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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解读:回到语言学、文献学的起点

2020-05-09詹丹剑男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0年3期
关键词:孙犁文本教材

詹丹 剑男

詹丹(1963-),上海嘉定人,曾先后任教于嘉定实验中学、上海教育学院、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红楼学会副会长,上海市古典文学会副会长,多次担任高考语文上海卷命题组组长、审题组组长。主要研究领域为古代文学、都市文化学和语文教育。代表作有《语文教学与文本解读》《阅读教学与文本解读》《诗性之笔与理性之文》《红楼梦与中国古代小说再阐释》。

剑男:詹教授好,很荣幸您能接受我们杂志的采访。您在大学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特别是《红楼梦》的教学研究,怎么会关注中学语文教学?又怎么会把较多精力放在了《语文》教材的文本解读方面?

詹丹:1985年,我从师范大学毕业,正赶上钱梦龙老师创办嘉定实验中学。他是我邻居,也教过我,所以问我愿不愿意去他学校任教,我就去了。

因为当语文教师要解读课文,可当时教参书上的解读都比较简单,并不能很好解答我心头的一些疑问,比如,我在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我们都习惯地认为,百草园是儿童乐园,而三味书屋是扼杀儿童心灵的牢房,作者写他离开百草园,好像很感伤,但作者写他到了三味书屋,感觉日子也挺快乐,情趣上没有太大的起落,这是为什么?还有关于《孔乙己》的结尾,为何有“大约”“的确”的表述矛盾,当时的教参书就没有这方面的合理解答。

还有一个原因,跟钱梦龙老师的引导有一定关系。他曾对我们说,他和北京的章雄老师在杭州开会时,谈到成为一个优秀语文教师的最基本素质,两人不约而同的一个看法是,能够不借助参考书,独立解读文本的能力。这话我听进去了,所以对文本解读一直比较留意,也培养起了兴趣。后来读研究生、在高校任教,研究《红楼梦》等白话小说,注意力也放在小说文本解读方面,写了不少有关的文章。但真正集中精力来研究《语文》教材中的文本,还是在许多年后,我有机会去参加高考语文卷命题,需要反复推敲文本,后来又担任了研究生的《语文教材和文本解读》这门课的教学,需要写讲稿,才陆续写出了较多的文本解读的文章,并分别在2015年和2017结集出版,就是《语文教学与文本解读》和《阅读教学与文本解读》两本集子,2020年可能还要出一本统编教材的课文解读。

剑男:原来詹教授也是语文老师出身。文本解读能力确实是一个语文老师所必备的基本素质,那么,您认为语文老师文本解读的基础是什么?是需要具备一定的文章学的理论知识?或者熟读大量的文本?有没有屡试不爽的有效解读方法?

詹丹:也许都需要,比如你不具备相关的理论基础,你就会连一些基本的文章范畴、从哪些点切入都不明白;你没有大量的阅读积累,无法达到“观千剑而后识剑”的境界;另外,你需要有一种切实的方法,来推进你的解读。但这些积累,在一篇文章放到你面前时,暂时都可以不予理会,是可以搁置的。最先要重视的,就是解读的起点或者说立足点,是对语言学方面比如识字的重视程度,以及对文献学的重视。最近藏学专家沈卫荣提出“回归语文学”的呼吁,这也是他一本论著的题目。他所谓的“语文学”就是让把历史学、藏学研究放在有关语言学、文献学的基础上。当然,我这里说的语言学主要指识字、文献学主要指版本。

剑男:语言学的积累特别是识字的重要性大家都知道,还需要在文本解读中特意来强调吗?

詹丹:读书始于识字,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因为人人都懂,大家没重视这个问题,所以容易在认识上产生误区,对文本解读构成了障碍。可以说,大家比较重视陌生的字或者词语引出的陌生概念,而熟字熟词就有所忽视,不去深究一些隐含的意思,从而造成“熟知非真知”的现象。比如现在提倡读《乡土中国》整本书,许多老师似乎都把关注点放在了“差序格局”这一概念上,认为这是构成全文的核心概念之一。一方面是这个概念确实重要,是理解乡土社会结构的关键,另一方面也是这个概念是费孝通自己创设的,让不少人觉得陌生。但是《乡土中国》首篇的“乡土本色”作为全书的总论,也非常重要。“土”是地上长出东西,是农业社会的特色,显示的是人和自然的关系。而“乡”有一个义项是人相向而食,显示的是熟人社会的面对面的关系,也暗示了民以食为天的特征,这些是人和人构成的基本社会关系特征,抓住了这两个字的两个重要义项,也等于抓住了乡土社会基本特征的重要方面,但许多教师却没有去进一步深究,把“乡土”作为熟词而轻轻放过了。再如小学一年级有一篇课文是儿歌《小小的船》,一共四句:“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这首儿歌里面有一个词是重点,但许多教师都没意识到。就是最后一句开头“只看见”的“只”,“只看见”的潜台词是没看见什么,而这没看见的月亮,是这首儿歌的关键,因为“我”坐在月亮上了,所以抬头看天,只能看见星星和天。因为这一句,或者说这一句中的“只”这个词,把这首儿歌的猜谜的特点凸显了出来,但许多教师都忽视了这一点,甚至用教学挂图,是一幅小孩子坐在月亮船上的图来导入,这样,儿歌本身猜谜的游戏性特点,在教学中就无从体现了。

关于识字对理解整篇作品的重要性,还可以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比如我们学习《桃花源记》,会以较多的精力,来阐释理解桃花源所反映的一个理想世界,而这个世界虽然具有理想性,但它依托于一个与世隔绝的客观自然世界而存在。不过当我们追踪文章描述渔夫进出桃花源的用词时,我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对照。其进入桃花源是“缘溪行”,出桃花源是“扶向路,处处志之”。不過尽管有“处处志之”这样的行为,结果并没有发现去过的桃花源究竟在哪里。而当初进入桃花源,所用的一个词是“缘”,这个词和“扶”词义差不多,都是沿着、顺着的意思。但“缘”是从衣服的边缘这个词义延伸出来的,它的起点是物质的,而“扶”是人的动作,包括“志”,也属于人的行为。这样,“缘”和后面的“扶”“志”,就构成一种顺应自然和刻意行动的对比,这种对比暗示出一种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对应性,就是桃花源是在人无意中才找到的,如果刻意去找,反而无法见到。这样客观理想世界能否出现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主观上有怎样的一种态度了。

这样,这篇小说前后两次写鸟,可能都有超越于自然的意义。第一次写乌鸫,写它对普鲁士兵的“抗议”,暗示了“我”连鸟都不如的贪玩懵懂,而一旦爱国感情被激发,“我”在教室里听到屋顶鸽子的咕咕叫声后,会带有一种对待普鲁士的讽刺性心理活动,“他们该不会强迫它们也用德语歌唱吧”。这时候,回溯早晨时乌鸫的叫声,回溯“我”当初的懵懂,对后来觉醒的“我”来说,就有了别样的意味。退一万步说,即便都德对乌鸫尖叫的描写完全没有赋予其“抗议”的意味,但联系到当时德国鸟類学家的研究,也可以给读者带来深广的联想。而教材编者选用的译文或者可能是自作主张的改写,却削弱了这种描写的力量。

剑男:刚才我们讨论语言学的识字问题已经比较多了,下面来讨论跟语言学紧密关联的文献学的版本问题。这个问题重要吗?因为在语文教材中,课文选什么版本是编者给定的。一般认为,文献学的问题,似乎是中学语文课堂不必去探究的。是这样吗?

詹丹:我不同意这种观点。教材选进的文章,应该来说不会有太多的问题。但即便这样,我们也可以拿不同版本来比较,对于深入解读文本,仍然是有帮助的。比如高中教材选《水浒传》片段《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采用的是金圣叹的删改本,其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原来如此。”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

但是原来的容与堂本是这样的:

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如何便认的?”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

两段文字对照,您会发现金圣叹把林冲说的“如何便认的”这一句问话改成了“原来如此”的感叹。这样的改动从逻辑上看当然是有道理的,因为容与堂本中,对于林冲的发问,店小二没有回答,而店小二说接上去的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那么金圣叹就用林冲的“原来如此”一句感叹,把没有展开的对话截断了。但细细想来,这样的不搭,如店小二那样的自说自话,日常生活中类似的情况也有,表现也生动。所以容与堂本的这种情况,也许是作者的疏忽,也许是一种故意,这里很难下一个判断。教学中把两个版本加以比较研究,是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对话的各种可能的。

还有高中教材选《边城》片段,用的是后来的修订版,所以用描写跟原来的版本就有差异,对照阅读,同样很有意思,其中一段写小伙子要让河边的翠翠进屋去坐,翠翠认为他不怀好意,就骂他,小伙子说:“怎么,你那么小小的还会骂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呆在这儿,回头水里大鱼来咬了你,可不要叫喊救命!”这个版本经过了后来的多次修订,在刚发表的1934年版本中,这段话是这样的:“怎么,你骂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呆在这儿,回头水里大鱼来咬了你,可不要叫喊!”

两下比较,你会发现,原来小伙说话的语气比较生硬,修改版中插入的“那么小小的”“救命”等,其实带有点夸张色彩,说明当时小伙子并没有真心指责翠翠的意思,也为后来两人恋爱,埋下了伏笔。

当然,也存在一种情况,就是教材选文确实有问题,这时候,教师有版本学的修养,对解读文本就特别有意义。

统编初中选《红楼梦》片段“刘姥姥进大观园”,用的版本是以程乙本为底本的整理本而不是以庚辰本为底本的整理本,这就有问题。比如老祖宗带刘姥姥坐船去探春住所时,正赶上开早饭时间,王夫人问在那里摆放早饭,老祖宗说:“你三妹妹那里就好。”但是以程乙本为底本的,是没有“就”字,改为“你三妹妹那里好。”把本来是基于去探春屋里的前提而需要的一个“就”字抹去了,这样,选择在探春屋里开早饭,成为一个泛泛的“好”的判断,显然失去了老祖宗说话应有的那种稳重和妥帖。

剑男:您说的版本选择可能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我们也发现语文教材在选作家作品时,常常会改动一些原作,这方面您也写了不少文章,比如对老舍《草原》《北京的春节》的改动问题,您提出了批评意见,您觉得这种改动不是为了更适合学生的学情吗,或者有些本身就是用语不规范的吗?

詹丹:我们当然不能一概而论,说教材中的改动都不好,比如关于《我的伯父鲁迅先生》,其中有些修改比较合理,有些改动就欠妥,我在分析文章都有说到。但我这里想说的更荒谬的是,教材选文和作者创作不一样,也不知编者用了什么版本,或者是自己擅自改写的,居然还自带莫名其妙的传说,来让自己的版本合法化。请您看看语文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高中《语文》第三册教材,在选入的孙犁作品《山地回忆》后面,设计了这样一个练习:

一个标点符号的不同往往会造成很不一样的表达效果。孙犁的《荷花淀》写到水生嫂在送丈夫上前线时这样对他说:“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有的选本把这句话中的句号印成了逗号,孙犁看到后很不高兴,说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你也这样认为吗?在这句话中用句号与用逗号有什么不同?

其实,这个传闻流传甚广,所以有些语文教师在开展课堂教学时,也会讨论这里的区别。比如,发表在《语文月刊》2016年第2期的一篇文章,《比较:感受语言美的有效载体》,就相信且讨论了这个传闻,并得出结论说:

“我不拦你”若用逗号,在语法上并没有什么错误,不过这样全句的重心就落在“家里怎么办?”上面了,整句话就变成了不依不饶的责问。水生嫂不就成了用家务来拖丈夫后腿的“落后分子”了吗?这显然与前面的交代不符,与作者塑造的温柔、体贴等待丈夫归来的解放区进步妇女的形象不符。改用句号,强调了“我不拦你”,说明了水生嫂支持丈夫参军,表现了她顾全大局、深明大义。但是想到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重担难以承担,随后脱口而出“家里怎么办?”表现出她对丈夫的深深依恋。语气停顿稍长的一个句号,完美表达了两个方面的意思。家常生活的语言,恰到好处的停顿,把水生嫂细腻丰富而又复杂微妙的感情、温柔而又刚毅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尽管说得头头是道,但这一传说极有可能是假的。因为除开通行的各种《语文》教材用了句号外,首发在《解放日报》1945年5月15日报纸副刊上的《荷花淀》第一部分,在“我不拦你”后面,是用逗号的。而流行甚广、作为教育部推荐给中学生的课外读物《白洋淀紀事》中,《荷花淀》中的同样位置处,也是用逗号,特别是,由孙犁生前校定的《孙犁文集》,同样没有在“我不拦你”后用句号的情况。如果孙犁为此真的很生气,他是有许多机会让编辑改正的,为什么从没有改正过?这不得不让我怀疑,这样的传说得以流传,不过是有人一厢情愿地“拔高”水生女人的形象,来寻找一点合法性而已。但细细想来,如果用了逗号使得水生女人说“我不拦你”这句话停顿不够,显得支持水生参军缺乏诚意,或者即便水生女人确实有为小家考虑的一面,因为只有在“我不拦你”的前提下,家里才发生了困难,那么,这样的为家担忧,就真的有损于水生女人的形象么?联系到前文她对丈夫说“你总是很积极的”,在支持丈夫参军中不无调侃和埋怨;后文说“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又带有求丈夫安慰甚至些微撒娇的心理。这里,对话表现亲人感情的复杂性,是不能完全用“顾全大局、深明大义”的标签所涵盖的。而这,不正是孙犁所要塑造的女性艺术形象的丰富性么?教材改为句号,还以讹传讹,并对这样的讹传深信不疑,其实还是说明有些人头脑中教条主义思想在作怪。说到这里,我想起前不久陕西师范大学的陈越老师来作讲座,说法国人对唯物主义有一个说法,就是不给自己编故事。我觉得在孙犁作品的改动方面,是不是也有一个应不应该给自己编故事的唯物还是唯心的问题呢?

剑男:确实,版本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你的文本解读方向,由此我想到,您在解读蒲松龄《促织》这篇传奇作品时,是依据当时的教材来解读的,而教材没有选用蒲松龄的手稿本,而是后来的通行本。这里的关键差别是,手稿本并没有说成名之子跳井后,变成植物人似的躺着,自己灵魂进入促织,最后战无不胜,让成名摆脱困境后,又回到自己的躯壳,重新活过来自述这段经历。手稿本就写了他跳井后救活了,没有让自己和促织合一的情节。而你的解读恰恰是从成名之子与促织合一的内容写起,这样的分析合适吗?

詹丹:是的,山东大学的马瑞芳老师竭力反对教材所选的不是手稿本而是后来一个通行的本子。但我想通过我的解读来说明,非手稿本自有不可忽视的动人力量。就这一点来说,版本固然决定了解读的方向,而有时候,解读也让某些版本产生了新的意义。这样的互相作用,是我努力在做的。最后我想说的是,解读是让作品产生意义的行为。换一种带点童话味的说法是,作家创作的作品,其实只是一个睡美人,而合理的解读,就是能够唤醒这位睡美人的神奇之吻。当然,我今天从语言学、文献学角度来谈解读文本的起点,不是说我这方面修养很好,具有唤醒文本意义的神奇魅力,恰恰相反,因为我这方面比较欠缺,所以才比较留意于这方面,也经常向系里的同事请教。上述讨论如有不当,也请大家批评指正。

剑男:詹教授谦虚了,回到语言学、文献学的起点来谈文本解读,我觉得这才是真正回到语文的本体。听您一席话,就如听了一堂精彩的文本解读课,我的访谈就到这里,感谢詹教授接受我们杂志的访谈,我想我们的读者也会受益匪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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