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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终者的生命线

2020-04-27东南季枫

科幻世界 2020年2期
关键词:舰长罗杰

东南季枫

那天,我打开电脑才五分钟,便遇到了一辈子都不会忘掉的事情。

1

我的电脑上有一个美化软件,只要联上了因特网,就能每天自动更换桌面的那种。今天一早,它开机给我推送了新桌面,是宇宙和科幻分类下的一张热门图片。

电脑屏幕闪烁了一下,桌面自动更新。

甫一开始,一切就沉浸在几乎是纯黑的宇宙之暗中,极其远的地方,几个代表恒星的光点跃动发光。在图像的正中央,有一艘看起来十分渺小的飞船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滑行,带出一条缥缈而虚幻的尾迹。

不过,经过努力地分辨,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细节:飞船上有个编号,EQ67。

这是个舷号?

我的第一反应是《星际迷航》或者《星球大战》系列中某条船的舷号,这类东西在科幻爱好者里非常流行。但是……按照我对这几部作品的了解,这个舷号并不是某条“主角船”的,比如XCV-330、NX-01或者DS-1,而是应该属于一个我不知道的作品。

EQ67,它会是什么来头?

这个陌生的代号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打开搜索引擎搜了一下。很奇怪,搜索引擎给出了一堆完全无关的结果,排在前头的都是广告,后边的甚至完全和宇宙飞船之类的东西没有丝毫关联。

哎?不会是随手一写的舷号吧?但……万一不是呢?

要知道,找梗可是考据爱好者的一大乐趣。

反正也没什么事,突然上来的无聊劲儿让我决定搞个究竟。

点开任务栏,我激活了桌面左下角的科塔娜:“科塔娜,早上好。”

“早上好!”人工合成的女声传来。

科塔娜是Win10系统里自带的软件,微软在所有版本的Win10里边都安上了这个会聊天、唱歌和管理电脑的语音助手。因为使用了较为先进的语音合成技术,她可以模拟很多种声线,比一般的那些只会逐字朗读的“语音助手”好很多,可以听出些微的抑扬顿挫来。

“请帮我搜索一下‘EQ67。”

她有这个功能,就是遇到这种指令能帮你在微软自家的“bing网”搜索一下。虽然大多数时候,海外版bing并不会比国内的搜索引擎多出什么有意思的结果,但是我还是指令她干了这事儿。

或者说,我就期待着这样的结果,然后可以吐槽科塔娜几句,继续开始无聊的摸鱼时间,开始我这一成不变的周末。从白天到晚上,在电脑前无所事事地刷视频、看微博,偶尔打几局玩烂了的游戏,最后在外卖的味道里爬上床睡觉,再去当五天无聊的薪水小偷,从白天到晚上,等着下一个周末的到来。

生活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就像陷入了无限轮回的莫比乌斯之环,我在这名为日常生活的纸带上无限爬行,一步步地走向那个遥远而确定的终点。目标太远,梦想太累,我不是不知道应该努力保持生活的热情和积极态度,但是,那些曾经美好而充满希望的未来,现在怎么会和我有关呢?

不过,对此我倒是没有什么怨言,就好像对我来说,一切平淡、空虚、无聊和琐碎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科塔娜回话了。

“已为您找到EQ67,正在为您连线。”

实话说,我还真得感谢这位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蹩脚的语音助手。

2

屏幕上出现了诸多噪点,但是很快不见了。

随后,我的QQ被打开了,任务栏隐了下去,只剩下桌面上那个深邃而悠远的宇宙,还有一个浮在右侧的对话框。

QQ对话框的人没有头像,没有邮箱账号或者昵称,界面上什么信息都没有。但是对话就这样进行着。我发现了那个麦克风图标,视频标志则没有在启用状态,显示出这是一个单纯的语音通话。

嗯?我尝试着操作了一下键盘,没有反应。桌面右下角的任务图标开始一个个减少,最后只剩下时间和日期,连语言栏都不见了。

就在这个时候,耳机里咯咯地叫了几声,主机箱上的硬盘指示灯开始一个劲儿地闪烁,CPU和显卡的散热风扇开始狂躁地制造噪音。屏幕上彩色的斑点和色块跳跃舞动,随即沉进作为背景的宇宙星空里;紧接着,桌上的音响发出细密的电流声,像是从极远处传来缥缈的风。

老天爷,我电脑不会中毒了吧?

不对!哪有这么邪性的病毒!

我急忙伸手握住鼠标,想关掉这个怎么看都透著诡异的对话框。

下一秒,听觉好像被关上了电源,狂转的硬盘和风扇,蜂鸣报警的主机,还有音响里的电流声瞬间消失不见,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

“你好。”有人说。

视野里,只剩下那个发光的桌面图像。宇宙背景的桌面黑沉而静谧,看不见的星辰之风从一侧吹进来,推动着飞船轻薄而绵长的尾烟,把屏幕分成上下两半,就像在不存在的海洋之上悠行穿梭。

“你好,有人吗?能听见吗?”

那个人接着说。是个好听的女声,但总觉得少了一些细微的抑扬顿挫,就像是用A.I.合成出来的一样。感觉年轻了一些……这说话的感觉怎么那么像科塔娜?

我没有回答,刚才那一连串的激变让我的脑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银河系碳基机械波语库,无回馈,沟通失败。罗杰舰员,我怀疑你的存储分区里充斥着概率不确定性。”

的确是科塔娜,是有人调用了科塔娜的语音库在说话,她的声线十分机械,也十分标准,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发出的普通话读音准确而清晰,好似从流水线上一个个滚下来的字符块。

“¥#@&!”接下来的声音有明显的缺损,就像是被隐去了。

“更不要无意义地发泄情绪,”刚才的“标准普通话”一板一眼地反驳,“舰员罗杰,我不认为你的发泄对解决问题有任何帮助。”

“好了,罗杰!兰莉卡!现在,把你们嘴里的拉链给我拉上!”这是另一个声调,同样由科塔娜转述,说话的人显然有点愤怒,但他很快就控制好了情绪,“罗杰,你确定用银河系的通用语库有用?”

“当然,我向你保证,舰长!银河系虽然很偏远,但上边的碳基智慧生命肯定能用他们自己的逻辑理解碳基通用语!”科塔娜用第三种略带些紧张和得意的语气快速诵读,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小聪明得逞了的年轻人,正喋喋不休地表现自己的灵机一动是多么切中要害。

“舰长,我读了通信折越节点的量子位,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很抱歉,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刚才那个语调又冒出来了,严肃而着重地强调了一番,科塔娜用平顺而沉稳的方式轻声复述着,就像古板的配音演员给和铁一样坚硬的老男人配音,这位应该就是“舰长”了。

“罗杰,这是你的第六十七次尝试。每一次你的无谓尝试,都会浪费我们宝贵的概率库。”他停顿了一下,“而概率库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他补充道。

“兰莉卡,换交流频段试试,用高频电磁波段,或者可见光,没准他们听不见机械波……”

长久的沉默之后,耳机里传来细微的声音,我听不太懂这位舰长透着重压的自言自语。由科塔娜转述的对话总有一种天生的欺骗性,让你觉得在对面连线的人是一位知性或者跳脱的姑娘。

但是透过这位的言语,我依旧可以想象到一些场景:就像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老男人,肩膀宽阔,背影坚挺,但如果你悄悄地走近他身边,你就会发现那如同铁板的身体在细微地颤抖。

“舰长!如果是常见的碳基生命,那么他们星球上充满气体,至少有氧气,还有液态水——毕竟他们的母星肯定是在碳基目的黄金间隔带!我敢说肯定是用介质传递的机械波交流的……折越节点落在一个硅的晶格位上,这玩意儿在这种充满氧气的星球里不可能天然以单质形式存在,我敢百分百保证这一定是智慧生命,而且能为我们提供帮助……”

3

罗杰、舰长、兰莉卡,直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听到三个“名字”了,科塔娜也用三种不同的声调在诵读,显得有点儿滑稽。那位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各类科学道理和逻辑推论的家伙肯定就是“罗杰”,而最早发出声音的“普通话朗诵家”一定就是“兰莉卡”。

舰长的声音是最有特点的,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半分坚韧和不挠,哪怕是隔了一道转述,我依旧可以感觉到言语之中那股令人安静和信服的力量。更何况,罗杰和兰莉卡总在用舰长称呼他,十分容易分辨出来。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音响里的吵架还在继续。

“碳基生命通常需要阳光,所以他们的母星估计和舰长你的比较像,当然,他们需要大气……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碳基生命不能和铁脑袋一样,天生就拥有高速的运算能力。他们一定需要设备作为外置的运算器官。而硅,正是一种很好的材料,很多文明都使用它制作外脑……我们链接上的应该就是这样的一个器官……”

他们分工如何呢?如果按照惯常的科幻作品设定,舰长显然是统领全局的人,罗杰则是负责搞笑和捧哏的角色,而兰莉卡听起来更像是个被赋予了战舰A.I.身份的智慧生命。

“舰员罗杰,我不是铁脑袋,我的姓名乃至识别代号都叫作兰莉卡。”

就在我琢磨他们来历的时候,QQ语音对面的这位还在喋喋不休地小声嘀咕:如果不是有好几个人在用一个麦克风说话,那就是一个完美的人格分裂症患者。连带着,复诵他们谈话的科塔娜也变成了滑稽的配音演员。

“好的,铁脑袋。听着,我们不需要他们提供燃料和给养,能帮我们修理飞船就行。目前我们有自己的大致定位,如果能够确定他们的位置,我们就能直接跳跃过去……距离只要别太远,用短距离跃迁引擎就足够了!”

“如果他們的文明水平不高,也不要紧!作为探索舰,咱们有针对各类文明的观察记录和完善的科技谱线!我们能够帮助他们提升科技水平。不论是修复概率云引擎,还是建造通讯信标,我们都能很快地获救。”

和沉稳的“舰长”相比,自称“罗杰”的这位显然跳脱许多,让人感觉说话的是一只横冲直撞的非洲犀牛,还抱着一挺转管机关枪连续发射,“但是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呢?在咱们浪费的每一秒里,概率库都在泄露,而咱们所有系统的运转,包括所有的驱动引擎,都需要概率燃料。现在不做,之后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兰莉卡,查一下我们的资料库,看一下银河系的碳基资料库……”

“抱歉,舰长,”每当切换到“兰莉卡”这个角色的时候,科塔娜的语音几乎不会携带一丝情感,就像是机械法官在宣读不容抗辩的判决书,“我们的资料库在之前的‘衰变风暴中损坏了,连带着飞船的诸多组件一起,我们无法单凭自己维修所有部件。”

“舰长!再做一次通信跃迁吧!”

“你每一次尝试!我们都会消耗宝贵的概率源!现在概率库已经发生了泄露,飞船很快就要没有能源了!”舰长第一次显露出极其强烈的情感,但是每每这种激烈的语气出现,便会很快地消失,仿佛从未发作过,“探索飞船依赖的能源是概率,我也得为你们生存下来的概率负责。”

“兰莉卡,准备切断这次通信点的概率跃迁。”

“舰长!就不能再试试吗?我们现在连自己在哪儿都没法确定,信标早就损坏了,难道我们只能慢慢等死吗?”

“那样你们至少能活得更久一些。”舰长说道。然后,他沉默了很久,让我差点儿以为他们切断了对话,直到一个声音跳出来。

“再给你一次机会……”

实话说,如果是一场舞台剧,我现在已经能够看出一点点端倪来了:连线对面,是一艘遭遇了什么“衰变风暴”的探索飞船,飞船在这个我从未接触过的灾害之中受损严重,现在,他们正在积极地寻求救援,最后不知为何,他们的联络信号就这样跨越了长长的宇宙空间,来到了我的电脑上。

而现在,我的脑子里充满了“碳基通用语”“概率库”“概率云引擎”之类的全新概念。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之中,也只有在科幻作品里才能听到这些透着生搬硬造痕迹的概念词汇。而现在,电脑对面的人正在用谈论豆浆油条一样语气谈论着这些,更何况,他们似乎根本没有给我解释一番的想法。

“你们说啥呢?”我有点儿生气,“我可是一点儿没懂啊!”

4

音响里出现了一瞬间的安静。

随即,爆发出剧烈而惊喜的声音。

科塔娜的声音乱成了一团,但是很快,“舰长”取代了一切嘈杂,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说话。

“你好!”

“你好?”

“你好……”

像是怕我听不清楚,他连着问了三遍,科塔娜也用着她那合成的、努力显得温柔和蔼的语调,小心翼翼地说了三次。

嘿,今天的确没什么事情做。顺着一时间心底冒出的玩心,我清清嗓子,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你好。你们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儿?是要把我挂着、表演尸体吗?”

“他听懂了!舰长,你看!我是对的!天!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好了你这家伙,闭嘴!我来……”科塔娜的声线稳定下来,变得沉着冷静,让人信服,“孩子,你好,我们找你是有事商量的。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不懂的东西……但是首先,可以麻烦你告诉我们,你那儿是哪儿吗?”

“你们连上我的电脑,却不知道这是哪儿?”我有点儿稀奇舰长的问话方式,“啊,这里啊,这里是A市B区,你们都能找到我的IP地址了,一查不就知道了?”

“……IP地址?”

“舰长,他说的应该是那颗星球上的地址。IP嘛,我想是某种身份识别方式,就和我们的量子特征码一样。他们的文明能够制备硅晶体的话,至少会有一种识别个体的方式,就好像克拉米亚澳克森星球上的树纹印章,他们星球上的个体就用这个识别……”

“舰员罗杰,克拉米亚澳克森星球上的树纹印章只在当地的光照种群中使用。你的说法是不准确的……”

“好了!你们俩都给我闭嘴!”舰长显然很生气,不过下一秒,他的语气又恢复了正常,“孩子,我换一种问法,你是在哪颗星球上?”

这不废话吗?“地球啊,难不成你们在火星?”

我奇怪极了,这群人究竟是谁?至少在咱们这个破泥巴球上,没有什么克拉米亚澳克森星球,也没有什么树纹印章,更没有什么概率库。如果真的只是一次无聊的闹剧,他们单纯的是需要胡吹海侃,也不必去虚构这么一堆奇怪的名字和概念,更不会连地球在哪儿都需要我去解释一番。

就算真是无聊的闹剧,也没什么关系。毕竟,我自己就是一个玩心大起的无聊者啊。

所以,直到这时我也没有丝毫被打扰的愤怒或者不悦。现在,坐在电脑前边,看着那个接近纯黑又带有一丝丝些微青黛色的清冷宇宙,我似乎获得了那么一小段可以逃离平凡且无趣生活的时光。

嗯……话说回来,今天的闹剧整完之后,如果还能控制电脑,我应该把系统重装一次。

“地球?火星?罗杰,银河系里,有这两颗星球吗?”

“这……是什么鬼名字……喂,兰莉卡,你的翻译模块没错吗?探索联合会没给你升级过?”

“舰员罗杰,我的所有模块于72.42个标准时间之前刚进行过远程同步。目前运转十分正常,请不要‘在帕罗杰星蛋中寻找固形物,更不要打扰我的工作,谢谢。”

“对面的幼年体,这样,咱们直白点儿。你知道你们星球的联盟统一识别号吗?就是用6626个位符标注的特征码,对应你们的文明母星。”这位“罗杰”的声音非常好辨认,科塔娜复述他的时候,就像是机关枪开火,又快又急,恨不得一口气把所有的话喷出来,好像自己的嘴马上就会被封上,要抓紧机会说完,“如果你们有记忆传承的话,应该从出生起就能背出这个特征码。”

“什么鬼玩意儿,这儿可没有什么特征码。” 而且,谁他妈会去记六千多个字母长度的单词?我又不是你們这样的神经病。

“老天爷……你们那儿是多偏僻?贸易代码?通信识别号?十二维体系?狗娘养的,我估计你这儿什么都没有。”罗杰像是自言自语,接着突然振奋起来,“嘿,至少有一个!你肯定知道!啊哈!这个在我们去过的几百个星系里都有普及过,可以说只要你是智慧生命就肯定知道的东西!”

“贸易代码只用于加入探索联合会的商业部门的文明,而且只有在贸易门设立了之后才会颁发;通信识别号的话,你们得有通信跃迁站才会有……考虑到你们没有联盟统一识别号码,那么估计十二维体系都没有普及……”他顿了几秒,给自己的转管机枪换上新的子弹链,“舰长!我大概能判断他们的科技水平了,大致是01C阶段,当然也不能排除是43D阶段的偏科文明,绝对不会超过5字头的水平……哦对,我差点儿忘了和你解释,你们肯定会有的那个数据!”

“星区坐标!你知道你嘴里的‘地球是在银河系的哪个地方吧?”罗杰的声音充满了自信和期待,“这个号码用你们的星系中心的那个质点做标定,用一个方位角和距离来描述自己的位置!你们都应该能够制造外置运算脑了吧?星区坐标这东西,别说智慧生命了,就算是帕斯玛尔火腿都知道!”

真是很抱歉,我估计还真不如你嘴里的那个“帕斯玛尔火腿”。对于这类平常用不到的天文学知识,我差不多早就还给学校里的老师了。在试图操作电脑和手机失败,发现它们目前好像都完全无法连上网络之后,我总算是稍微认真地在自己的脑子里搜索起那点儿可怜的科普知识,

“真是抱歉,我们可没有星区坐标。不过,我知道地球在太阳系里,太阳系又在银河系……好像是第三旋臂里边,哦,更准确一点儿来说,是在猎户座悬臂上。”

5

音响里没再传出声音,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度震撼的东西。科塔娜陷入了沉默,这意味着对面的三位进入了不知如何回答的状态。

实话说,如果这是一场角色扮演剧的话,对面三位的演技一定非常出色,生动地刻画出了三个人的形象——要知道,单单凭着科塔娜蹩脚的二传手对话,他们几位依旧表现出了很强的个性。

这也让我多了陪他们玩下去的兴趣。反正现在我的电脑无法联网,也无法打开别的程序,操作着已经没有什么作用的鼠标,我在那幅壮丽而悠远的宇宙背景上画着圈圈,那艘飞船保持着航向,逸出淡淡的,渺小的微光,仿佛要朝着那个不知道何处到头的方向一直滑行下去。

我换了个姿势,在椅子上找到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态坐好。

“兰莉卡,我们的概率库还有多少?”

“舰长,还有987……更正一下,现在还有986.9个了。”

“孩子,时间紧迫,那我们换个话题。”是“舰长”,科塔娜像是斟酌了一会儿用语,我仿佛看见他在电脑前踌躇半晌。

“我们现在,”他顿了顿,下定了决心,“很需要找到你们。”

“兰莉卡,你还是先去查阅资料库,尝试一下能不能找到银河系的详图,分辨一下这个第三旋臂、猎户悬臂的称呼,是不是某个文明使用过的曾用名。”

舰长在“尝试一下”上下了重音,好像在强迫自己恢复信心,“这样,我问一个问题,你来回答一个?”

“没问题。”我和兰莉卡同时说道,就像是蹩脚的复读机。

“你们的恒星系……哦,谢谢你兰莉卡……是太阳系吧?其中有几颗行星?”

哦,这个简单,开会去掉冥王星的事情还记得很清楚。“八颗呢,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前几年不是开了大会,把冥王星开除出太阳系了。”

“希望咱们的行星标准差不多,嗯……下一个问题,你的星球有几个伴星?”

“月亮从来就是一个。你还指望能看到人造卫星?”

舰长手上似乎有一个标准问卷一样的东西,很有条理地逐条询问,然后记录我的答案。这些问题里甚至偶尔还有用来验证前边回答的对照问题,防止我随意回答自相矛盾。每当我遇到不理解的东西,他就会用词不达意、但是很耐心的方式为我解释。如果碰上诸如 “恒星量子云的最大范围”“经验坐标星的选定”之类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他就会跳过问题。

这个环节应该是精心设计过的,随着问答的深入,这些问题也开始变得越来越难。我搜肠刮肚,也有不少难以回答,舰长也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跳过问题。到最后的十几个问题,我竟然没有一个答得上来的。

“舰长,从资料库没有损坏的部分,我获得了银河系的部分星图。”音响里的兰莉卡总算出现了,“舰员罗杰,我需要你的帮助。”

“非常感谢,罗杰,去,帮兰莉卡做一下筛选。你记住刚才的问卷结果了吧?结果很快就会出来。对了,孩子,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舰长松了一口气,“你可以直接叫我弗瑞舰长。”

“我叫泰勒。”灵机一动,我想到了这么个名字,“你提了这么多问题,可否让我也提一些?”

“没问题,知无不言。”科塔娜的复诵很平静,带着一点点的如释重负,依旧透着那股令人安宁和信服的力量。

6

“你们是谁?”

“我们是第三星区联合探索分队的67号探索分舰,舷号EQ67。罗杰那家伙,用概率跃迁的时候植入了我们的舷号信息,你应该能够看见。”

“原来如此,你们是在求救?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嗯……是这样,我们在完成一次边缘星区的探索之后,遭遇了一次衰变风暴。哦,你可以理解成一种发生在真空能和孽生粒子对上的紊乱……”

科塔娜的声音断了一会儿才接上,应该是舰长很快想到了我无法理解这些概念,“总而言之,我们的飞船遭到了很大的损失,现在,舰员们都根据他们的种族特性做了相关的急救措施,还能活动的就是罗杰、兰莉卡和我了。”

“所以你才问我那些问题?这是你们的流程吗?想找到我的位置?”

“倒不算。”舰长带上了一点儿无奈和自嘲,“平常舰况好的时候,我们会使用十二维体系自动确定目标星的坐标,再进行远距跃迁。现在飞船的概率云引擎出了故障,我们的概率库……嗯,你可以理解成燃料库,也在泄露。”他的聲音逐渐低沉,但转眼就又恢复了沉稳,“不过现在还好,刚才你回答了那些问题,兰莉卡应该可以从星图里把你们找出来。从概率学上来看,你只要回答一半的问题,我们就能从数以亿计的恒星里找出你的‘太阳,然后找到你住的‘地球。”

“然后你们就能跃迁过来找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了一点儿小小的期待:虽然对面这三个黑客玩家编故事的水平不怎么样,但这着实是个值得期待的情节——透过这若有若无的概率之线,我在量子层面上链入了一艘天文距离之外的落难飞船,并且我还给他们提供了一些帮助,拯救了一船的生命,再不济,也是拯救了三条生命。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邪恶外星人的阴谋,为了入侵美丽的地球,特地入侵了我的电脑,并且软硬兼施,试图从我这个可怜的人类孩子这里骗出地球的位置坐标,好引导入侵和殖民部队前来攻占地球!他们科技领先,数量众多,一旦位置暴露,地球将危在旦夕……

嘁……真是烂到家的联想!如果弗瑞舰长是为了入侵地球,他早就用那个什么神奇的“十二维体系”定位地球然后跃迁过来了,就算不行,他们也能轻松入侵互联网,获取想要的消息。保护地球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和平凡的我扯上关系?

我无聊地想着,加上了一句话,“弗瑞舰长,可能会让你失望了。咱们地球可落后了,还在用化学能火箭呢,怎么可能帮你们修理能够星际跃迁的探索飞船呢?”

“我和你们说,咱们最远的探测器连太阳的引力范围都没有飞出去呢,咱们的脚最远也只不过踏上了地球的卫星月球……哦,对,就是你们说的伴星。”我怀着一丝小小的恶意,补充道,“相比研究科技探索宇宙,咱们人类可能还是更喜欢拿着武器屠杀同类一些。”

沉默。

科塔娜不再说话。

音响里不再有声音传出。

“嘁!怕什么!”突然,科塔娜大声说,就像有人朝我大喊,语速又快又急,还带着一丝嘲讽和俏皮,“咱们见过的文明多到哪里去了,有的连文字都没有形成呢!我说了,我们有针对这种情况的完整应对策略,不仅可以带给你们简单好用的科技树,还能教给你们族群内部的生存经验,给你们带来和平。没错!就算这些都很难,咱们还能教你造出和帕斯玛尔火腿那样简单的信标,直接召唤探索总局的人来帮忙,给你们制定一套完整的发展计划……当然!还得给你们发个6626位的统一识别号!”

果然是罗杰,他好像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说话像是泥石流,流利且戏谑,短短十几秒,他就蹦出了大量我从来都没有听闻过的概念,把负责转译的科塔娜都搞得舌头打结了。我想,如果我能够直接看到他,应该是能见到一个竖着狂放不羁的发型、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叽里呱啦讲述着自己的见解看法、并且渴望着别人认同的青年人。

“舰员罗杰,”嘭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挨了一拳,“你说话的时候不要用上肢做出毫无意义的举动——你刚才碰掉了我的一个筛选条件,导致结果不准确性提高了0.73%,我们的工作进度倒退了3%。”

“哦,抱歉。”

“多么有活力的家伙。”舰长有点儿哭笑不得,他接过了罗杰的话头,“我想,在你的生活里,可不想有这种喋喋不休的烦人虫。”

“还好,我的朋友里没有这样的。”我回答道,“他们不会总是这样,好像有花不完的精力。”

“泰勒,说说你的家园,还有你的生活吧?”

7

“地球……还有我的生活……”我像是问自己一般重复着。

实际上,我觉得完全没有什么好说的,不是话题太多无从说起,而是我的生活圈子其实就那么一点点而已:从家里到单位,偶尔去一下超市之类的地方,几个单调的点构成了生活的全部。每个月都在等着发薪日的到来,然后进行每个月都该有的支出,再然后,兜里就不剩下多少钱了。

一切享受和恣意妄为都需要物质条件的支撑,所以外边五彩缤纷的世界和我基本也没有什么关系。自从工作之后,除了人山人海的法定节假日,我也没有机会出去旅游。至于“诗和远方”这种过于浪漫的东西,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我这种在人堆里一抓一大把的家伙……

反倒是偶尔,我还会梦想一下万里之上的宇宙空间……

不对,或许正是因为知道根本去不了,才敢去做白日梦的吧。

“你想要了解地球的科技水平,以便确定能帮到你们多少吗?”我反问弗瑞舰长,“我的确不知道从何说起。”

“实话说,从现实的角度来说,我的确希望知道你的家园能做到哪些。比如能不能进行跃迁,能不能利用零点能,有没有发现核能……”弗瑞舰长很坦诚地告诉我,“但是作为一个你刚认识的朋友,我觉得坐下来推心置腹的交流,这是建立友谊的第一步。”他的声音变得悠远而怀恋起来,“要不这样?绝对镜上的光线有来有回,我先和你说说我的母星是怎么样的?”

“好啊。”真是个不错的提议,我也想听听你们编的人物设定是个什么样的情况,这位脾气沉稳、名字和某位局长一样的舰长会在什么地方生存和长大呢?

“我和你差不多,都是在行星上出生的。我的母星很小,而且离着恒星很近,近到了……行星有一面永远对着恒星那样近。”

“哦,是潮汐锁定,这个我知道。”我点点头,这个是基本的科学知识了,“距离应该很近,所以你的家里应该会很热。”

“并不是,星球上还是很冷。因为我们恒星系的恒星也很小,它的光是红色的,哪怕是那样近,它提供的能源依旧不够我们生存的。”弗瑞舰长轻描淡写地回忆,低沉地说,“如果单纯是这样,倒也不是很糟糕,我们可以住在向阳面,然后建立一系列的能量搜集装置——但是这颗恒星会定期喷发出高能且密集的射线,会像推进器尾焰一样在大地上留下焦炭一般的痕迹。每当那个时候,我那小小的母星会短暂地拥有一圈暴虐的大气。随后,高速掠过的风暴会波及半个星球,杀死我们当中的半数人。”

“恕我冒昧,这样的条件可真是恶劣。”倒霉的小星球,我想,这应该是某个红矮星边上的行星,定期承受着红矮星耀斑的轰击,随后,汽化的物质冲击波会横飞乱撞,“你们当时是怎么应对的?”

“想了很多办法。比如,我们的祖先大多住在昼夜交替的地带,这样不至于太冷,在射线喷发的时候也有足够的时间躲进地下洞窟中去。后来随着科技的发展,我们开始在地面上建立掩体和穹顶,希望这些东西能够阻挡强大的风暴;另外,我们也发射了一些人造伴星,希望摸清这颗恒星的喷发规律,进行预报和预警工作。

“不过即便这样,每一次喷发带来的损害依旧十分严重,先前的建设成果一次次地破坏殆尽。于是我们开始向下发展,建设大规模的地下生存系统。

“实话说,效果不错。地层的保护终于可以让大家不再追逐着阳光迁徙,我们也不再居无定所,逐渐安定下来。这样,我们的文明度过了数千年的安稳岁月,生产力得以提高,科技得以发展,族群得以扩大。很多人觉得,以后的日子就应该是在地下安然生活,不用再去关心头顶的恒星了。

“然而,一次大型的耀斑爆发,恒星喷射出了超过历史峰值上千倍的高能射线。”弗瑞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古井不波,但我还是听出了些微的恐惧,“过高的热量把半个星球点燃了,整颗行星仿佛被投入了能源炉。

“当然,这些都不会威胁到地下都市,当初设计地下城的时候,我们就考虑到了这点。隔离层的建设让我们免受灼热地表以及高速风暴的影响,就算是威胁过大,我们也能够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把人民从向阳面的城市,撤离到背阴面。

“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可以想象,这个哪怕被他回忆过上百次的场景,残存的恐惧仅仅只是剩下些许残渣,也依旧能够令人战栗发狂,“行星表面被辐射压吹走的质量太过庞大,且不均衡,使得被潮汐锁定的星球获得了一点点自转速度……其实根本没有多少,但是足够致命了。

“剧烈的震波贯穿了一切,星球的内核开始崩裂、熔融,巨大的能量融化了岩石,形成了软流层。灼热的熔岩在极高的压力下,沿着一切缝隙向外喷射。我们的地下城市,自然成了最好的熔岩通道。

“我当时还是一个孩子,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就是那个可以让岩石沸腾的高温,热、非常的热,热到氮血都能在一瞬间蒸发。”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想起了不好的事情。”听到他声音里的颤抖,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实话说,我实在难以想象整颗星球都在机械能的作用下熔化崩解的場景,对这种岩浆乱窜的景象,我唯一能抓到的实感就是纪录片里的火山喷发,或者是某些网络游戏里的“熔岩魔王”,但是我想,那种场景应该比弗瑞舰长遭遇的要差了不知道多少倍。

“没关系的,都过去了。”他说。

“之后呢?”

“之后,探索舰来了。”

在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什么,就像是孩子无数次期盼的玩具最终到了自己的手里一样。隔着不知道多远的距离,在科塔娜带着一丝机械和合成的语音里,多出了些微能够让人共鸣的真切情感,是满溢的憧憬,无比的向往,也是骄傲的自豪。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在遮天蔽日的滚滚尘云之下,大地开裂,岩浆喷涌,灼热而稀薄的狂风吹拂,红日的光芒耀眼而致命。就在这个时候,天空中降下了拯救的光芒。

“是的,是一艘巨舰。”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怀念,弗瑞舰长说起了那艘拯救自己星球的探索舰。他们在行星和红矮星之间展开了一张可以滤除有害辐射的光膜,对整颗恒星射向行星的光波进行整流和调谐。

“就像是一面巨大的帷幕从地平线的一端升起,再从另一端落下去,在纵贯天际的幕布之上,我们甚至能够看到自己的倒影。”

接着,帷幕射下了寒冷的光线——是一种看不见的电磁波,足以穿透岩层,深入星核。在它的照射下,躁动的分子安静下来,滚烫的熔岩平息下来,汽化引发的狂风也被成功驯服。

“是一种难以相信的安静,在所有的可见波段上。”弗瑞舰长这样描述。

我难以想象用这种简单暴力的方式让一颗行星降温需要多么庞大的能量,反正,的确应该是一个天文数字。

然后,探索舰解除了自身的引力遮蔽,利用完全无法理解的科技——“是空间引力干涉!”在一旁的罗杰大声补充——调整了行星的质量分布,使得行星免于因为损失质量而发生“自转启动”和偏移轨道。根据弗瑞舰长的描述,空间引力干涉启动的时候,就像是有巨大的手在揉搓整颗星球,轰隆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最后,他们教给了我们一些足够谋生的手段和科技,把我们的坐标上传——哈,就是罗杰和你说的,给了我们那个特别长的识别代码,然后就离开了。”

“探索舰队会在天灾中拯救这样的文明吗?”不知为什么,我有了一些小小的期待,“你们会给他们带去全新的生活吗?”

“如果他们的确需要帮助的话,通常会,但是有些时候我们也无能为力。”弗瑞舰长怀念似的说道,就像在眺望什么悠远的存在,“最早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就像是万能的存在。不过加入探索舰队后,我学到的第一堂课就是:不要觉得我们无所不能。”

实话说,我对舰长的这个说法有些嗤之以鼻。要知道,我们还在为地球上的能源和物资发愁呢。美元、石油、天然气、粮食……人类还在为了那么一点儿可怜的财富互相争夺得你死我活。他们不仅能够在短时间给行星级的星球撑起保护伞,还能直接干涉空间和引力,对一块区域内的质量分布进行调整,连宇宙里悠长到超乎想象的距离也被他们以“跃迁”的方式跳过……这种天高海阔任我行的状态,难道还有什么能够难住他们的?

实话说,想想自己“996”的人生模式、几乎看不到未来的生存状态,我真挺羡慕这种开着飞船四处巡游探索、领略未知风光的生活。

当然,现在的我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嘭!”

科塔娜沉着的转述之中难得地出现了背景音,像是一大袋面粉摔在了地上。

“舰长,罗杰先生和我确定了这位智慧体提到的恒星。”许久不见的兰莉卡出现了,“目标恒星系在9-98边疆区,Ψ7块区,是‘未垦地。”

“目标是黄色主序星,年轻阶段,距离铁死①还很远,远程观测显示目标有九颗行星,但最外圈的一颗躲藏在尘埃带之外,在引力范围和量子云范围之内,我想先前的‘八颗应该就是因为这个……”

兰莉卡顿了顿,一字一顿地、机械而坚硬地说出了最后的结果——

“根据目前我们自己的粗略定位,距离目标恒星系有76893142.5标准光时……”

“按照飞船目前的状态,只使用近程跃迁,我们需要执行3844658次近程跃迁……所需时间是……”她的声音,就像是判决一样,“用目标星的时间来算的话,需要927106.54恒星年。”

8

屏幕上的宇宙极度深远,那艘飘摇在看不见的风暴之中的宇宙扁舟拖着单薄而脆弱的航迹,孤独地从无限幽暗的宇宙远方,飞向无限幽暗的更远方。在整个画面之中,没有任何星球可供落脚,也没有谁来施以援手。

927106.54年。

我知道目标星的恒星年就是指地球概念上的一年,但是这个时长依旧超乎了我的想象范围,庞大到我没有任何实感。二十年、三十年,对于我这样一个渺小的短暂碳基生命来说已经是个足以青丝变白发的漫长跨度,更何况这个零头都有两万多年的巨大数字了。弗瑞舰长他们使用“短距跃迁”到达地球的时间里,我的骨灰都完成了好几百次物质循环了!

九十多万年之后,人类是否还存在都是个未知数。

这是距离和时间的暴政,更可悲的是,哪怕是以我那少得可怜的知识储备,都知道在这宽广无垠的宇宙之中,这点儿时间只能说是白驹过隙——天文学尺度上的时间,哪个不是十万、百万年起步?

“看。”弗瑞舰长叹了一口气,“就像这样,也有很多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

“终究是不可能的……哈啊……哈哈……”背景里,罗杰笑得有些无力,机关枪一样的嘴,也像是没了子弹,“舰长,咱们几个里边,估计也就是兰莉卡可以撑到最后。”

“哦,不对,兰莉卡,你也熬不住这么久的。”

“不,我不认同你的看法。”

兰莉卡的语调机械、平直、标准,有着近乎偏执的执着,“舰长,舰员罗杰,我希望你们马上准备,我们需要尽快开始对短距离跃迁引擎进行充能。”

“我觉得不需要了。”罗杰简单地回答,“哪怕是你,也做不到384萬次的短距跃迁。”

“舰员罗杰,我监测到你的心理状态不正常。”兰莉卡像是把他提了起来,“站起来,我们要为接下来的航程做准备。”

“哪还有什么接下来的航程!”罗杰像是在大吼,科塔娜的复述滤掉了剧烈的感情波动,但依旧可以听出他是在声嘶力竭地喊叫,发泄着,愤慨着,绝望地怒吼,“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的!”

“舰员罗杰,我不认同你的行为,我认为你在‘自暴自弃。理论上,飞船上剩余可用的设施足以支撑你和舰长跨越长达一万个标准时的过程……”

“我不赞同你的想法。”罗杰有气无力。

“为什么不赞同?”我仿佛感觉兰莉卡看了看我这边,于是问道。

“……”

罗杰没有回答,兰莉卡也没有回答,场面有些尴尬。

我努力地在脑中搜索,打破了沉默,“探索舰可是能拯救行星、干涉恒星的存在,总有休眠仓那样的东西吧?就是那种可以让你躺进去、减慢新陈代谢、过上很长时间再醒过来的东西……”

“‘安睡?那种东西早就淘汰不知道多少年了。”转述的声音冰冷,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但我知道是罗杰,“听着,对面的幼生体,咱们的飞船是靠着概率库和概率引擎工作的,如果舰上设备完好,这点儿距离和时间根本什么都不算。只要你愿意,我们能在下个标准秒出现在你的面前。”

“就算不能长距跃迁,我们也可以虚拟一个大质量物体,再钻进它的附近,利用重力改变自己的时间流速。”

“但是现在——全!他!妈!完!了!”他愤怒地、悲痛地大喊。

“舰员罗杰,振作一点儿。”

“嘿,铁脑袋,我知道你的想法,让我们进时间泡,你来做短距跃迁。”罗杰丝毫不掩饰他惨淡的声音,但语速恢复了正常,像是明白了什么,“在没有有机体生命的时候,你可以尝试对短距跃迁引擎进行过载,对吗?”

“是的。”兰莉卡顽固地回答,但是接下来的话,罗杰就替她说了。

“理论上,过载短距跃迁引擎可以节约超过70%的全部耗时,虽然对引擎有不可逆转的损害,但只要坚持到目的地附近即可……这样持续地累加,有望大幅度缩短总体时间。

“是啊……是啊,但是在设备没几个运转的现在,我们根本没法给自己精确定位。啊,铁脑袋,如果你跳错了一次,我们就会迷失在宇宙里。”罗杰的语气也变得平静了,“别折腾了,兰莉卡。”

“但是,这是我找到的最有希望的解决方案了。”

“够了。”

一声断吼,科塔娜用她从未有过的、从未表达过的情感,喊出了简单的两个字,音响里的吵闹被瞬间静音。QQ语音的界面上,代表音量的小喇叭满格,立刻又落了回去。

“兰莉卡。”

“舰长,我在。”

“你还在尝试修复主引擎?”

“是的,舰长。目前修复进度……”

“不要了,先停一下。把概率库的输出转移到生命维持上来,至少让大家稍微舒服一点儿。”

“明白。”

下一秒,像是诸多电器接通、管路打开、气流涌动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某种一直潜藏在背景里的噪音消失不见了,就像被人按下了静音按钮。这些躲在背景里的白噪声一直都被我的耳朵和大脑自动过滤掉了,直到现在突兀的消失,我才察觉到它的存在。虽然,宇宙空间依旧如同暗夜般笼罩,但这单调的白噪音却曾经不间断地提示我,那艘单薄脆弱的小船,依旧在竭尽全力阻止继续朝着深渊滑落。

而现在,背景之中的暗色宇宙终于蔓延出来,像是恣意延伸的阴冷触手,笼罩了我的听感,进而蔓延至我的全身。

静谧不总是意味着安宁和闲适,有些时候,绝望也会如影随形。

9

“我的生活,其实挺无聊的。”

“我们人类啊,大多数都在母星上,最远也就到过卫星……哦,伴星。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人,最远也就在围绕母星地球的轨道上。

“探测器虽然朝外发射了一些,但是速度很慢,估计现在还在柯伊伯带……就是围绕我们恒星系的一个碎石带。我们的宇航技术有五十多个恒星年没有进步了……”

弗瑞舰长让我讲一讲自己的生活,便不再言语;说话飞快的罗杰还有死板坚硬的兰莉卡也停了下来,听我一个人不着边际、没头没脑地说着。我简单介绍了我所知晓的人类科技和宇航水平,分享了一下自己的生活,就像在和许久未见的朋友聊天。

“我平常就是这样,每天恒星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时候,结束睡眠开始工作;等到恒星落下去之后许久,才得以回到那个叫作‘家的地方……实话说,挺累的,我挺羡慕兰莉卡……羡慕你只要充电就行的那种能力,当真方便。

“周围的人都和我差不多,都是这种朝九晚九的生活。用劳动赚取一些钱……嗯,对的,就是和舰长你说的‘概率凭证一样,可以用来交换自己想要的物质。当然,是不够用,在你们那边,这种东西应该早就不再需要了吧?”

“是的,很久之前就没有了。”弗瑞舰长简单地回答我,像是在记着什么。他的声线低沉、平缓,但不见了之前的压抑和自制,就像是一位长辈在询问你家长里短一样。

说点儿好的啊,说点儿积极的啊!我在心里朝着自己咆哮着。说点儿开心的、积极的东西啊!他们现在已经没有办法逃出这个十死无生的地方了,至少在最后时刻,讲点儿让人快乐起来的东西啊!我努力搜刮自己的大脑还有脊髓,希望找到一些能够引起共鸣的、让人轻松愉快的话题来。但是很不幸,在努力憋了十几分钟之后,我终于发现这是徒劳。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梦魇一样钻入脑海,躲进意识的底层。

“虽然工作很忙,也很累,但我想我比不少人应该还好那么一点儿,至少还能有休息的时间,还能有保持梦想的权利。”我逼迫着自己,努力让语句保持连贯通顺,“我其实挺想去感受一下飞行的感觉的,新闻里说过,在未来,没准儿人类就能建立起空天电梯,上太空就不需要乘坐化學火箭了。我想我的命应该比较硬,能活到那个时候……”

“我们人类的生命也就那么七八十个恒星年,不知道你们有多久?应该要活得更精彩一些……”

我的生活他妈的能叫精彩吗?真是打肿脸充胖子!他们可是驾驶着可以干涉恒星的探索飞船,在无数颗恒星间穿梭跳跃、开拓边疆、拯救文明、探索未知的人!他们在举手投足之间,就可以跨越近乎无限的距离、躲过泯灭一切的时间、操纵变幻莫测的概率!而我呢,只是个宅在家里的人类社畜,躲在大气和重力的深井之中……如今,只不过他们的飞船在宇宙的暴力之下出现了故障,我才得以透过一根虚无缥缈的量子线条,管窥他们移山平海的伟力和波澜壮阔的生活。

在这艘船上,有沉稳冷静的弗瑞舰长,急躁但是机灵的罗杰,还有缜密严肃的兰莉卡……我才刚和他们成了……朋友。

怎么就轮到我了呢?

怎么就挑到这样一个啥都改变不了的废物和他们连线了呢?

怎么就选上这个怎么都帮不上忙的我给他们做“临终关怀”了呢?

我连心理学都没学过!

对死亡的恐惧,对渺小的未知,对无能的狂怒,像是沼泽里湿冷的泥浆,一寸寸地将我淹没。喘不上气,说不出话,什么都做不到。我的视野模糊,心脏怦怦狂跳。

“泰勒,孩子。”

是弗瑞舰长,他的声音温和冷静。

“抬起头来吧。”

我努力抬起头来,显示器上漆黑的宇宙并不是绝对的深黑,面板发出作为本底的微光,镶嵌着遥远的光芒四射的群星。

“舰长,罗杰舰员,还有通信对面位于目标恒星系的……朋友。”是兰莉卡,她的声音和科塔娜很像,但是坚硬和死板如她,此刻也有了明显的顿挫和抑扬,“如果觉得‘消沉沮丧的话,你需要时刻提醒自己:更有用的应该是自己的乐观。”

听着你说出这样富有感情的话,感觉真是稀奇。兰莉卡,你究竟是不是舰载A.I.?在這样接近绝望的时刻,也许真的只有机器人才会这样积极地寻找生的机会。

“啊,幼生体啊,”是罗杰,他努力地保持着那个机智而灵动的音调,“虽然很遗憾,但我还是得和你说,这个宇宙间有趣的东西可多了。不只有你过的那个无聊的生活,不只有树纹印章,也不只有那个又长又麻烦的识别码,还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等着你去探索呢!”

“所以啊,不要那么丧气啊,你总要比帕斯玛尔火腿要强吧!”

妈的,这个时候还想着什么火腿?!听到他机关枪一样的语速,我居然噗的一下笑了出来,眼泪却像是刹不住的车,噼里啪啦涌了出来。

“泰勒,我不怎么会劝人,也不怎么会给人做心理辅导。”

是舰长,那个叫作弗瑞、和某个局长一样名字的舰长,那个在任何时刻都充满着让人折服的魅力、哪怕承担着再大的压力都努力显得云淡风轻的家伙。“永远不要放弃好奇,永远不要丢掉勇气,当然,最重要的是永远不要失去希望。”

“希望是能够在绝望之中找到生机的办法。在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们要完蛋了,但是啊,在那种时候我就会想起我的童年,当某一天我仰望星空的时候,那颗会带来死亡的红色恒星之前,我看到了那遮天蔽日的巨舰。”

可是……

“可是,就没有办法救救你们了吗?”我竭尽全力,一字一顿,“这样下去……你们都会死的啊!”

是啊,再美好,再拥有希望的人和事情,都会随着死亡而消失殆尽。92万年,哪怕是除以一万,依旧超过了我的生命极限。在空无一物、虚无缥缈的宇宙空间之中,我们的记忆,并不会比我们的生命更为长久。

听到这个,科塔娜笑了——或者说是他们三人都笑了。

“你要相信希望。”是弗瑞舰长的声调,透过科塔娜合成的话语,逐字转译,就像是少了一些细微的抑扬顿挫,校正过头的语音助手。

“不必感到悲伤,也不必有什么自责。命运无常,概率弄人!既然身为探索者,我们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天。”

“在宇宙无垠的尺度上,我们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依旧可以过得足够精彩绚丽。感谢你的陪伴,也感到十分幸运,能够遇到你,我希望你今后……”

话语间,弗瑞舰长的声音戛然而止。

电脑屏幕上,那艘孤独的飞船在黑色天鹅绒一样的宇宙中悠行穿梭,依旧带出细碎的、像是水面上破碎倒影一样的航迹。

10

“所以这是您和外星人的第一次接触吗?”

“是的。我年纪大了,但是这件事,我一直记得很清楚。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忘记。”

“您有没有怀疑过,他们从头到尾就是您一开始估计的恶作剧呢?”

“也有过怀疑,但是啊,我的人生轨迹因为他们发生了改变。如果这个恶作剧让我此后的生活都变得富有希望,那我觉得……我也被整得心甘情愿……”

“那您转而参与这个推动人类对深空探索的职业,并一直坚持到现在的动力,究竟是什么呢?”

“动力吗?”我想了想,“或许就是希望吧,希望有一天能够见到他们的希望。”

“是的,希望很重要,所以我们才能在他们的指导下进入宇航时代。非常感谢您!也非常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记者转向悬浮在空中的摄像无人机,调整了一下语气,“下面把画面转回演播室,有请我的同事为观众朋友们转播,太阳系联合探索舰队在柯伊伯带外围,对这艘外星飞船的第一次接触。”

“让人非常在意的是,这次接触的外星飞船上有一个用英语标写的舷号和单词……”

“EQ67 Hope。”

【责任编辑:拉 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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