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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烟火

2020-04-27白贲

科幻世界 2020年2期
关键词:陆良文景哨兵

白贲

1

那一天,在解放碑跨年的十万群众,都目击了一位从天而降的老人。

你从白色飞行器中跳下,哨兵机器人抱着你在半空中打开了降落伞。

新年的钟声轰然敲响,拥挤的人群中爆发出欢快的喧闹。无数的祝福和欢笑伴着千万氢气球飘向了天空,旋转成彩色的风暴。与此同时,以夜空为银幕,投射出无数绚烂的虚拟烟火,夜放花千树。

你跳下后,飞行器轰然炸成烟花,夹杂在一道道五彩斑斓的虚拟花火之中,真假难辨。

钟声渐渐停息,碎落的烟花影像划落天际,映红了你凌乱的白发。你也落在了解放碑前拥挤的人群之中,惊起阵阵尖叫:

“天哪!他竟然是个活人!”

“他不是陆良吗!Epoch集团的总经理!”

你穿过无数人的身体、穿过无数拥挤的全息影像。那时候虚拟现实技术已经很发达了,每个人可以实名注册一个虚拟分身。植入体内的芯片通过数据接触模拟五感,虚拟分身无论在哪里,本体都能同步一切所见所感。这样一来,人与人之间的社交也基本可以用分身来代替。拥挤在解放碑四周的十万人,皆是虚拟投影。

你穿过十万虚拟的分身,如同行走在鬼魅之间。

影像到此停止,二十年来,这段过去我已经用VR体验了无数遍。

二十年后,我才终于还原了当初发生的一切,从互联网的各个角落、从监控系统的残留数据、甚至从当初上传到网络的手持摄像里拼凑出了这段视频,拼凑出了前因后果。因为那时候,年幼的我与你仍有一江之隔,还未相遇。

“又在看啊?”姐姐控制轮椅挪到我身边,伸手揉了揉我的頭发,一个大盒子静静躺在她的腿上。

“是啊,这不知不觉都二十年了。”我看着姐姐垂下的双鬓,她依旧美丽,但确实不年轻了。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怀旧的孩子。”姐姐吃吃地笑着,眼角皱起调皮的鱼尾纹。

“得了吧,你都认识我二十年了,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我打起火,点上她叼起的烟,“况且我也不是孩子了。”

姐姐喷出一口淡淡的烟雾,透过烟气眯起眼睛看着我,“孩子!你就是孩子,永远都是!二十年过去了,你一点儿都没变,除了普通话好了一点儿。”

“得,得。”我举双手投降。

“休息一下,吃点儿水果吧。”她抽了几口,便掐灭了。烟是她瘫痪后染上的,后来心态放宽了就一直说要戒,虽然这一戒十多年也没见成效。

“今晚最后一遍了。”我又一次按下了重播。

2

那时候陆良刚从江北中心逃出,蹒跚地跑到了江畔的沙洲,向对岸望去。

江的对岸是灯火通明的渝中半岛,大雨初霁,升腾起的雾气萦绕着高差错落的建筑群,灯红酒绿洇在水雾中,化而不散。他抬眼正要细看,便对上了冰冷的眼神——如果那也能被称为眼神的话。

那是一对浮在半空中的眼球。眼球上迅速蔓延出完整的神经网络和大脑,紧接着浮现出了渐趋完整的骨骼,条条肌肉包裹起来,血管蔓延,衣物紧随皮肤覆盖了全身——瞬息间一个完整的人凭空出现,一个妙龄女子。

“还是被你们找到了。”陆良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又睁开,看着眼前凭空出现的人,以及她身后鬼魅一样聚集在江面之上的十四个影子。

“陆老先生,您是逃不掉的,监控早已遍布了整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虽然您的虚拟分身还在公司,但您的真身到哪儿都会被发现。最新一代的监控系统是您主导开发的,您不会不清楚吧。更何况您跟大家一样都植入了芯片,芯片本身就有定位功能……”

“我知道。”老人挥手,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来人的头颅。面前的一群人都是全息投影而非实体,芯片让他不得不看到这些。这种投影看得见摸不着、有身体没影子,因此被称为“鬼”。

全息投影当然挡不住他,但既然全息已经找上门来了,说明眼前这个叫洪文景的安保队长跟她手下的哨兵,很快就会到了。

老人却不作回应,反而在江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像松了口气,掏出一张特殊的纸折了起来。

“陆老先生,您别妄想逃跑了吧,我们很快就会追上你。”洪文景的“鬼”这样说着,又指了指夜色中暗涌的嘉陵江,“更何况,你一个人没法过江。”

老人没有理会,尽管她说得没错。这里是嘉陵江与长江的交汇之处,从前有两座大桥把渝中半岛与两边的江北嘴和南岸区连接起来,如今已不复存在。对于我们这种平民,大江成了天然的阻隔。但对于赛博区的新人类,则多得是交通工具让他们可以上天入地——比如正在驶来的无人机Drone。

Drone引擎的低吼声越来越近,但老人仍未起身,榉木般干瘪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动着,手中的纸渐渐成形。

“我们来了。”话音刚落,队长与她身后的队伍都消散在夜雾中。

白色的Drone划破夜色,在老人身后悬停,带起的气流缭乱了他不甚浓密的白发。舱门打开,真实的队长缓缓走下,机器人们迅速蹿出,列队一圈将两人围在其中。机器人身着黑色兜袍,与之前江上的鬼影一般无二——那是Epoch集团开发出的新一代安保机器人:哨兵。

“陆先生,跟我们回去吧?”队长对着老人的背影说道。

老人折好了一只小船,放上一支点燃的蜡烛,轻轻搁在了江面上,徐徐起身,看着小船远去,这才点了点头,与队长一同上了Drone。

“我不明白,陆先生为何要逃?”队长递来一杯热巧克力,“当然,以我的身份,没资格问您这些,但您肯定要给公司一个交代。”

“没资格就别问。”老人自顾自地在舱内的暖气里舒展着冰冷的手指。队长自讨没趣,放下热巧克力,便回身走到驾驶台前。

然后她吃了一惊,“Drone这是在往哪儿开?!”

她在震惊中回头,却见老人一脸漠然,根本不打算解释。她在驾驶台上拨弄几番,却发现没有操作权限。Drone就这样缓缓向江对岸的灯火中驶去。

舱内的显示屏一闪,出现了一张苍老但健朗的面庞,一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淡金色的领针压住酒红色的领带,领口内衬着真丝方巾,西装的戗驳领上别着一朵暗红的干花——Epoch集团董事长,张丛原。

张丛原慵懒地抬眼,“陆经理,你随便入侵城市交通系统,这不对。”

陆良冷哼了一声,没作回答。

队长这才明白过来,陆良是城市监控系统和交通系统的总设计师,操控公司的Drone路线简直轻而易举。她发现办公室里的是分身后,想当然地认为那只是个障眼法,转头就开始搜寻本人,却忽略了虚拟分身本就拥有公司内网的权限代码,以此进入公司系统后陆良可以远程操作。

她早该想到,既然陆良主导了城市监控系统的设计,怎么会没办法屏蔽监控呢?老人当然不能独身渡江,所以引来了她。

老人起身走了一圈,将一个个磁卡插入Drone配备的十四个哨兵胸口。队长下意识准备阻止,却见董事长没有任何举措,一时间也不好妄动。

张丛原又问:“但我不明白,从监控上看,你电脑里载入交通系统的病毒还有五分钟才完成,为什么现在就已经执行了?”

陆良头都没回:“附一层全息就行,这种真真假假的事你不是最擅长吗?”

张丛原温文尔雅地哦了一声,又问:“陆良,你逃什么?”

陆良忽然转身指着屏幕:“张丛原,你还装什么啊?把我克隆出来用了这么多年,有劲吗?”

队长大骇,我也无比震惊。二十年后我才知道,那个改变了一切的老人,那个位于Epoch顶端三十年的陆良总经理,居然是个克隆人。

张丛原并不诧异,“唔,原来你知道了啊。”

陆良話里有些冷笑的意味,“六十多年前,你父亲张郁青克隆出我,用我的内脏为体弱的你治病,完了不就该把我处理掉吗?你偏说我作为克隆体有着跟你一样的智力,用机械身体补全了我,留下来为你办事,还赋予了我你自己的记忆,那时候你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吗?”张丛原道。

“我被克隆出来的时候你十四岁,你给我植入的记忆当然跟真实时间有十四年的差距。你别小瞧了我的,不,你的智力。”陆良想了想,忽然苦笑,“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一个全息分身,但也规定了只能拥有一个。你不一样,呵呵,我不过也只是你的分身而已。我的名字陆良,只是一个地名罢了。”

“当年的档案应该销毁了啊。”张丛原若有所思。

“你父亲用的可全是公司资源,克隆记录和义肢手术的记录自然没有,但资源的使用记录或多或少保留了,从这些还原出真相是什么难事吗?”

张丛原挑了挑眉,“真相有什么意义?你拥有着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位?不值得放弃。既然我们是一样的,你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

“你们把这人间变成了鬼蜮,公司营造的这一切不过是虚假的繁荣,我只想还他们一个真实。”

“真实?什么是真实?”张丛原几乎笑出声来,“消费者们乐意为这些你口中的‘虚假买单,公司乐得为他们服务,有什么不对?”

“消费者们愿意花钱进入虚拟的世界,这没有问题。现实产业受到冷落,发展迟缓,这也是产业变迁必经的阵痛。但公司下一步的计划,是犯罪,重罪。”

张丛原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你都知道了?”

“事实上你们一直都在犯罪。”

“那又如何呢,”张丛原整理了一下袖扣,“你又能做什么呢?”

“我是你的克隆体,别小瞧了你自己。”陆良话中带着挑衅,“你猜不到我要做什么吗?”

张丛原没有言语,苍老的脸庞上笑意渐浓。

“让我来猜猜,你用显示屏来跟我对话,那你的虚拟分身现在在哪里呢?”陆良伸手遥指张丛原,似乎要透过屏幕指到他本人脸上。

“你的分身在哪里,我的就在哪里。”张丛原一脸从容。

陆良却像是忽然岔开了话题,“我们刚刚聊了有没有五分钟?”

“你说什么?”

老人闭上眼又睁开,“还有十秒钟,就是整整五分钟。”

张丛原终于露出了愠怒的表情,“你电脑上的倒计时,不是载入交通系统的病毒!那到底是什么?!”

“都说了嘛,这种真真假假的事你不是最擅长了吗?”陆良从容地走向一个哨兵,“当然,我也一样。”

Drone的舱门忽然打开,陆良走到队长身边,拿起已是半温的巧克力,轻声说:“多谢款待。”

陆良怜悯地看了一眼还在震惊之中的她:“不好意思了洪队长,你知道了这么多,张董应该不会放你活下去了。”

队长在惊恐中抬头,就见哨兵从后抱住了老人的肩膀,跳出了舱门,其余十二个哨兵也紧随其后。洪文景猛然转向显示屏,早已黑了下去。

哨兵抱着你在半空之中打开了降落伞,解放碑四面的天空中投射着巨大的虚拟屏幕来直播春节联欢晚会。你一饮而尽杯中的巧克力,随手将纸杯团起扔了下去。

你落地的一瞬,影像也戛然而止。

我看着画面停在了无数虚拟身体的欢呼与尖叫,心中久久不能平静。虚拟分身之间的信息传递是通过数据,植入芯片的人可以借此与分身们进行交流,他自然也能听到人群的呐喊和欢呼。

但若是二十年前的我——没有芯片的平民经过这里,能看到的只有空无一人的解放碑广场,和天空中投射着的四面巨大虚拟屏幕,直播着春节联欢晚会。

那是分身的狂欢,与我们无关。

3

监控残留的数据只有这么多了。十万分身,无疑是监控系统的高热运算点,邻近崩溃的边缘。你的出现,显然给高热的运算区域丢下了最后一根稻草,系统瞬间崩溃。落入十万虚拟数据的瞬间,你的存在从网络上暂时消失了。我知道,你当然也知道,你抓住这个时机,沿着邹容路向前奔跑而去。

好在之后我便与你相遇了,我的记忆可以弥补这片空白。

我与你相遇在渝中岛上。

那天晚上,岛上的居民都开始庆祝新年的到来,家家户户欢声笑语,敲锣打鼓。因为岛的地基荷载有限,修不了高层建筑,所以这里没有烟花爆竹的禁令,岛上弥漫着淡淡的硫黄和火药味,年味。

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刚飞过长江的支流,正坐在屋边,从哨兵机器人身上拆卸下零部件修理着自己的义肢。准确说,最先看到你的不是我,而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老款家用机器人……的脑袋。

它的脑袋滚到你的脚边,脖子处还留着数根电缆线暴露在外,一张一合的嘴里咿咿呀呀着古老的电子音:

“新年…新……新年…新……”

模糊的吐词里还夹杂着电流的爆破音。

“我没抱稳,他脑壳滚落喽,不好意思哈爷爷。”我走到你面前。

“没得事,”你捡起那颗头,又看了看我怀里抱着的机器人的身體,特地换上了重庆话,“勒是你的唛?”①

我害羞地笑了笑,“不是,我在垃圾堆堆头捡的。”

“儿娃子,你叫啥子,”你问道,“啷个不跟妈老汉②在屋头欸?”

“出来耍嘛,我叫小冬。”那时候,我的注意力全在你的机械义肢和你身旁高大的哨兵身上,年幼的我哪里见过如此精密崭新的机械!

“我叫陆良。”

“爷爷,勒东西修得好不嘛?”

你摸了摸我的头,“我要看一哈才晓得。”

接过机器人头颅和身体,你仔细检查了一番,便打开便携工具箱,修理起它的线路板和关节部位。之后你想了想,看了眼一旁已经被拆掉双腿的哨兵,叹了口气,开始着手拆卸它的能源系统。

我问:“爷爷,你要把它的心脏给小新唛?”

“小新?”你回头,“勒个机器人叫小新唛?”

我点点头,“是噻,他一直新啊新地唱,有点点儿哈③,我就喊他小新。对喽,你的机器人叫啥子欸,爷爷?”

想必你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吧,我看到你愣了一会儿,便掏出能源核心给小新安上,“就叫小年吧。”

哨兵双眼的光芒迅速暗了下去,变成一堆毫无生气的铁。但我的视线还停留在它身上,也许机甲是每个男孩都憧憬的浪漫吧。

你拍了拍它,有些抱歉道:“不好意思啊老伙计。”

拥有了新能源的小新开始连贯地唱起歌来:“新年好啊,新年好啊,祝福大家新年好……”

我好开心,我走到已经熄灭的哨兵面前,抱了抱这个高大的铁家伙,“谢谢你小年,把生命给了小新。”

“你觉得他们也有生命唛?”你肯定觉得我的行为很幼稚吧。

“是噻,他们可以动,会说话,啷个不是生命嘛。”我回答道。

你哑然失笑,又从哨兵身上拆下一些能用的部件,把小新修得焕然一新,顺便把哨兵的喷射器也安到了小新身上。

“爷爷,你从哪里来的嘛?看样子不是岛上的哦。”

“我从对岸来。”

“对面的渝中商圈唛?”我指了指对岸,隔了一条江,对于我来说简直是另一个世界。Epoch集团的虚拟分身系统吸引了大量拥有购买力的人群加入,成为所谓的“赛博新人类”。实体消费被严重挤压,只能费尽心机拥抱分身系统及其周边产业。直到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建立虚拟系统的计划是带着明确目的性的,从Epoch集团创立之初就定下了,是一个巨大的资金蓄水池,经过数十年的积累,扼住了几乎整个城市的资金流。这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计划。

你摇了摇头,“还要再对岸。”

“江北科技园嗦?”我羡慕极了,“老爷爷,你是科学家哇?”

“科学家?算不上哦。”你这样说着,也向江北看去。江北区竖立着的无数高耸塔楼,其中最高的江北中心在雨后的雾天甚至看不到顶。

“你既然出来耍,想不想到对面耍一哈①?”你指了指对面的渝中区。

“想啥子想?解放碑的热闹是他们的,我们跑过去啥子都看不到。我想去南岸,他们说百鬼街才好耍。”

“我也要去勒点,一起去噻。”你对我说。

“真的唛?”我喜出望外。

“你妈老汉不担心你晚上在外头唛?”

“没得事,他们放心得很,我转哈子就回去。”

你忽然想起了什么,拆下哨兵身上一个发光的盒子挂到我脖子后面,又摘下哨兵的双眼当作目视镜给我戴上。

“楞个②的话你也可以看得到我们的世界喽。”你说。

“真的唛?”我将信将疑。

“去了你斗③晓得了噻。”

我向屋角的哨兵道了别,便抱着小新跟上了你的步伐。小新一路仍唱着:“新年好啊,新年好啊,祝福大家新年好……”

我推着姐姐的轮椅上了天台,如今我们的脚下就是当年的江北中心。这个城市的夜晚从来就是不眠的,层层灯火中的城市夜景尽收眼底。这就是你说的“参差十万人家”吧,二十年后的今天,我站在了你的位置上,终于体会到你眼中的风景,眼中的世界。

“姐姐,你说爷爷还会醒来吗?”我看着远处,问道。

姐姐跟我一样向远方眺望,“我也不知道啊,都二十年了。”

我低下头,梳理着姐姐绸缎般的长发,挑了一根出来,“姐姐,你有白头发了。”

“别拔,拔一根长三根呢。”姐姐喃喃地说。

远处放起了电子烟花,是啊,很晚了,马上就要零点了。

“你喜欢过年吗?”姐姐忽然问。

“还好,小时候很喜欢过年,现在也就马马虎虎吧。”

“嗯。”姐姐应了一声,往后也就没了话。

我看着岛旁的长江,二十年前我也是这样看着那宽阔的长江,问你:“爷爷,咱们啷个过去?”

你只淡淡笑道:“等着看吧。”

话音刚落,从两江交汇处转来一艘小纸船,纸船闪着零星的火焰从黑暗中驶出,是一盏河灯。我觉得那江中的灯火真好看,可惜只有一盏,若是再多上几盏、几十盏甚至上百盏,星火集聚地点燃江面,会是多美啊。

长大以后,我一直很爱一部叫《呼兰河传》的小说,作者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一位女作家。因为小说还原了我当时的想象,长长的呼兰河,承载了千百漂泊的灯火。

“河灯是你放的唛?”我看着你。

你点点头。

“我老汉说,河灯一般是缅怀去世的亲人的,是吗?”

“对,还有对美好未来生活的向往。”

河灯不紧不慢地荡到我们面前,烛光扑闪,倏忽地灭了。船纸却发着光拆散开来,在江面上摊作一张,似是浸了江水泡发开来一般,越来越大。

“走,我们上去。”你说着便往纸上一踏。

我被眼前的画面震惊了,半晌才叫道:“爷爷,你斗是科学家,你还说不是。我老汉说了,江北那些科学家都是无所不能的,上天下地哪儿都去得。”

你只是笑道:“上来嘛。”

我抱着小新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江面上薄薄的一张纸,纸载着我们向江对岸缓緩航行而去。我一直蹲着,反复看着那张神奇的纸,光晕像水体在纸面上荡漾流淌。你带来的一切,都像神话中才有的宝物。

快抵达对岸时,纸面渐渐显出要沉没的态势。我吓了一跳:“爷爷,它啷个看到起像要沉欸?”

“看来你虽然个子小,但还是加了斤两。”

纸面吃水越来越深,我佯装镇定,“没得事,我水性好得很,真的沉了,我拉到你游过去!”

你看着我,当时你肯定觉得我傻得可爱吧,你逗我说:“要是拉不动我,你就一个人游,莫管我,两个拉到起,两个都跑不脱。”

“不得!你相信我嘛!”说话间,纸面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紧紧抱着小新,一只手便拽上了你的袖子。

纸面彻底沉入水底,可江水太过冰冷,我左脚忽然抽筋,使不上劲来。

“啊!”我疼得大叫。

4

黑夜中忽然伸出一双手,分别抓住了我俩的衣领,将我们提出水面。你回头一看,笑道:“是你啊。”

“没错,是我。”一个貌美的大姐姐对我们笑着,飞行在夜空中的哨兵抱着她的纤腰,将三人带到了岸上。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就是Epoch集团安保总队的队长,洪文景。

“还要谢谢陆先生留下最后一台哨兵,救了我一命。你在Drone上那么说,是为了让张董以为我真的死了吧。”洪文景道。

“他很快就会知道你还活着了。”陆良在岸边抖了抖身上的水。

“陆先生,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洪文景一边逗弄着我怀里咿咿呀呀的小新,一边问道,“现在我有资格问了吗?”

你讪讪一笑,“还惦记这茬儿呢?”

“我知道,陆先生是故意装作疏离我的样子吧。”洪文景一阵莞尔。

“没有下一步了,我要做的事都已经做好了,”你轻叹一声,“现在我只想去百鬼街看看。”

“做好了?”洪文景有些不敢相信。

“我像是那种啥都不准备、撒腿就往外跑的人吗?”你苦笑道,“先往上走吧,边走咱们边说。”

我们上了山,南岸傍着山体修建了许多高差各异的房子,与渝中江北参差的高楼不同,这里多是居民自己搭建的。堆叠的楼宇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庞杂乖异的建筑群间,一道灯市蜿蜒而上,便是百鬼夜行街了。

你告诉我,这百鬼街是在原来老街的旧址上修建的,各地的游客们都热衷于用虚拟分身前去游玩,一年到头热闹非凡。但老街翻新的时候,老一辈的居民们安土重迁,不愿搬走,一直住了下去。他们跟我一样没有分身和芯片,老街上常年来来往往的虚拟人群,他们看不到。只有偶尔分身大量汇集时,人们会听到轻微的噪波和电流声,如同鬼蜮。再加上老街旧时的称呼早被忘怀,所以人们都习惯称之为“百鬼夜行街”。

春节期间,附近居民也常逛街,真人与分身同乐。

沿着山路拾级而上,很快便走进了久负盛名的百鬼街,我也终于明白了百鬼街其名的另一层含义,走在这条街上,可以回溯时光。

街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面,都是我从没见过的。檐牙高啄,廊腰缦回,这边管弦呕哑唱罢,那里笙箫歌吹登场。琴瑟凤鸣,箜篌婉转,都是演义小说里才有的画面,我从未想过它们能以这样真实的样貌重现。溯洄从之,这一弯是江南烟柳;溯游从之,那一弯是大漠孤雁。

你们的世界,果然是另一个世界啊!

街上有真实的周围居民,但更多的还是各地慕名而来的虚拟游客。他们携家带口,各自的机器随从也跟在一旁。不从服饰看,我也分辨不出他们谁是真人、谁是分身。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们的世界,没有一丝一毫是我能够想象的。

可惜哨兵的传感器只能让我看到虚拟的世界,听觉和嗅觉是同步不了的。乱花渐欲迷人眼之下,我能听到的只有偶尔路过的真实行人的脚步声和方言的交谈。这一整条长街的盛大和繁华,闻起来却尽是雨后的青砖和苔藓味。

借来的视野,让百鬼街的华丽显得尤为蹩脚,跟海市蜃楼一样,只是虚浮,虚假的繁荣。

“陆先生,您电脑上的倒计时究竟是什么?”洪文景还是忍不住问你。

“你知道公司准备把监控系统、交通系统、虚拟分身系统等所有现行的城市系统统一到一个大体系之下吗?”你问道。

“啊,”文景愣了一下,“听过传闻。”

“系统的统一早就开始运行了,并且准备在新年过后正式完成且发布出来。”你意味深长地看了洪文景一眼。

“所以,”文景思忖片刻,“你是准备在系统合并的时候有所行动?”

“你现在还能感觉到你的虚拟分身吗?”你却反问道。

洪文景一愣,“不能,被注销了吧。”

“对,我的也被注销了,出事之后我俩的分身肯定第一时间被注销。每个人只能实名认证注册一个分身,去世之后就自动注销。但有一个人,即使他去世了,他的分身依然会被留存。”

“你是说……”

“张郁青,”你的眼神明亮,“他是公司的创始人,也是对城市系统理解最深的人之一。当他去世的时候,他的分身会被作为遗产留存起来。”

“更何况,”你继续说道,“如今的技术条件下,一个人的分身拥有本人所有的社会身份、权限和知识体系。结合公司最新的卷积神经网络的技术水平,高层的分身甚至可以拥有本人的思维。”

“这样一来……”文景姐震惊地捂住嘴,半晌才道,“张老爷子岂不是……永生?”

“永生其实算不上,只不过张老爷子的分身会介入城市系统的合并,从而数据化成为超级程序,利用他的知识和思维协调合并之后的大统一体系。”

“然后呢?”

“然后圈钱。”

“圈钱?”

“公司推行数字货币系统已经很多年了,数字货币去中心化的特点使得他们可以绕过监管机构。只要获得50%以上的计算力——尽管这并不容易,就能影响整个市场。公司掌握的计算力已经很高了,因为虚拟分身这个寡头产业的后台都是属于公司的,借由这次大一统体系的建立,还能进一步提高算力。而超级程序一旦介入,就会变成市場经济中那只‘看得见的手,加剧整个城市的资源向公司倾斜。更何况公司这么多年来已经积累下了难以想象的庞大资金,利用这个资金杠杆,可以撬动整个城市的业态。”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金融欺诈?!”洪文景惊讶地说道。

“可以这么理解。”

“张郁青融入了大一统体系,几乎等同于控制了整个城市。其实话说回来,也只有他有这个能力。”

洪文景立刻反应过来:“不,还有两个人也有这个能力,一个是张丛原,还有一个就是……。”

文景姐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你噤声的手势。紧接着她就从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出屋顶上的脚步声。

“来给我收尸的。”你轻声道。

文景姐姐招呼哨兵翻上了屋顶。

姐姐回来的时候,我们正站在一家卖孔明灯的铺子前。

“唔,小冬,你喜欢孔明灯唛?马上元宵了,要不要去买一个?”你问。

“用不到,我家斗是卖孔明灯的,我只是觉得这家的灯很乖。”

“喜欢斗进去看嘛。”

你刚说完,我就开开心心地跑进铺子里。店里的孔明灯不是我家卖的那些能比的,它们材质特殊、造型别致,每一盏都像在讲一段故事。

我出来的时候,却看到虚弱的你倒在姐姐怀里。我问你怎么了,你只说没事。后来文景姐才告诉我,在你逃出之后,张丛原就已经给你的心脏起搏器发出了指令,起搏器早就慢慢失效了。

但当时的你只是服下一颗药丸,便对我说:“小冬啊,你拿到勒个钱,买个孔明灯放给我看嘛。元宵节我就不在喽,我想提前看到。”

我当时又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只知道按你的话去做,再次跑进了铺子里。

我们渐渐走到百鬼街的尽头,也是老街的最高处,回身看这一路走过来的唐宋元明清。远眺,透过南岸落拓的民居看远处的江北、渝中、渝中岛。

“参差十万人家。十万人家十万窗,窗外一清平,窗内百家事,”你轻声念叨,“过个年都得分出彼此,这年过得就没劲了。”

“老爷爷你说啥子?”我没听清你说的话。

“啊,没得啥子。”你舒展开眉头,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

空中飘落片片红色的枫叶,翻飞间化作鞭炮噼啪炸开,炸裂出两条龙灯翩飞夭矫。我跳着去抓那虚拟的龙舞,自然抓它不到。跳了几下,我闻到一缕飘来的香气,肚子里就传出咕咕的响声。

“啷个?饿了哇?”你笑问道。

“饿惨喽!”我直叫苦。

“那就吃饭噻。”这是第一次看到你笑得那么放松,我们说笑着走进街边一家小吃店。百鬼街虽是为虚拟游客开放,大多是玩乐的店铺,但毕竟周围有居民,饭馆虽少还是有的。

一说起要吃饭,我就习惯性摘下了目视镜,一路繁华随之不见。老街像被剥开了华丽的伪装,露出了真实的样貌,沿街的铺子少去了大半,眼前的这一家馆子就显得尤为难得。街上赶集的人们不算少,但跟刚刚相比难免稍显寂寥。

“三碗酸辣粉,”你笑着看了看我,“再加三个煎蛋。”

“要得!”店家嘹亮地应了一声,揭开店门前的铁皮桶锅,用力把芡好的红薯粉从铝瓢的孔洞间捶打进锅里。锅里沸煮着高汤,蒸腾的水汽扑了出来,直把门前挂着的几盏灯笼都卷在了里头,点染出橙红的光晕。我卖力地抽了抽鼻子,贪婪地吸入醇香的水汽,嘿,这才是人世间该有的烟火气嘛。

师傅把上半身从乳白色的热气里探出来,问:“刚出炉的锅盔,几位老师要不要来两个嘛?”

“要得。”你点点头。锅盔盛在缺了口的白瓷盘子里先端了上来,炸得金黄的面皮底下汪了一盘子的油。店面不大,水泥的地面依然泛着潮,塑料的凳子坐上去吱呀作响,跟灯市相比只能用简陋来形容。可我真的喜欢。

一会儿,酸辣粉也端了上来,烫好的红苕粉搁凉水里一氽,沥水过油后淋上酥黄豆、大头菜和肉末的浇苕。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墙角老旧的电视机里正在放新闻:

“著名企业家张郁青老先生昨夜逝世。”

很多年后,我才能把这则新闻跟你放入江中的河灯联系起来。

电视里又匆匆插播了数条新闻:

“Epoch集团前任董事长张郁青涉嫌使用人体克隆技术,属于严重违法行为,相关部门目前已介入调查。

Epoch总经理陆良携巨额公司财产出逃,款项现仍下落不明。”

我愣了半晌,忽然明白了一切。

我再转头看向你,才发现你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身前的粉没怎么动。我伸手探了探你的鼻息,确实只是睡着了。

看着熟睡的你,我做了一个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然后抱着小新出门,飞向属于我的渝中岛。

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了店门口正在寻找我的你,睡醒的你像忽然老了许多,由文景姐姐搀扶着走出门,浑身散发着垂垂暮矣的气息。

终于,你看到了空中的我,我缓缓降落在对面店铺的歇山顶上,松开手中的孔明灯,灯孤单地飘向空中。那一刻,你苍老的脸上露出无比的欣慰,我又向老街那头指了指,你顺着我的指向看去——

长江的彼岸,黑黢黢的渝中岛上升起了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几盏,几十盏,上百盏,上千盏。成百上千的孔明灯陆续升上快要破晓的天空,如同千百漂泊的河灯不再顺流而下,而是扶摇直上,撕裂了浓稠的夜色,变成橙红色的群星,照亮早已黯淡多年的深邃夜空。

我看到你站在原地,老泪纵横。

半晌你才回过神,向我走来,被门槛绊了一跤,一个趔趄坐倒在了路牙上。

你再也没有起来。

文景姐姐周身的衣物连同皮肤一起如蛇蜕般褪去,露出了里头的机械外壳——人类的身体变成了一台拟人程度更高的新型哨兵,在夜色中泛着森然的银光。

哨兵猛然伸出右手,变作锋利的钩爪,从背后刺入你的胸口,又快速拔出!你的鲜血缓缓流了出来,原来你的心脏一直在不断衰竭。周围的行人在惊叫中四散逃开,而更多的则是分身,在一闪之后消失,只留下数据的残影。

哨兵站在原地,变回原形的手指间捏着一枚沾血的芯片。你是克隆人,芯片是在肉体成形过程中植入的,没办法分离,只能以这种方式取出。

我的惊叫声被悲痛哽咽在喉头发不出来,泪水还没来得及流出,就看到哨兵通红的复眼转向了我。我根本来不及细想突发的这一切,慌忙启动小新的飞行功能,向渝中岛飞去。

采用旧版推进系统的小新显然飞不过全新型号的哨兵,急智中,我看准时机关闭了小新的飞行器,身体抱成一团落在胡乱搭建的窝棚上。我撞破了好几层帷帐,缓冲掉了下坠的动能后滚落在地上。

我知道我的膝盖和手肘磕破了,但我根本顾不上。我在岛上交杂的巷道中连滚带爬地穿梭着、逃窜着。Epoch集团的快速发展挤压着实业的生存空间,岛上低廉的地价把实体经营和作坊式的小厂房都吸引到了这里,但毫无规划可言。我唯一的优势就是地利,这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城堡,每一条错杂如毛细血管的小路对于我来说都像掌纹一样熟悉。但如果从未到过这里,渝中岛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迷宫。

岛上的居民们还在庆贺着新年,周围爆竹和锣鼓的噪音喧闹着,我的存在完全被隐去了。我在这毫无监控设施的盲区里奔跑,那是二十年后的现在无法重温的自由。

奔跑中,我忽然踢到了一个柔软的肢体,紧接着一个女声的呻吟把我拉回现实——路边是重伤的文景姐。我急刹在路边,从逃跑的慌乱中惊醒。停下脚步、恢复思考之后,迟来的冷汗才瞬间湿透了衣背。体力和精神都受到了极大的损耗,回过神来的我趴在地上剧烈呕吐起来。

“小冬……”文景姐缓缓睁开眼,声音依旧虚弱。

我抬起头,手脚并用地爬到文景姐身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身上的伤口,“文景姐,你啷个了嘛?”

“公司派来了全新型号的哨兵,我根本不是对手。”文景姐好容易才缓过气,从旁边已经瘫痪的旧式哨兵身上取下兜帽,草草擦去身上的血,借助身后的短墙勉强直起身子。

“陆先生呢?”

“爷爷……老爷爷他走了……”我泣不成声。

文景姐轻轻招手,把我喊到身边替我擦去了满脸的泪水,却不顾自己的漂亮脸颊上已全是血污。

“為了尽量把引开他们,我选择逃向了渝中岛,但还是在战斗中受了伤,”文景姐捂着自己受伤的腰部,“陆先生的尸体现在怎么样了?”

“老爷爷心脏里头的芯片遭挖出来了,尸体摆在百鬼街街上。”我把最后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文景姐,但实在不忍心说出,哨兵是伪装成她的样子断送了老爷爷最后的生命。

说的这里,我忽然想起,“文景姐,刚刚你说‘们,到底来了好多哨兵?”

“五六台吧,都是最新型号。我拼尽全力、结合地势打游击才毁掉一台。”

“啷个只有一台来追我们了呢?”我有些想不通。

文景姐苦笑,“小冬啊,你懂过陆先生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

“那你相信陆先生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

“那我们就去找出这个答案,去追回陆先生的芯片!一旦芯片落到公司手里,被他们知道了老先生的计划和个中细节,先生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了。”文景姐挣扎着想要起身,伤口的血却流了一地。疼痛扭曲了她的脸,她伸手拆下旧式哨兵身上的喷射器,咬着一块碎布,忍痛射出一阵短促的火焰烧结了自己腰上的伤口。

我闻到一股肉体烧焦的气味,姐姐也疼得几乎晕了过去。我慌张地爬向姐姐,当初我没有考虑到,姐姐仅仅处理了表面的伤口,内脏的创伤还在,不处理很容易感染。如果当时我就坚持把姐姐送到医院,或许她就不会在轮椅上度过后半生了吧。

姐姐捂着腰,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从哨兵的工具包中找出一支肾上腺素打进血管里。

在文景姐的要求下,我带着她横穿过拥挤的厂房,来到了江边——我与老爷爷初遇的地方。在那里,被遗弃的哨兵“小年”还静静地躺着。姐姐走到小年身前,伸手探进它被打开的胸膛里,然后掏出了一个枪形的仪器。

“勒是啥子?”我问。

“EMP,”姐姐面露喜色,“电磁脉冲武器,一旦发动,所有的电子设备都会失灵。”

“啷个会在勒点?”

“陆先生肯定知道会有追兵过来,所以在这里设下了埋伏。一旦公司的追兵来到这里,就会触发EMP,”姐姐又从小年体内掏出一个GPS信号发射器,还有节奏地闪着莹莹蓝光,“这是当时在Drone上陆先生插进去的磁卡,应该是当作诱饵,粗略地仿制了陆先生的定位信息。只可惜公司新型哨兵的识别能力提升了,忽略了这个埋伏,直奔陆先生而去。”

“你是啷个晓得的?”

“我不晓得啊,”姐姐笑着,“我只是相信陆先生神机妙算,总会直接或间接给我们留下点儿遗产。果然陆先生从不让咱们失望。”

“那接下来啷个办?我们要潜入江北中心吗?”我有些惴惴不安,“就我们俩?手无寸铁?”

“你不能去。”

“啷个不能去?姐姐不要小瞧我嘛!”我一下急了起来。

“那里很危险的!”姐姐一脸严肃。

“那这里就不危险了唛?”我一下拉住她的手,“你把我丢在勒里我才害怕哦!”

文景姐看上去无所顾忌,其实心里也没底。江北中心的确凶险,但仍有哨兵追击在后,而且它们已经捕获了我的影像,把我带在身边其实她更放心。

“那好吧,但你必须听我的!”她按住我的肩膀,认真道。

“要得!我们要准备啥子?”

“没时间准备。不过我曾是安保队长,对于那里的安保系统了如指掌。”文景姐突然换成一副轻松的样子,“更何况我们还有EMP!”

“你会带我从系统的漏洞入侵吗?”我感觉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会带你爬下水管道!”文景姐也是一脸斗志昂扬。

5

姐姐拿起了放在腿上的大盒子,转过头来递给我,“喏,给你的新年礼物。”

我有些诧异地接过来,那是一个硬纸盒子,入手挺沉,“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我准备新年礼物了?很反常啊。”

姐姐皱起鼻子佯怒道:“你什么意思,姐姐对你不好吗?快,低头把耳朵给我拧拧!”

我笑嘻嘻地低下头,“姐姐对我当然好啦,没有姐姐我早就死掉了。可这二十年来你也从没给我准备过新年礼物啊。”

姐姐倒没有真的拧我耳朵,只是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尖,“相信我,这可是你梦寐以求的礼物。”

梦寐以求?以我现在的身份,能称得上是“梦寐以求”的东西还真不多,至少我一时间想不到。我半信半疑地拆开包装,打开了盒子,然后愣在了当场。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扑面而来是浓郁的水土腥气杂糅着铁锈的甜腥味,里面静静躺着我的小新,那款老爷爷你亲手修好的机器人。小新的躯体锈蚀得很厉害,拿出来的时候伴随着铁锈簌簌掉落。它下半身的外壳完全剥离,只剩下没有胶皮的电线和液压管跟锈涩的轴承纠结在一起。暗绿的苔藓和水草从它身体的每一处缝隙里溢了出来,这具熄灭了二十年的老式家用机器人里,长出了崭新的生命。

“姐姐你是从哪儿找到它的?它不是丢了二十年吗?”我惊叹。

“姐姐厉害吧,”姐姐露出与她年纪不符的娇笑,像是在邀宠,“这些年里我一直雇人在嘉陵江里打捞它,最后在一堆哨兵里找到了它。要不是这样,以它这么小的个头,早就被江水冲到下游去了。”

我轻轻抚摸着小新孱弱的躯壳,真没想到二十年后我还有机会找到它,对我来说这真是最好的新年礼物了。毕竟除了目视镜外,小新是你给过我的唯一东西了。你的东西对我来说无比珍贵,要不是迫不得已,我也并不想弄丢小新。

毕竟当时,我都已经自身难保了。

当时,我跟着文景姐,避开了很多哨兵巡查的密集区,一路来到了嘉陵江边。

“还是飞过切?”我问。

“小新还坚持得住吗?”文景看向我。刚刚小新已经拽着我们俩飞过了渝中岛前的长江支流,实在不敢保证飞行器还有足够的动力带我们飞过更宽阔的嘉陵江。

“晓不得。”

“這个时候也只能一试了。”文景姐说着抱起我,背上小新便启动了飞行系统。我们贴着江面低空滑翔着,一路划破了江面上凝固的夜色。眼看就要抵达对岸了,巨大的江北中心忽然亮了起来,建筑外立面的泛光照明浮现出张丛原倨傲的姿态。

我跟文景姐都同时暗骂一声,紧接着就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蜂鸣,上百台飞行哨兵如蝗虫般将我们包围。我心想完了,一台哨兵就已经够带劲儿的了,这老家伙居然这么大方叫来了上百台。虽然哨兵的初始程序里规定无法直接杀人,但这时候只要让我们受伤,然后掉进江水里,保准没命。

“文景姐你不是说你对安保系统了如指掌的嘛!”我哭喊道。

“给老娘闭嘴!抱紧我!”

我忙伸出双手双脚像考拉一样紧紧缠住了她。文景姐得隙腾出双手,掏出腰后的双枪便是一番扫射。我挂在文景姐身上,被枪支频繁的后坐力震得像个上了发条的铁皮青蛙。弹雨逼退了几台靠近的哨兵,但几乎伤不得它们分毫。

忽然,周围的哨兵向后退开一圈,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一连串机栝运作的“咔嗒”声。哨兵们身上射出无数点鱼鳞般的银光,我勉强能看到每点银光之间流淌出若隐若现的丝线向我们拢来。

“不好,是‘天罗,”姐姐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气,“哨兵队的抓捕网。”

我打了个激灵,这丝线这么细,收拢起来可以毫无滞涩地割破我们的皮肤甚至肌肉。江上的风大了起来,我刚喊出口“啷个办!”就被吹散了。

“没办法了,”姐姐低吼一声,“屏住呼吸!”

我一下子脑筋没转过弯来,“啥?”

“屏气!”文景姐一声大喊,紧接着我背上就是一空。

我放弃思考,深吸一口气屏住。下一秒我就感到一阵失重,跟文景姐一起向下坠落。周围上百台哨兵同时失去了动力,坠入滔滔江水中。落水前的一瞬,我看到江北中心大楼上张丛原的投影扑闪了几下,熄灭了,像是被掐断了电源。

原来文景姐在危急关头拿下了我背上的EMP,屏蔽了所有的电子设备,包括抱着我们飞行的小新。水流湍急,文景姐拉着我向前游去。水流被我的目视镜阻隔在外,能看到姐姐曼妙的身姿在水中夭矫,像一条柔美的人鱼。

我很快熟悉了水势,手脚并用向前游去,减轻了姐姐的负担。

老爷爷,我没骗你吧,我的水性真的很好。

我跟着姐姐游向岸边,刚换上一口气,就被文景姐拽着向下潜去。继续游了几米,前面的岩石上出现了扑朔的光圈。水下隐约的光亮都来源于此,游近一看,才发现那是精钢铸成的巨大水轮机——这就是姐姐说要爬的下水道。

向前,水流开始形成一个漩涡汇入水轮机中,机械运作如雷鸣般轰响。数层锋利的精钢桨叶高速旋转,不断切碎浑浊的水体和水草等漂浮物。身体忽然不受控制,被水体裹挟着绞向水轮机,这个该死排水口现在居然在吸水!

我觉得自己又要死了,而且死法还颇为凄惨。但紧接着我就看见文景姐纤细的腰肢一拧,用力扬起右手。我眯起眼睛看去,原来姐姐的手里攥着极细的丝线,隐约反射着水下昏暗的光。丝线的另一端串着数十台哨兵,虽然它们及时松开了天罗,但数量太多,还是有些彼此纠缠在了一起,在姐姐用力地拉扯下率先进入了漩涡的虹吸范围,飞速卷向水轮机。

那一串哨兵很快就被卷入桨叶里,桨叶固然锋利,但哨兵的合金装甲同样坚硬。哨兵群顺着水流涌入水轮机中,水轮机的几层螺旋桨是错频旋转的,这样才能形成无缝隙的切割过滤面。受挤压变形的哨兵很快就绞了进去,卡在层层桨叶之间,水轮机硬生生被逼停了。

姐姐游过来抱住我,顺着水流钻进了水轮机的间隙,被管道里的水压拉扯着,我感觉自己像进了一个巨大的抽水马桶。

6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地面上,姐姐正在一边包扎着手掌,即使戴着手套,她的手还是被天罗割破了。我坐起身,看到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水池,水面上零星漂着几台哨兵的残躯。看来我们被水流吸到了这个集水井里,姐姐带着我爬出了水面。

“这是江北中心的下水管道吗?”我吐出一口浑浊的水,抬头望着看不到尽头的巨大管井。巨型的机械臂清理着管道中的泥沙和残污,清洁机器人沿着管壁上的凹槽滑动,收集着一些细小的漂浮物。也正是这些小型机器人带来的光照亮了整个下水道。

“好大哦。”我说。

“江北中心的下水道跟整个城市的下水道相连,公司占据了其中一个入江排水口。”姐姐揉着自己的肩头,刚刚水下那次剧烈发力几乎让她脱臼了。

“明明是排水口,啷个又开始吸水了欸?”我想起水下噩梦一样的经历。

“整个江北中心巨大能耗只有压水反应堆才能提供,核能转化为电能都是需要水作为介质的。”

“就是……”我想了想,“烧水?”

“对,就是烧水。”姐姐咯咯地笑着,湿漉漉的头发黏在她的脸上,她笑得可真好看。姐姐又继续说:“更何况还需要水来作为中子慢化剂,反应炉跟超级计算机的冷却也需要大量的水。这一系列过程中蒸发掉的水量很大,需要定时补充。公司每个月都会有一次从嘉陵江里抽取活水,我们正好赶上了。”

“又要排水又要抽水,莫法屯起来用吗?”我想起了那道一边放水一边排水的智障数学题。

“孩子话,需要用水跟需要排水的时候能是一样的吗?这么多水搁哪儿啊,反正就靠着江,随用随取呗。”文景姐伸手点了一下我的鼻尖。

“我本来斗是娃儿嘛。”我吐了吐舌头。

“好啦好啦,你是孩子,”文景姐说着朝我眨了眨眼睛,“怎么样,刚刚姐姐厉不厉害?”

“好霸道哦,”我想了想,“可姐姐你啷个晓得我们会被哨兵围攻呢,还晓得借用哨兵卡住螺旋桨?”

“我不知道啊,我本来的计划是打算用EMP停止水轮机的,但没想到遭遇了哨兵,被迫先用了。EMP可以蓄能,但是到下一次使用还需要很久,我只能急中生智喽,谁让那群傻东西自己串在一起了呢。”

“哇,姐姐你可真棒!”

文景姐笑著摸了摸我的脑袋,“小冬啊,你不只要相信陆老爷爷,也要相信姐姐我呀。”

“下面做啥子?开始爬下水道吗?”

“休息好了吗?休息好了就起来吧。”文景姐伸出手。

我拉着文景姐的手起身,背上了放在地上的EMP。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昏迷过去的那段时间里,文景姐已经从哨兵身上卸下了所有能用的枪械和武器,武装了全身。哨兵的设计很特别,同我的目视镜一样,它们身上几乎每一个有功能的设备都能被拆卸下来单独使用。我跟着姐姐爬上了混凝土管壁上的水手梯,小而不断的水流落下来,淋着我们。文景姐一边攀爬,一边还时不时抬手点射打落我们周围的清洁机器人。

“这些机器人的清理线路是预设好的,一旦周围忽然出现影响它们行程的东西——比如我们,信息就会传到监控中心。”姐姐说。

“然后喃?”

“然后就会有大家伙过来了。”她话音刚落,我们就听到管井上方传来了机械撞击的声音和异样的“嗡嗡”声。仰起头,虽然能看到的只有管井顶部的无尽黑暗,但是毫无疑问,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说来就来!是‘Spider!”姐姐加快了爬行的速度。我紧跟着文景姐,只听得上方的“嗡嗡”声越来越大,而且靠近得越来越快。

“上面!”文景姐发现了水手梯上方的涵洞,一个翻身滑了进去,伸手把我也拉了上来。这是一条排水廊道,底部有一些积水,但不影响我们前进。文景姐拉着我的手跑了起来,她说Spider是一款大型修理机器人,因形似蜘蛛而得名。它们是装备精良的管道清道夫,游走在各种水电管井中负责设备的维修。Spider在管道内移动的速度非常快,而且转向灵活、神出鬼没,在这种封闭空间里它们比哨兵还要难缠。

“说好的修理型机器人喃!”我大喊。

“修理我们啊,也没什么问题。”文景姐显然已经意识到我的小短腿拖累了她的步伐,索性拎起我扛在了肩上。

“姐姐……你…顶到我…我的肺喽……”颠簸中我被她身上的枪械硌得七荤八素。

“给老娘闭嘴!”文景姐火气很旺。

我闭上了眼睛,刚刚的和蔼可亲呢……

背后空气一窒,Spider已经爬进廊道里了!我睁开眼,看到一团黑影堵住了洞口,紧接着黑暗中亮起了无数红色的眼睛。

“它们来喽!”我哭喊。

“没事老娘有分寸,你别尿了就行。”文景姐说着转进了一个廊道的分支。这时她已经跑进了完全的黑暗里,但她反而冷静下来,在逼仄的空间里驾轻就熟地左拐右拐,显然是对这个庞大的地下网络了如指掌。

文景姐跑着,Spider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到了。我安下心来,看来她没有骗我,果然是深谙安保系统的好手。

“妈的!”文景姐忽然站定,我在急刹中飞了出去,又被她凌空抓住,随手提在身侧。

“我迷路了,地下水道的结构在改变。”她说。

“芽儿哟?!”我手舞足蹈地骂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些管道是可以移动的,但现在看来真的是这样。”

“那啷个办欸!”这时候那些远去的“嗡嗡”声好像又清晰起来,而且变得更加密集,似乎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文景姐又把我丢回肩膀上,双手拔出枪械攥紧。

“我……我好像晓得。”我眼前忽然一亮,目视镜上由深浅两种蓝色勾勒出了整个地下排水网络的三维模型,一条红色的路线穿行其中,在曲折中向上。红线的起始有一个正在闪烁的红点,应该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我不知道这条红线通向何方,但这目视镜是老爷爷你给我的,它忽然亮了起来,似乎只有一种解释……

“你晓得?”文景姐吃了一惊。

我把我见到的讲给她听了,她沉思良久,说:“就按这条路线走吧,你想到的那种可能几乎是不可能,但没有别的办法了。”

“但如果勒个地图是张丛原发来诱骗我们的喃?”我想到另一种可能。

“这的确是最合理的解释,要真是这样,那就干他娘的!反正被它们抓也是抓,自己送上门去反而痛快,”文景姐咬了咬牙,“快,小冬导航竭诚为我服务!”

在一片压抑的“嗡嗡”声中,我们循着导航奔跑着。视镜中红色的线路在不断变化,蓝色的管道也在时不时地重组。这种变动非常小,如果不是整体看真的发现不了。我产生了一种奇怪但清晰的感觉,如果这个地图真是张丛原发来诓我们的,地下管网实在没有必要一直改变了。

“小冬正在重新为您规划路线。”我看见目视镜里的路线再次改变,板起了一本正经的普通话。

“路线又改了?管网结构又变动了?”文景姐很不耐烦。

“没有。”我看着毫无改变的蓝线。话音刚落,我就又听到窸窸窣窣的金属步伐从各个方向飘了过来,越来越清晰。

“我们被发现了!”文景姐显然也听到了,加快了脚步。我们按目视镜更新的路线行进,一会儿,那种令人烦躁的窸窣声又远去了。

“看來路线修改是为了避开它们。”话说到这里,我忽然心下一跳。

文景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应该可以肯定这个地图不是张丛原发过来的了,不然这老王八蛋可也太无聊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按着路线转过了好几个弯,避开了几次Spider的围剿,周围的环境也渐渐变得干燥起来。

“既然不是张丛原发的,那斗是……”我喜形于色。

文景姐很快打断了我,“别高兴得太早,我们的位置已经暴露了。现在我们还躲得开是因为还没有形成包围圈,但也快了。”

话还没讲完,文景姐已经举起了右手的枪。紧接着就是一阵尖锐细碎的蜂鸣,右侧的黑暗里忽然跃出一簇发着红光的眼睛,浓烈的机油味扑面而来。枪口立刻射出明亮的火焰,将那只Spider钉死在墙角。

这只是个开始,大量Spider从黑暗的角落里不断冲出来,突袭变得越来越密集,姐姐打空了好几把枪,随手丢弃。我们都不作声,在黑暗的甬道里,能依赖的只有听力。我明显感到姐姐出了一身汗。

无数红色的眼睛出现在前方,文景姐忙刹住脚步。下一秒,红眼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将我们围在中间,包围圈在刹那间完成。

文景姐深吸了一口气,从肩上抓起我缓缓放下,站直,拔出一根冷焰火擦亮,轻轻抛出。条状的冷光源在空中翻转,映亮了周围的空间。我们借着光看清了拥挤在巷道里、挂满在管线上的Spider,它们一拥而上。文景姐有意识地朝一个方向集中火力,打空两把枪后,逐渐清空出一处墙角。枪战中,冷焰火一次次地掉落下来,又被一次次踢向半空。

但这一次,文景姐把焰火踢向了我。

“抓住它,靠到墙角去!”她大喊。

我颤颤巍巍地接在手里,跑向那个安全的角落,文景姐也靠了过来。不得不说,姐姐在临战时的急智是超群的,不到一分钟,她就解除了腹背受敌的窘境。润滑油箱或油泵中枪的Spider燃烧了起来,火光照亮了整个廊道,更加触目惊心。廊道被密密麻麻的机器人挤满了,根本看不到边际。

文景姐打空了身上所有的枪,Spider立刻扑了上来,靠火力压制勉强维持的扇形防线瞬间瓦解。文景姐把最后两支枪甩在眼前一只Spider的“脸”上,抽出绑在后腰的两根银色短棍。我这才看清那是两根哨兵的胫骨,姐姐不但把哨兵装备的枪械打包带走,还把人家的腿也给撅了!她抄起钢骨就朝蜘蛛的关节砸。构成哨兵躯体的合金强度极高,不是这群修理用清道夫可以相比的。柱状的金属骨骼适合这种钢铁相交的战斗,不会因为剧烈的碰撞而卷刃甚至崩口。看来姐姐在一开始就考虑到兵刃相见的情况。

源源不断的Spider如潮水般涌上,姐姐的身上和脸上被偶尔凑近的钢爪和迸溅的碎片带出了一道道口子。更要命的是,姐姐换气的间隙变得越来越短,显然漫长的战斗已经透支了她的体力。她手中的钢骨也不堪重负,毕竟不是设计作武器用,这时已经磕出了无数细小的缺口,被砸到变形。

终于,两根钢骨同时崩断,姐姐也单膝跪地,大口地喘气。武器断掉的瞬间,她紧绷的神经也断开了。其实姐姐早已耗尽了体力,只是靠着毅力强撑。眼看这群令人作呕的机器人就要扑到姐姐身上,我哭喊着跳了出来,拔出背上的EMP往前一送。

跃到半空中的Spider同时掉了下来,周围的大群也都瘫痪了。这条机械长河中如同一石激起了千层浪,涟漪所到之处,红色的眼睛都熄灭下去。

姐姐震惊地回头看着我,却因为喘气说不出话。廊道又暗了下来,被丢在一边的冷焰火扑闪着,照亮了我布满泪水和汗水的脸。我跟姐姐茫然地对视着,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一会儿,文景姐才缓过气来,问:“你启动了EMP?”

“我、我没有哦,”我说得断断续续,“EMP的能量还没充满的嘛。”

我跟姐姐面面相觑,都想到了同一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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