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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霜(短篇小说)

2020-01-27唐丽妮

红豆 2020年11期
关键词:阿爸母亲

唐丽妮

绿眼黑猫浮在半空,云气似乎是绿色。她睁开眼,绿雾就卷来,仿佛要推她回到那片软蓝里。那蓝,其实就是季冬。赵小曼晓得的。但她一直不认为季冬已经死去。

她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头有些晕,眼睛看不清,身子软得很。

睡着?晕倒?恍惚间,她不能确定。

她努力抬了抬手,有轻微的一声金属的回响。黑色的猫尾一闪,消失了。特有的铁柜之音仿佛冷静、沉着。但赵小曼晓得,铁柜里头空虚,浓到出墨的绿漆背后,其实就是薄薄的一层铁皮、一副空皮囊。是柜里的档案盒,是盒里密麻麻恒河沙子一样堆积的字,是一个老企业上百年的记忆,赋予了它们分量和定力。赵小曼觉得,自己也是一副空皮囊。当一个人空了的时候,就想拼命地往里填东西。幼时家里没什么可吃,胃里常空,她就狠命地往肚子里塞,偶而拣到半截甘蔗根,那就是天下最甜的东西。有时候,连这些都没有,她就扛着小锄头跟在大人的身后,爬到山上,挖一种叫“狗露勒”的东西。赵小曼小小的一双手捧珍宝似的,可以啃半天,胃似乎有东西研磨了。可事实上,胃根本推碾不动,不过走一个形式。啃下的碎石渣子一样的东西,怎么艰难地爬进去的,就得怎么艰难地爬出来。开始赵小曼不懂,后来懂了,但肚子仍饿,也就仍然得去啃食它。

幼时不懂苦难,她以为生活本就是那样子的,因为村子的人都这样。后来懂得了,又因为已是过去的事了,苦与难的成分已大大缩水,像晒干了的木薯片,基本只剩下淀粉了。等她把一切看得真切了,等她刚刚经历幸福,却顷刻跌进深渊里,一下就懂了——真正的属于她的需要她独自承担的苦难——空!是胃的空,更是心的空,无边无际无天无地的深渊,往下掉,往下掉,一直掉下去……

阴郁的猫臊味隐隐飘来,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头仍有些晕,她用双手捂着。她努力讓自己清醒,奋力把自己从那一片虚无柔软的蓝里拔出来,从季冬的怀抱里扎挣出来。不晓得为什么,她头一次感到那软蓝不那么好,她头一次觉得季冬的怀抱太软,太虚,使她感觉到惶恐,不真实。可不就是不真实么?季冬都走了那么多年了。可现实归现实,人的心,不归现实管。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被季冬卷进那片无涯的软蓝里。他们是融于一体的。想到这,她又很欣慰。

那年,远在天边的黑龙江,一场突然降下的漫天大雪,吞噬了一辆东风牌大货车,连同车厢里满载的油锯。前窗玻璃里的季冬,表情凝滞,挂着霜。司机提着油桶去加油站买油,没能再走回来。他最后被截去了一条腿。这些,都写在纸上。季冬带去的那车油锯,从老厂,从紫荆城发车,出广西,一路轰隆隆跑到黑龙江。最后具体到了哪里,材料上没有提。但赵小曼猜想,应是按原计划拉到某个林场去了。辛苦生产出来的产品,终归是要物尽其用的。油锯就应该到最需要的地方去砍伐树木。季冬出差前跟她说东北的林场,远是远点,冷是冷点,但差旅费也高啊!辛苦几年,房子就有了,再辛苦几年,车子就也有啦,他还拍了拍他的胸膛,意思是——我很强壮的,我的价值是无限的。他还摸摸小承的头。

阿爸,我想要一支冲锋枪。小承脆生生地说。小承才3岁,还不懂得什么,他以为黑龙江就是紫荆城里某一座商场超市的名字,就跟佳用超市是一个样。他们最乐于周日逛佳用超市。季冬开摩托车,赵小曼坐后座,把小承放在两人中间。但小承不肯,指手画脚,一定要坐到车头去,嚷嚷着,坐在中间好黑的,好黑的。说是车头,小承其实是坐在油箱上,两只小手紧紧抓住后视镜的两根小杆子,冷风吹到他的小脸上,他也不觉得冷,还咯咯笑,他以为是他在开车呢,是他在把控车头呢。于是,赵小曼就搂着季冬的腰,把脸贴着他的后背,就像他们恋爱时那样。季冬不是特别魁梧,可以说,太瘦了些。脸有点白,戴眼镜,书生气得很。赵小曼觉得,这样好得很,再好也没有了。虽然隔着蓝色的夹克衫,但她仍感觉到他身体的温热,结实,靠着,贴着,舒适得很,美好得很。她贪恋着,深深地埋进去,闭上眼,似乎要睡着了。他故意往后拱了拱背,轻轻摩挲她一下。那仿佛就是点了一把火,她腾的一下就烧起来。他这点小小的坏,使她恨得要咬牙齿了。她举起手掌,待要打他一下,终是轻轻地抚下来。她心疼他,舍不得打他。这是他出差东北前一天的事情。当然,以前也常常如此这般,只不过,最后一次,总是特别有想头。

喵——空旷,缥缈。黑猫似乎从某处飘落到某处,细碎的猫步似有若无。

虽然绵软,最终还是坐起,倚铁箱歪着。她想起来,在软软地滑溜下来之前,她打开了一个箱子,黄褐色的档案盒排列整齐,一个个挺起胸膛,满面光辉,接受她的检阅。仿佛是,它们存在的唯一期望就是她把门打开,让光线照耀到它们腊黄的纸脸上。她满怀慈悲地打开一扇又一扇门,看望它们,抚摸它们。它们像一群乖孩子,温顺地把黄脸贴到她的手掌心上。她好像听到了它们嘤嘤嗡嗡的呻吟,来吧来吧,抚摸吧,抚摸吧抚摸吧……它们把空箱子填充得满当当的。它们自己也肚腹饱胀,替老工厂储存着上百年来所走过的每一段路、所布下的每一局棋。在一些通知总结上,写着一些人的名字。这些人有些升职了,有些降职了,还有些被撤职、开除、解聘、处分、表彰,还有工伤的,工亡的……她按照类别把这些人分开,这是按照档案分类法分的类。如果按照她的意思,该让所有人的名字都挤在一起才好。寂静里的欢腾,寂静里的繁华,最是动人。但后来她还是遵从了规章制度的意愿。当然她并不是因为规章制度而是季冬。季冬的名字也在这里也归她管辖。她不忍心,怕吓着了别人,也怕委屈了季冬。

季冬的名字,不是名字,而是一张蓝紫色的脸。她把他单独立卷。薄薄一个牛皮纸盒,几张纸,收纳了他短暂的一生。他这一生最后的相片,也被她收进盒里。一辆大货车,大雪覆盖,前窗玻璃露出一角冰窟窿。他仿佛是瞬间冻在那里的,成为一只蓝色的琥珀:两掌张开,脸贴着前窗玻璃。在最后的时刻,他仍着戴眼镜,热切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冰雪,遥不可及。

你看到了什么?她时不时问他。

黑猫的绿眼睛也是遥不可及的,绿莹莹的虹膜深处,有一个不可探究的神秘世界。

可以说,季冬有点抠,嘴也有点笨,不太招老厂姑娘们的关注。大工厂,男多女少,姑娘们眼界自然宽,百里挑一呢。季冬的家境还不太好,父母早故,没有一点积蓄。一年一年下来,他的身影就很显孤单了。不过她倒蛮中意他那些缺点。抠的人,一般顾家,嘴笨的人大都老实可靠,不花里胡哨。事实上,当初她根本就没在意,因为没觉得不好。再说了,那时他只是她所在小超市的一个顾客。老板说,所有顾客都是他们的上帝。老板的话,她很信的。那时她做财务,对每一位来开票的客人都恭恭敬敬。季冬有时来采购办公用品,找她开发票。厘厘分分算得仔细。她会从产品的性能、使用年限、厂家信誉、保修期、回购率,还有她自己的亲身感受等各个方面,一一向他说明。她说虽……虽虽然贵……贵一点也值……值得。她说话结巴,也不晓得是不是小时啃“狗露勒”把舌头啃钝了的缘故。母亲很恨她这点,常骂她没用,连一句完整话也讲不了。但母亲越骂,她的舌头就越紧。季冬倒很有耐心,微笑着,侧着大耳朵,仿佛要把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珍藏。渐渐地她在他面前就很放松了,舌头也不紧了,说的话竟有些顺畅了。再后来他们就好上了。好上之后,季冬仍然是那样微笑着大耳侧歪听她慢慢地绞着舌头说话。他那郑重的样子,让她很受鼓舞,就不停地说说说,恨不得把二十几年吐不出来的话一股脑儿喷出。后来她的舌头就灵活了,结巴似乎就这么好了,只是遇到特殊情况,偶尔也还会犯一犯。她问季冬,怎么看上了她这么笨的一个人?季冬说你呀,嘴比我还笨。原来他心疼她努力说话的表情,心疼她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人看的样子。他说她太真,太善,易碎。她听了,眼泪当即就汩汩滚下来。他是真懂她。她是真的挖心挖肺对待每一个人。母亲骂她傻,说她是被人卖了还会帮着人家数钱的人。可不是吗?从小家里吃的喝的穿的,都是哥姐们先抢了。她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他们散去后,再去捡剩下的一地碎屑。工作后,超市的小姐妹,就想法子让她多干活、少拿钱,还取笑她。她心里当然会感觉不舒服,但又觉得没必要太计较。同事之间,真没必要斗得你死我活。人家学她僵着舌头说话,那也是因为自己的确是那样说话的嘛。有时她又疑惑,是不是因她内心深处太懦弱?她忧心忡忡,到哪找一个爱她的人?却万万没想到还真有人看重她这点傻。于是,她更是死了心地跟定季冬。

可谁想到,季冬会这么快就抛下她和小承,独自先走了呢?

赵小曼记得,她带着小承,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到那天远地远的地方接季冬。季冬一下就变得那么小,蹲在一个小盒子里。她很不习惯。不过呢,当她把他抱起来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一只尖尖的小指甲挠了一下她的心。一阵尖锐的疼,接着漫上一点点暖,一点点痒,仿佛是她空荡荡的心里,又有了一个小小的小东西。原来季冬并没有抛弃她和小承。他化身一个小婴儿,在她空洞无物的心里,爬来爬去。她想说,小坏蛋,你轻点,你看你,都把我弄疼了。

阿妈,你怎么哭啦?小承问。

她胡乱抹了一把脸,说,噢,小承,阿妈高兴呢。

哦?小承满眼迷惑。他还太小,还不能理解这么复杂的情感。

你看,阿爸变成你的小阿弟了。她低头轻轻抚了抚怀里的小盒子说。

小承的眼睛一下就瞪得大大的。他也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然后他就要求让他也抱一抱。于是小承抱着季冬,赵小曼抱着小承,一家三口又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回到了紫荆城。后来的几年,小承久不久就会缠着她问,阿爸小阿弟怎么还不出来啊?他什么时候长回阿爸的样子啊?阿爸什么时候把冲锋枪买回来啊?她常常被问得发愣。她无法告诉小承,阿爸早就长大了,早就不是那个小阿弟了。到了夜里,等小承睡着了,他就会像龙卷风一样把阿妈卷走。这些话她解释不清。不知从哪时开始,小承突然不再问了,他好像一下就懂了。他沉默了,陰郁了,把事情都闷在心里了。

把季冬接回家的那个晚上,季冬的领导来了。带来了很多东西,还有一只厚厚的信封。赵小曼默默地收下了,她需要这个。小承出生前,她就把小超市的财务工作辞了,后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到处打零工。最近倒是听说原来那小超市接替她做财务的姑娘也准备生了,也要辞职了。超市的小姐妹透口风说让她去找一找主管。不过即使去了,那小超市小门小户的,每月就那几百块,怎么帮季冬把小承养大?她千揉万捻,总是不够,心里就发慌。她小时候胃里常空得发酸、发慌。她不想让小承也跟她一样。所以她需要钱,需要很多的钱。

季冬的领导坐在那里,面色沉痛,好像是断了一条手臂。季冬曾经说过,领导待他不错的,看重他。

领导小心地问她,有什么要求?领导这一样问,她倒不晓得怎么开口了,只觉得舌头又被锈住了。

她母亲就碰一下她的胳膊,给她递眼色。母亲一听到消息就立即从村子里赶来了。她这么笨的一个人,又结结巴巴的,遭遇这种人生大事,母亲哪里放心得下?这可跟小时候哥姐们抢食不一样。那到底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总归流不到外人田,只要他们不打得头破血流怎么着都可以。在外面就不得了,谁老实谁出亏。不争不抢,就只有被欺负的份。季冬没了,这娘俩往后可怎么活?母亲千叮万嘱,要谈,要争取!光给钱不行,多少钱都是不行的。要想到长远。母亲还说,不行的话,你就哭,就闹。大单位好面子,就怕人闹的。

赵小曼觉得长远太迷茫、太空,不可想象,不可规划。她低着头,不看领导,也不看母亲,一直吭不出声,当然也不哭也不闹。她晓得母亲心里肯定又急又恨,若是在平时,她早跳起来骂她了。她从心里可怜母亲,生她,养她,她却什么也给不了母亲,而母亲这么老了还得为她操碎心。她也想说点什么,可她的舌头却像被焊死在嘴里了。

季冬,还是你出来谈吧。我不懂得谈这个。赵小曼心里想哭。以前季冬就是她的天。天大的事,都由他那一双有力的手托着。她只需管他俩的吃喝拉撒,安逸得很。她就去找季冬——那个在她的心里爬来爬去的小人儿——有了他,她的心才不会空落落的。可是她忽然发现感觉不到他了,她心此时是空的,那块桃形的肉恍若被谁一刀割了去似的。蓝黑色的小盒子现在在供桌上,盒前一炉香,白气的烟气凝成云雾,悬着。她不停地绞手指,是为了强忍着把小盒子重新抱回怀里的冲动。一只手伸过来,是母亲长了斑的年老的手。赵小曼惊了一吓,惶恐地望母亲。母亲用硬而皱的老手包住她那一双无措的仍然水嫩的手,她的泪忽然滚下了。

季冬的孩子还这么小。小曼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母亲说。可以安排!领导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看样子,厂里商议过了,是托过底的。还需要一套房子。他们俩不能一直这样租房住。母亲又说。

这个……领导犹豫了。

没有新的,旧的也行。母亲看了看女儿。她仍然攥着女儿的手。赵小曼感觉到了母亲硬瘦的手心里流淌出来的温暖。领导也望了望赵小曼。赵小曼胡乱地点点头。她的心里乱得很,她希望这场谈判快点结束。她抵触这种交易,季冬的命不能这样算,可又再无别计了。她不想活,小承还得活啊。小承才3岁,人生才刚刚开始,谁有权利剥夺呢?母亲是为了他们俩好,领导也尽他的能力了。赵小曼突然觉得很累,很累,想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静静地躺在黑暗之中。那填满每一个角落、每一痕皱褶的黑暗、寂静、安详、包容、博大,把人托着、护着,充满慈悲。她躺在那里,就像一个胎儿婴儿,蜷曲在母亲的子宫里。

赵小曼迷恋上了黑暗。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但有着无限的可能,想什么都可以有;而在亮亮的阳光下,好像什么都看得见,实际上没有一样是真实的,都是虚的,得不到,留不住,都是云烟,都是那月下的流霜。

那天夜里,季冬从她心里爬出,迅速长大,顶天立地,大到没有边,黑有多大,他就有多大。他环抱着她,叫她别怕,就像以前一个样。不,他比生前还要强大。他给了她一份工作,还给了她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他给她的不仅仅足够她把小承抚养成人,将来有一份退休金,还会像绵长的溪水那样滋养她,直到她老去、故去。

她听到远处的角落有吞咽食物的声音,咔嚓、咔嚓。有些放肆。她每天早上都特意拐到菜市,买两片牛肉。据说猫吃生牛肉发腮,脸会圆一点。她心里其实怕猫,但不管怎么说,她都希望绿眼黑猫能好看一些。

20年,好像很漫长,又好像很短暂。仿佛说话间小承就长大了,大学就要毕业了。他是怎么长大的?回想起来,大部分光阴都凭空消失了。剩下一截一截的,像快拍短视频似的快速闪过:小承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小脸,小承坐在摩托车头抓着后视镜的小杆子咯咯地笑,小承指着天边的火烧云说太阳融掉了,小承眼泪汪汪地举着小盒子说阿爸你快出来快出来吧,小承烧得像根烧火棍迷迷糊糊说阿爸阿爸我的冲锋枪呢。小承背着书包走进校门,小承爬在桌上写作业,小承背课文,小承把奖状交给她,小承脖子隐约出现小喉结,小承唇上冒出两撇青淡淡的小胡子,小承默默地走进房间关上房门;小承在咆哮,因为她动过了他的抽屉,打架后的小承鼻孔塞两团棉花默默走进家门,小承拖着行李箱坐动车去北京上大学……一两分钟的小视频,仿佛就是她一生艰辛操劳的全部所得。

小承。赵小曼终于想起来了。她为什么晕倒?为什么把自己关在档案库里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去打开了?为什么抚摸那些黄脸的档案盒了。小承跟她闹了。他一向很懂事,做事有自己的主张。很早就懂得了自己没有阿爸,也体谅阿妈的不容易,读书就特别刻苦。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学。大学四年他领了四年的奖学金。季冬,你看看,这么懂事的孩子,就要工作了,做事领工资了!她记得她点开了微信音频时,手有点抖。

小承啊——

小承啊,阿妈找过人事部张叔叔了,同意啦!她兴奋地说。

小承你回来吧!

她早就想好了,小承回来,房子都是现成的。过两年就结婚,就生孩子!最好生两个,如果生下老三老四,就更好了。家里一群小孩嘻嘻哈哈,跑来跑去,把玩具撒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也许小家伙们还会把一只毛绒绒的小猴子藏到她的枕头底下,专等她夜里揪着猴尾巴把毛猴子拖出来,发出惊喜的尖叫……这些话,夜里躺在床上她已经反复跟季冬讲过很多遍啦。不怕没人带孩子。过几年,我就退休了!孩子生得早,也不怕,我就向厂里申请提前退休嘛!这些她也叮叮咚咚地跟小盒子里的季冬讲了。她又说,不过我们没那么多钱,读书要钱,买房子也要钱,我们养不起三四个。那十几万还存着,一分没花。但当年能买两套房的,现在半套也买不到了。季冬,这到底是什么一个事呢?尽管从未收到过回音,她仍然唠叨了一遍一遍。季冬呢,就像深沉的大海,一概照单全收,从不嫌她啰唆。

小承,回来签合同吧,快回来!赵小曼有点等不急啦。她甚至把音频切换成了视频。能看看小承开心的样子,费点流量也是值得的。然而,手机屏幕里的小承,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他的眉头拧成一堆柴,眼里喷火,扭着的嘴巴一张一合,他在咆哮。

阿妈!谁要你自作主张了?

你问过我了吗?问过了吗?

你这一辈子走不出阿爸的阴影你还要拖上我吗?

你看看你,这些年,你简直就活在一个黑盒子里,夜里不开灯,整晚整晚自言自语,房间里还常年烧香供……也不嫌瘆得慌……瘆得慌……

这些话,不晓得在他的心里憋了多少年了,这一下就像火山一样喷出来。然后不等瞠目结舌的她作出反应,他就一把拉黑视频,瞬间让自己陷入黑暗。在他陷入黑暗之前,她好像看到两颗粗大的泪从他眼里跌落。他哭了。一想到小承在那么远的北京独自哭泣,她的心就揪得难受。

阴影?季冬是阴影吗?她想不明白。

若不是常能跟季冬说说话,这些年她可怎么撑下来?季冬撒手一走,日子仿佛就被拦腰砍断了。白天在档案室里,尽管孤清,到底有事可做。一到夜里巨大的空就來了,她就一直往下坠,无边无涯无所依附。此时季冬是她的唯一稻草。她只能下了死命地吊住他、虚构他,把自己虚幻的想象当作渔网来打捞她自己。她丰富的想象力便是儿时啃食的“狗露勒”,洁白诱人,其实都是欺世的谎言。她的生命每一秒都在消逝。她肉体的鲜活,身体深处的幽香,所有这些,都需要一块沃土来承载,并夯实。这沃土可以是一双欣赏的眼睛、一个陶醉的鼻子,也可以是两只郑重的倾听的大耳朵,最后落实到一颗疼惜哀物的心上。也可以说她需要一个葬花的人。这个人只能是季冬。要不然,难道叫她再找一个男人吗?难道叫小承喊另一个人阿爸吗?再说了,她一无所长,一个没钱没貌青春凋零的寡妇,还能再嫁给什么样的人呢?而季冬经过她夜复一夜年复一年的想象,早已脱胎换骨,完美无缺,慈悲为怀,就是她的葬花人,就是她的佛。

她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自己原来一直活在一个空箱子里。她跟小盒子里的季冬是一个样的,跟铁箱子里的档案也是一样的。她其实就是季冬遗弃在这世上的一份档案,就是季冬的遗物。她想这不是真的。这只是小承的孩子气看法,是他把他的看法强加给了她。她想她应该再跟小承谈谈。点开微信,她不敢用视频,不敢用音频,她怕他不愿接听,更怕听到他的哽咽,她用手指一笔一画写字。

小承,你不回老厂,那你想找哪个单位啊?她小心翼翼地问。

小承久久没有回复,好容易有了动静,却只见短短的两个字“北京”。

啊!小承你不回紫荆城了?

你晓不晓得北京的房子有多贵?阿妈做一辈子也买不下两块砖啊。

你说你跑那么远,阿妈以后怎么帮你带小孩啊?

小承沉默着,不再回复,连冷冰冰的表情也没有。这是她带大的小承吗?她给了他很多委屈吗?他就这么恨她这么怨她吗?她找不到答案。小承早已默默地把他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由她带着,在她的面前吃饭、睡觉、生病、写作业,把奖状交给她;另一半独自长大,躲避她、窥视她、怨恨她,憋着劲要离开她,摆脱她。她仿佛明白了,又仿佛什么也不明白。她感觉头晕得厉害,越想头就越晕。后来她就忘了吃午饭。再后来她就软软地晕倒在档案库里了。

赵小曼终于把这些事全想起来了。

她摇摇晃晃回到办公室,冲一杯红糖水,刚要喝,手机铃声就响了。是部长打来的。他说请到办公室来一下。她很忐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独自呆在顶楼档案室20年了,基本没人找过她,部长更不会找她。这楼里的人大概谁也不会想起来还有她这一个活物,老鼠一样终日在旧纸堆里窸窸窣窣。这一层楼除了一间堆放杂物的旧机房,其余六间全是她的地盘:一间办公室,五间档案库,一溜儿的门串成一串,墨绿色的档案柜也是一溜溜一串串的,进去就像进了迷宫。早些年倒常有同事上来,或查阅档案或移交资料。后来老厂改制成公司,要现代化管理,管档案的方式也就跟着改了,档案扫描进电脑了,输入档案管理系统。移交资料的,也先网上交接,再抱纸质资料上楼。开始还有人跟她说几句话,后来不知哪时起,所有人商量好了似的,放下资料,抬脚就走。她那张因有人来访而泛上些许活色的脸,瞬间就被冻在他们身后。他们匆匆而别,尽量避开她这个人,避开她的目光,就好像避开一具骷髅。近些日子,她越发孤僻了,言行越来越古怪。有时候,她会突然发现自己在笑,那单调的离奇的阴冷的笑声不是她的,可确实是从她嘴里发出来。她仿佛被什么人控制了。她去菜市买菜,上下班走在路上,乘电梯上下楼,在所有与人群相遇的地方,她都显得格格不入,似乎所有人都自动地离她三尺远。她审视自己,她看到她肉身的腐朽,骨髓的阴冷,她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正往外冒着阴森的气息。这太可怕了。她揪自己的头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原本她也曾热气腾腾的,也穿红的粉的,汗珠子也是晶莹的就像珍珠那样。夜里睡觉,她也热得恨不得把薄薄的睡衣睡裤都扒光。那时绝不是现在这样,上下一身黑,炎热的夏季,大太阳底下脚还得裹着厚厚的棉袜子。在办公柜玻璃窗的反光里她看到一个尽显暮色的枯槁灰白脸的女人,灰白的头发,灰白的眼睛。这不是她。她还未到50岁啊!她的热,她的光,她的水灵灵,都到哪里去了?世界这样大,她连一粒沙子都算不上,为什么还如此残忍地不断销蚀她?她是被镜里这个可怕的女人啃食掉了吗?没人回答她。玻璃窗里的女人咧咧嘴,闪现一抹僵直的女巫的笑容。

她吓得背后嗖地飚出一层冷汗。她后退、转身、捂脸,踉踉跄跄跑下楼。

在关上门的那一刻,绿眼黑猫在里间库房不满地喵了一声。黑猫是三个月前才来的。一个下午,4点半,准备下雨了,天阴阴的。她准备关窗,冷不丁,一团黑影乌云似的飘落到窗台。她心头嗖地刮过一阵不祥的阴风。在她看来,猫来自另一个世界,神秘、诡异,类似于神灵。特别是猫的眼睛,滤掉了一切色彩,直接透视出黑与白的本质。黑白的活人是什么样的?猫眼能看到,人眼看不到。但她想肯定不是黑白电影里那种纸片人的样子。绿眼黑猫每天都来,都是下午4点半,大摇大摆消磨半小时,又顺窗而下,溜走了,俨然一个偷情的情人。她怕它来又盼它来。她不敢爱它更不敢恨它。她的窗口洞开,每天都恭恭敬敬胆战心惊又暗怀喜悦地迎接它。在她半生空荡荡的日子里,也就这么一点灵野幽冥之物会惦念她了。

与绿眼黑猫相伴的日子里,她常想,假如当年做另外的选择,回到小超市,或者做点小生意,辛苦必然更辛苦,但在你争我夺中或许会更有烟火气吧?她这一生也会是热气蒸腾色彩斑斓的吧?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如今这般清清冷冷了无痕迹吧?

部长在五楼。他请她坐在黑色的皮沙发上。他先问她工作怎么样、身体还好吧之类的客套话,后来又讲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话,什么市场啊,回款啊,困境啊,负担重啊,减编啊,都是些跟她的档案室没多大关系的东西。直到后来他提到“提前退休”这四个字,她才明白过来老厂不打算要她了,要提前打发她回家了。

赵小曼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快速地抽搐了一下。她仿佛听到自己身体深处发出锯钢铁一样的尖叫。她为这声尖叫感觉到羞愧。不过部长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没听见。她不免疑惑,自己是不是又幻觉了?

她说,当……当初……可没讲,讲……讲……

哦,赵姐,你的情况,我还是比较了解的。

部长姓钟。当年季冬的领导到家里来时,钟部长也一起来了。不过那时他还是不是部长,是小钟。赵小曼工作的由来,他是清楚的。季冬的领导早些年退休了。钟部长也渐见风霜,头发稀少了,整个人胖了一圈,鼻头上泛着油光。赵小曼目光躲閃,不敢看那鼻头,仿佛是那点油光使她惊惧,使她羞耻。她在心里残忍地想,当年那个浓黑头发的阳光青年小钟,也是被眼前这个油腻腻的男人啃食掉的吧?

是你自己吃掉了你自己。一个声音突然从她嘴里笑嘻嘻地冒出来。

天啊!她发誓这并不是她自己要说的。虽然她心里的确有过那样残忍的念头,可她再傻也不能在领导面前说这种话啊。而且她是个结巴,那个声音却像黑猫项上的毛一样滑溜,明显不是她说的。

你说什么?钟部长疑惑地皱起眉头。

没……没……没……她想说她什么也没有说,可此时的嘴巴并不肯接受她的控制。

嘎嘎嘎……那可怕的嘴巴挣脱了她的束缚,径自抛下一串夺命的笑声。

你笑什么?钟部长几乎要怒了。她看见他眼里的光瞬间变得又直又刺。

她心里恐惧得要命,哪里笑得出?可她分明能感觉到嘴巴兀自咧开了。她坐着的黑皮沙发正对着一组办公柜。在柜门玻璃窗的反光里,她又看到了那个暮色的枯槁女人,那女人又诡异地闪出一抹僵直的女巫的笑容。她惊得魂飞魄散,连忙一把捂住嘴巴。就在她捂住的那一刹那,嘴里竟又飞出一句把她直接钉上十字架的话。

就是你自己吃掉了你自己,你看你都肥得冒油了!

赵小曼绝望地瘫软在黑皮沙发里。她看见钟部长仿佛被一箭射中,眼球直往上翻,一手捂胸一手指着她说,你你你……你……他好像也变成结巴了。她心里难过极了。说心里话,钟部长实在不能算是坏领导,可以说,是一个好人。他当她的领导也快有10年了。他体谅她的特殊情况,一直对她很宽容,开家长会啦,带小承去医院打吊针啦,家里有点什么事啦,只要电话里说一声,没有不答应的。就是有时忘了说他也不介意。她的工作不累且很自由,全由她自己安排。只要把收集到的资料整理好了就行,只要电脑终端能查到档案就行。部门发奖金什么的,从没忘了也分一份给她。她对他不但一丁点恨意没有,还从心里感激他。她真想把自己嘴巴割下来,把心肝肺全挖出来,双手捧给部长,好让他明白那些话真不是她要说的。

今天真是活见鬼了,她无法解释。然而她却获得了一种报复的快意。报复?赵小曼糊涂了。她要报复钟部长?这不可能。报复钟部长背后的老厂吗?报复社会吗?报复母亲吗?报复小承吗?报复季冬吗?还是报复她自己?她在惊恐之中发现,之前所有她爱的人,以及爱她的人,不晓得什么时候全被她涂上了一层怨气。而最怨的竟然是她自己。在她的内心深处,竟然深藏着一个充满怨念的小恶人。此时回想往事,恍若隔世,她曾经可怜领导,可怜母亲,她那曾经人畜无害的样子。

钟部长蜷缩在他办公桌后的大椅子里了,面色苍白,捂着胸口咻咻喘气。他犯病了?心脏病?赵小曼犹疑着,心想应该赶紧救他。她站起来向他走去。然而她行动迟缓,身体仿佛不那么听指挥。她感觉到膝盖僵硬,虎口僵硬,脑子也僵硬,弄不清自己这是要去救他,还是去害他了。

绿眼黑猫突然出现在窗口。下午5点了,太阳落山了,是它与她告别、顺窗而下的时分。此时绿眼黑猫晚霞披挂恍若红袍加身,肃穆蹲坐,幽灵似的绿眼睛冷冷地盯着她。

赵小曼明白,她的生活以及她自己,都已经被懦弱和怨念谋害得差到不能再差,坏到不能再坏了。放下,必须放下,否则就不仅仅是失去小承,而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必须要打开常年紧掩的窗户,让阳光照耀进来!

责任编辑   韦毓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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