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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伯爷(短篇小说)

2020-01-27廖献红

红豆 2020年11期
关键词:秀才对联家具

廖献红

秀才伯爷姓邱,是父亲的拜把子兄弟,比父亲大3岁。在我们这个方圆数百里村子,三四千人当中最有文才的人,要数秀才伯爷了。即便是我最崇拜的村頭小学林校长的水平也不如他。我懂事时,上年纪的与他同辈的人,都直称他“邱秀才”。这完全没有嘲讽和奉承之意,而是对他的文才佩服和尊崇。我的父亲是从外乡入赘到旧街村,曾是县城砖瓦厂正式职工的他,因祖父的问题回到农村。父亲一向性格强硬,生性高傲,敢讲敢做,与邱秀才相识后,对他十分尊敬和佩服。在一次酒后,两人正儿八经地跪拜了天地,结成兄弟。于是,我们都称他为秀才伯爷。父亲的情绪影响着我们全家,他不喜欢的人也很难让我们喜欢,他喜欢的人,自然我们也会喜欢。

秀才伯爷,不但会做木匠、会书法,还会吟诗作对联。每年春节前,他便开始忙碌了,为村里人赶做一些木工活,还要写对联。不但书法写得好,而且还可以根据各家各屋的境况拟出符合实际、富有寓意的对联。我记得最深的是他为老光棍表哥李四斤写过一副对联,“一副好身板奈何一支独秀,顶天立地还是一人独唱”。表哥觉得这副对联文气太重,他不能领会。第二年,秀才伯爷又帮他拟了一副对联,“自吃自做自刷锅,冷房冷床冷被窝”。近乎挖苦的句子,表哥却满意了。

1983年冬,刚满20岁的大哥自由恋爱了。对象是邻村姑娘,面皮白净,身材玲珑。大哥嚷着要办酒席,那么猴急,却原来是奉子成婚。父母知实情后,可急坏了,急忙请来先生择日,酒事定在来年开春的农历二月十四。长子成婚,以父亲这样的性格,是不能简单了事的。他可是在城里上呆过几年呢,在村里也算个人物呐。娶儿媳妇进门,定要风风光光。托媒上门提亲,置办彩礼,打制家具,哪一样都得按礼数来。

有一天早上,我刚起床,看见父亲和秀才伯爷在院子里商量着打家具的事。木楼上柴禾房里的所有杉木料都堆集到院子。父亲和秀才伯爷拿着一把圈尺边量边测算,这堆木料够不够打出一组三开柜、一张写字台、一张长沙发还有一张高低大床。我年纪小,只觉得眼前这堆木料要变成父亲口中那些物件,比登天还难,莫非秀才伯爷像连环画里的孙悟空,有着七十二变的法术?只见秀才伯爷从容地拿着尺子,围着木头一边量,一边用木炭做好标记,还在一张硬纸壳上写写画画。当天中午,秀才伯爷便挑着一整套工具进驻我们家了。他把堂屋整弄成工作坊,对那些圆圆的木料开始锯、刨、钉、劈。父亲和秀才伯爷的心里都明白,要赶在嫂子的肚皮还没隆起显现,将家具赶制出来,风风光光地娶她进门。

每天放学回家,我都围着秀才伯爷,帮忙拉墨线。墨斗里,缠绕着一圈圈的黑线,拉出来放在木料上,拽紧,一弹,一条又黑又直的线就印在木头上了,然后秀才伯爷照着线痕拉锯子。拉完锯子后,就用刨子。刨子在木料上摁实了向前一推,薄薄的、卷曲的刨花就从端口探出来了。刨过几下后,秀才伯爷拿起刨过的木板或框子,闭上一只眼斜看,看看是否刨平。刨花卷成一个个白色圈圈,满屋乱蹿。我喜欢坐到一堆刨花中,就像花团锦簇一般。

我觉得秀才伯爷削楔子简直是绝活,四边四斧子下去,一枚大小合适整齐光洁的楔子就削成了。看着锋利的斧刃和小小的木块,真担心他削到手指。当然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所有的家具全部打好后,秀才伯爷也没有误伤过自己。

那时,我们家弥漫着一股杉木的清香。直到要拉亮15瓦的灯泡时,母亲做好饭菜,秀才伯爷才停住手中的活。晚饭后有时他还赶工期,有时也会停下来,一边剃牙一边给我们讲故事。我所能记得的,是和姐姐围着炭火,听了《射太阳》《捉雷公》《露水》。这些故事,都是流传在柳州地区村村寨寨的民间传说。我虽听不懂,但一样被故事里的人物吸引。这些故事,成为我心中的第二个世界。在那个电视尚未普及到农村的年代里,这样的故事在我们家一个又一个的暗夜里流淌。现在想来,秀才伯爷在黑夜里的讲述,是对我人生钟情于幻想,对世界真相探究的第一次启蒙。尤其是《捉雷公》的故事,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还记得,秀才伯爷在讲这个故事的开头,他右手夹着卷烟,吸了一口,将烟雾吐成一根长长的鞭子,清了一下嗓子说:“雷公很凶恶,每年都劈人……”这个开头,让我的身子不由得向姐姐那边缩了缩,仿佛雷公就在头顶。“有一个后生要抓住雷公。他想了个主意,从山上砍回很多竹子,铺在茅屋顶上。日子久了,竹子腐烂了,长满了青苔……”秀才伯爷见我们神情专注地望着他,便放缓语速,讲得更是绘声绘色。讲到得意处,笑得周围的空气噼噼啪啪直响。

因为听了秀才伯爷讲太多故事,我在学校的课间也用这样的故事笼络了一群小伙伴。他们整天叽叽喳喳围在我身边。为了显示我能讲、会讲,也为了吸引小伙伴们竖起耳朵听,我惯常是这样开头:“在很久很以前,有一个人……”起初我只是把从秀才伯爷那听来的故事复述一遍,后来发现,一个故事复述完后,小伙伴们还舍不得离去,看样子还想听,小小的虚荣心促使我添油加醋、胡编乱造。本来故事只有一个人的,我加了两个人、三个人,甚至更多人,让故事里的人打架、喝酒、抽烟、打老虎、捉蟒蛇;让故事里的仙女绣花、吟诗,挑选驸马爷是在高高的绣台抛绣球,有时还摇身一变,成了蛇精。我还改编过一个有着6个头的仙鹿故事。6个头的仙鹿下凡人间来到一个寨子,被这里的风景和女人迷住,不想回到天宫了。但是天宫的皇帝不同意,一定要召其回天宫。它一气之下,将自己撞死在山上的一块岩石上,后来变成了有6座山头的鹿寨山……

现在想来,这一段讲故事的经历,还着实训练了小小的我的语言能力,在人前敢于表达的胆量。更重要的是让我开始知道,世界并不只是眼睛所见、耳朵所听的样子。天地广阔无边,并不仅仅是我们这个方圆几十公里的小山村。在乡村,童年的白天和黑夜总是会多出一大截。在尚未开蒙的年纪,倘若没有那段听故事、讲故事的经历,我的童年不知会逊色了多少。

秀才伯爷1958年高中毕业,原在市里钢厂当工人。起初邱家上下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虽说秀才伯爷当的是个工人,但凭着他的才华,当工人只是暂时的,他很快就会转干,很快就会坐到办公室里,或拨动着珠算盘,或抄写着生产报表,或起草工厂的重要文案。这样才该是他作为一个秀才的未来。

后来,不知怎么的,秀才伯爷稀里糊涂犯了个时代性的个人错误,无意中说出的一句玩笑话被人抓住把柄,前程尽失。结果被劝退回乡。秀才伯爷回家过年后,就再也没有到厂里上班了。别人问起时,他只能呵呵,然后摇着头走开。

这样的经历,跟父亲很相似。父亲当年在砖瓦厂上班时,已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被列为入党和提干对象。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因生活作风问题进监狱的爷爷给他寄来了一张明信片。这张小小的纸片,从监狱里流出,几乎毁掉了父亲整个人生。他被以劳改犯的直系亲属取消入党资格,劝退回乡。

是啊,这就是命运。正如辛劳了一年种植的庄稼,还没等到收获,一场洪水全冲走了,难道能懊悔自己曾经付出的力气吗?当然,人生充满了种种可能,但只有一条路通向现在,它又是不可以选择的。他们的人生走着走着就成了这样一条轨迹,在不相干的人眼里,也不过是偶尔感慨一下的故事,可在父亲和秀才伯爷的心里,这故事要痛苦悲凉得多。他们把后来的数十年的岁月都关闭在村庄里,直至相继过世。父亲与秀才伯爷成了拜把兄弟,我想,这一点相似的经历,让他们惺惺相惜,让他们成为了几十年的好兄弟。这样一份情感,想不珍贵也难。

返乡的秀才伯爷,想必做过很多假设。假设当然没有任何意义,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于是常常陷入一种困惑,抬抬眼,看见的仍是硬邦邦的现实。纵有满腹学问,却不能化解日子之苦。短暂的一蹶不振之后,他没有把日子过成颓废的穷途末路。当时他已结婚,大儿子已经在农村出世,正计划着春节后带着妻儿到市里生活。随之而来的变故,让之前的规划全部落空了。此后几年,又有两儿两女陆续出生。他是一家之主,承担着家庭的压力,一个男人不会种田,只会看书写对联,生活拮据在所难免,也容易成为家庭矛盾的根源。好在伯娘能理解秀才伯爷的苦闷,或者她也本能觉得其价值。后来秀才伯爷苦练木工技艺,在方圆数十公里的山村,木工活要数他做得最好的了。5个子女逐渐长大,大儿子跟着他,也成了一名木匠;二儿子上了大专,毕业后来分配到乡政府当了干部,后来还成为主政一方的行政主官;两个女儿嫁的姑爷都是做生意的。孩儿们个个品行端正,为人正派,是村庄里最受尊重的人家。

他家每年的对联除了农家常写的“春回大地”或者“勤劳致富”外,也写过“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传家无别法非耕即读,裕后有良图唯勤与俭”。当年我还年幼,对这样的对联还没能理解其意。直到我上师范后,回家过年,又看到秀才伯爷写着这样的对联时,我总算才读懂。

我一直认为,文化人是有骨气的,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东西跟一般人有着天壤之别。或许我要感谢秀才伯爷,正因为他有文化,多少与别人有所不同。与父亲结拜成兄弟后,我们两家来往更为密切。他俩常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谈古论今。他的思想,他的观念,他的价值取向,多多少少影响着我们全家,以致父亲多次在酒后,大着舌头重复了无数次的一句话:“只要你们愿读书,读得上去,就是砸锅卖铁都要供你们。”我和姐姐听后,扑哧一声笑,乐呵呵地洗碗抹桌。

秀才伯爷的手就像一把魔术刀,不足两个月,堆放在院子里的杉木慢慢变身成三开柜、写字台、长沙发,有床头柜的高低床,还漆上当年最流行的枣红色。秀才伯爷还用木枝作笔,醮上墨斗里的墨,在三开柜的门板上,寥寥几笔,画上了几根翠竹的速写,虽只有黑色,但却有呼之欲出之感。新崭崭的家具摆在正屋右厢房,令未过门的嫂子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据说,父亲一时凑不够给亲家的离娘钱,嫂子全家人都不计较了。进门吉日一到,便送嫁了过来。不到5个月,大侄儿便呱呱来到我们这个大家庭。

日子就这样,一转眼,又过了好多年。我毕业了,我工作了,我结婚了,我生孩子了。在离家一河之隔的中学教书,可以经常遇到秀才伯爷。我结婚的家具也是秀才伯爷一手打制的。与当年哥哥的几大件相比完全不同。组合柜,梳妆台,写字台,酒柜,有床头柜的高低床,每一样都做得十分精致结实。我很佩服身居小山村的秀才伯爷,他怎么能做出如此现代的家具呢?后来这一整套家具跟随着我迁徙了好几次。从农村中学到集镇再到县城。多次搬家,多次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它的每一个楔头,卻像新的时候一样,契合严密,仿佛没有经过任何摇荡,有石头一般的品质,卯榫当居首功。只是后来,我又换了更大的房子,这些家具已不适合摆放在新居,我舍不得丢弃送人,将它们全都运回老家旧街村。

传统的木匠手艺虽然精妙,但毕竟太慢了。渐渐地,村里的人们结婚进新居,都买现成的家具,不再请木匠做了。秀才伯爷体力也一年不如一年。进入新世纪后,彻底告别了40多年的木匠生涯。村子里经他手做的数千件家具,也各有各的命运。如今乡下老屋存放的沙发、碗柜、木床、三开柜,虽然多年不用,但尚完整。大哥结婚用的三开柜,门板上黑色墨线描绘的翠竹,布满了灰尘,仍栩栩如生。它们闲置在那,成了我们的家庭档案。

2002年,我刚转行到报社做了一名记者。端午节回家,听母亲说,秀才伯爷已病得很重,下不了床,看样子不久于人世。我和姐姐放下行李,在村中肉摊割了两斤猪肉去看他。走进他家门,一股浓重的风油精、正骨水的刺鼻味扑面而来,夹杂着陈年腐蚀的气息。躺在床上的秀才伯爷像一只空了面粉的袋子,软塌塌地摆在床上,仿佛千千万万个日子,都把痕迹留在他身上了。我记住了他脸上的老年斑,像风化石上面的碎片,风一吹,便簌簌地往下落。这具很老的躯体,已在岁月和生活挤压中缩成小小的、小小的皮囊。由圆润、敦厚,已然松弛了,变薄了,缺少了激越的立体感。中年时的自信豁达早已不见踪迹,留下的是一种疲惫后的淡然,一种苦痛中的听天由命。见到我们,他挣扎着要坐起来,最终还是失败。在一问一答中,他知道我做了报社记者,立即伸出瘦如干柴的手捉住我的手,口齿清晰地说:“不错嘛,做了专门写文章的活路啊,你这个收畲瓜啊,总算赶上头帮瓜了……”他还记得我童年时的绰号。我知道,这是只有我和他才能意会的鼓励和赞赏。顿时我看到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眼里流露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凉,还是欣慰。若干年后,每当念及这一幕,我都感到无限温暖和感动。

约1个月后,秀才伯爷爷化作了一抔泥土,深深地沉入另一个世界。

责任编辑   侯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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