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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火车

2020-04-07白周涛

都市 2020年1期
关键词:瓷娃娃车厢爸爸

白周涛

樊一行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和衣角。那是一件绛青色的混纺质休闲衬衫,板正,光洁,绝非那种反复穿了再用熨斗熨烫过的。之后,他启开口袋里用了一两张的蓝月亮湿巾纸,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夹了一张抽出来,再一板一眼地铺陈开。他端庄严肃的样子吸引了一旁的小不点。小不点这下不跳了,也不闹了,安安静静地扶着他爸爸壮硕有力的双腿,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

此时,除过湿巾纸,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垃圾盘也空空荡荡的,看起来不太像一个正常的火车桌板。

樊一行先摊开双手,挨个在湿巾纸上滚了两三圈,待大面积的汗味被遮掩后。他将眼睛凑近了看,仿佛隔远了会看不着皮肤上附着的病原菌一样。车厢里的温度大概在20℃左右,不高不低,可相当干燥,不消一会儿,手上乙醇的味道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他再朝远揸开五根手指头,像琢磨玉雕的匠人一样细细擦拭起来。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淮北大平原,燠热正无情地荼毒着大地,但对于密闭的车厢,它也无可奈何。只是火车在通过山洞时,会带起来凌厉的风,那风夹杂着山间草木的鲜香味、地面沙土的泥腥味、厕所的尿骚味、餐车厢的烟酒味、油腥的泡面味、女人涂抹的脂粉味,间或也会有新生婴儿的奶香味。

“各位旅客朋友们,欢迎大家乘坐本次……”那个讨人厌的推销员又过来了。他依旧自顾自地推销起来,纵使没有几个人真正搭理,可那并不妨碍他一板一眼地说。他咬字清晰,音节错顿,偶尔还伸出手比画上一两下,说到关键点,咔咔地拎出来一堆脱氧酸甘磷脂的专业术语,感觉震慑了不少“观众”。成年人都端坐着,沉思着,用双手掩着面,或者把头埋在臂弯里。他们不会刻意地搭话,也没有一个人哪怕露出一絲的兴奋,可还是会停下来若无其事地看看,听听。小不点被攒动着,兴奋起来。他立马一个翻身骑在了座椅靠背上,两只手扶着顶头的行李架,直勾勾地盯着那人手里的“草原原产奶糖”。

推销员声情并茂地讲完自己不知道在哪儿编的故事后,开始在车厢间分发试吃。轮到樊一行这一块的时候,他想都没想,把平均给一桌的奶糖一股脑地抓给了小不点。小不点俨然成了他关注的重点对象。看得出,他总结了前几次过来卖拼图、卖葡萄干积攒下来的经验了。

小不点把那一把奶糖塞进了自己的口袋,想了想,又拿出来一颗递给他爸爸。他爸爸不接。他摇摇头。他爸爸接过,又转手变戏法地塞给他。他没有退让,将那颗糖紧紧地攥着,攥着攥着,咧开嘴笑了。笑了之后,他嘴里支支吾吾地哼起来不知名的儿歌,同时两只脚掌划桨一般欢快地甩了起来。

“喂,慢点儿好不好?”樊一行说。

自从那推销员来到这一节车厢后,樊一行就插上耳机听音乐了。他头倚着窗玻璃,以三厘米的距离与外界三十多度的高温毗邻安卧。冷气出风口不知道在哪儿,它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的风让人禁不住,刚上车的时候,樊一行心里暗骂了几句,手上的动作却很实诚,翻遍行李箱只踅摸到那件混纺衬衫。这次东南之行本就是在暑假安排的,出行前,樊母再三叮咛他要注意皖南天气多变,多带衣物。他听惯了那套啰唆,压根就没当回事,好在半个多月的地质踏勘没遇到多么恶劣的天气,即便在合肥马远飞家的两周里,也没有遇到大范围的冷锋过境。只是,谁想到会在火车上受冻。衬衫就衬衫吧,樊一行心里嘟囔,只好这么将就了。他头靠着座椅和车厢壁圈出来的三角空间,准备安然地打个盹。车轮摩擦着车轨,间歇的咣咣声拉动起他的思绪游荡在祥和从容的爪哇国里。

一切直到小不点翻身上了座椅靠背而终结。

“喂,你下来行吧?”樊一行又说了一遍。不同于上一次,这一次他摘下来耳机,脑袋也转过45度,两眼怒火直视着小不点。

小不点晃荡的双脚停下来了,可他的屁股压根半点都不想挪动,整个身子还是直直地坐着,不过,大体上比之前乖巧多了。他又坐了半天,没听到什么响动,便撕开了手里攥着的那颗糖。那颗凝胶一样的糖块被他拿捏着看了半晌,然后,吸溜着一口吞咽掉。

“喂,你到底要人说多少次,听话点,行吧?下来。”周围的人看过来,并且议论纷纷。樊一行感觉有点绷不住了。不过他可没打算就此息事宁人。

小不点依旧不闻不动。

周围的人继续盯着他们看,不过没谁打算过来劝劝,哪怕和稀泥的也没有。小不点的爸爸没有动静。他给儿子变完戏法后,一直仰躺在一侧,脸被一件皱巴巴的儿童衬衫罩得严严实实。不知道他醒没醒,不过他依旧一动不动,只听得到喉咙里的鼾声一直高亢有力。

周围人说话的声音降低了,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的,就是没谁高声说一句什么。樊一行取下耳机放到桌面,站了起来。他看到座椅靠背的另一侧空空荡荡,顿时心里一虚,但是他又不好灰溜溜地坐下去。于是,他抓住了孩子的脖颈还有膝盖往下拽。孩子比想象中要轻得多,他想,不消多大气力便可以把他从座椅靠背上“请”下来。可当樊一行拎到一半时,那坨分量不轻的“重量”被一双大手稳稳地托住了。

小不点没哭,像是半爿猪肉一般挂在他爸爸的肩膀上,一动不动。不知道孩子的爸爸什么时候醒来的,此刻他冲上来抱着小不点的架势俨然电影里的超人一样,高大威猛,肌肉黝黑而壮实。他迅疾的反应收获了周围人歆羡而赞美的目光,而随着这一接,舆论好像也在转势。

“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又淘又皮的,你多担待。”小不点的爸爸顺势坐了下去,待把孩子换过到左肩膀后,他带了点不好意思地说。

“噢!”看到对方没有计较,樊一行反而有点不会应付了,挠挠头也坐下了。

“他妈不在,我一个大男人难免操心不到,这孩子,真是,自打我一上车,就没让我消停哪怕一刻钟。我是扛不住了,这不刚才就打了个盹。”男人还挺能说。

“没事,没事。”樊一行拿起耳机又放下。

“这样,你给叔叔道个歉,好不好,洋洋,嗯?”他摸摸孩子头,又摸摸脸蛋,然后捏着孩子两只手交替拍掌。

小不点回望一眼樊一行,怯生生低下头。

“还知道不好意思啊!那你就说,叔叔叔叔,我刚才做得不对,你原谅我好不好?”他学着奶声奶气的孩子样,逗笑了斜前方的一对女生。

樊一行倒是不吭声。

小不点不理会他爸爸的诱导,腮帮子鼓动得一上一下,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左右张望着,心思好像根本不在这边。樊一行戴上耳机,全身放松下来继续找梦。周围人续上了刚才的话题,丝毫没有被前一刻的不快所影响,斜前方的女生又讨论起Bigbang,时而发出畅快的嬉笑,时而夹杂着热烈的争辩。

刚才的举动貌似起了点作用,兴许是,兴许不是,不过总而言之小不点乖巧了很多。这让樊一行格外舒心,再没有其他东西能够扰他清梦了。他抓紧时机,趁着小不点对刚才的“震慑”还留有后怕的间隙,稳稳地寻到了上一个美梦的尾巴。

就在樊一行陷入睡眠的三个小时,火车行驶了五百多公里,横跨了一个中原大省、一个燠热的午后,也过了一站。对面下去了一对情侣,上来了一对母女,同时上来的还有湿热的空气。湿热的空气迅速与冷气相遇,进而消弭得无影无踪。换拨的人群为车厢带来新鲜的血液,也带来新鲜的吵闹。吃泡面的吸溜声、斗地主的吵架声、看电影的音乐原声,都让这列巨大的怪物无比生鲜快活。

“老鼠前面走,跟着老黄牛,老虎一声吼,兔子抖三抖,天上龙在游,草里蛇在扭,马儿过山沟,碰见羊老头,猴子翻筋斗,公鸡喊加油,黄狗守山门,肥猪吃不够。耶,我背完了。”小女孩开心地炫耀着。

“真棒,真棒,来,洋洋,给小姐姐背首唐诗。”

樊一行清醒了,虽然带着点不自愿,但好在睡意消减了大半,整个人意识上精神多了。他拨开铝合金餐盘上的重重果皮、包装纸屑、瓜子花生壳儿,还有两袋印着“世纪牧场”字样的奶糖,踅摸到那包蓝月亮。桌上残留着一摊口水,还有冷到干燥的手,那滩口水被他迅速地一抹带过。之后,他起身去了趟厕所。

回来时,那俩孩子还在热烈地朗诵。这次的热闹不比那次僵持差,他们这个区域仍旧引来一对对炯炯的目光。

“洋洋,你怎么这么害羞呢?给你小姐姐唱首歌啊?好不好?”女孩的妈妈自带着股优雅而矜贵的耐心。

小不点却不为所动,嘴巴抿得紧紧的,如同插不进一块铁片的金字塔巨石缝。女孩的妈妈见状,扑哧一声笑了。

“欣欣,那你给小弟弟教教。”

“嗯,洋洋,你们老师都给你们教了什么?”叫欣欣的女孩拉起来小不点的手。

“我忘了。”小不点禁不住小女孩再三鼓动,想了半天,嘴里蹦出来这三个字。不过小女孩依然不气馁。

“不对呀!按理你们乘法口诀都教了的呀!”

小不点点点头。

“那来背嘛!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小女孩拉着小不点,蹦跳着,一边自己背,一边迅速地停下来等著小不点出声儿。

“洋洋在哪上的学?”女孩的妈妈问。

“老家的县城,二年级了,开学就是三年级。你孩子呢?”小不点的爸爸无奈地说。

“欣欣是在高新一小重点班,今年三年级了,开学升四年级。孩子压力大,暑假上了一整个暑假的辅导班,我担心她抑郁了,所以带她出来逛逛。”

……

就在俩爸妈说话的一会儿,两个孩子已经背诵了乘法口诀表、二十四节气、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以及一首名为《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的英文歌。虽说是俩人在背,其实大多数时间还是小女孩给小不点在表演。小女孩圆圆的脑袋,梳个双马尾,着一身深蓝色背带裤与卡其色衬衫,脚上是黑色的潮牌运动鞋,时髦又清新,活脱脱一个瓷娃娃。她背诵时两只马尾左右摇摆个不停,有点鼓噪,可是灵动十足。小不点没有刚才“划桨”时的半点神气了,他毛茸茸的小脸蛋红扑扑的,攥紧的小手扣在桌板上,透过那件敞开拉链的迷彩小外套,可以看见汗渍浸透的小背心。

樊一行坐到里面,往内侧又挤了挤,给小不点腾出点空间来,示意让他坐。他扶着他爸爸的腿和樊一行临时起意伸出的胳臂,艰难地爬到位置。对面那个瓷娃娃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如同一个坏掉的水闸,关不上了。小不点早就不理会了,他直视着清洁的干净的桌面,从兜里掏出来一枚硬币,开始向上抛,然后接住,镍币偶尔会接不住,掉落到桌子上,然后当当地响个不停。

男孩的确很吵,可搭配着一张新鲜面孔的新鲜噪音于樊一行来说更难以接受。之前剑拔弩张的一幕还没有完全从他脑海里消散,当众闹事的经历虽然他不在乎,可一而再地挑事,即便有再怎么正当的理由,难免会被人说多事,尤其是在这样陌生的场合,周边坐的都是一群愿意敞开自己的健谈的人。但他并不愿意就此继续保持沉默,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高,头枕在窗玻璃上沉溺于由音符环绕而成的梦幻空间。

所以,他怂恿起小不点来。

一点儿也不难办到。小不点正在无聊的间隙,恰好需要一些人或事吸引他的注意力好抵消掉对面那个欢快的嗓门。“唔,听我说。”樊一行趁着硬币掉落桌面的一刻,飞快地扣住。小不点眼睛瞪大了看他,眼神里划过一丝赧然羞愧的样子,但是嘴巴没有动。“这样,咱俩玩个游戏吧!你抛硬币扣住让我猜,一人抛三次,三局两胜,猜对了换我来抛,你来猜,每一轮的赢家可以指定输家做一件事情,你看,怎么样?”说着,樊一行从包里取出他的薯片和坚果,撕开包装袋递过去。小不点眨眨眼,没有丝毫犹豫,手伸了过去,那一刻,樊一行的心里仿佛听到了一声稚嫩而微弱的声音———“成交”。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多了,他们一边大嚼着薯片和腰果,一边爆发出隐忍后的放肆。猜对猜错本没有什么,可是赢家指派输家去做的事情变得有趣起来,而且是只有双方知晓,故而每次完成后的欢愉感和相视一笑的神秘感让两人无比沉浸。至少那种神秘感吸引到了对面的瓷娃娃,还有和女孩妈妈交谈的小不点的爸爸。他们都安静了下来,不做什么而注视着在车厢里跑来跑去完成任务的俩人。小不点之前在面对瓷娃娃时受了点挫,见眼下的游戏带给他足够的关注度后,索性撸起袖子,无视一旁其父的存在,浮夸地跟樊一行叫板对赌。樊一行最多算是无心之举,既为了抵消睡意对抗瓷娃娃的“噪音污染”,也是为了打发时间,借以忘掉之前的不快和远方连日来的催促。

这时,火车缓缓地停了,窗外是连片的田地。

怎么回事哟,有人嚷嚷,怎么停在这种地方,更多人扒拉着窗台伸长脖子看了看外面说。“应该是正常的待避吧!”瓷娃娃的妈妈没有动弹,依然冷静而有礼貌地做出判断。“我看不像噢,你看旁边压根没有一条铁轨。”旁边有人驳道,“那可能在等什么吧,要相信铁路方,他们调度都是听调度中心的,人家是有全国的铁路大数据后台做支撑的。”她依旧沉着地做出自己的推论,那组术语吓跑了反驳的人,对方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火车停了,车上的人安静了许多,樊一行和小不点却玩得更起劲了。桌面上的东西早已被他们装到网兜挂在一旁,清理干净后,桌面被滚过的硬币与迅捷扣动的手拍得咚咚咚响。

“你猜?”

“正面。”

“确定?”

“确定。”

“确定,认定,以及肯定?”

“确定,认定,以及肯定。”

“好,开。”

“哈哈哈……”

樊一行输了,小不点眼珠一动,在眼眶里涮一圈,哈哈一笑。樊一行只得不带手机蹲守在厕所里半个小时,忍受着溽热、骚臭和门外连天的叫骂,来应承小不点那哈哈一笑后的坏点子。等到一局小不点输了,樊一行指定他从车尾扮演盲人走到车头……

如此,三个小时消耗在了这般怪诞的游戏上,也因此,樊一行的脸上没有其他枯坐苦等乘客脸上的煎熬。小不点的爸爸与对面瓷娃娃的妈妈聊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却也格外投入。等小不点完成一次从餐车猎寻回一大沓作废餐票的任务后,他爸爸摁住了他,他没有反抗,意外地顺从,大概是累了,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顺势歪头给樊一行挤了挤眼,吐吐舌头。樊一行回以眨眼,表示明白。

“什么游戏,这么开心。”小不点的爸爸显然忍不住了。

“这是个秘密。”小不点啜饮着一杯酸奶,古灵精怪地说。

他爸爸没有说话,把头转向樊一行。

“没什么,就是猜输赢,跑车厢而已。”

“明明是真心话大冒险,只不过你们去掉了……”瓷娃娃急不可耐地说,说到一半,她妈妈按住了她的手。

“你还是学生吧!”她妈妈问。

樊一行不想理会,当注意到一圈子的人都在看他,他点了点头。

对面那女人见状,也就不便再问了。可是小不点却没有半点顾忌。

“我是小学生,那大哥哥肯定是大学生咯?”小不点用下巴磕着桌板说。

樊一行笑了,点着头说,没错。

“大几了?”小不点的爸爸接着问。

“大三。”

“哪个学校?”

“某某大学。”

“啧啧啧,厉害。洋洋,你要跟大哥哥好好学习,不要光顾着玩。想想你上学期的成绩单,我可再也不想看到B减以下了。回去后,说什么也要给你报个补习班。”他爸爸摸着小不点的头说。

“对了,你什么专业啊?”

“地质。”

“那就是辛苦了一点。”

“何止,简直就是高级民工。”樊一行自我打趣,哂笑一下,却发现四人都没有半点笑容。

“也没有,毕竟是知识分子,以后还是要坐办公室的。对了,你是在合肥实习还是?”女孩的妈妈见机岔开话题。

“坐办公室还是要做研究的,做研究必须得上研。我在这边是在我朋友家玩。”他不愿意提出踏勘的事情,唯恐对方接着问实习内容,又要麻烦得说一长串话,那种场合他见得多了。所以,归根到底,他怕麻烦,怕陷入啰里啰嗦解释个没完的境地。那让他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樊母,以及她连日不停的电话与微信,早在他还在马远飞家的时候,她就开始催,以敦使樊一行及早到考研辅导班报到。催到前两日,樊一行索性将手机关机了,但还是买了车票,挥别马远飞,踏上归途。

等过了四个钟头,车还是没有前进一寸一尺,车厢前后的人耐不住寂寞,串联起来,开始无聊地大范围走动。车厢过道因此变得拥挤起来,人潮反复翻涌,过道被堵塞得严严实实。最后,车警出面用大喇叭喊叫几遍,组队挨个巡视车厢,才勉强安抚众人。大家坐下后,没有片刻安静,反而滋生更多焦虑。苦等的人依然面有饥荒色地互相抱怨。小不点抱着他爸睡着了,对面的瓷娃娃哈欠连天,她妈妈依旧妆容精致,俨然那副气派、笔挺的样子。

夜里两点,冷气渐渐停了,热水也稀稀拉拉的,不间断供应着,苦等的人骚动起来,徘徊在燠热与昏睡中间的人都挣扎着,骂娘声渐次转换成呼噜与磨牙声。樊一行睡不着,胸中一股热气顺着脊柱头皮发散出来,与车厢内的灼热里应外合,搅动他翻滚煎熬的内心。他熬着性子温习了几部先前储存的电影后,站起来去车厢接口去吹风。接口处早已人满为患,他看了一眼,只得退回来,用湿巾擦拭身上细密的汗珠。这间隙,他又瞥了眼邻座的人。小不点脱得多一点,睡得香,他爸爸睡得浅,不时轻拍孩子的背。对面的瓷娃娃伏在了桌面上,摊的面积巨大,形容也乱了。她妈妈头倚着靠背打盹,好几根发丝垂下来,抚弄着她的脸颊,那张不知何时因汗水浸润过而露出发黄的蜡色素颜仿佛才是最深重的“受难者”。

……

樊一行是在一片焦躁不安的气氛中醒来的。醒来后,眼前还是昨日那份委顿的状态,火车依旧纹丝不动。他稳了稳,逐渐完全清醒过来,看到对面的母女卸掉了一身的精致,开始素面,反不及小不点父子一直保持的粗糙耐看了。不过这都没什么,眼下最紧要的事情是洗把脸吃点东西,养养力气,振作起来。他的嗓子已经干渴得快冒烟了。他起身去翻头顶货架上的背包,却发现零食与饮料都不见了。他浑身一惊,又是恼怒,又是后怕。

帶着这份恼怒,他叫醒了对面的母女与小不点父子,显然,眼前的几位并不知情,那一脸无邪的样子即使连帮凶恐怕也算不上。不过,樊一行的提醒倒是唤醒了他们的警觉,事实证明这份警觉还是晚了。瓷娃娃压在怀里的背包都丢了几桶泡面,更不用说座位底下与行李架上的了。“咋能这样?”小不点的爸爸满腹牢骚,“爸,我饿了。”小不点真不会挑时间。“我过去看看。”他回答儿子。没等小不点爸爸回来,周围熙熙攘攘的讨论将一切都交代了个底朝天。凌晨时分,餐车室被饥肠辘辘的人洗劫一空,但这远远不够,忍饥挨饿的人群打完列车的主意,出离愤怒了,一切完全乱套了,蚁众已经开始拿身边人下手了,所以,他们东西的去向再明显不过了。

十分钟,十五分钟,半个小时过去了,小不点的爸爸仍没有回来。小不点躺不安稳了,他站起来,四处张望,偏又个儿太矮,看不到,所以更慌乱了。

“要不,你去帮着找找看?”瓷娃娃的妈妈拍着又睡着的孩子向樊一行说。樊一行没有半点推辞,更无法推辞。他当即站起来将行李与小不点托付给对方,起身去寻人了。

过道还是之前的过道,可氛围不同了,它变得更为凝重了,好像充满了挥之不去的浓雾,还夹杂着黏稠的霾质。樊一行迈步往前每走一步,即感觉到身后冒出来一双绿荧荧的眼睛,好在这会儿还不是黑夜,不至于当下就上演《暮光之城》的戏码,可那股阴森的冷让樊一行还是禁不住。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向前走去。没有多远,就在车厢连接处的盥洗池旁,看到小不点的爸爸瘫坐在地上,衣服领子敞开着,头发湿漉漉的,大口喘着气。

“叔,没事吧?”“没有。”说完后,他又喘了一阵,“你扶我一把。”樊一行伸出手去,搭着,小不点的爸爸重重地倚过来,一个趔趄,差点扑倒他。“怎么回事?”樊一行问。“这群王八蛋,怎么可以这样。”他好像听不到樊一行说话,两眼死死地盯着前方。

见是这副样子,瓷娃娃的妈妈不禁張大了嘴,问了一长串,没有得到一句回复。小不点忙慌地给父亲让开位子,像是见到陌生的巨兽畏葸地要躲开,樊一行一把拽住他,他却摔打开那只右手,呜呜地哭了。樊一行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看过来,好像集体哑火了一般。此时,瓷娃娃醒了过来,正扑闪着大眼睛,迷惑不解地张望,樊一行朝她示意下,挤了挤,坐到了对面。

实在无事可做,樊一行酝酿了几小时的睡意,却睡不着,饥肠辘辘的,谁有心情睡觉,于是,他想起几日前马远飞母亲做的红烧肉,烧三鲜还有鸡肉茄鲞……越想越睡不着,只好打开手机,用它所剩不多的电量打开微信,看到家人那一栏红了九十九加的消息,没有理会,点开来微博,刷到临潼大水,铁道被堵的消息时,怔了半晌。一则短信弹了出来,是母亲言辞恳切的告诫,信里直言他应该去考研班,而不是四处晃荡。樊一行在对话框敲了十几个字,反复修改几遍,不满意,最终全部删掉。等不到半小时,电话又催过来了,樊一行看了一眼屏显,径直关机了。

前方忽然喧闹起来,闹了一阵没有停止,更闹了,樊一行抬头看,三三两两的人跑过来再跑回去,喜形于色。他也跟过去看,一大帮人围着一扇窗户,不足三尺长的玻璃被遮得严严实实,想要往外望不可能了,只能见到不时有人从那鼓囊囊的人群里挤出来,一对胳膊兜搂着,把包子花卷护在心口。樊一行激动起来,摩拳擦掌往里面冲,反复几回,没有半点成效。一拧头,看见了一旁的小不点。

等他和小不点抱着馒头出来时,过道两旁的窗玻璃哗啦啦地响,像是飞溅的火花,又像是一曲无比美妙的乐章。也不知道这会子,列车长与他的员工在哪儿维稳。

分食完毕,樊一行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小不点看到后,开朗地笑了,旁边是他同样露出笑容的爸爸,以及对面同样狼吞虎咽后的母女。

二十四小时已经过去了,一切和二十四小时之前没有什么两样。樊一行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汗涔涔的衣襟和衣角。之后他启开那包用了一两张的蓝月亮湿巾纸,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夹了一张抽出来,再一板一眼地铺陈开……

唯一不同的是,他重启开野外急救包,拿出风油精抹到了太阳穴上。小不点问,我们会一直这样待着吗?樊一行笑笑,摸摸那孩子的头,咧开嘴笑了,顿了顿,他说,不会的。之后,他检查了自己的背包,鞋,以及防晒服,以确保不会被这炽热的阳光烤焦。等一切都无误后,他毅然决然地跳下了车。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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