诉者,皆自其心之所欲为而笔之于书,未尝有所宗祖其何氏何门也。一开帙,而爽然、砉然、嚇然、渤然,英精晃荡,声中黄宫,耳有闻,目有见。”也可看出其论事说理的绵密细致。

另一方面,由于韩非思想的尖锐、偏激与自信,他的文风因而显得凌厉峭刻、锋芒毕露,令人感到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将人情当中温情脉脉的面纱撕去,从而赤裸裸地揭露出人的冷酷、自私、诡诈、权谋,令人在痛彻的震撼之后甚至感到极度的不快,譬如《备内》所说“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万乘之主,千乘之君,后妃、夫人、適(嫡)子为太子者,或有欲其君之蚤死者”,以及《八奸》以“同床”“在旁”“父兄”等为“八奸”,便是如此。但就文章本身而言,则的确显出了冷峻犀利的锋锐,陈深说:“上下数千年,古今事变,奸臣世主,隐微伏匿,下至委闾穷巷,妇女婴儿,人情曲折,不啻隔垣而洞五脏”(《韩子迂评序》),门无子则谓其“论事入髓、为文刺心”(《刻韩子迂评跋》),评价都是很准确的。

韩非散文所打动人的地方更多在于其中所隐含的情感,尤其是他“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因而反复慨叹的“法术之士”的孤独悲愤之情,这在《孤愤》当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文章主要写“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不可两存之仇”的矛盾,“当涂之人”专权恃势、结党营私、舞弊蒙上,而“法术之士”却因为“处势卑贱,无党孤特”,难以与之对抗:

夫以疏远与近爱信争,其数不胜也;以新旅与习故争,其数不胜也;以反主意与同好恶争,其数不胜也;以轻贱与贵重争,其数不胜也;以一口与一国争,其数不胜也。法术之士,操五不胜之势,以岁数而又不得见;当涂之人,乘五胜之资,而旦暮独说于前;故法术之士奚道得进,而人主奚时得悟乎?故资必不胜而势不两存,法术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过诬者,以公法而诛之;其不可被以罪过者,以私剑而穷之。是明法术而逆主上者,不僇于吏诛,必死于私剑矣。

“不僇于吏诛,必死于私剑”的悲惨结局既是说“法术之士”,其实也是说韩非本人的遭际;《和氏》中的和氏为献玉璞而身受重刑,同样有着他自己的影子。其情感的沉痛、悲愤浸透在文字之中,令人无比叹息:

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

更进一步说,韩非尽管以异常冷峻的笔锋揭示了“人之恶”,然而,在文字的背后,其实更多蕴含着一种悲哀——对人性异化、人性扭曲的悲哀。《韩非子》的意义就体现在对人性的曲折反映之中——“他将我们带到了情感的领域”,从而使我们“同情那被表达的情感”(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新著》引柏格森语)。

《韩非子》的文学性也体现在文体形式的丰富多样上。从类别看,《韩非子》中包含有书表体、政论体、“难”体、“说”体、解释体、对问体等多种文章体式,其中“难”体指《难一》至《难四》及《难势》诸篇;“说”体则包括内、外《储说》六篇与《说林》上、下;解释体指《解老》《喻老》两篇。总体来看,《韩非子》中的文体既有对已有形式的承袭,也有韩非自己的创新。这些体裁几乎可以涵盖整个诸子散文,颇有总结性的意义,因而在“先秦散文体裁发展史上,处于集大成的地位”(谭家健《先秦散文艺术新探》)。此外,《韩非子》中的韵文也很值得关注,《爱臣》《解老》《八奸》《八经》等文章便夹杂有部分韵文,读来朗朗上口,颇富韵律,有很强的文学性;而《主道》《扬权》两篇阐述君主之道的文章更是通篇用韵,直如哲理诗一般,在先秦韵文的体制中独树一帜、自成新体,代表着先秦韵文发展的新面貌。

《韩非子》的寓言也是很值得重视的。其中保存的寓言故事,根据统计,数量在300则以上,在诸子著作乃至整个先秦典籍中都居于首位,可见其创作实绩之丰硕;而其艺术成就之高,在诸子散文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因此,刘勰所说的“韩非著博喻之富”(《文心雕龙·诸子》),不只是对韩非散文中比喻的概括,更是对其寓言特征的总结。

《韩非子》中的寓言,与他的政论文风相一致,体现出犀利峭拔的一面。譬如大家熟知的“自相矛盾”即是如此:

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誉之曰:“吾楯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应也。(《难一》)

同时,因为思想的偏激与构思的独特,韩非笔下的寓言又呈现出别样的趣味。譬如《说林上》中的一则:

卫人嫁其子而教之曰:“必私积聚。为人妇而出,常也;其成居,幸也。”其子因私积聚,其姑以为多私而出之。其子所以反者,倍其所以嫁。其父不自罪于教子非也,而自知其益富。今人臣之处官者,皆是类也。

其讽刺之辛辣、笔调之调侃,在全书大都冷峻、深刻的文字当中,尤其显得不同寻常,有着令人忍俊不禁的幽默。他如“守株待兔”“郑人买履”“滥竽充数”“买椟还珠”“郢书燕说”等都是如此,这些已成为后世习用的成语了。

《韩非子》的寓言对于中国寓言的独立也有着重要的意义。在此之前,寓言的存在形态大都是散见于各类文章之中,而到了《韩非子》,情况却有了很大的改变,出现了《储说》《说林》《喻老》等我国最早的寓言专集。尤其是《储说》六篇,将寓言故事分类编集,各有提要,带出目录,便于记忆和运用,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而以“储说”“说林”来指称作为文体的寓言,也反映了战国末期人们对于寓言特征与理论的认识。这些都标志着我国寓言的完全独立。

《韩非子》的文学风格,研究者在评价时往往说“犀利峭拔”或者类似的意见。其实,这个概括不仅很模糊,而且也很不全面。以此来评论《孤愤》《说难》《亡征》《五蠹》等自然无不妥,但如果以之来评论《说林》二篇、《储说》六篇、《难》四篇,以及《主道》《扬权》《解老》《喻老》等文章,则非但不恰当,而且还会引起很大的误解。这里就有一个风格多样性的问题。除了政论体的“犀利峭拔”之外,我们要看到书表体的严肃诚懇,“难”体的严谨细致,“说” 体的生动诙谐,解释体的深奥古朴等风格,这些不同的风格对于后来的文学有着各自独特的作用。

要之,《韩非子》作为先秦诸子的代表性作品,既标志着诸子散文所取得的新成就,同时对于后世的文学有着独特的作用与影响。以往谈及《韩非子》的文学地位时,多以“战国散文四大家之一”或“四大台柱”来笼统概括,实际上,这样的评价并不能够全面体现其文学史意义。作为“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文化元典,《韩非子》所具有的“文学元典”意义及其生动的文学气韵,更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韩学文献整理与研究”(18ZDA250)阶段性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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