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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

2020-05-25曹启章

群文天地 2020年3期
关键词:亡者娘家人孝子

近日,参加了一位老友的葬礼,感触颇深:葬礼上,听不见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唢呐声和锣鼓声;看不到烟熏火燎,纸灰飞舞的烧纸的情景;没有了陪葬的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纸品。有的只是分发给前去吊唁的人胸前佩戴的小白花、静静地放置在桌子上的比较精巧的骨灰盒和阵阵低沉的哀乐声。这样的情景近年来我见得太多太多了。这说明党和政府多年来一贯提倡的“厚养薄葬”“移风易俗”的精神不但成为了人们的共识,更成为了人们自觉的行动。

那么,过去青海汉族人家的丧葬仪式是怎样的呢?作为民间的一种风俗我们还是应该有所了解。基于这个原因,我就写了《出殡》一文,供大家参阅。

寒冬腊月,积雪皑皑,寒风砭骨,残月西垂。

这是一座典型的青海的四方四正的农家院落,所不同的是靠北边盖了一座非常洋气的两层的小楼房,粉白的墙体,黯红色的屋瓦,楼房的檐角处各蹲着一个碧绿的烧制的吉兽,面目狰狞,威风凛凛。高高大大的,黯红色的铁彩门,两片门扇上各嵌一个黑色的“福”字。

当院里,一堆柴火正在熊熊燃烧,火头“呼呼”地窜起来足足有一两米高,火堆里还不时爆出“哔哔剥剥”的声响,听得出来燃烧的是松木。三五个头戴皮帽子,身穿厚棉衣的庄稼汉子面无表情,神情木讷地站在离火堆一两步远的地方,将一双冻得有点麻木的,粗砺的大手伸向火焰,谁也不多搭腔。熊熊的大火烤得人面部生疼,然身子背后依旧是一片冰冷。

很快,一老一少两个吹鼓手也“哈”着热气进来了。他俩只拿倦怠的目光和烤火的人们迅速地交流了一下后,就踩着钢管梯子上了西面的平房,紧接着唢呐声就响了,他俩吹的是人家丧事里“请亡”和“放亡”用的《小开门》的曲牌。深沉沉的夜里,唢呐声是那样的苍凉,那样的悲壮,那样的凄厉,传得很远很远。这时候,又有人提着一张铁锨上了房,“   ”铁锨也敲响了,声音很急促,也很响亮。这是临出殡时农村里召唤人前来帮忙的一种特有的方式,代代相传,永不落幕。

但有时候也会发生一些叫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某村里一名80多岁的老人去世了。出殡的早上,丧家请来的吹鼓手把唢呐吹了一遍又一遍,铁锨敲了一通又一通,但就是不见乡邻们赶来送葬。执事的大东家觉得很奇怪就问孝子是咋回事,你们平时和乡亲们走动着没?孝子回答很少走动过。

“羞死你的先人!你们平日里死拔老猪毛,舍不得出礼行,不和乡亲们换下变工,今儿这就是报应!快戴上麻孝挨门逐户地去请人。

几个孝子连羞带愧地跟着大东家一家一家地磕头作揖地去请了。送葬的人们终于来了,但人人几乎都空着手没拿铁锨。大东家又问他们既然来送葬,为啥空着手?人们回答,这家的人平时死得很,乡亲家里有人去世了几乎都不去送葬。有时候人虽然来了,但从来不拿铁锨,袖着个手。今儿我们也就照着他们的样子来了。无奈,大东家帮着借了几把铁锨,花了七八个小时才将亡者埋了。

今天早上,这座庄廓院里一位年过八旬的亡者老奶奶要出殡了。

随着唢呐的呜咽声和铁锨的敲击声,院子里不时地就有了“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被从酣梦中惊起的乡邻们缩着脖子,提着铁锨陆陆续续地赶来了。他们一个个神情肃穆,表情凄然,一见面也只是点点头,不说话,唯恐惊动了亡者。按照惯例,他们都要先喝上一碗泡了几片切开了的馒头片,青海农村里叫做“漱口”的饭食,其实就是让你先喝上一碗滚开水,暖暖身子好干活吧。办丧事时吃切开了的馒头片又是民间一个铁定的规矩,它表示这个家里已经有亲人去世了,这个家暂时不完整了,所以就不能吃囫囵的馍馍了。喝了“漱口”的人有的去院子里烤火,有的就坐在房里,抽烟的抽烟,抿酒的抿酒。不抽烟,不喝酒的就喝茶,间或小声地调侃几句。几个年轻人耐不住寂寞,趁机或你捣我一拳,或我给你一巴掌,悄悄地瞎闹。一见主人家面带悲伤来了,也就不再打闹,不再嬉戏了,听主人家带着哭音叙说亡者的生平事迹和临殁前的种种迹象。人们低垂着眉眼静静地听,不时地陪着叹息几声,并说上几句宽慰的话:

“王哥,嫑太难心了,是人都要走这一步路,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黄泉路上没老小。她老人家活了80多岁,也已经是福寿全归的人了……”

“王家爸,精神拿起,走的人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没闭眼还喘气的人还要挣扎着活。你假如搞垮了身子,南山场圈里的那一大帮牦牛可就没人经营了。再说你这一大家子产业交给谁哩?”

“王家爷儿,祖奶奶活了80多岁,按理说这应该算是喜丧,等把老奶奶抬埋完了,我们今儿还要好好闹腾个哩。”

……

人们用各种能想出来的话语安慰和开导着亡者的儿子。亡者的儿子无言地,不住地点头,并不时地用脏兮兮的手揩擦着眼里盈盈的泪水。

“时辰到,准备启灵!”

右胳膊上缠着一块白布,腰里勒着白布条,有点微醺的丧主不知从啥地方冒了出来。他满脸胡茬,鼻梁高挺,两手叉腰站在台阶上,清清嗓子,威严地宣布着。从一系列十分娴熟的举动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极其懂得这套规矩的,非常称职的“大东家”。

人们闻声立马行动起来,纷纷将一进门就配发给的孝帽子戴在头上或将孝布按照男左女右的规矩缠在右胳膊上。灵堂里的孝子打着引魂幡,端着写有亡者名讳的灵位牌子带领所有跪孝的人首先走出大门,拄着哭丧棒跪在灵柩要经过的地方。被邀来的居士或“老师傅”也就摇动法铃,敲响小鼓开始诵经了。白天里,六个从附近寺庙里请来的阿卡也做过“道场”了。

大门外头,大火熊熊,鞭炮炸响,震耳欲聋,纸屑四飞。唢呐声又响了,曲调愈加低沉、哀婉、让人心碎。两辆被搭上大红被面的双排车上装了几十个大花圈,还有身上搭了大紅布条的纸扎的白牛、高楼大厦、电视机、手机、充电器、电冰柜、电磁炉、微波炉、组合音响、童男童女、金斗、银斗、电褥子及几蛇皮袋的烧纸。这些纸做的东西都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叫作“纸火”。这也是亡者的“娘家人”或“外家人”前来“说话”的内容之一。

人亡之后到出殡的前一天,“娘家人”或“外家人”必须要前来丧家“说话”。说白了,其实就是给亡者的一生作个总结,主要是评个好,摆个功,再顺便把亡者生前所受的“委屈”和不公的待遇摆一摆,教训教训其儿子或儿媳妇,并告诫他们今后如何做人、对事。倘若亡者后头没有“娘家人”或“外家人”,那必须得从村里“委请”一到两三个德高望重的人来代替“说话”。据说,这话不说,亡者死不瞑目。“说话”大体上有四道程序:先从亡者的病情说起,得的啥病,请了哪位医生,吃了什么药,去了哪个医院,拢共花了多少钱;然后盘问给亡者身上穿的衣服有多少件,穿单不穿双,最少五件,最多十一件。但一般穿十一件的情况很少,说穿多了亡人在阴间里显得很累赘。衣服一律要穿棉布的或丝绸的,绝对不能穿缎子的。否则,会“断子绝孙”的;第三个内容是问给亡者准备的棺椁是啥材料的,一定要柏木的,以求埋葬之后多年不腐烂。其实,这是与“柏加柳”和“柏加松”做棺椁底子的规定是矛盾的。最后说“纸火”。说到纸火一节时表示“娘家人”或“外家人”的“说话”过程已经接近尾声了。之后,就剩下奠纸和哭灵了。

在这个过程中也有闹过笑话的。一家“娘家人”来说话了。这娘家人可能从没经过这阵势,一见面前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人,顿时慌了手脚,本该先说病情,但他一开腔就先说开了“纸火”。丧家的“接话人”一听就高声喊叫:“请娘家人奠纸了!请娘家人奠纸了!”硬是没叫“娘家人”说完要该说的话。因为“娘家人”搞乱了“说话”的最基本的程序,叫丧家人钻了空子。“娘家人”弄了个“灰头土脸”,只好奠了纸,连席也没吃就匆匆地走了。从此,也就多了一个笑柄。

一般情况下,“娘家人”或“外家人”祭奠毕后,其他人就拿着几个“回盘”(馒头)打道回府了,只留几个跟亡者最亲近的人晚上入殓时查验一下给亡者穿的衣服等事项,第二天早上送个葬,表达一下最后的心意。从此以后,这门亲戚也就越走越远了,正应了民间的那句俗语:“有个千年的党家子,没有个百年的亲戚。”

在“娘家人”或“外家人”说话的时候,丧家这边一定要有一两个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人当“接话”的人。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应对“娘家人”或“外家人”提出的各种异议和问题,有时甚至是还要对付可能发生的寻衅闹事。农村里有一句话是这么讲的“办事情就是寻不是”,意思是家里办喜婚丧葬的事儿,保不定就会发生其他不可预测的矛盾。

按规矩,接话的人必须站在“席口”里,尽量做出一副谦恭、逆来顺受的样子,不致在“说话”时发生矛盾或产生激烈的反应。整个“说话”过程中,他要始终面带笑容,也不落座,还时不时地端起酒杯让酒,说“阿舅,外爷,你们的这几个外甥人还年轻,有些规矩也不太懂,平时可能冒犯了你们,你们就大人不见小人的怪,闪个光吧”。所谓“闪光”就是劝他喝上几杯酒,求得谅解。如此三番五次地说软话,道歉,直到说话的人接过酒盅“闪光”,“赦免”了外甥们。遇上直爽的亲戚,“说话”的过程就简短些,也比较顺利些。倘若碰上心存芥蒂,或者了解孝子们平日里对亡者不敬甚至有虐待现象而装了一肚子火的亲戚,“说话”的时间就不好说了,喋喋不休地说上两三个钟头还不罢休。有的越说越来气,甚至动了肝火将棺材盖给孝子顶上,惹得丧家的人怒不可遏,发生争执。有时还会出现激烈的肢体上的冲突,把丧事变成了“战事”,搞得两败俱伤,从此两家永不来往。

为防止一路上饿鬼亡魂的骚扰,给它们的长钱早就准备了好几串,只等灵柩一启就开始撒,一直撒到坟地里为止。

人们开始往外抬棺椁。

今儿要出殡的是一位家境富足,儿孙满堂,人缘极好的老奶奶,丧家就采用了以前的老办法,拿八抬大轿送。其实,以前青海农村人家里出殡都是由人抬送的。假如去世的是位儿孙众多,德高望重的老者,一律得用八抬大轿来抬,絕不允许拿车拉或用其他方式送走。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坟茔扎在平地里的,一般出殡都用双排车或用手扶拖拉机直接将棺材拉到坟地里,送葬的人们也再不用走路,改乘汽车了,一打喇叭就到了。坟茔扎在很陡很高的山坡上的,就另想办法出殡,反正人一般都不抬。尤其现如今,一到夏秋季里年轻人都出外打工了,村里就剩了些鳏寡孤独和老幼。一旦有人去世,就几乎没有年轻人来跑丧,丧家就只好花钱雇上挖掘机先挖坟坑,然后再用挖掘机把亡者埋了。这样做省事是省事,简便是简便,但也愈加淡化了以前邻里之间互帮互爱,互敬互让的那份情感。

这是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最为豪华的一副棺材。棺身的两边各凿刻着一条微微突起的金色的凤凰,高昂的凤头,舒展的翅膀,飘飘然似乎要乘风飞上云天。凤凰的头顶和周身凿满了团团祥云,遒劲的凤爪下是蔚蓝的大海,波涛汹涌,巨浪滔天。棺材的前档上凿刻的是亡者将要入住的寝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十分华丽。手捧茶壶、酒盅的金童玉女眉清目秀,服饰艳丽,作款款进入状。寝殿门口的廊柱上刻着“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的楹联。棺材顶盖上面用金粉书写着“佑启我后人”五个鎏金大字,每个字都拿墨汁圈了起来,十分醒目。棺材的后档板上则描画了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艳丽异常,取“头枕牡丹脚踩莲”之意。棺材上还覆盖着紫红色的“棺罩”,黄色的流苏款款地垂下来。棺材的底子有用柳木做的,也有用松木的,俗称“柏加柳”,也叫“柳加松”。底子用柳木是为了让棺材早日腐烂,好让亡者融入泥土,接上地气,后人兴旺发达。用“柳加松”的,意寓是“留子留孙”,永世绵绵不绝。

棺材里面是由亡者的女儿用大红布裱糊的,红红的一片鲜亮。棺材底子上的布好铺,两帮里的红布则只能用钉子来钉了。钉红布的钉子绝对不能用铁的,只能是用木头的或用竹子做的,用了铁钉就意味着后人被“铁定”了永世不发吉,是个大忌。钉钉子的时候长子必须守在旁边,嘴里高喊“躲钉子了!躲钉子了!”棺材盖子的里面裱糊的是蓝布,象征天空,贴着日月和北斗七星的图案。这裱糊棺材也很有讲究,如果亡者有亲生女儿,这裱糊的事儿就是她的,钱由她出,还要她亲手裱糊。女儿多,大家分摊一些,负担就相对轻。女儿少,负担就重。实在没有亲生女儿的,那只好由本家族里跟亡者最挨近的姑娘来承担了(当然,这费用就另当别论了)。另外,女儿还有个任务,叫做“装箱”,就是买来大量的烧纸折叠成许多金元宝装满好几个纸箱子,好让亡者在阴间里使用,以表女儿的一片孝心。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程序都得女儿掏钱。比如,请先生念祭文、请人“过江”、请人题写棺材头、给厨子敬上汤钱等等,一场丧事办下来没有千儿八百就下不了场。

这种场合里当女婿的一个也逃不掉。按照约定俗成的乡俗,到了出殡的头天晚上,当前来跑丧事的乡邻们陆续走完后家里人就要“敲诈”女婿了。因为家里烟酒早有了不需要买,那就叫他买牛羊肉、买鸡、买水果、买饮料。假如耍赖皮不买,那他就惨了,人们就用各种能想出来的法子收拾他,直到乖乖地“缴械投降”。有几个女婿就收拾几个女婿,一个都不放过。其实也就是图个热闹,寻个乐子,缓解一下悲痛的气氛。因为去世的人已经去世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

裱糊棺材的程序结束后,紧接着又是下一个节目——“过江”。“过江”一般都在傍晚“送亡”,吃过“倒头面”后进行。“请亡”,就是将早已去世的人的亡灵请回家来参加整个丧事活动。“送亡”,就是把头两天请来的早已过世了的人的亡灵再送回去。这两处活动的地点一般都选在巷道里,并且要朝着坟茔的方向。届时,所有的孝子、孝女们悄无声息地行进在长长的白“桥布”下面(就是白布),到选定的地方跪下,进行一系列的丧葬活动。所谓“倒头面”,就是一个人一生当中的最后一顿面。人一辈子要吃三道面:刚出生是“长寿面”;结婚是“铺床面”;最后就是“倒头面”。头一道面因为才出生啥也不知道,由大人象征性地喂几根。第二道面因为结婚忙于招呼亲友很多人就忘了吃。第三道面只有让活着的人吃了。

开始“过江”了。

在唢呐和鼓钹声中,两个人简单地化妆后出场了。男的头戴反卷了的草帽圈圈,上面插着几朵纸花,红的,蓝的,黄的,脸上涂了粉,画了八字胡,眼睛上扣了两片厚厚的萝卜坨坨,充当眼镜儿,中间拿线连起来,手里擎着一张铁锨,当作“船桨”,边划边扭。女人是由男人装扮的,刮白刮白的脸,脸蛋上涂抹了两大片红色,左嘴角一直画到左耳垂下面,红红的,极尽夸张。乳房拿两个馒头充当,揣在胸前拿绳子腰里一勒,也挺像的。当院里的空地上摆着一张方桌,桌子上头搁一条板凳,一脸盆花花绿绿的水果糖、红枣、核桃也放在那里,还有一盆清水,方桌桌腿的东西或者南北方向各有一条凳子。在铿锵的锣鼓声和激越的唢呐声中两人开始舞蹈。男人作搬船状,一前一后划,不时作出船被推上浪峰,又被抛入谷底的动作。“女人”跟在后头顾自舞着,扭捏作态。他俩一会儿在地上舞,一会儿又上到方桌上跳,男的还不时地用手里的牛尾掸子蘸上清水往人群里洒,人们纷纷后退。“女人”就尽量往男人堆里凑,尽拣一些带荤腥的话说,惹得人们哈哈大笑。就这样跳上跳下几次后,男人站在方桌上将盆里的糖果奋力地撒向人群,人们就不顾一切地抢。女人则把怀里的两个馒头高高地抛起。人们,尤其是那些不能生育的女人和娶不到媳妇的人更加疯了般地抢,试图抢个好兆头,遂了多年来日思夜盼的夙愿。抢到馒头的一脸的喜悦,认为了却了一番心事,今后肯定会吉祥如意。没抢到的也就表现出无所谓,毕竟只是两个馒头呗。

我揣测,人死后丧家要给亡者“过江”的意思可能是这样的:传说阴曹地府里有一座“奈何桥”,在中国道教和民间神话传说中是送鬼魂转世投胎的地方。该桥险窄光滑,有日游神、夜游神日夜把守,桥下血河里蛇蝎毒虫满布,波涛翻滚,腥风扑面。在阳世上行了善,干了好的人死了要转世的话就能顺利地从此桥上过。在阳世上做了恶,使了坏的人只能跌入河内任蛇蝎、毒虫撕咬,不得转世投胎。方才疯疯癫癫舞蹈的那一男一女,其实表现的就是两个鬼魂专门在这里用船将桥上拥挤得过不去的好人渡过奈何河去的意思吧。

“过江”之后还有一个“拜灯”的习俗。当院里摆一个桌子,上头放置一个大盘子,女儿、女婿各自拿来用面捏成的灯儿点上,然后在面灯前磕头,直到油干捻子灭才能罢磕。由于面灯着的时间长,整个过程比较繁琐,耗费体力多,仅女儿、女婿磕头就吃不消,因此有的地方也由已結婚的儿女们参与,各人捏一盏面灯放在盘子里,点燃后按长幼顺序拜。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还有的地方也让孝子们参与进来,一齐拜灯的。

半夜里,到“老师傅”选定的节点了,亡者开始被入殓。入殓时由死者的儿子抱头,另外的人戴上洒了白酒的,厚厚的口罩,再戴上手套撤去灵床前的所有摆设,揭去盖在亡者身上的其他东西后轻轻地抬起尸体头先脚后出房门,房外用红毯子或雨伞遮阳,称为“上不见天”。入棺时,亡者的脚要先进,然后将遗体平放棺内,原来亡者袖口和裤脚系上的麻披这时候就要解掉,以免绊住亡者的腿在阴间里行走不便。入殓一般由与亡者没有生辰八字相忌讳的男人们来干,家里人除了长子外全都得躲远不能看。遗体被缓缓地放入棺材里后,再仔细检查亡者嘴里是否噙了金子,如果没有金子,噙上一点银子也行。这里有四个讲究:一是表示亡者从此再不吃人间的饭食了;二是可以让亡者在阴曹地府里不向阎王爷告状了;三是期待亡者来生富贵,并保佑后人也富贵平安;四是给小鬼的“买路钱”,来生投生个好人家。同时检查亡者手腕里是否连上了去阴间里沿途打狗用的“打狗饼”。如果亡者是男性还要看他右手里是否放了“打狗鞭”。有的地方在亡者咽气后身下垫了麻披或白布的,这时候就要抽出来分给儿孙缠在腰里,名为“留后代”。这东西一定要守好,千万不能叫外人偷了去,因为有些缺少儿女的人趁丧家不注意,会早早偷了去求个吉祥,期盼个一儿半女的。

给亡者铺盖停当后,棺材内还要放置一些生活用品和死者生前的心爱之物,但绝对禁止放入毛织物和毛皮制品,如毛毯、毛毡、皮褥子、毛皮鞋之类。民间认为放了这些东西就犯了一个大大的忌讳,亡者就会“着毛变畜生,错胎转生”。除此之外,周围再拿柏木墩墩或书籍、烧纸垫得严严实实的,以免在送葬过程中被摇动。入殓完毕后,棺材盖斜盖于棺身上,仍留缝隙,待亡者的亲属最后检视后,在“老师傅”选定的时辰盖棺。

盖棺,又称“合棺”,家人、亲友齐聚,揭去亡者脸上的蒙布或白纸向亡者告别。亡者如果是女性,还要请“娘家人”检验穿戴、铺盖,看有无异议,然后正式盖棺锲钉,家人亲友跪拜告别。同样,亡者如果是男性,也要请“外家人”检验一番。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悄无声息地进行的,因为这些人都是行家里手,干这活很是得心应手。入殓过程中是不允许啼哭的,有一种说法是活人的眼泪一旦滴到亡者的身上是很不吉利的。入殓停当了,烧几张纸后就招呼亲人们前来瞻仰,最后看一眼亡者。这时候是需要放声大哭的,因为从此就不见亡者。

整个办丧事期间一共有六场大哭的时机:头一场是当亡者咽下最后一口气,烧了“还魂纸”时大哭。因为亲人瞬间阴阳两隔,这是疼彻肺腑的,这哭是真真切切的,不会是做作的;第二场是全家人和宗亲们全部戴了孝(俗称“成孝”)去巷道口上“请亡”毕了回到家里的时候大哭;第三场是当亡者的“娘家人”或“外家人”前来奔丧、“说话”、望骨、奠纸后大哭。这场嚎哭多少就有“作秀”的成分,做给娘家人看的,表明家里人是多么地孝敬亡者的;第四场是当天祭奠完毕以后又去巷道口上“送亡”回来时大哭;第五场就是入殓以后大哭;第六场是早上送葬时候大哭。

入殓停当了,亲人们也都瞻仰过了,就“哐当”一声盖上棺材盖。这棺材盖一旦盖上了就再也不能打开了,也就意味着这个人已经“盖棺论定”了,除非有非常非常不幸的事件发生,但发生这种事件的几率是极少极少的了。世间的有些事儿说不清,道不明。你说不会发生,但偏偏就发生过。某一村庄里有一村干部当得很糟糕,惹起了众怒。表面上惹他不起,但人们在他爷爷去世后挖坟坑时暗暗地做了手脚,坟坑挖得极不规则。黑漆漆的夜里,视线又不好,人们也没太在意白天挖就的坟坑有啥不对头,但当棺材下葬时发生了倾斜甚至倒栽葱。你想,装在棺材里的亡人又成了啥样子?无奈,人们又将棺材拉到地面上,打开棺盖重新入殓,重新整修坟坑后再行下葬。此时,天已亮了,太阳红红的,按照规矩亡人是不能见太阳的。这家如果以后发生了什么不测就会联想到这事儿上来,就会赶紧请巫师、阴阳先生花大价钱“禳解”。

我还听说了一件非常离奇的事儿:某村里一位男人去世了,按照“男左女右”的习俗他应该被葬在坟茔里的左面。但不知“看向”的“老师傅”头昏了还是酒喝多了,竟将坟坑的位置划到右面去了。负责挖坟坑的是一帮年轻人,他们才不管是左还是右呢,三下五除二就把坟坑挖好了。到了第五天的早上当把亡者抬到坟地里要下葬时才发现坟坑的方位给挖错了。丧家的那个气呀,是用笔写不出来的。一顿饱揍后,“老師傅”连罗盘也没顾上拿,一瘸一拐地抱头鼠窜了。自然,他一连几天的报酬不但泡了汤,且还留下了一个教人贻笑大方的臭名声。本不该暴露在清晨阳光下的棺材静静地摆在坟地里。丧家只好临时雇上一台挖掘机,连挖带埋地草草下葬了。

抬出来的棺材被放在专门用来抬送亡者的8根粗粗的杆子上,俗名叫“丧木杆子”。人们用一种特有的方法将其固定得稳稳当当的。棺材头上粘上一盏拿面捏成的,碗大的青油灯,里面注满了油,此刻着得正旺,火苗一跳一跳的。这盏灯叫做“引路灯”,引领亡者走向冥府。在青油灯的后边绑着一只硕大的公鸡,意思是鸡鸣开路,再绑上红白两朵大花,还有彩色的流苏垂下来,随风飘荡。

棺材绑扎停当了。丧主一声令下:“启灵了!”

这时候,孝子(必须是长子)首先要将顶在头上的纸盆子用力摔碎(父亡用左手摔,母亡用右手摔)。如果长子已逝,则由其他儿子和母亲一块摔。如果没有儿子,就由女儿来完成,其女婿是绝对不能参与的。假如亡者没有后代,那只能由死者的亲房侄子或者是最亲近的人去做,同时也就表明摔纸盆子的这个人就是他全部财产的继承者,因为他充当了孝子的角色。纸盆子一旦一下子没被摔碎,孝子还得拿脚踩碎,至少要踩个七零八落。否则,就不能出殡。这纸盆子是去世了的人在天堂里吃饭用的碗,里头的灰越多,也就表示亡者到另一个世界里“钱”越多。孝子摔碎纸盆子后引着其他男孝子先走,身后是鼓圆了腮帮子的吹鼓手,此时他们吹的是《小开门》的曲牌,唢呐声呜呜咽咽,委婉、哀伤,在寂静的夜空里回荡……

“起咯!”人们一声呐喊,沉沉的棺椁便被抬起来簇拥着疾步往村外走。这时,跪在路两旁的孝女和一些本家的妇女们一齐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哭声惊天动地。有的孝女猛地扑向棺材,撕撕扯扯,不让抬走。旋即,就被抬棺材的人搡倒了,她们就要死不活地哭,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哭累了就歇一阵,歇一阵接着再哭。哭罢了的人首先起来劝还在哭的人。其实照我看呐,这哭亡者普天底下最为真实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其他人未必真心在哭。俗话说得好,“借着别人的灵堂,哭的是自己的亏枉”。有的人触景生情,把藏在自己心里的一些不快趁机发泄发泄,以求得暂时的舒畅。有的人一见亡者就可能不由地想起了自己早已逝去的亲人,因而伤心落泪。也有的人生来脸皮子薄,见别人哭了,控制不住也就陪着哭上几声,滴上几滴不值钱的眼泪。总而言之,哭声里掺杂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和内容。

浓浓的夜色里,人们抬着棺材疾疾地行进着,一路上只听见“沙沙沙”的脚步声,“换人,换人”的吆喝声,远处猫头鹰“咕咕喵,咕咕喵”瘆人的鸣叫声和风吹蒿草发出的尖利的“呜儿——呜儿——”的声音外再没有别的声响。每走一段路,就会看见路边里有一丝微弱的光亮,那是走在前面的人点燃的给守“关隘”的鬼卒们的“通关文书”,让他们打开关隘,叫亡者过去。一路上还要给饿魂饿鬼泼洒奠汤,撒上纸钱。空旷的田野里,远处对面山坡上燃起了篝火,火光照亮了夜空。那是打前站的人点燃的,一来是为了他们驱寒,二来是为抬棺材的人们报告所处的方位。

走过冰冻雪滑的路面,跨过沟沟坎坎,棺材终于被抬到墓坑的最下沿稳稳地放下了。一个孝男(一般是长子)扒着坑壁下到墓坑里,用孝帽子揽遍坟底,其意图是看看铲得平不平,也是在尽尽孝子的最后一片心意,尔后再返身爬上来。“老师傅”看看天色,说一声:“时辰已到,开始下葬。”人们就用粗粗的麻绳或皮绳将棺材缓缓地吊入坑内,再把绳子抽上来。“老师傅”端起罗盘开始调相,主要是看棺材是否对着某个山头或峰岭摆正了,如果摆正了就埋。假如摆得不正还得调整。假如摆得不正而埋葬了,据说对儿孙后代不利。觉得一切都没啥问题了,“老师傅”兀自取一张铁锨铲起三锨土“砰砰砰”地撂在棺材头上,转身走了。这就是人们口头上常说的“老师傅的三锨土”。他不放这三锨土,别人就无权往墓坑里撂土。

等三锨土一落坑,人们就一齐挥动铁锨铲土撂进墓坑里,一时间尘灰弥漫,铁锨铿锵响。当坟坑被填埋到一半后,人们又将“土盖”——一块形似棺盖的厚厚的木头板子平放下去,继续埋。放这块板子一来是一种丧葬的规矩,二来可能有防盗墓贼的意思吧。很快,一座不很规则的坟头就起来了,等到第三天来“全山”烧纸时再把坟头拾掇得圆圆的。这时候,唢呐的曲调又变了,吹的是《雁落沙滩》,取意是亡者已经入土为安了,就像大雁经过长途的飞行安然地落在沙滩上,亡者也到了他该去的地方了。然后,在坟头的前面放上小石桌,小石桌上早就凿了两个小圆坑,表示这就是亡者的饭碗。两个小圆坑的中间还别有心裁地凿上了几朵花儿,像模像样地,好看。丧日里孝子们用来拄着跪丧的哭丧棒此时也有了新的用场,拿它在坟前盖上个小房子,只留了一根丧棒和“引魂幡”,以备在接下来的一百天的“煨火”时间里用。

下葬的所有程序都完成了,大家就烧纸,点香,下跪磕头,抿上几口白酒,暖暖身子,分吃在亡者头前恭献了几天的沾满了纸灰的干得翘起了皮的馒头。青海人把这馒头叫作“眼目献子”,据说吃了这馒头就会大吉大利,财运亨通,百病消散。有的人当场就吃了,也有的人揣怀里拿回去全家享用。随后,送葬的人们拿上各自的铁锨去丧家吃“面棋子”(面条)。

此时,提前回去的孝子们早已跪在岔路口上恳求前来出殡的人不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一定要到丧家里去吃饭,接受孝子们的敬意。

丧家的大门口放着一盆清水,盆上搁一把菜刀,进门的人必须先洗手,然后再在刀口上摸一下,意思是不沾晦气。也还有这样说的:在办丧事的这几天里,亡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跟着活人忙前忙后转,显得十分活跃。出殡完了,亡魂也跟着回来了。他见活着的人洗了手,摸了刀进了门,也就去洗手。但在亡魂的眼里搁在盆上的菜刀就像一把“斩妖剑”高高地悬在门楣上,寒光闪闪,杀气腾腾,更像是一堵铁壁铜墙坚不可摧,让他根本进不了门。直到这时,亡魂方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就大哭着返回坟地里去了。

院里,饭桌上早就摆了几个荤菜、热茶和被切成了薄片的馒头。热气腾腾的“面棋子”也已经拿大盆盛好,大碗也摆好了,人们便调上油泼辣子,倒上醋“呼噜哗啦”地吃开了。孝子们就又拄着特意留下的哭丧棒挨桌跪拜,以表达感激之情。

人们一阵海吃海喝后就纷纷告辞了。路边还跪着孝子,勾着头,用眼睛的余光送人们离去,送葬的人不走完,孝子们就不能起身走开。

至此,整个出殡仪式才算告成。

(作者简介:曹启章,青海省湟中县人。曾任湟中县委委员、湟中报社社长、县委宣传部部长等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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