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琛

下课潮

去年11月30日，上午10点刚过，位于M25公路旁边的伦敦科尔尼阿森纳训练场正沐浴在阳光下，一块块球场都处在寂静之中。

在主楼内，弗雷德里克·永贝里第一次独自面对阿森纳全体球员。一个小时前，他还是乌奈·埃默里的助手。在主教练被解雇后，他成为临时主帅。永贝里不清楚能在这个位置上待多久，但他知道这是个机会。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球队发表演讲，深知其中的分量，必须直击人心。演讲很成功，球员们听得很专注，也乐于接受这种变化。永贝里的活力、想法和个性颇受欢迎，受益于执教阿森纳U23队的经历，他很了解年轻人的想法。在很多方面，他和埃默里完全是两种人。

穆里尼奥是英超球队的“救火”教练。

半个小时前，埃默里已经把办公桌和办公室收拾干净，默默离开。当天清晨，当他离开位于伦敦北部郊区哈德利伍德的家，驱车15分钟前往训练场时，就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刚刚结束的欧联杯比赛中，阿森纳队主场1比2被法蘭克福逆转，酋长球场的上座率仅有五成，为数不多的球迷还举着“埃默里下课”的横幅，嘘声四起。

在训练场，他见到了俱乐部技术总监埃杜和足球主管劳尔·桑莱希，得知自己刚刚下课。气氛并不紧张，倒是有些融洽，埃默里和助手们都理解这一决定，甚至有种解脱感。埃默里现在已经成为阿森纳历史的一部分，18个月短暂的执教生涯，名列俱乐部133年来任期最短主教练的第四位。

阿森纳队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这家英超豪门俱乐部始终坚信稳定是立队之本，所以不会轻易解雇主教练，埃杜、桑莱希、总经理维奈·文卡特沙姆和老板克伦克家族都愿意留下埃默里。此前的一周，桑莱希和文卡特沙姆曾飞赴洛杉矶和斯坦·克伦克父子见面，他们经常通电话，或者在聊天群里商讨俱乐部的事情。最终，他们决定再等等看。

在11月23日对阵南安普顿前，埃默里仍然被俱乐部信任，但此后事态急剧恶化。阿森纳在比赛最后一分钟才勉强逼平保级对手，而欧联杯的出局，彻底宣判了埃默里下课。赛后不久，伦敦北部下起了倾盆大雨，俱乐部不得不忍痛割爱，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

这只是英超教练下课风暴的延续。11天前，热刺刚刚宣布解聘主教练波切蒂诺，并在不到12小时后，任命穆里尼奥为新主帅。波切蒂诺曾在这里执教五个半赛季，但热刺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决定冒险一把。

这一剧烈的人事动荡发酵速度实在太快了。电影《罗马浮世绘》中有句经典台词：“怀旧有什么错？这是那些对未来没有信心的人唯一能做的事情。”但是，热刺球迷没有时间去消化哀伤。

球员们总是最后才知道真相的。无论代表国家队参赛还是短暂休假后归来，没有一位热刺球员意识到改变就在眼前。这次任命穆里尼奥的人事变动，事先并未征求任何球员的意见，与俱乐部主席丹尼尔·列维一贯拖拖拉拉的行事作风完全不同。

消息传出后，在热刺的球迷群中引发了激烈讨论。球员们措手不及，在第一次训练课上，他们看到的是穆里尼奥而不是波切蒂诺，感觉很奇怪。

穆里尼奥清晨6点半左右来到训练场。他和俱乐部一些成员共进早餐，穿上新运动服，正式上岗。穆里尼奥希望把训练时间安排在下午，这样，新的教练组所有成员都能聚齐，包括刚刚聘任的助理教练约奥·萨克拉门托。

穆里尼奥已经准备好一切，甚至为此计划了一整天。提前到达，意味着他有很多工作要做：在训练场和俱乐部工作人员见面，准备第一堂训练课，最重要的是和球员们的第一次谈话。为了顺利完成权力交接，穆里尼奥必须征服更衣室。当然，他一向长于此道，把大家召集起来，找到正确的词语鼓舞人心。

当天早上，穆里尼奥和丹尼尔·列维碰了面。前一晚，波切蒂诺的离开得到了确认。穆里尼奥在家里静静等待，随时会得知事态的最新进展。以色列超级经纪人皮尼·扎哈维全程运作了这次教练任命，他与穆里尼奥、列维都过从甚密，过硬的业务能力也得到两人的充分信任。三周前，扎哈维就提出了让穆里尼奥接替波切蒂诺的想法，这使谈判更像是走过场。

和永贝里一样，穆里尼奥站在热刺球员面前，毫无唐突感，他还是那个无比自信的“狂人”。来到新球队，他一如既往地展现了活力、魅力和自信。穆里尼奥告诉队员，他们会组建一支富有天赋的球队，能够取得伟大的成就。穆里尼奥没有忘记提醒大家，他无论在哪里执教都能夺冠，即便在曼联执教时出现了很多内耗，但还是在2016-17赛季赢得联赛杯和欧联杯的双料冠军，所以，他想在热刺重现辉煌。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伦敦北部两支英超豪门的帅位易主，意味深长。

咎由自取

波切蒂诺被热刺“炒了鱿鱼”。

无论埃默里还是波切蒂诺，他们的下课都是自找的。在注重教练个性的英超时代，自我推销的能力几乎和结果同样重要。埃默里不适合担任阿森纳主教练，因为他不能公开发出强有力的声音，让球迷、媒体和名宿们相信俱乐部的风雨飘摇只是暂时的。

魅力和沟通能力同样重要。埃默里经常在公众面前发表一些陈词滥调和不当言论，而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掌握的英语非常有限，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他对西班牙语的理解也没那么深刻。

在塑造俱乐部声誉方面，埃默里始终倍感煎熬，20多年来温格塑造的高大形象早已深入人心。看看其他19家英超俱乐部，有多少主教练缺乏这样的魅力，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甚至只需要一根手指。

这是否意味着阿森纳队在任命他的那一刻注定要失败？不，甚至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温格式个性时代后，一位更加低调的主教练加上一个顶级俱乐部的成型架构，简单重建带来的效果可能更有意义。俱乐部前首席执行官加齐迪斯任命桑莱希为足球主管，米斯林塔特为转会总监，法赫米为首席合同谈判代表，正是志在于此。埃默里日复一日生活在聚光灯下，做出的错误判断都被放大。

本赛季，埃默里在更衣室里与许多人关系微妙，不少球员根本搞不懂他到底要干什么。对法兰克福，阿森纳以1比2落后，比赛还剩下15分钟，急需进球，埃默里却换上防守型中场托雷拉，把拉卡泽特、佩佩和纳尔逊这三名进攻球员留在板凳上。整个赛季，埃默里的决策令人困惑不已。不断的调整、改变和修补使他们迷失了方向，沟通和指令不清晰，让全队感受到巨大压力。球员普遍感觉埃默里已经黔驴技穷。这无疑令人失望透顶，因为他在执教塞维利亚、瓦伦西亚甚至更早的阿尔梅里亚时，都证明自己是一位优秀的战术大师。

埃默里在管理球员方面表现得也极为糟糕，他麾下身价最高、最不卖座的明星日益被孤立，越来越不快乐。还有佩佩，赛季中的首发场次不足2/3。在和阿森纳队签约时，他曾创下俱乐部转会费纪录。不知为何，埃默里极少排出433阵型，那是佩佩最喜欢的，他曾因此一度成为欧洲最令人垂涎的球员之一。

最臭的是“队长风波”。埃默里要求球员匿名投票选举队长，这不一定是个坏主意，但一位有能力的主教练应该能够解决这样的问题。扎卡是被阿森纳球迷辱骂最多的一个，他被球员们选为队长，埃默里就应该对其个性有充分的了解，扎卡才不会被嘘声吓倒。当扎卡在对水晶宫队的比赛中途被换下场时，球迷的嘘声几乎掀翻了酋长球场的棚顶。

只有对球员有信心，并有效传达这些信息时，才能看到执行力。埃默里在巴黎圣日耳曼队执教时，做不到这些也没关系，因为俱乐部有的是天才球员。但在阿森纳，差别就会很大。埃默里只能独自离开，他从来都没有完全掌握当主教练所需的技能。

埃默里遭到了阿森纳的解雇。

对波切蒂诺来说，不祥之兆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这里存在一定的客观不利因素。热刺前引援主管保罗·米切尔是波切蒂诺和列维沟通的关键人物，早在2018年2月就已离职。由于在考察球员和转会方面缺乏权威声音的指引，这两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合作。但是，波切蒂诺的责任更大，他在驾驭球队时过于情绪化。如果有球员拒绝续约，他会非常生气，给列维的补救工作带来了难度。

实际上，波切蒂诺早就想离开。2019年6月，热刺在欧冠决赛中被利物浦队2比0击败。波切蒂诺和教练组成员经过媒体中心，看到一群神情困惑的记者走出马德里大都会球场的侧门，直接飞往巴塞罗那，这清晰地表明他在伦敦过得并不开心。第二天，热刺球员准备回国，但波切蒂诺已身在别处。在俱乐部很多人看来，决赛之前他的心就不在球队了。

上赛季中期，曼联和皇马的主教练职位出现空缺，有意招揽波切蒂诺的传闻满天飞，但他未作任何表态。上赛季末，波切蒂诺一直拒绝否认存在离队的可能，这在俱乐部更衣室和管理层引起了人们的警惕和不满。波切蒂诺迟迟未动，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如果新东家提供的条件更好，等于承认自己的失败，并辱没他在一家大牌俱乐部再就业的能力。如果热刺在新教练的率领下表现糟糕，责任就会被转嫁到缺乏耐心的列维身上。

这场分散了球员、球迷和高层注意力的猜谜游戏很快有了答案。热刺本赛季开局不佳，12场英超联赛只赢了3场，在欧冠小组赛中主场以2比7惨败给拜仁。波切蒂诺不再用全部身心执教热刺，不会对克里斯蒂安·埃里克森拒绝续约，不会对阿尔德韦雷尔德、维尔通亨、罗斯等球员质疑俱乐部的未来感到吃惊，甚至有意激怒部分老球员。一位球员私下称，波切蒂诺的训练要求不会被皇马、曼联或巴萨等超级俱乐部的球员接受，因为那一套只适合年轻人。

也许这个建议有几分道理。波切蒂诺在热刺取得成功，靠的是能力，发现并培养出年轻天才，比如凯恩、阿里、戴尔、埃里克森、孙兴憨和温克斯等球员。一旦这些年轻人变得老练，就需要巧妙地改变沟通方式，但波切蒂诺坚持老一套。热刺决定做出改变，而不是等着他做出改变。

豪门断层

波切蒂诺和埃默里接连被炒鱿鱼，阿森纳只能骑驴找马。即使穆里尼奥名声在外，热刺也只是把未来押在一个最好的日子可能已过去的人身上，可见英超赛场上真正优秀的教练多么稀少。

穆里尼奥已经差不多快一年没有去曼彻斯特的罗科·福尔蒂劳里酒店了，那是他在曼联度过的最后一段心碎时光。穆里尼奥是待不住的人，2019年春天，他以嘉宾身份出现在拜因体育演播室，与老对手温格搭档解说欧冠决赛。2018年夏天，他更是和天空体育签约一个赛季，负责解说英超比赛。他还同意参与一些商业推广活动，最近一次是为一家博彩公司做广告宣传，着重解释庄家赔率。他说：“我知道怎样才能与众不同。”

真的很奇怪。自从穆里尼奥在英格兰召开的首次新闻发布会上说出这句话以来，已经过去15年了。即使过了这么长时间，那句“我是最特别的”仍与他密不可分。这就是他的公众形象，既有自封的成分，也有外界强加的因素，他的口头禅和绰号都加深了这种印象。

他在皇马、切尔西、曼联的前三份执教工作，结局都不够愉快。在这三家豪门俱乐部里，他都是首先失去球員的信任，然后难以掌控球队，最终辜负了盛名。

但是，英格兰足球对穆里尼奥的那份喜爱有目共睹。这很容易理解：尽管波切蒂诺率队取得了很大进步，使热刺成为英超和欧洲赛场顶级球队，但他始终没能赢得一座冠军奖杯，而这正是穆里尼奥的优势所在，他几乎赢得了一切：三次英超冠军，两次欧冠冠军和一次西甲冠军，意大利足球史无前例的“三冠王”。可这些和现在又有多大关系呢？自2012年以来，他只有一次英超登顶还算拿得出手。

在列维看来，他做出了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十多年来，无论在曼联还是切尔西，穆里尼奥都是热刺的死敌。热刺并非穆里尼奥最憎恶的球队，他对利物浦的态度尤其恶劣，宿怨史也更久，最终与最大的竞争对手之一走到一起，并没有掺杂很多感情因素。去年，当热刺在老特拉福德击败曼联时，热刺球迷嘲笑他“不再特别”。现在，同样是这些球迷，却被要求吟唱他的名字，支持他的球队。他们必须消除15年的敌意，重新接受不可思议的现实，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都是因为当英超任何一家顶级俱乐部陷入挣扎的时候，首先都会想到穆里尼奥，这几乎成为一种无法战胜的思维模式。

除了穆里尼奥是票房冠军的保证，这种依赖感树立现代足球主教练帅气、富于魅力、有思想的标准模板，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直接反映出英超和欧洲顶级足球联赛教练层令人震惊的整体状况。

当初波切蒂诺刚刚执教热刺，前途被人广泛看好。他执教过西班牙人，并把南安普顿队带到英超第八，其间战胜过曼城、利物浦和切尔西等豪门。热刺俱乐部当时的规模也不算小，显然是更高的台阶。而今，穆里尼奥作为波切蒂诺的继任者，竞争对手非常少，至少在英超是这样。几乎没有像当年波切蒂诺那样的好教练。席尔瓦在埃弗顿正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南安普顿主教练哈森许特尔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儿去。英超六大豪门正在发生一些不寻常的事情。目前的排行榜上，其中五家被莱斯特城队压制。他们只造就了克洛普和瓜迪奥拉两位出色的主教练，其他豪门的情况就很奇怪。兰帕德和索尔斯克亚能成为切尔西和曼联主帅，都是凭借出色的职业生涯表现，而非漂亮的执教履历。

豪门俱乐部和主教练不相匹配也发生在英超赛场以外。洛佩特吉执教战绩不佳，皇马不得不找回齐达内执掌帅印。科瓦奇执教拜仁一个赛季，现在只能讓临时主帅弗里克救急。巴尔韦德是巴萨主教练，但似乎并不受欢迎。图赫尔和萨里在巴黎圣日耳曼和尤文图斯的日子也不好过。

也许这只是一个周期性现象，下一代顶级教练迟早会上位。现在，在波切蒂诺家里的壁炉架上，除了一些当月最佳教练奖、几座银质奖杯，几乎空空如也。但在他执教热刺时，能让普通球员变得优秀，优秀的球员变得伟大，率领球队踢出极具攻击性的足球，迟早会得到历史公允的评价。

最近，曼联接连获胜，索尔斯克亚暂时逃脱了下课危机，但有关波切蒂诺入主老特拉福德的呼声仍像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他的头顶。这也没什么新意，在英超主教练世界里，他们只会玩一种游戏：旋转木马。

责编 陶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