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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古代爱情作品中的墙意象*

2020-02-12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张生男女意象

高 琰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0)

一、墙以及墙意象

(一)墙的定义

墙,古时写作牆,从嗇,爿声,意思是筑墙把谷物保存起来,引申为房屋或园场周围的障壁。《说文解字》说:“墙,垣蔽也。”接着解释道:“人之有墙,以蔽恶也,故曰垣蔽。”[1]789这里的垣蔽应该是墙最原始的功能。古代先民们出于对恶劣自然环境的恐惧,找到天然洞穴遮风挡雨,冬暖夏凉。如果有野兽,洞穴甚至成为了保护人类以免受到猛兽伤害的避难所。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社会化程度不断加深,生产力水平的不断提高,天然的洞穴生活已经不能满足生存需要了,房屋建筑慢慢出现,原始地面建筑由木骨泥墙,板屋土墙逐渐发展为土墙、石墙。墙在这里是建筑物,代表的是一种自然属性。后来,墙从遮蔽功能逐渐引申出了界限的功能,要有效地抵御风寒、遮蔽身体,几面墙的围合无疑是最好的方式。通过墙的围合就界定出一定的区域来:各个城池的城墙,皇宫的宫墙,坊间的坊墙,宅第的院墙都代表了这一功能,界限分明,难以逾越。

(二)墙意象

我国古代文明源远流长,广博精湛,随着优秀文化作品的出现,传承儒家伦理价值观念的强调,墙代表的不仅仅是遮风避雨,给予安全感的港湾,它还代表着秩序和规范,是男女追求爱情路上的阻隔。从遮蔽作用上升到隔绝作用,“墙”在众多的文学作品中具备了强烈的社会文化功用。

古代婚姻制度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孟子·滕文公下》中就有写到:“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而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2]335在当时社会,在没有得到父母的统一和媒人的说合下而在一起的男女,是不被社会所认可的。这种观点,在先秦的史书典籍中就有大量与此有关的记载。随后由于儒家备受推崇,仁义礼孝更成为了做人做事的准则。这对于男女追求爱情来说,无疑增加了难度。所以,文学中出现了众多痴男怨女,成为文学史上无法忽视的一抹亮色。

墙的另一个重要功能是保护,古人修建的一道最长的墙——万里长城。它并不是一道简简单单的墙,它是一张严密的防御网、一套完整的防御体系,用以阻隔敌骑的行动。五千年的历史走来,这道墙已经成为了中华民族的象征和中国人的精神图腾之一。它既是有形的,由一块块青砖砌成,守护着疆土的完整;也是无形的,由中国文化、中国精神构建而成,守卫着我们民族经久不衰、生生不息。在爱情作品中,墙对于爱情中的男男女女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在墙的两边,暗生情愫,墙既有一种保护朦胧感情的作用,也有保护爱情中的男女自由追求爱情的作用。

二、墙意象在爱情作品中的演变

“墙”的象征意义经过长时间的演变,已经不仅仅是一种自然意象,更是一种独特的审美象征。尤其是在古代的爱情作品中,它既象征着男女之情中的隔绝、束缚,也象征着对爱情的保护和冲破阻碍的一种觉醒。

(一)阻碍与束缚

作为文学渊源之一的《诗经》,有很多歌咏美好多姿的恋情,这些诗歌抒发爱情,婚姻的甜蜜和苦涩,反映出周人生活的一个侧面。如《郑风·将仲子》一诗描写了一个女子和心上人倾心相爱,然而她又害怕父母、哥哥不支持和街坊邻居的风言风语。在《将仲子》三章中,运用了“里”、“墙”、“园”三字。《说文解字》解释为“里,居也。”既然是居住地,那么墙就自然而然的成为住宅与住宅的间隔;又有“园, 所以树果也。”在古代的园子都会用藤条,竹子或树枝编成墙,挡住猪,鸡等家禽进入糟蹋作物;而“墙,垣蔽也”即墙指屋宇或园场四周的障壁。[1]789对于这三个不一样的景物,它们之间都有着一个共同点,就是有“墙”围着。因为有墙的阻隔,相爱的人见面便是难事。墙内的女子十分思念心爱的男子,而墙外的男子更是用行动证明了他也想见到女子强烈的心情——翻墙,男子的行动在当时看来是大胆并且冒险的。所以女子用“畏我父母”、“畏我诸兄”、“畏人之多言”[2]79一再推脱、劝阻。我们可能会思考,女子如此畏怕,难道女子不爱男子吗?结合当时的社会环境,毫无疑问女子是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她爱仲子,因为那一堵堵实实在在的墙,不论是住宅的墙,还是言论之墙,都使她爱情之路走得很坎坷,如果没有了这层阻碍,也许她不需要考虑那么多,所以她推辞,她拒绝,在“爱”与“畏”之间徘徊,女子的处境是非常纠结的。这里的“墙”作为阻隔之源,在中国滚滚的历史长河中从未停息过奔腾,具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只是在不同的时期下会有着不一样的物质载体与化身,其最根本的实质是人心在左右着,换而言之,《将仲子》之墙,即是意象之墙,也是人心之墙。

经过时间沉淀下来的特定的“墙”文化内涵,在唐诗和宋词中也有不少篇章体现。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曰:“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3]62描写了一位有殊色之姿的女子,在没有遇到爱情之前,有着少女的天真和烂漫,逗弄着墙边枝干斜出的青梅树;在遇到爱情之时,她看到一位少年郎骑着白马立在垂绿柳边上,一人一马在她看来就是一副美好的风景线,眸中含着的是流转的眼波和一眼便深种的相思;在遇到爱情之后,她以身相许,毅然决定私奔,这是痴情女子的纯真及为情所动的本真状态。但是传统的礼教观念“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是深植于众人心中的,她会被父母弟妹所唾弃,她被看成不祥之物。因为败坏了门风,她的夫家五六年之久都无法认可她,她只能愤然离开,然天地茫茫,哪里可以容纳这个可怜的女子呢?这首诗是对后世痴情女子的告诫,也是女子经过种种鄙弃后无可奈何的悲凉,饱含了作者对这位美丽的女子浓浓的同情,读者闻之也会为她流一捧辛酸泪。

一首苏东坡的《蝶恋花》:“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5]690充满着青春的欢快旋律。墙外是一条无人的道路,行人从路旁经过,墙中女子在荡秋千,一阵阵悦耳的欢笑声从墙内传出,行人不禁停下来感受这令人如痴如醉象征着青春的欢声笑语。墙内是年轻活泼,洋溢着青春的美好的女子;墙外是不停赶路的行人,行人的神态和心情我们无从得知,但是却有一种无声胜有声的冷落寂寞之感。墙院里女子的笑声渐渐地隐没了,而墙外的行人听到笑声后却一直心绪难平。他听到女子欢快的笑声,却无奈看不到女子的容貌。如《诗经》中描写的那样,“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3]正如这个女子也并不知道墙外有个男子正为她苦恼。男子多情,女子无情。又是一堵墙隔绝了一份朦胧的感情,婉丽中透出一丝哀怨和伤情。此外,“墙头马上初相见,不准拟、恁多情。”(柳永《少年游》其三),秦观的 《调笑令》 词,赵令畤《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5]1174金代董解元的 《西厢记诸宫调》 都有对“墙”意象的描述。并且出现了一些不同于之前的声音,这一点为王实甫《西厢记》逾墙追求爱情的文化理念和自觉的戏剧意识奠定了基础。

(二)媒介与桥梁

从歌舞传播逐渐向后来的文字传播和印刷方式传播,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词的内容以及发展方向。然而到了金元时期,文学传播有了更广阔的天地,即剧场与书场。以剧本作为表演剧文学的载体,其好处是它在演出时具有直观性的视觉动作表演,而小说作品的优势则是因为它的通俗性流行在各种文化层次的人群中。自古爱情风月便是文人墨客谈论的不朽话题,在戏曲作品中更是如此,因为戏剧要符合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审美意趣。这样一来,较之于诗词歌赋而言,戏剧小说中关于“墙”的故事传播力度和社会影响就自然而然地后来居上了。著名的当属《墙头马上》和《西厢记》。

白朴的爱情戏《墙头马上》取材于白居易《井底引银瓶》一诗,这部作品中的“墙”更像是沟通爱情的桥梁。此剧写唐才子裴少俊奉父之命到洛阳选采花卉,骑马路过李家后花园时,与李家千金一见钟情。一人在墙头一人在马上:这厢 “落红踏践马蹄尘”,那厢 “手拈青梅半掩羞”。[4]相爱后,李千金随裴少俊私奔,在裴家后花园暗藏七年,育有一子一女。未曾料想清明节时被裴少俊父亲裴尚书发现,逼裴少俊写下休书。裴少俊中状元后到李家认亲,李千金先不肯相认,后因裴尚书赔罪和子女的哀求,才改变了主意,一家人团圆。裴、李追求爱情,不仅仅通过逾墙克服了实际空间的困难,更是以逾礼的方式跨越了礼教的界限,打破了当时礼教的尊严。私奔是礼教压制下不能婚姻自主的男女为保护自主婚姻所采取的无奈之举。而在和现实与礼教的双重壁垒的较量下,《墙头马上》在前两折实现了阶段性胜利,裴、李二人选择义无反顾的私奔,给予世俗婚姻一记重拳。[5]

《西厢记》是古代才子佳人爱情作品的典范,王实甫则以“墙”为媒,对青年男女恋爱心理描写之细腻生动,人物性格刻画之鲜明传神,通过发掘戏剧冲突,戏剧气氛和文化内蕴,设置“墙”来渲染爱情,所以《西厢记》最浪漫也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张生跳墙,夜会佳人的一段。这一段把张生痴情才子的性格描写得淋漓,尽致,张生跳墙前的一段独白:“呀,才晌午也!再等一等……呀,却早到西也,再等一等咱……呀,却早发擂也!……呀,却早撞钟也!拽上书房门,到得那里,手挽着垂杨柳滴流跳过墙去。”[6]张生的大胆和勇敢由此可见一斑。

对于“墙”意象的运用,一墙之隔,易于相见,方便倾听。我在墙外看风景,这风景不就是“似潇湘妃子,斜倚舜庙朱扉;如月殿嫦娥,微现蟾宫素影。”[8]108的妙龄少女吗?其中与“月”与“琴”相配,构成了一副极富浪漫主义色彩的月下幽会图。“月上柳梢头”“思君如满月”,美好的爱情在皎皎月光的掩映下更带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情愫。张生在墙的这头吟诗曰“月色溶溶也,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8]而莺莺回之“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人,应怜长叹人。”[8]张生由此产生了超越爱恋之外的惺惺相惜之感,两人终在对吟中得到了共鸣,天时地利人和,这正是产生爱情的温床,而这里的“墙”正是一个点燃暧昧气氛的催化剂。墙解除了一对男女的相思之苦。在梅香的两边沟通中,张生有了月下理琴传相思,莺莺隔墙听琴音。 莺莺感叹“是弹得好也呵!其词哀,其意切,凄凄然如鹤唳天;故使妾闻之,不觉泪下。”[8]此时张生已完全获取了莺莺的芳心,二人的感情得到最大升华。两人赠诗,张生的才学与用心再次显现,从梅香的唱词中得知“不移时,把花笺锦字,叠做同心方胜儿。忒聪明,忒敬畏,忒风流,忒浪子。”[8]这有了莺莺回信“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8]隔墙赠诗,琴调和谐,一唱一和,你来我往,情意相投,感情日笃。唱词风流人亦风流,莺莺对张生的一片真情已让她顾不上家庭的反对和大家闺秀的身份了,背着既信赖又怀疑的红娘,大胆、主动地约请张生。相思之苦难耐更何况他们还相爱,莺莺放下自己的犹豫,让张生越墙相见。经历闹简赖简之后,最终在红娘的协助下得尝禁果,私定感情。在两人隐秘的感情暴露后,莺莺的感情愈加坚定,她不求生活在多么富足的环境,金钱,名利,她把它们看成蜗角虚名可以放弃,只希望张生不要因为外面的花花世界忘了她。因为爱,才会患得患失。王实甫对于两人的爱情描写相较白朴的《墙头马上》更添一层人情味,人物更加丰满和多面。[7]

清代文言小说中也有许多刻画墙两边男女故事的作品。“时日已薄暮,开户纳凉,见墙头一靓妆女子,眉目姣好,仅露其面,向之若微笑。方凝视间,闻墙外众童子呼曰:一大蛇身蟠于树,而首阁于墙上。乃知蛇妖幻形,将诱而吸其血也。仓皇闭户,亦不知其几时去。设近之,则危”。[8]282《阅微草堂笔记》中一篇人妖互变的故事,读来再没有西厢那般温馨美好,反而产生一种阴森可怖之感。墙那边的女性不是像莺莺是美人,此笔记中女子之美,乃是妖魔鬼怪的变体,面目可憎,若有男子有意想与此女发展一段美好的爱情,不仅享受不到爱情的美好,大有可能会把小命也丢掉了。纪昀从正统文人的角度出发,写的作品通常具有警示作用,认为美色实是魔鬼。但是古语有云“食色性也”,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正是与《阅微草堂笔记》在题材文笔内容相抗衡的一本书。[9]《聊斋志异》表现主情浪漫思潮是突出的色调,即以描写男女爱情为主。且看一篇温馨的作品:“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10]95蒲松龄是肯定男女的真情会产生巨大能量,所以他笔下的狐鬼花妖在我们看来不会感受到阴森和恐怖,更多的是可爱和美好,刻画的爱情故事基本上都是对男男女女恋爱的赞美。这也就是审美的文学与训诫的文学的区别,这更是展现人性独有的魅力与宣传干巴伦理教条的区别。每个人对于爱情的认知是不同的,这与作家的个性,所处的地位,对世界的看法息息相关,而我们在分析纪昀和蒲松龄的“墙”的作用时,他们所写的“墙”和蒲松龄写的“墙”实体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纪昀的“墙”是隔绝爱情的利剑,而蒲松龄的“墙”是沟通爱情的阶梯。[9]

三、爱情作品中墙意象的价值

对于爱情作品而言,墙意象的运用既能增加其文本容量,亦能提升其艺术感染力,自有其价值。

从“将仲子兮,无逾我里”到“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从“墙头马上遥相顾, 一见知君即断肠”到“待月西厢下,迎风独自开”;从“一大蛇身蟠于树,而首阁于墙上”到“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对于墙的描写由简单的一个字的运用扩展为使用墙作为增添舞台效果,使戏剧显得跌宕起伏的工具,扩展了文学文本的容量。

然而追求爱情是艰难的,而“墙”在其中更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障碍,阻隔了青年男女,但是不得允的青年男女一旦两情相悦,常常会通过“跳墙”的方式来见面,互诉衷肠。墙的存在增添了爱情存在的矛盾,跌宕起伏的剧情使“墙”和“跳墙”更具有象征意味,增强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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