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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生熊十力

2020-01-04陶媛

醒狮国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唯识熊十力夫子

陶媛

君本是那楚狂人

1939年,听闻熊十力先生与他的挚友马一浮公在乐山创办书院。蒋介石特派两名官员,驾驶着小车,前来请先生们去重庆相谈哲学。熊先生一听是蒋介石请他,心里老大不乐意。起先还是婉拒,对方未能会意。三番五次地劝说下来,他再也忍不住,大吼道“我这个人说一不二,说不去就是不去,你们不要再讲了。蒋先生要是坚持。等于不要我在重庆待,我马上就去昆明。”

民国多狂生。只是无人似他,彻上彻下,自始至终一个狂字。

他也确实有狂傲的资本。不是别的,只因为他可以屡次却金不要,孑然一身。这世上,谁可以剥夺一个无所求人的自在呢?

十力不是他原本的名字。是他一次放逐的回归,收摄的自由。

父亲去世那年,他只有十二岁;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十三岁。他原本就是一贫如洗地长大,可以顺理成章地做一个裁缝或者牧羊人。但父亲临终之际,仍说“穷于财,可以死吾身,不能挫吾志”。于是三年,三十年,及至一生,他亦未曾易过志向。无论做什么,无论在那里,无论时代的风云如何诡谲,他守住了一个君子士人所当守的。

早些年,他养在长兄身边,一边放牛,一边读书。过得也算平静。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他亲手打翻了生活的天平:学馆的隔壁,原是间寺庙。寺不在大,也聚了一方善男信女,菩萨低眉,供品林立。小小的他看了很久,觉得菩萨也不能有所建树,却白白受人间这许多香火。一时义愤,举着竹鞭就跑进去了,见佛就骂,遇神则打。直到老和尚闻声从禅房里走出来,才止住了这一荒诞行径。

和尚状告到乡塾,他被请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进过学堂。

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后来任教于北大对学生倒是和蔼。他后来的从师经历,就更戏剧了:在三十六岁那年,经梁漱溟劝说开始研究佛学,并经由引见拜南京金陵刻经处的佛学大师欧阳竟无为师。一个从小打神骂佛,少年又积极于革命的人,忽然转向了经声佛火,家乡的人起先没有一个信的。他却趣向既定,用功不殆。

他没有选择静坐参禅,而是跟从了个名相最为繁多的唯识宗,一头扎进去。

从1920年到1932年,《四阿含经》一百八十一卷,《大毗婆沙论》二百卷,《般若经》六百卷,《瑜伽师地经》一百卷,《大智度经》一百卷……他屋中的藏书很少,他脑中的藏书很多。一目十行,熟读成诵。1932年,在杭州,他付梓刊成了一卷《新唯识论》。算是对这段勤读精研佛典籍的总结。此书一出,即引起轩然大波。同时,也是在这本书的署名上,他正式启用了那个掷地有声的名字:熊十力。

他为自己新取了“十力”之名。这不是个新词,来自佛经,是如来佛祖的另一个称呼。因为佛祖拥有的十种法力,所以能叫十力。《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经》里说:“如来证得无上正觉,了达一切,无能坏,无能胜,故称为十力。”一个四十八岁的人,以此,为自己冠了新名。他有多坦然,就有多狂傲。

那个曾经说出“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的少年郎与后来在北大拍着桌子高吼“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混扯。”在时空里交叠,在当下显现。他从未变过,出生于湖北省黄冈县的他,当真是个楚狂人。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况夫子又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甚至是,中庸不可能也,可见之处,只是狂狷。

不是刻意放荡,离世异俗的背后,亦有如如不动者在。

唯识论与新唯识论

时间往回倒推十年。1922年,那是百年历史上佛学界最热闹的一年。起先是7月份的时候,南京支那内学院正式成立。高僧讲法,名儒汇集,这一年欧阳竟无讲《唯识抉择谈》,论定《大乘起信论》为伪经。梁启超、蒋竹庄,邱晞明、汤用彤、熊十力、陈真如等文化名士在坐下听讲。

这些人听得几分,尚未可知。但在遥远的湖北,有个人积极地做了呼应——

武昌佛学院的院长太虚法师,在武昌作《佛法总抉择谈》,批判欧阳大师的观点,维护《起信论》,并出版了研究《起信论》的专集。这是现代佛学史上的一大公案,这个公案熊十力先生就参与在其中,并且深受其影响。

以竟无大师为代表的南京内学院这一派,强调佛学的印度原旨;

以太虚法师为代表的武昌佛学院这一派,强调佛学的中国化。

在这场争论中,熊十力作为欧阳竟无的弟子,却不完全是站在老师这边。这是欧阳竟无所不能忍受的事,但在熊十力却认为很正常。他主张思想独立,精神自由,何况疑师理存,疑圣道鉴。这哪里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承继师志——

“有依人者,始有需制此依者;有奴于人者,始有鞭笞此奴者。至治恶可得乎?吾国今所急需要者,思想独立、学术独立、精神独立,高視阔步,而游乎广天博地之间。以此自树,将为世界文化开发新生命,岂惟自救而已哉?”那一年,他说。

此时的他三十八岁。是年冬,因北大校长蔡元培之邀,赴北大任特约讲师。而他一生的治学方向与人生志业,却已经定下。且确乎不可拔。

但作为他老师的欧阳竟无却没有意识到。两人的分歧早已注定,甚至愈演愈烈:

十年后,他成书《新唯识论》的那年,次月欧阳竟无就为另一个弟子的《破新唯识论》作序。他信奉亚里士多德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再写了一部《破破新唯识论》。

对方不是柏拉图,彻底恼了。从此再不认熊十力为弟子,哪怕是临终了,熊赶到江津去看他,竟无命弟子将其赶了出去。

一部著作,师徒断交师门无有援声,同时促成新儒家三圣:梁漱溟、马一浮、熊十力三位先生的相交投分。熊先生的几个重要弟子里:牟宗三先生认为读先生的书,应多读书札,《新唯识论》不是一定要读的;徐复观先生则认为这是最重要的一部书,陶铸百家,钳锤中外,是形成了他的哲学系统之书。

那么《唯识论》与《新唯识论》究竟是什么呢?《破新唯识论》与《破破新唯识论》是小孩吵架吗?

《唯識论》全称:唯识二十论。是由玄奘法师翻译的,一部印度佛教大乘瑜伽书。着重论述“唯识无境”,佛教认为一切有情具足八个识,眼、耳、鼻、舌、身、意、意根,为前七识。第八识是阿赖耶识。《唯识论》认为以第八识为根本,既是主观认识,也是客观对象。

《新唯识论》则是对唯识宗的阿赖耶识和种子论做了层层破斥,以其极强的思辨能力破除思辨,以其遍读群书而归宗为体用一如。结构严谨,调理密察。唯识宗原本就名相繁多,熊先生更是陶铸百家于其中,则显得愈加纷繁。熊先生读书奇多,但在背后,是有一以贯之的所在的:即远宗孔孟与六经,近依船山和阳明。他以此来解唯识经,学界响应颇高,马一浮先生亲为作序,但另一边是以竟无为代表的唯识宗派,几乎是将其视作欺师灭祖的典型。

也是因此,这样一本并不好读的书,却有许多人争论着读过。大部分读他书的人,都是为了骂他的——

今天我们若买一本《新唯识论》,还可以附送半本《新唯识论》批评。

读《诗经》的三个阶段

出入佛教经籍,引发轩然大波。那他一定是位虔诚的沙门,是掩映于山林中的僧侣咯?不是啊!

熊先生,真正立身之处不在这里。也是因此这一系列的争端,被时人引以为“现代版的儒学与佛学的义理之争。”但千载之下,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只有使人成为人的各个宗门经籍,而不是以宗门经籍区分了人。

人过何桥,坐何舟车,皆时空之契合。万法虽殊,旨归为一。

民国以后,学界多将熊先生的学术路线归结为:先由儒转入佛,出入空有二宗,旋又由佛转孔而归宗大易。纵观先生一生,这是言而有据。但他不管学脉多变,还是自有主宰。

他是我很尊重的先生。但因自我学养不足的关系,我其实没太能理解熊先生为何一定要找一条锤炼中西,陶铸百家的路。我既心疼他走得太远太辛苦,也责怪其为何不肯怜取眼前人。这个眼前人,不单单是指他夫人孩子,更是所有中国的往圣诸贤。

但就他所处的时代,西风东渐,以新反古。他极力的锤炼古今中西为一炉,倒也有章可循。在这一点上,他与马一浮公各自路径不同,却不妨碍相交至深。他们分歧的出现,是在复性书院事件上。马公认为,天下之道,常变而已,守常御变,只是复性。熊公则更多的愿意向外去走去看,他七岁即驳斥老子所说的“不出户知天下”,他理想的教育方式是有经济基础的哲学研究院。

我承认疑问的存在,却也不妨暂付阙如,一路行游一路歌。

说到诗歌。有一段,写给小朋友,介绍如何读《诗经》的文章,深入浅出,精妙透彻。却是老早就打动我了。今摘录如此,是温故,也是知新——

经书难读,不独名物训诂之难而已。名物训诂一切清楚,可以谓之通经乎?此犹不必相干也。此话要说便长,吾不愿多说,亦不必多说,只述吾少年读《诗经》之一故事。

第一个阶段:初读阶段,是在不求甚解地读完《四书》之后。

我在少年,读《诗经》之先,已经读过《四书》,当然不甚了解。但是当读《诗经》时,便晓得把孔子论诗的话来印证。

《论语》记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我在《关雎》章中,仔细玩索这个义味,却是玩不出来。

《论语》又记夫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诗无邪。”我那时似是用诗义折中作读本,虽把朱子诗传中许多以为淫奔的说法多改正了,然而还有硬是淫奔之诗,不能变改朱子底说法的。

《论语》又记子谓伯鱼:“汝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而立也欤。”朱注:“正面墙而立者,一物无所见,一步不能行。”易言之,即是不能生活下去的样子。

人而不为二南,何故便至如此。我苦思这个道理,总不知夫子是怎生见地,朱注也不足以开我胸次,我又闷极了。

总之,我当时除遵注疏,通其可通底训诂而外,于《诗经》得不到何种意境,就想借助孔子底话来印证,无奈又不能了解孔子的意思。

第二个阶段:稍有长进,略添了些人事的阅历后。

到后来,自己稍有长进,仿佛自己胸际有一点物事的时候,又常把上述孔子的话来深深体会,乃若有契悟。我才体会到孔子是有如大造生意一般的丰富生活,所以读《关雎》便感得乐不淫、哀不伤的意味。生活力不充实的人,其中失守,而情易荡,何缘领略得诗人乐不淫、哀不伤的情怀。凡了解人家,无形中还是依据自家所有的意味推故。

至于思无邪的说法,缘他见到宇宙本来是真实的。

人生本来是至善的,虽然人生有很多不善的行为,却须知不善是无根的,是无损于善的本性的。如浮云无根,毕竟无碍于太虚。

吾夫子从他天理烂熟的理蕴去读诗,所以不论他是二南之和、商颂之肃,以及雅之怨、郑之淫、唐之啬、秦之悍等等,夫子却一概见无邪思。

第三个阶段:基于孔子的真生命,与《诗经》相互照见时。

再说人而不为周南、召南,何故便成面墙。

我三十以后,渐渐识得这个意思,却也无从说明。这个意思的丰富与渊微,在我是无法形容的。向秀《庄子注》所谓“彰声而声遗不彰声而声全”就是我这般滋味。

如果要我强说一句,我只好还引夫子底话,“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这句意义,广大精微。孔子哲学底根本主张,就可如此探索得来。他确是受过二南的影响。话虽如此,但非对孔子底整个思想有甚深了解的人,毕竟不堪识此意味。我又可引陶诗一句,略示一点意思,就是“即事多所欣”。

试读《葛覃》《芣苜》《兔罝》诸诗,潜心玩味,便见他在日常生活里,自有一种欣悦、和适、勤勉、温柔、敦厚、庄敬、日强等等的意趣,这便是“即事多所欣”。

他现前具足,用不着起什么恐怖,也不须幻想什么天国。我们谈二南,可以识得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大步走上人生的坦途。直前努力,再不至面墙了,这是孔子所启示于我的。

读书至此,拊脾雀跃。

编辑/徐   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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