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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与飞行

2020-04-07娄林

南方文坛 2020年1期
关键词:文人人间小说

1965年,约翰·契弗受邀为菲茨杰拉德撰写小传,行文结束时,他写道:

在菲茨杰拉德的小说里,人们总能近乎狂喜地发现自己所在的确切位置——城市、旅游胜地、酒店、时代和日子……所有人都生活在怀旧与变化的危机里,他们都被深深地卷入无处不在的爱与苦难之中。

“无处不在的爱与苦难”,是小说对世界的临摹、虚构、抽象与嘲讽,是小说身处其中又抽身出离的所在,或是但丁所谓的“永恒泉源”。万燕在《猫》(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后记曾定义了作为一种写作方式的小说:

用静态和动态的细节与结构,把政治、历史、人性、思想、心理或生活的所有明亮、黑暗与秘密,以虚构的方式呈现于人间。

“所有”二字,最能昭示作者的胸襟与野心。以庄子的哲学寓言而言之,人间是“无所逃”的人间世,但亦可“攘臂而游于其间”(《庄子·人间世》)。“所有明亮、黑暗与秘密”,是对世界的整体感知与认识,也是小说在人间世的浮游,唯有风能如此穿行。这或许是万燕将小说主人公命名为“风娘”隐含的秘密之一:这是作者理解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之中存在、并呈现这个世界的某种形式。万燕最长的诗歌《有些风像是我的生育》或可作为一个证据。诗名来自里尔克:“有些风/像是我的生育”。风娘当然是作者所“生育”,所创造,更是作者对身处其中的世界的“呈现”。抑或如猫。小说的名称之为《猫》,其根源或也在此。万燕在《猫睡了,还有蛇》诗中写过:“月光下,只要神灵动静,你就灵敏地奔跑。”像风一样灵敏奔跑的猫。

但是,就小说自身虚构的世界而言,《猫》给出了自己之为“猫”的另一个原因。小说中构拟了一篇《文人、老人、孩子和猫》,这篇散文出自公丁之手,并且引起文坛的“小轰动”。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老登赞许这篇文章酣畅淋漓:“只有饱读诗书又具备洞察力且略通神秘文化的公丁,才能写出此等文章。”老登的描述介绍了公丁的形象:饱读诗书、有洞察力,还懂得神秘文化,他本人似乎就是一只他笔下的那种猫。为了应和公丁的文章,老登写过一篇《女人与猫》,以为猫是女人的“喻体”,二者都是风情万种。这显然只见了猫的一面,公丁说得更加清楚:

而文人大多骨子里都是如猫的个人主义者……追求自由的人或猫是很难收买的……文人与猫相视牵挂,因为秘密思想,懂得猫的独立不羁。文人兼具老人的睿智和孩子的童心,文人就是猫。

猫并非阴性动物,更准确地说,它不止于是阴性动物,更是一种精神象征:自由、独立与隐秘。正由于感受到这种精神象征,公丁的文章才会让风娘觉得“犹如巴兰河水中的波纹粼粼闪过,看得见,摸得着,捞起来却没了”。“扬之水,白石粼粼”。风娘在公丁散文中之所见,多少回响着万燕在《关于90年代散文写作》(收于散文集《心灵的性别》)中的某些思考:“散文把人的思维引领到最自由的状态。”

但是风娘感受到的自由却多少有些悖论。水不离于水,如人不离于世。但日常生活的人,不会想去“捞起水的波纹”,来探查这个世界的究竟。只有写出各种文章的人,各種文人,比如风娘、公丁或者老登,才会想捞起世界,借助光亮看看存在的秘密,但却常常一无所得。我们若视公丁之言为一条线索,那么,《猫》似乎就要刻画诸种文人形象,但是,这些就是猫的种种形态?小说之名“猫”为一理念,书中种种人物,则是其现实的实现?或者说,在小说里,这些形态各异的人物,或有耻或无耻的,都可以称之为文人吗?

小说以风娘和老登这两位文学编辑为叙事核心,塑造了文坛众生相。但很显然,其中许多人并没有公丁所谓的“自由”与独立不羁,他们总是为不同类型的束缚所拘囿,主动或者被动,比如著名作家木通:“傲慢、刻薄、贪婪、吝啬”,“这么小的心眼,这么重的功名心”。但也有一些人总在撕扯各种束缚,比如以《故事在梦的左边》为风娘的杂志救火的衣服不败,似乎是某种隐喻,他的小说结尾一句是“这是上帝赐予的一种自由……”可是,后者总在疼痛之中,总处于无处不在的苦难之中。或许,带有某种精神追求,至少看起来是在精神追求的生活里的,就是人间世里的某种猫;而在小说的世界里,他们都以“猫”为其表征。但猫与猫并不相同,甚至有些不过看似如猫。有真则必有假。有跟随精神跃动而在人间浮尘的人物,便有浮华浪荡乃至鄙俗的文人。我猜想,这很可能是作者故意的含混,她所以将这些人笼统而含混地并言,因为这正是世间常态。但反过来,要发现自己是否是猫,是不是真正的猫也并不容易。小说似乎试图借助某些故事与细节,想让猫的敏锐朝向那些真正的敏锐之处——为了那些尝试逍遥的自由灵魂。而要接近这个谜团,我们首先应该留意小说中那只真正的猫。

这只猫的名字叫记记。

和小说中大多数人物的名称一样,这个名字也是比喻。这个看起来略显怪异的名字其实是一种愤世嫉俗,风娘在给女儿起名的原委时说:“看她一只眼白多,一只眼白少,很像阮籍叔叔,就叫阮籍,简称籍籍,不过这两个字你写不来,就叫记记吧。”作者当然可以直接称之为籍籍,但所以采用记记这个名称,原因或许不止于孩子的幼稚。这多少是一种修辞的策略,必须返回到这个命名的最初时刻,读者才会记得记记与阮籍之间的关联。这是一层障碍,也是一层诱惑。愤世嫉俗也常常飘着凡常的外衣。

记记的命运终究是悲凉的。当衣服不败被车撞上的时候,它“被纷乱的人群吓得没头没脑地乱跑”,迎面也来了一辆车,“记记在阳光下飞起,黄白的光闪过尘埃,然后落下”。作者用一行诗记录了记记的死亡,如一首澄静的挽歌。小说中这只真正的猫并没有九条命,而是殒命于车祸——虽然风娘最后以为它仍旧活着,但这更像是她的自我安慰。我们还要注意两个细节:记记“在阳光下飞起”,飞是真实,也是幻觉;这时的记记怀孕太久,“早就过了预产期”。死亡瞬间的记记在阳光下飞起,终究没能生育。但是,幻觉中或者比喻中的记记呢?生育是这部小说中明显的主题之一。或者,我们可以换一个问法,这只猫如何才可能生育呢?这将超出小说的物理界限,但却是一条隐匿的线索。死亡与重生。这与死亡有关,更与飞行有关。

记记之死是由于衣服不败之死,他是诗人,是哲学式的小说家。像木通这样的小说家不可能死去,不可能会让风娘感受到“人类灵魂受惊时”的无助。衣服不败之死,是小说中最重要的事件。它直接让风娘触摸到“人类的灵魂”,无助地触摸到人类的灵魂。但衣服不败之死与风娘无关。表面上,他死于爱情,死于潮湿、现代而贫瘠的南方,但更因为他重复了阿多诺的话:“错误的生命无法正确地生活”。或者说,他对阿多诺的倾心却没有让他认识到自己生命的正确,德语里的生活与生命其实是一个单词:Leben。小说对衣服不败之死的描述既冷漠又悲悯:“他变成了一张纸。”冷漠是因为作者如此残酷地戳穿真相,悲悯是因为不如此不足以让那些纸张一样的抽象还原到人的生活。早于阿多诺的尼采说:“自由的生活仍旧向伟大的灵魂开放。”(《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不是枯萎与病症,而是向更伟大的可能的开放,这才是自由生活。但这并不意味无视生命中的爱与苦难。老登也经历了一次死亡,自己父亲的死亡。从不写诗的老登却写下诗句:

我看见了坟

向它们走去

就是走向自己

不如说,只有向着死亡,才有可能朝向更形而上的精神存在,才能真正走向自己;又只有俯身大地尘埃,像苍穹的谦卑那样,才可能摆脱世俗的死亡恐惧。在这个意义上,风娘亦如是。孩子的失踪,婚姻的失败,对老登爱情的拒绝,与其说是一种孤独的命运,不如说是某种死亡的预演,一点点剥落自己生命中从前的痕迹。但她的灵魂却开始飞行,某种禁欲主义的飞行,却向着更高的爱欲的飞行。人并不能洞悉世界,但总是做着洞悉世界的尝试。

这就是小说最后的结尾场景:“飞机起飞了。风娘和飞机静止在紫色的天上……”

这是风娘的飞机起飞之前,她想起古诗句“鸿飞冥冥”中的境界。笔者不能强作解人,鸿飞冥冥或许是杜甫的“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但我更喜欢皎然的“六月鹏尽化,鸿飞独冥冥”。孤独而无所不在的逍遥游。

但飞机不可能静止,这似乎是某种暗示。这似乎是一个美好又可怕的结局。中国人有个俗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是一种危险(如果按照《人间世》里的说法,并非要飞于高天,而是“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小说其实早已消解了这种危险。当风娘从绝望的沉醉中醒来,满口情色语调。但她早已得出结论:“对于性和美的追求是人类永远的贪婪。”她正视这份贪婪,清冷而讽刺。这是这个结局真实的含义吗?或许不是,因为飞行也是一个比喻,小说借新生代作家莫寒雨之口说,写作是更美妙的飞翔,小说的代后记标题是“慢慢飞过悬崖”,细心读者若将这些飞行的细节一一摘出,或许是切入本书主题的一个便捷方式,或许也是成为一只敏锐的猫的可能方式。紫色的天正是写作那澄明而美好的精神世界。这或许也是小说在大胆呈现的同時,充满了各种优美文体写作的相关性。我们可以设想,风娘的灵魂似乎刚刚开始真正的开放,小说在结尾时,才到达作者诗集的名称:起风的时刻。飞行总是某个时刻的飞行。

但是,风娘曾经濒于死亡的边沿,或者濒于衣服不败死亡前的境地。小说中说她“已经醉了整整半年”。这不是诗意的沉醉,而是生理和精神上醉酒沉沦。风娘这半年的生活如同死亡。是谁拯救了风娘?

“是父母的家保护了走向绝望的她。”

真实的生活与平凡保护了她。这种保护并不能保证她的未来,却给予她忍受生命与死亡的基本存在感。这正像记记来到北京的方式:火车而非飞机。飞行是一种隐喻,而这只作为飞行寓言的猫却不能通过飞行的方式来到北京。这固然是一种写作技巧,更是《猫》作为小说更为深沉的地方。无论风娘还是老登,都没有足够的胆魄与技巧将小猫偷带上火车,但是火车站以送站为业的人,却可以成功将猫送进车厢。登上火车之后,风娘对老登说:“你们不是老争论民间和知识分子或者作家的问题吗?你看,民间能够把猫带上火车,知识分子和作家就不能。”知识分子、作家,或者文人,是《猫》中的主角,但他们没有让猫先验存在的能力。老子说,“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飞行的比喻所以系于猫,正因为猫并不能飞行。

(娄林,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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