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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化”论发微
——兼驳《庄子》书中的生物进化论

2020-02-25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0期
关键词:造物者宗师进化论

高 深

(枣庄学院 文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

“化”本为“匕”,倒人形。《说文解字》曰:“匕,变也,从到(倒)人。”[1]168后添加一正立的人形,从二人,一为正立的人,一为倒立的人,即今“化”字,泛指“变化”。“化”“匕”为古今字。《庄子》书中论“化”之处非常多,如“化”“物化”“形化”“自化”“造化”等,据粗略统计有70余处,对事物的产生、发展、变化、消亡的原因和规律都有深入、细致的论述。《庄子》承认变化是事物的一个重要属性,“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2]144(《秋水》)。然而自近代以来,《庄子》中的变化思想却被许多人曲解,最典型的就是以“进化论”释庄。有鉴于此,笔者对《庄子》(1)参见王先谦《庄子集解》,中华书局1987年版,本文所引《庄子》皆据此本。书中的“化”论进行了专门研究,兹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论述。

一、“性不可易,命不可变”:论变化的限度

《庄子》书中所论变化多种多样,概而论之,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1.有关人之“生”“老”“病”“死”的变化

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齐物论》)

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天道》)

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知北游》)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大宗师》)

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大宗师》)

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卵,予因之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之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乘之,岂更驾哉?(《大宗师》)

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至乐》)

2.有关人思想行为的改变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则阳》)

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不外化。(《知北游》)

将执而不化。(《人间世》)

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寓言》)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寓言》)

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庚桑楚》)

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则阳》)

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应帝王》)

与人并立,而使人化。(《则阳》)

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于礼义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渔父》)

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应帝王》)

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渔父》)

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渔父》)

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缮性》)

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盗跖》)

3.有关生物的生长发育

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化。(《天运》)

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天运》)

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庚桑楚》)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逍遥游》)

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天道》)

万物化作,萌区有状。(《天道》)

4.有关物体形状颜色的改变

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外物》)

5.有关时间的推移、事物的兴衰

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田子方》)

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天道》)

以上所论五类变化,显然都没有改变事物的本质属性。人生、老、病、死都没有改变人的本质属性。正如列子所说:“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世随落。”[3]30(《天瑞》)人的一生没有一天不发生变化,然而也止于“貌色智态”的改变而已,自始至终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耄也,死亡也。”[3]21(《天瑞》)其中最大的改变,就是死亡。《庄子》曰:“死生亦大矣。”(《德充符》)从“生”至“死”,人的本质未变。生物的生长发育也是如此。此即荀子所谓“状变而实无别而为异者”。“状变而实无别而为异者,谓之化。有化而无别,谓之一实。”[4]497(《荀子·正名》)荀子将“化”定义为仅有形状的改变而实质不变的变化。荀子对“化”所作的定义代表了先秦时代人们比较普遍的认识。可以说,那时人们对变化的普遍理解并不涉及物种的改变,与进化论无关。

对于变化的限度,《庄子》有明确的论述:

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化;类自为雌雄而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天运》)

“类自为雌雄而化”(2)还有一种解释,即将“类”视为一种怪兽,雌雄同体。这是根据《山海经》的记载。但今人考证认为,此种说法,纯属误解。不管哪一种解释,雌雄交配而产生后代,是指同类,而非异类,这是可以肯定的。,每一物种都因雌雄交接而化育,变化不超出类的范围。正如《易·系辞下》所说:“男女构精,万物化生。”[5]625事物的生生不息不会改变其本质属性。因为“性不可易,命不可变”。万物不是互相转化而得新的物种,而是同一物种的代代相传。

二、“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论事物质的规定性

《庄子》非但不承认事物的变化能改变其本质,相反,《庄子》认为事物有它固有的属性,是不可改变的。如“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齐物论》),“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至乐》),“果蓏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知北游》)。唐代宣颖云:“木实草实,种类不乱,各有伦理。”[2]189王先谦解释说:“人之伦虽难齐,其所以生者自相齿次。”[2]189类似的说法很多,如:

性者,生之质也。(《耕桑楚》)

唯虫能虫。(《耕桑楚》)

凡有貌相声色者,皆物也,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万物之所造。(《达生》)

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马蹄》)

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在宥》)

其中““壹其性”“有常性”等都是强调事物本身有其保持不变的属性,这就是事物的本质属性。万物在生成之后,即“一受其成形”,则“不化以待尽”(《田子方》),事物的本质就不会再发生改变,而是“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知北游》),从此生生不息了。

三、“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论万物的起源与归宿

《庄子》认为,事物有生,亦有死,“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 (《庚桑楚》),“生有所萌,死有所归”(《田子方》)。“生”与“出”同义,指萌生;“死”与“入”同义,指归宿。庄子认为,“万物出乎无有”,因为“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庚桑楚》)。此“无”能生“有”,称其“无”,乃是因为它“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知北游》)。正是“无”才能赋予万物以形体。“物物者非物”“形形之不形”“不形之形,形之不形”(《知北游》),这些语句就是庄子对“有出于无”的逻辑推理。这与老子“有生于无”[6]165(《老子》第40章)的认识是一致的。

“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知北游》)因此“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则阳》)。“入出不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庚桑楚》)庄子认为,“生”来自“无”,“死”亦归于“无”。也就是说,事物从哪里来,还要到哪里去。此“无”,泰初就存在,所谓“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天地》)。庄子认为,此“无”就是“道”。“道者,万物之所出。”(《渔父》)对于“道”,《庄子》中有一段集中的描述:“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大宗师》)“道”“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天运》),既为万物的本源,亦为万物的归宿。《庄子·至乐》篇所谓人由无到有、复归于无的过程,就形象地说明了这一道理:

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至乐》)

人由“无形”到“有形”,再到“死”,“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达生》),完成一个循环。万物起源于“道”,复归于“道”,“道”却无始无终,永恒不变。在论及万物的起源方面,《庄子》并未用“化”字,而是用“造物”。此“造物者”就是“道”。因它是一切变化的主宰,故又称“造化者”。《庄子》之“化”并不涉及进化论所说的物种出现的先后和链条。“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齐物论》),万物同时产生、并存,不存在先后关系。

四、“自化”与“造化”:论变化之主宰

以进化论解《庄》的另一个根据是《庄子》中有“自化”一词。如胡适据《庄子·秋水》中的“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故将自化”一句,认为“‘自化’二字,是《庄子》生物进化论的大旨”[7]232。又说:“这种生物进化论,说万物进化,都是自生自化,并无主宰。”[7]233有人虽然反对以进化论解《庄》,但仍然肯定《庄子》中事物的变化是自然而然的,没有神创论的影子。有人认为,《庄子·至乐》提出物种可变的理论,“虽与生物进化事实不符,但无希伯来人上帝造万物的胡说”[8]8。《庄子》“认为万物化生皆是自化,并非某种外在的因素有意为之。……《庄子》强调化生是自然过程,这就使得化生说与神创论区别开来,而与西方古代生物学中的自然发生说相似”[9]59。我们认为,类似的说法缺乏《庄子》文本的证据。

《庄子》的确多次提到“自化”,但“自化”一词的含义却不能作如上的理解。我们看下面的例子:

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秋水》)

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则阳》)

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在宥》)

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天地》)

以上几例中的“自”指事物本身,是相对于“人”而言的:第一例中,将“人为”与“物化”对立,强调事物的变化并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第二例中,将“人”与“鸡鸣狗吠”对立,强调事物的变化超越于人的智慧;第三例中,将“汝”与“物”对立;第四例中,将“古之畜天下者”与“万物”“百姓”对立。这几例都是强调人对事物应持有的态度:不要干涉、操纵,乃是任凭,顺从,此即庄子所谓“无为”。在变化面前,人应“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山木》),因为“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天道》)。自然无为是道家的行为原则。《庄子》之“自化”并非指事物不受外力控制,而只是强调不需要人的干预。

变化虽临在事物,却非事物本身所能操控。在《庄子》中,作者不仅将“生”“死”大化归于“道”,而且将一切的变化都归于“道”的作为:“行于万物者,道也。”(《天地》)“道”是“万物之所系,一化之所待”(《大宗师》)。《庄子》中类似的语句很多:

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田子方》)

秋豪为小,待之成体。(《知北游》)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齐物论》)

万物生死都有待于“道”,由“道”掌管。“道”赋予事物各个不同的形体,不同的属性,它“覆载天地,刻雕众形”(《大宗师》)。“秋毫”虽小,赖“道”成体。《庄子》用“罔两问景”的寓言说明,“影不能自立,须待形;形不自主,又待真宰”[2]26。影不能解释自己行为的原因,因为影子自身的行、止、坐、起不能自主,要取决于形,形亦不能自主,还要取决于真宰。“道”才是一切变化的主宰。

在《庄子》中,“道”不仅主宰万化,还富有相当的人格性。《庄子》称“道”为“造化者”。《大宗师》记载“子来有病”一段说: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子于父母,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我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在此寓言中,庄子将生死之权归于“造化者”,并用人间的父母来比拟,又用铸金的“大冶”来比喻,认为它既“善吾生”,也必“善吾死”,赋予其鲜明的人格性。不仅如此,《庄子》还以“同帝”“真宰”“真君”“大宗师”“造物者”等词语指称“道”:

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刻意》)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形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齐物论》)

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齐物论》)

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天下》)

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万物之所造。(《达生》)

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列御寇》)

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大宗师》)

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大宗师》)

彼方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大宗师》)

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大宗师》)

在上面所举例句中,庄子将“道”描述为有动作(“化育”“报人”等)、有感情(“有情有信”)、具有“人”格性(“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的“真”实(“无益损乎其真”)存在:“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知北游》)《庄子》赞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天地》)庄子论“道”独立于万物之外,而又超越于万物上,供应万物的无形的存在。所以,不能认为“在庄子的思想里,万物进化,都是自生自化,并无主宰”[10],也不能认为我们中国“伊古以来,对于物种的原始,都没有主张创造说的”[11]。

五、“治化”与“德衰”:论社会变化的总趋势

《缮性》篇,庄子对人类道德沦降的历史现象进行了总结,从中可以看到庄子的社会历史观: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枭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缮性》)

庄子认为,人类的历史呈衰退之势:“古之人”“莫之为而常自然”;“待德下衰”,则“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则“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则“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这与进化史观迥异。

六、疑误辨析

《庄子》中有些“化”容易引起误解,然仔细考究,也未改变事物的本质属性。如:“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知北游》)此为对事物态度的改变。“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齐物论》),“庄周梦为蝴蝶”,不是指庄周变为蝴蝶。此为“梦”与“觉”之间认识的改变。《逍遥游》“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作为寓言,更是不能作为论据的。

现在再来看被作为进化论之证据的《至乐》篇“程生马,马生人”一段:

种有几?得水则为继,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干余骨。干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至乐》)

此段以“种有几”开头,无疑是在谈论事物的种类。很多人认为,此段说明生物间之种种变化。最典型的代表是胡适,他说:“自‘种有几’到‘程生马,马生人’这一大段……竟可作一篇人种由来(Desent of man)读。你看他把一切生物都排成一部族谱,从极下等的微生物,到最高等的‘人’,一步一步的进化,这种议论与近世的生物进化论相同。”[12]此种解释遭到众多的批评,后来胡适自己也反省说:“我在那一章里述‘《庄子》书中的进化论’,用的材料,下的结论,现在看来,都大有问题。”[7]6但鉴于胡适等人的影响,类似看法层出不穷。有人认为,此段“作者不但列出物物相生的链条,而且指出物种禅变的具体条件”[13]。事实上,《至乐》篇的“种有几”一段,并没有列出“物物相生的链条”,只不过列举了一些物种的生存环境。如“得水土”“得水土之际”“生于陵屯”“得郁栖”“生于灶下”“生乎食醯”“生乎九猷”“生乎腐蠸”等。后边几句的句型也与前几句相同,都是论生存环境,只不过“于”字省略了,就变成“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了。至于蝴蝶之“化而为虫”“为鸲掇”“为鸟”“为干余骨”也不涉及物种的改变,蝴蝶的一生可分为卵期、幼虫期、蛹期和成虫期四个时期。蝴蝶幼虫爬行,成虫却能飞,这是奇妙的变化。正如蚕“屡化如神……蛹以为父,蛾以为母,三伏三起,事乃大已”[4]564(《荀子·赋篇》)。古人未必认为它们变成了异类。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庄子·寓言》),也是被广泛曲解的例证。胡适说:“‘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这十一个字竟是一篇‘物种由来’。”[7]232恰恰相反,这句话是反对进化论的明证。在古汉语中,“种”既指生物传代繁殖的物质,如“诞降嘉种”[14]394(《诗·大雅·生民》),又指生物在生态和形态上具有不同特点的分类的基本单位,如“河南曰豫州……其谷宜五种”(《周礼·夏官·职方氏》),郑玄注:“五种,黍、稷、菽、麦、稻。”[15]1189宣颖认为“以不同形相禅”,即“各以其形禅于无穷”[2]246。万物之间有截然的界限就是所谓“类”,一物一类,万物万类。“万物皆种”说明各类生物的传代繁殖与物种起源意义上的“无中生有”不同,是“以有生有”。“以不同形相禅”是指万物生成以后的衍化,是“以形相生”(《知北游》)。此即俗语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种豆得豆,种瓜得瓜”之类,是生物界普遍存在的现象。万物并生,同时存在,不存在先后或转化。如:“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3]269(《列子·说符篇》)可见,同类生物以形相禅,这是庄子时代古人的普遍信仰。

胡适说,《庄子·天下篇》“所记惠施、公孙龙的哲学里面,有‘卵有毛’‘犬可以为羊’‘丁子有尾’诸条”[7]229,皆可以作进化论的证据。其实,这也是靠不住的。“卵有毛”“犬可以为羊”“丁子有尾”等是众所周知的诡辩论者的话题。“卵有毛”是鸟类发育过程中的正常现象,宣颖解释说:“卵无毛,则鸟何自有也?……犬羊之名,皆人所命,若先名犬为羊,则为羊矣。”[2]297“犬可以为羊”与“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谓之马”[2]119(《天道》)道理一致。成玄英说,“楚人称虾蟆为丁子”,“虾蟆初生,无足有尾。闻雷后足出而尾没矣”[2]297。这些都不必作进化论解释。

综上所述,在《庄子》哲学中,“道”与“物”是最基本的范畴,有形之“物”生于无形之“道”,“道”赋予万物不同的属性。“性不可易,命不可变”,在生与死之间,所有变化都没有超越物种的界限。《庄子》所论之“化”有些是指人的“生”“老”“病”“死”,有些是指时间的推移、认识的改变、行为方式的改变,有些是指生物的繁衍生息,有些是指物体形状颜色的改变。凡此种种,皆不属于事物本质属性的改变,与物种的改变无关。物类既成,遂“自为雌雄而化”,代代繁衍。以“进化论”解庄是站不住脚的,建立在生物进化论基础上的进化史观也是不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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