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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门画派诗画中的茶事

2020-03-14刘耕

中国书画 2020年11期
关键词:茶事文徵明茶具

◇ 刘耕

饮茶之习俗在中国古代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唐宋以来,文人越来越多地参与到茶事之中,将饮茶发展为一种充满审美意趣的生活方式,在品茶中澄净心灵,获得充盈的生命体验。而围绕茶事,亦诞生了大量的诗文和绘画。吴门画派即有大量“茶事图”存世,亦撰写了大量关于茶事的诗歌。这些绘画与诗歌不仅呈现出吴门文人品茶之情境,更表达出他们对生活之淡泊自适的喜好、对心灵之宁静澄明的颐养。品茶题材诗画的大量出现,与吴门文人的生活理想有着密切的关联。

一、吴门画派的茶事图

关于茶事的绘画可上溯至唐代,如阎立本的《萧翼赚兰亭图》,不过此画已佚,现有宋人临本。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宫乐图》则描绘了宫廷仕女品茶奏乐的场景。图中,宫女们围坐一张长桌旁,桌中置一大茶釜,有宫女正持长柄茶勺从茶釜中舀茶水,另有宫女捧瓷茶碗待饮。宋代和元代绘画中,关于茶事的绘画也不少见,如故宫博物院藏《卢仝烹茶图》。

[明]文徵明 真赏斋图卷 36cm×107.8cm 纸本设色 1549年 上海博物馆藏款识:嘉靖己酉秋,徵明为华君中甫写《真赏斋图》,时年八十。钤印:徵仲父印(白)停云馆(白)文徵明印(白)

不过,到明代的吴门画派,“茶事”这一题材迎来了它的巅峰。明代饮茶的方式较之前代有所不同。《万历野获编》载:“饮茶精洁无过于近年,讲究既备,烹瀹有时,且采焙俱用芽柯,无碾造之劳,而真味毕现。盖始于本朝,然在宋已有之,特以散片为下等,故搢绅皆不贵之耳。”〔1〕宋人将茶经碾碎烘焙等种种工序,制为团茶,以为上品,故有“大小龙团”等贡茶,而散片则为下品。唐陆羽《茶经》中即叙述造团茶之工序,即“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宋代蔡襄之《茶录》,黄儒之《品茶要录》,以及传为徽宗所作之《大观茶论》中均对团茶的制造和吟咏颇有讨论。明太祖朱元璋认为制造龙凤团茶劳民伤财,故下诏罢造龙团。“国初四方供茶,以建宁、阳羡茶品为上。时犹仍宋制所进者,俱碾而揉之,为大小龙团。至洪武二十四年九月,上以重劳民力,罢造龙团,惟采茶芽以进。”〔2〕龙团茶的罢造影响到茶的饮用方式。“今人惟取初萌之精者,汲泉置鼎,一瀹便啜,遂开千古茗饮之宗。”〔3〕故明人直接采摘芽茶以煮沸之泉水泡饮,形成一种普遍的风尚。沈周《石鼎》诗道:“老夫饱饭需茶次,笑看其间水火攻。”〔4〕即以石鼎煮沸水泡茶。这种煮茶泡茶之法无须经过碾造之工序,在沈德符看来,精致简洁,且能保留茶的真味。《长物志》亦称:“而我朝所尚又不同,其烹试之法,亦与前人异,然简便异常,天趣悉备,可谓尽茶之真味矣。”〔5〕不仅简便,且得天趣。总之,明代的饮茶法不仅无制造团茶之劳烦,饮用时也无须炙茶、碾茶、罗茶等复杂程序〔6〕,便于文人悠闲而为,又保留了茶叶原本的形、色与味道等。茶具也多有变化,如因泡茶之需要,而出现各式之茗壶,尤以宜兴之紫砂壶为上品。《阳羡茗壶系》称:“壶于茶具,用处一耳,而瑞草名泉,性情攸寄,实仙子之洞天福地,梵王之香海莲邦。审厥尚焉,非曰好事已也。故茶至明代,不复碾屑和香药制团饼,此已远过古人。近百年中,壶黜银锡及闽豫瓷,而尚宜兴陶,又近人远过前人也。”〔7〕在周高起看来,茶并非一种个人的爱好,而是性情之所寄,如道教的仙境和佛教的净土一般,可以为人提供生命的寄托。明代饮茶之方式,优于前人;与之相应,明代所尚之宜兴陶壶,在趣味上也远胜过前人之茶具。

总之,明代的饮茶方式大大简化了茶的工序,淡化了茶艺的技巧性,亦使茶的味道更加清淡。品茶者的注意力亦从感官的刺激上更多转向心灵的涵泳优游,转向茶事的意境和氛围。由此,也促成了此类题材绘画的转变。

吴门画派关于“茶事”的绘画达几十幅。这些“茶事图”分为两类:一类是直接以茶为题的绘画,如《品茶图》《茶事图》等;一类是虽不以“茶”为名,但对“茶事”有所描绘的绘画。

第一类绘画有沈周《醉茗图》《为吴匏庵写虎丘对茶坐雨图》,文徵明《茶事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品茶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疑为仿作)、《茶具十咏图》(现藏故宫博物院)、《乔林煮茗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惠山茶会图》(现藏故宫博物院)、《林榭煎茶图》(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烹茶图》,唐寅《品茶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事茗图》〔8〕(现藏故宫博物院),仇英《煮茶图》(现藏上海博物馆)、《煮茶论画图》(现藏吉林省博物馆)、《赵孟頫写经换茶图》(现藏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换茶图文徵明书心经合璧》(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疑为仿作),陆治《烹茶图》。等等。

[明]文徵明 绝壑高闲图 148.9cm×177.9cm 纸本设色 1519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款识:己卯四月望,徵明写《绝壑高闲》。钤印:文徵明印(白)悟言室印(白)

第二类绘画有沈周《芝鹤图》,唐寅《山水册》《琴士图》,文徵明《吉祥庵图》《猗兰室图》《影翠轩图》《真赏斋图》,仇英《东林图》《画园居图》等等。

在这些图像中,除《惠山茶会图》等绘画中,茶事是发生于郊游之地,其他的图中,茶事往往在文人书斋中进行,和观画、焚香等活动一起展开。这些绘画几乎都没有直接对饮茶的描绘,而是通过童子煮茶等活动,以及精洁的茶具等来暗示饮茶的发生。

沈周《芝鹤图》中,风炉之上正放置着一把单柄壶,应是正烧茶汤中。《东庄图》册之《拙修庵图》中,铜炉之上放置着单柄提梁壶,桌上则摆着茶盏、茶托、茶壶等茶具,梁上悬着的似乎是装泉水的泉罐。

唐寅画中饮茶场景的描绘颇多。如《事茗图》〔9〕中,陈事茗桌上放置着提梁茶壶和茶盅,俱为白色。陈事茗似在沉思,亦似在回味。童子在风炉旁挥扇扇火,茶几上摆满各式茶具。《品茶图》〔10〕中,岩树丛密之下,茅屋中一文士戴幅巾而坐。画中共有三个事茶的童子,正屋中童子在风炉旁煮茶,炉上一只白色提梁壶。侧屋中两童子,一个提着一只执壶,另一个则注视着茶碗和茶匙(或为箸)。这一画面似乎为点茶,即将茶末置入碗中,一边以汤瓶倒沸汤,一边以箸击拂水面,搅拌茶末与茶汤,汤面泛起浮沫如雪乳。点茶在宋代颇为流行,明代随着饮茶方式的转变,点茶法已越来越少见。唐寅《山水册》一开〔11〕中,童子正以火䇲往风炉中夹炭火,炉旁有茶碾、茶罐、茶托和茶碗,还有一只筥,应为装炭之用。其中茶碾为碾碎茶饼成末而用。泉罐为青铜器,内置杓,造型比较像罍。这里描绘的整个煮茶的情境,器具多与《茶经》中所叙之器物相似,显得比较古雅,亦非明代中后期所常见之饮茶法。图未必是对真实饮茶场景的描绘,也可能是参照古代绘画而作,或许是根据文献如《茶经》等所形容的器物与事类而作。他为杨季静所画的《琴士图》中,同样有煮茶的画面,画面中也陈列着各种斑驳的青铜器,古意盎然。

绝壑高闲图(局部)

[明]文徵明 兰亭序图卷 20.8cm×77.8cm 纸本设色 1532年 辽宁省博物馆藏钤印:文仲子(白)悟言室印(白)

文徵明《惠山茶会图》〔12〕中,泉水上有草亭遮蔽,亭畔一张长方桌,上面罗列各种茶具,有青铜的泉罐,茶床,茶刷,茶盅与茶托,似乎为冰裂纹青瓷的执壶等,风炉上则有一白色的汤壶正在煮茶汤,种种器皿,都颇为精致典雅,亦比较符合明代的饮茶习惯。又文徵明《茶具十咏图》,此图题诗等与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茶事图》〔13〕完全一样,区别在于画面。其中,《茶事图》绘两文士对坐于长方桌两侧,一文士手握白色茶盅,另一文士身前有茶壶(据颜色或为砂壶)与茶盅。右侧室中有童子烧茶,炉上是一把单柄砂壶。另一幅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品茶图》,饮茶情境与此幅相似,同样是文士对坐,区别是两只茶盅都置于桌上,炉上之壶的造型有些怪异。而故宫博物院的《茶具十咏图》,则是文士独坐于席上,身畔有白色的茶壶,以及茶托与茶盅。左侧屋中童子正以火筴送炭。

这些茶事图无论是否以茶事还是品茶为题,其画面的重点并不在品茶之上,而旨在表现一种理想的文人生活。不过,品茶在这种生活以及图像中却有特别的意义。与茶相关的母题的存在,使视觉性的图像中增加了“味”的想象。它提醒观者,画中的文人生活不仅包含可见的书画器物等,亦包含不可见的“味”的享受。因而,当观者沉浸于画中的氛围,通过想象,他的其他感官亦被调动起来。如吴门画派画中常有听泉、听风等母题,是以图像来表现听觉。而焚香、煮茶等母题,则是对嗅觉和味觉的暗示。如此一来,审美的体验更全面、更丰富,而观者亦更能浸入绘画的情境之中。

但茶之味不仅限于味觉。“味”亦代表了一种对日常生活的整体的审美体验。它使观者跳出对具体物象的观照,通过其心灵和想象,获得对其生活之整体情调和意蕴的把握。我们在吴门画派的斋室图中可以看到,画中人的目光,往往不在茶、不在画,不在任何一件具体的事物上,而是朝向友人,或面向画面虚空处。唐寅《事茗图》题诗道:“日长何所事,茗碗自赉持。料得南窗下,清风满鬓丝。”茗碗在手,文人赏的是日长无事,清风拂面,悠游自在的心境。

二、诗与画:茶事与文人生活

吴门文人之所以如此强调茶事的意义,并对其进行大量的描绘,其实是以茶为寄托。正如上文所言,茶之味关系到文人日常生活的整体情调和意蕴。对茶的喜好,是在表达对一种审美化的日常生活的向往。

吴门文人有大量关于饮茶的诗歌。如沈周诗道:“细吟满啜长松下,若使无诗味亦枯。”〔14〕松下长坐,汲泉煮茶,口齿噙香。不过,品茶之中,诗人所喜好的并非仅是茶的味道,更是在品茶之雅事中妙契于心,又吟之于口的诗情。眼前的清景,口中的清味,唤起诗人的无限诗思,赋予茶事更丰富的意味。

沈周还有诗道:

松寮竹榻古且静,人影凌乱灯含葩。殷勤小行颇展敬,酾酒莫及先烹茶。更添香炷侑清啜,坐久不觉蒲牢挝。三杯破冻聊尔耳,俗虑脱臆如人爬。浮生岁月聚散过,抚事感老徒兴嗟。净方频来亦夙契,敢惜片语偿烟霞。〔15〕

悠悠静夜,诗人与老僧共坐承天寺中,松寮竹榻,焚香烹茶,吟赏烟霞,细品其中滋味,不觉钟声之响。茶不仅清除寒意,亦助人洗脱胸臆。俗虑一清后,诗人心中泛起浮生聚散,年华老去的感喟。茶之清味,荡涤尘垢,激活了心灵的诗兴,使诗人对人生忽然有了更洒脱旷达的领悟。

又如唐寅《和沈石田落花诗其八》道:“匡床自拂眠清昼,一缕茶烟扬鬂丝。”茶烟缭绕,与悠然的心境相应。唯有闲来无事,才能消受此懒散悠缓之乐。

文徵明诗文中关于茶的记叙更多。无论是闲居独处,还是和友人小集,茗饮都是他颇为喜好的雅事;而友人也知其所嗜,或以茶相待,或相邀茶会,或寄送好茶与名泉,以遂其好。如1505年,宜兴吴大本寄茶与徵明,而郑太吉则雪夜送惠山泉来。泉水到时,徵明即酌泉试吴大本茶,诗道:

醉思雪乳不能眠,活火砂瓶夜自煎。白绢旋开阳羡月,竹符新调惠山泉。地炉残雪贫陶榖,破屋清风病玉川。莫道年来尘满腹,小窗寒梦已醒然。〔16〕

清泉佳茗既至,徵明迫切想一尝滋味,乃至不能入睡,起来亲自煎茶。佳茗入腹,洗净妄念烦尘,苏醒梦中之人。

这里砂瓶不知是否指紫砂壶。“白绢”句,阳羡指形容吴大本所寄之阳羡茶,月形容“团茶”之形,白绢则表示保藏之精良。阳羡茶古来即为名茶。五代毛文锡《茶谱》即载常州有“阳羡春”茶。竹符调水,则用当时茗事之典故〔17〕。惠山泉为名泉,唐张又新《煎茶水记》载:“无锡县惠山石泉水第二。”〔18〕“活火砂瓶”的煮茶法,《阳羡茗壶系》中曾盛赞,所谓“壶供真茶,正在新泉活火,旋沦旋啜,以尽色、声、香、味之蕴”〔19〕。不过,这里文徵明所饮若为团茶,则此“煎茶”可能类似唐代之法,将茶末投入沸水中煎饮。考虑到诗词用典的习惯,明代饮茶风俗,以及文徵明自己绘画中对茶事的描绘,这里所谓“阳羡月”,也未必真是团茶,可能只是对阳羡茶的指代。

携惠山泉烹阳羡茶,为吴中之乐事。昔日,苏轼即有诗句,畅想这一雅趣:“雪芽为我求阳羡,乳水君应饷惠山。”〔20〕文徵明《煮茶》诗道:“绢封阳羡月,瓦缶惠山泉。至味心难忘,闲情手自煎。地炉残雪后,禅榻晚风前。为问贫陶谷,何如病玉川。”〔21〕诗中描绘与用典均与前首相似,又云“至味心难忘”,可知对惠山泉煮阳羡茶之滋味念念不忘。

文徵明49岁曾同诸友赴惠山酌泉试茗,诗道:“千年遗智在,百里裹茶来,洗鼎风生鬓,临兰月堕杯。解维忘未得,汲取小瓶回。”〔22〕清风吹鬓,明月在手,何等潇洒落拓。又《煎茶》诗道:“老去卢仝兴味长,风檐自试雨前枪。竹符调水沙泉活,瓦鼎然松翠鬣香。黄鸟啼花春酒醒,碧桐摇日午窗凉。五千文字非吾事,聊洗百年汤饼肠。”〔23〕待清茶洗净脏腑后,观万物自得,任光阴悠然。

文徵明《茶具十咏》,为追和皮日休陆龟蒙所作。诗与序题于图上,诗意与画意交融互渗。

画上题记道:

嘉靖十三年岁在甲午,谷雨前三日,天池虎丘茶事最盛,余方抱疾偃息一室,弗能往与好事者同为品试之会。佳友念我,走惠二三种,及乃汲泉吹火烹啜之,辄自第其高下,以适幽闲之趣。偶忆唐贤皮陆辈茶具十咏,因追次焉。非敢窃附于二贤后,聊以寄一时之兴耳,漫为小图遂录其上。衡山文徵明识。〔24〕

徵明虽因病不能与友人同赴茶会,但得佳茗之馈,亦得以在家中自烹自酌。

昔日,皮日休以《茶中杂咏》十首寄送陆龟蒙,而陆龟蒙亦作十首相和,一时传为佳话。在皮日休看来,茶具应形之于诗,方不致有缺憾。这些诗虽名《茶具十咏》,但只有“茶籝”“茶灶”“茶焙”〔25〕“茶鼎”〔26〕“茶瓯”〔27〕等为茶具,如“茶坞”为种茶之所,“茶人”谓采茶者,“茶笋”指芽茶,“茶舍”为煮茶之屋舍,而“煮茶”则描写煮茶之活动,皮诗中道:“香泉一合乳,煎作连珠沸。时看蟹目溅,乍见鱼鳞起。”其中,“连珠沸”“蟹目溅”“鱼鳞起”均形容茶汤沸腾之情状,《茶经》载:“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28〕第二沸时应“出水一瓢”,以竹筴搅拌茶汤中心,将茶末从中心倒入,当烧至滚沸,“势若奔涛溅沫”,则以之前舀出的水倒入,“而育其华也”,因此而形成的波纹,应与“鱼鳞起”比较相似。由此可知,皮日休诗中所叙的煮茶,基本和陆羽强调的方式相合。

山庄客至图轴(局部)

皮日休在诗中咏叹茶对于自己生活的重要性,“每为遇之疏,南山挂幽梦”,茶叶唤起自己“悠然见南山”的归梦。“满此是生涯,黄金何足数”,不以黄金为贵,只望在品茶中寄托自己的生涯。

陆龟蒙和诗中,《茶瓯》一首道:“岂如珪璧姿,又有烟岚色。”唐代的茶瓯之底多为玉璧形,故称“珪璧姿”。烟岚色形容瓷器烧制之精美,色如烟岚。《煮茶》一首道:“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时于浪花里,并下蓝英末。倾余精爽健,忽似氛埃灭。不合别观书,但宜窥玉札。”诗人志趣高洁,闲坐松间,以松雪煮茶,不仅清爽自己的精神,更涤除内心沾染的尘埃。

文徵明的和诗,亦是对品茶者之人生旨趣的全面展示。如《茶舍》道:“夜闻林豹啼,朝看山麋逐。粗足办公私,逍遥老空谷。”〔29〕形容茶舍中逍遥物外,融身于自然中,与麋鹿为友的生活。又《茶焙》一诗道:“体既静而贞,用亦和而燠。朝夕春风中,清香浮纸屋。”以君子之德性形容“茶焙”,有贞静之品质,一旦能得到任用,也能有平和温热之功,德风之“清香”随春风满溢。而《煮茶》诗则道:“花落春院幽,风轻禅榻静。活火煮新泉,凉蝉堕圆影。破睡策功多,因人寄情永。仙游恍在兹,悠然入灵境。”〔30〕在幽静的氛围中,诗人活火煮茶,看一轮月影堕于清泉中。对他而言,茶不仅消除困意,亦可寄托情感,更能带引人的精神超越至一片“灵境”,仿佛一场仙游之旅。精神的超越与品茶中心灵的澄净有关。在《茶具十咏图》中,青山之下,松柏之间,有书斋二间。文人独坐于席上,身畔摆放三件茶具。童子在侧室煮茶。文人的目光飘于画外,精神仿佛超越至“灵境”。而灵境并非遥远不可及之地,就是当下悠然恬淡的意境。

三、茶与文人境界

在吴门文人的茶事中,茶多与闲静的意趣相关。文徵明诗道:“就中别有闲缘在,竹榻风炉自煮茶。”〔31〕《中庭步月图》题道:“十月十三夜与客小醉,起步中庭,月色如昼。时碧桐萧疏,流影在地,人境俱寂,顾视欣然,因命僮子烹苦茗啜之。还坐风檐,不觉至丙夜。东坡云:何夕无月,何处无竹柏影,但无我辈闲适耳。”〔32〕闲静之中,宜烹茶饮啜,久坐细品。世间自有清景无限,但人们种种操持忙碌,心灵为烦扰所盘踞,任月色竹影满目,也无心观瞻。“闲适”意味着一种人生哲学上的取向,亦是文人的一种人生境界。繁忙之人陷溺在尘世的涡流中,处在与人、物一种紧张的关系下,任美景与时日在身旁匆匆而逝,这是一种生命的耗丧。“闲适”之人则能将心灵从外物的拘挛中解缚出来,涤除尘垢,以心灵昭明之觉性来观照万物,体会万物流转生灭之幻美中的深意,使生命获得一种超越感和永恒感,譬如月光与竹柏影,夕夕处处常在,俗人无“闲适”,则不可见。文徵明诗道:“书卷茶炉百虑融。”〔33〕说茶能消融人种种的烦虑。而静,除了心灵的平宁外,亦表达一种超越外在表现,呈露湛然心体的境界。“静”作为理学、心学与禅宗共同强调的心性功夫,虽然具体内容不同,但都追求通过静养来显现一个真实的、恒常的心体或性体,而非停留于“静”的表象和形式。心性澄静,即可不被外物扰乱,从容应物。文人在品茶中,多次提到通过茶的清醒和洗涤,洗出澄澈之心,观照外物。

饮茶涉及味觉,在中国古代哲学与诗文中,“味”常常与心灵微妙的契会相关。如《老子》说:“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淡乎其无味”,形容道不具有五味等具体的味道,当然,也不具备具体的声音和形象。对道的体悟应超越感官的表象,在心灵的宁静与淡泊中去领会道。苏轼提出“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最高妙的味道寄寓于淡泊的风格和意境中。超越色声香味之感官和形式美,疏烟淡墨,逸笔草草,自有一种深远意味。而“茶之味”符合文人这种诉求。文徵明在诗中写道:“贫有茶香适淡欢。”〔34〕茶香,与诗人淡泊之欢乐相融适。又道:“茗杯书卷高人味,争遗朱门肉食知?”〔35〕茗杯书卷之中的淡泊意味,唯高人能体会,非纵情酒肉享乐之辈所能知。

[明]文徵明 山庄客至图轴 87.5cm×27.3cm纸本设色 1522年 辽宁省博物馆藏款识:嘉靖壬子秋日,徵明。钤印:徵明(白)衡山(朱)

[明]文徵明 深翠轩图卷 23.8cm×78.2cm 纸本设色 1518年 故宫博物院藏款识:孙生咏之视余深翠诗文一卷,国初诸名公为吾乡谢孔昭作。卷首题颜篆楷各二字,篆出滕待诏用衡,楷出詹中书孟举。记文三首,首为俞都昌有立,次解学士大绅,又次王文靖汝玉,皆出亲书。卷中诸诗亦多名人字画,皆精谨可爱。盖一时诸人皆胜国遗材,故形诸篇翰,犹有前辈典刑,自洪武己巳至今百又三十年矣。尾首完好独逸其画,咏之徵余补为此图。窃念孔昭以绘事得名,卷中之画必亦名笔,顾余陋劣,乌足以承其乏哉。虽然,曽子固记醒心亭,自以得附名欧公之次为幸,然则安知区区之名,他日不附诸公以传耶?正德十又三年,岁在己卯二月既望之夕,张灯记此,徵明。钤印:文徵明印(白)停云生(白)

明代的饮茶,恰恰保留了茶之本味,不似唐代还要在茶中加盐等调料,亦不似宋代初期茶中还杂有龙脑等香料,却自有一种清香。形容茶时,常常强调的是一种“清味”。清与淡相似,同样也表达对感官之浓烈的超越,以及名利等俗事的不萦于怀。不过清更强调对心灵的一种洗练和清益。文人煮茶,除以名泉之清水外,还以松上雪等。郑太吉为文徵明送惠山泉时,“青箬小壶冰共裹,寒灯新茗月同煎”〔36〕,清泉与冰雪共置于青色箬壶中;寒灯之下,月影叆叇于茗叶间,何等清寒洁净的意境。《红楼梦》中即曾写妙玉收梅花上的雪来煮茶。文徵明诗中多次提到,茶能洗除自己肺腑中的尘垢,如“松根自汲山泉煮,一洗诗肠万斛泥”〔37〕,“珍重古人披拂意,尽驱尘俗破昏眠”〔38〕,“风檐瓦鼎燃湘竹,夜久香浮乳花熟。银杯和月泻金波,洗我胸中尘百斛”〔39〕,“十年味此如有得,一洗尘虑胸怀澄。”〔40〕等等。这些诗句中,茶和香一样,有着涤清和苏醒心灵的妙用。区别在于,茶侧重于“洗尘”,而香则侧重于“去秽”。尘偏于心灵的烦恼,而秽则偏于心灵的污浊。

茶还有丰富的禅宗意味。禅宗公案中常常出现茶,如《景德传灯录》卷九载虔州处微禅师语录道:“师问仰山:‘汝名什么?’对曰:‘慧寂。 师曰:‘那个是慧那个是寂?’曰:‘只在目前。 师曰:‘犹有前后在。 寂曰:‘前后且置。和尚见什么。 师曰:‘吃茶去。 ”〔41〕又如益州大隋法真禅师有语录道:“问:‘生死到来时如何?’师云:‘遇茶吃茶遇饭吃饭。 ”〔42〕这些公案中,“吃茶”表达意义都是须从理智思虑的遮蔽中解脱出来,回归生命当下直接的体验,注重自性的觉悟。

《珊瑚网》中著录有《碧筠精舍记并诗卷》,中有蔡羽书记,吴宽,都穆,王宠等人题诗,以及文徵明和诗。其中,文徵明和吴宽诗道:“阴敷鸭脚树,翠剪虎须蒲。境寂心同远,僧闲兴不孤。覆碁松下石,破茗竹间垆。欲举无生话,相忘话亦无。”〔43〕这些诗作于天王寺,吴宽、文徵明、蔡羽等吴门文人时常去寺中游玩,焚香品茗,与僧闲话。文徵明的这首和诗,和上述的禅宗公案有相似的意蕴,“欲举无生话,相忘话亦无”,在静谧的意境中,心灵也从俗尘中超越,诗人和僧人在松下对弈,在竹间煮茶。他们早已忘却了“无生话”这些佛理,亦无须再言说佛理,不如细细品味茶香,融身于当下这片意义充盈的世界。茶之禅,涤除尘染,斩断言语和世俗的羁绊,直指当下真实自足的生命。

明代中晚期文人生活和物质文化的丰富,是对一种审美化、艺术化的生活的追求,亦是对自性、对生命之真实状态的一种体证。虽然我们或可用“日常生活审美化”来标识这一生活,但它与西方这一概念的差异是很大的。不过,这个问题已非本文所能解决。总的来说,吴门文人的茶事图,除对文人日常生活的如实呈现外,亦在文人群体中交换、建立着共同的生活价值和信念。而这一价值认同又进一步塑造着文人的生活世界。

注释:

* 本文为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 文人画 的美学精神及其当代价值研究”(16CZX066)的阶段性成果。

〔1〕〔2〕〔3〕〔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一,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 年版,第858 页。

〔4〕〔明〕沈周《石田诗选》,《沈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版,第720 页。

〔5〕〔明〕文震亨《长物志》,《长物志》,重庆出版社2010 年版,第203 页。

〔6〕饮用团茶之具体程序,可参照蔡襄《茶录》,明刻百川学海本。

〔7〕《阳羡茗壶系》,中华书局2012 年2 月第一版,第11 页。

〔8〕“事茗”为别号,但亦与画意相符。

〔9〕纸本设色,手卷,纵31.2 厘米,宽10.9 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10〕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胡氏书画考三种》著录,清嘉庆刻本。

〔11〕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纸本设色,纵21 厘米,横57.8厘米。原应为扇面,后装帧为册页。

〔12〕故宫博物院藏。1518 年作。

〔13〕〔清〕端方《壬寅消夏录》称《品茶十咏图轴》:“画幅绢本高三尺七寸,宽八寸,水墨画,茅屋竹篱,二老对坐品茶,一僮别室为炊,一老潢桥而来。屋后孤松百尺,旁有杂树,流水远山,备然物外。”

〔14〕〔明〕沈周《月夕汲虎丘第三泉煮茶坐松下清啜》,《石田诗选》卷二,明正德刻本。

〔15〕〔明〕沈周《暮投承天习静房与老僧夜酌复和清虚堂韵一首》,《石田先生诗钞》卷三,《沈周集》,第88 页。

〔16〕〔明〕文徵明《文徵明集》,周道振辑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第179 页。

〔17〕“文衡山先生诗有极似陆放翁者,如《煮茶》句云: 竹符调水沙泉活,瓦鼎烧松翠鬛香。 吴中诸公遣力往宝云取泉,恐其近取他水以绐,乃先以竹作筹子付山僧,候力至,随水运出以为质。此未经人道者,衡老拈得,可补茗社故实。”见李日华:《六研斋二笔》卷二,明崇祯七年(1634)刻本。

〔18〕杨东荪主编:《中国古代茶学全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25 页。

〔19〕同〔7〕,第78 页。

〔20〕《次韵完夫再赠之什某已卜居昆陵与完夫有庐里之约云》,《苏文忠公全集》续集卷二,明刻本。

〔21〕同〔16〕,第119 页。

〔22〕同〔16〕,第863 页。

〔23〕同〔16〕,第1031 页。

〔24〕同上。据《茶具十咏图》有改动。

〔25〕为烤茶而用。

〔26〕煮茶而用。

〔27〕类似后世之茶碗茶盏。

〔28〕杨东荪主编《中国古代茶学全书》,第12 页。

〔29〕同〔16〕,第1215 页。

〔30〕同〔16〕,第1217 页。

〔31〕同〔16〕,第960 页。

〔32〕庞元济:《虚斋名画录》卷八,《明文待诏中庭步月图轴》,清宣统刻本。

〔33〕同〔16〕,第398 页。

〔34〕〔明〕文徵明《残春书事》,《文徵明集》,第167 页。

〔35〕〔明〕文徵明《次韵谢郡博雪中》二首,《文徵明集》,第908 页。

〔36〕〔明〕文徵明《雪夜郑太吉送惠山泉》,《文徵明集》,第178 页。

〔37〕〔明〕文徵明《谢宜兴吴大本寄茶》,《文徵明集》,第178 页。

〔38〕〔明〕文徵明《袁与之送新茶荐以荣夫新笋赋谢二君》,《文徵明集》,第372 页。

〔39〕〔明〕文徵明《中庭步月图》题诗,《文徵明集》,第830 页。

〔40〕〔明〕文徵明《寿味泉丁君七秩》,《文徵明集》,第831 页。

〔41〕〔宋〕释道源《景德传灯录》卷九,四部丛刊三编景宋本。

〔42〕〔宋〕释道源《景德传灯录》卷十一,四部丛刊三编景宋本。

〔43〕〔明〕汪砢玉《珊瑚网》卷十五法书题跋,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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