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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于幽暗之地(随笔三章)

2019-12-29

星星·散文诗 2019年17期
关键词:天真雨滴比喻

■ 汗 漫

在比喻中获得安全感

“真正的船是造船者。”

“当一个人的心灵和品格熟睡,才会看清他的服饰。”

“爱情是兴致勃勃的外来客,是外来的自我。”

这些耳目一新的句子,是美国思想家、作家爱默生的名言与教导。

“名言与教导”都很乏味,好为人师、居高临下、咄咄逼人。但这三个句子打动了我,因为拥有诗的品质——意外,简劲,准确。

好的思想家应该有诗人的品质,比如孔子,谈论光阴的时候以河流作为比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样的思想,才能拥有极大的感染力,让一条河流的上下游的人们都听到了、都感伤。他整理的《诗经》,呈现出赋、比、兴三种手法。而赋与兴,其实也是以比喻为隐秘的核心。

弗罗斯特认为,一个人除非善于熟练使用比喻,否则就是不安全的。斯蒂文森也同样把诗歌定义为“对抗现实压力的想象力”,“保护我们免于外来的暴力”,“帮助我们过自己的生活”。比喻、想象力,使我们在尘世里找到情感对应物、同类项、参照系,以便摆脱孤立无援的境地,得到相互转化与整合的可能性。

在《论中国诗》一书中,日本学者小川环树,专门用一章论述了“诗的比喻——工拙与雅俗”,认为比喻的巧妙与否,往往决定一首诗的价值。并以苏东坡为例,认为他《新城道中》的“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工、雅;“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则拙、俗。可见比喻之难,其实是对世界的新认识、新发现之难。如何摆脱前人陈见,表达对于尘世万物的新惊喜,对每一代诗人都是考验。

也是在这本书中,小川环树举了许多他认为能代表中国诗风的句子,比如,唐代钱起的“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宋代杨万里的“风亦恐吾愁路远,殷勤隔雨送钟声”,苏东坡的“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等等。这些诗句都是在比喻、拟人中,让自我与自然融汇,以臻天人合一之境。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明对暗,淡对浓,上智对中庸。……镜奁对衣笥,野杵对村舂。花灼烁,草蒙茸,九夏对三冬。……仁对义,让对恭,禹舜对羲农。雪花对云叶,芍药对芙蓉。陈后主,汉中宗,绣虎对雕龙。柳塘风淡淡,花圃月浓浓……”

清代车万育,著《声律启蒙》一书,教导如何去对偶、对比、对称,让人在练习对偶、对比、对称中,发现万象与人性之间的关联与互文。在剧变的当下,《声律启蒙》中众多事物早已消失,被相关现代名词取代:“镜奁”——化妆室,“衣笥”——行李箱,“野杵”——洗衣机,“村舂”——面粉厂,“恭让”——竞争,“云叶”——雾霾……

但我希望那“绣虎”“雕龙”,依旧奔腾于汉语之中——那锦绣的、精雕细刻的老虎与飞龙,作为对才子们的比喻和期许,使汉语区别于粗放的英语、理性的德语、琐细的法语。况且,云雨、雪风、晚照、晴空、来鸿去燕、宿鸟鸣虫……这些祖先们的遗物,尚未放弃对后世肉体和心灵的陪伴与修复,等待被新一代诗人赋予新的意义。

当代中国诗人们依旧埋首修习比喻技艺,手法日益繁复而多元,因身处这繁复而多元的时代。需要明喻、暗喻、借喻、博喻的帮助,才能辨认被遮蔽的生活。“太阳的光芒像出炉的钢水倒进田野”,“大地的肉像金子一样抖动起来了”,“你父亲依旧是你母亲笑声中的一阵咳嗽声”,“大船,满载黄金般平稳”,“夕阳,老虎推动磨盘般庄严”……这是诗人多多的比喻,也是多多揭示出的一种世界。

一九八五年九月,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写作去美国哈佛大学演讲的书稿《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的时候,突患脑溢血,送医院抢救。当他从麻醉剂中缓缓醒来,看见自己满身的导管、注射器,笑了:“我觉得自己像一盏吊灯。”周围的大夫、护士都笑了。

正是比喻,暂时缓解了一个人的焦虑和痛苦,中和了手术室里的紧张。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卡尔维诺更是用大量比喻来阐释自己对于文学的认识。

一个连比喻都说不好的人,找不到自我的倒影与回声,又如何以诗人自居?如何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额头的雨滴

英国最早的浪漫主义诗人、版画家威廉·布莱克的诗集《天真与经验之歌》,分为早期的《天真之歌》与晚期的《经验之歌》两部分。

这一书名,揭示了好诗人所应该具备的两重属性:天真与经验。好的人生也是如此:让天真与经验融合无间,充盈生命始终。

“在生命最后只带有经验不一定对头。天真跟随经验,没有别的途径。天真会因为经验而变得丰富,因为自负而变得贫乏。”扎加耶夫斯基谈到布莱克的《天真与经验之歌》,如是说。一个丧失了天真的老人,令人厌倦。

不知道扎加耶夫斯基是否读过里尔克《马尔特手记》中的这一段话:“我清楚地看到童年时代乃是一种无穷无尽的真实。如果我坚持认为我的童年已经过去,那么我的未来也会同时弃我而去。”

墨西哥诗人、作家帕切科的《老友重聚》,只有两行:“我们已经完全变成 / 二十岁的时候我们与之抗争的东西。”我想起同学会上一个个臃肿、昏庸、无聊、猥琐、狡猾的身影和面孔——像早年那一群少年少女的父亲和母亲?

不知道帕切科是否听到过阿米亥的这一句话:“我的诗,帮助我不去反对我童年的信仰。我转而反对那些背叛了我的人,因为他们背叛了信仰。”阿米亥在代表二十岁以前的那些人,来反对我、我们——在被芜杂的世俗经验裹挟、改造之后,成功地丧失了破晓般的天真,并为自己夜色一样的老谋深算而洋洋得意。

伟大的写作者之间,存在隐秘的呼应,像扎加耶夫斯基与里尔克,帕切科与阿米亥。

我看过扎加耶夫斯基和里尔克的个人肖像,两人眼睛都保持了童年的天真和忧郁。特别是里尔克的眼睛,潮湿得随时都会流出泪滴,像雨季里颤动着水珠的树枝。

“天真烂漫是吾师。”明末清初的画家、士人董其昌如是说。他笔下的云与山,布局拙、笔法生、意境淡,少匠气、避圆熟、远秾丽。曾经在北方宫廷与南方江湖之间腾挪自如,人格被诟病。但笔墨中的天真烂漫,在帮助他完善自我。

一生天真、能够拒绝变成二十岁时“与之抗争的东西”的人,稀无而又可敬——或许以“可笑”“幼稚”之名,站在我的对立面,站在新一代少年的阵容里,他突兀而又孤单。需要读诗、写诗,在读与写中回到最初的立场——难。成为一个准确的读者、一个独到的诗人,很难。

“诗歌是追求完美时流淌的汗水,但必须如同塑像额头的雨滴那么清新。”沃尔科特说出令我难忘的这句话。当然,这塑像,应该是佛像,而不是大人物们的纪念像。不知道沃尔科特说这句话时,是否想到了布莱克——佛像额头加上雨滴,就是经验和天真。

佛像额头,是雨滴最好的流域。雨滴流过的佛头,保持清新。佛像额头承受过的雨滴,变得丰富。

佛头雨滴就是诗,就是天真与经验之歌。

所以,佛像和雨的任务很重。幸好少女少年们十八岁以前的额头,在雨季里,在淋浴室里,也能负起类似的责任,分担一点佛像的压力。

忽独与余兮目成

明代文人王世贞有文论集《艺苑卮言》,只言片语,见解独具。

他谈到,读嵇康独造之语,“跃然而醒。吾每想其人,两腋习习风举”——成为风中的鸟了。读前人好书,可避世、避暑、风行雷厉于云间。

他觉得,晚唐诗押在二“楼”字上:许浑的“山雨欲来风满楼”,赵嘏的“长笛一声人倚楼”。把一个晚唐押在两位诗人两座楼上了。

他认为,屈原的“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是“千古情语之祖”。的确,《古诗十九首》的无名作者应该热爱《楚辞》,所以才有了“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其实,屈原的南方情语,源头仍可上溯至中原的《诗经》——其中,《燕燕》可谓“万古送别之祖”,“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将兄妹分别之痛表达得异常动人;《小雅》,“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生发出了刘禹锡的“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管别离”,王维的“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李颀送魏万入长安,离别之际也赠诗一首:“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关城树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我最喜欢前两句:游子唱歌,微霜渡河。

李颀与王维是同代人,应该也热爱《诗经》。他好交游,作品中送别、赠人的题材占了很大比重,如《送崔婴赴汉阳》《遇刘五》《送顾朝阳还吴》《送人尉闽中》《赠张旭》《赠苏明府》《送刘十一》……送别比迎接更有痛感和诗意,一次送别,一次死。

“天下美的东西,都是使人看着心酸的。”现代诗人梁遇春《春醪集》中的这一名句,大约受启发于屈原《九歌》中的“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美来到面前,使一个阅读者、观察者心酸,那是由于他意识到了时间的力量——转眼就别离,瞬间就凋零,转眼、瞬间就是丧失和眷恋,需要艺术、需要诗,挽留复挽歌。

“古今人情不远。”(孟子)别离之悲与相拥之乐,古今不远。我们与他人的差别仅仅在于衣饰、发型,先秦以来的杨柳和雨雪完全相同。当然,工业化的雾霾、土地沙化、转基因粮食、人工智能等等新词语、新境遇,前所未有。诗人的抒情难度在加大,重复表达或者失语的危险在加大——如何能得到美的眷顾,“独与余”、唯独与我目接而神动?

欧阳修任滁州太守时,与幕僚做同题诗“雪”,约定不能用柳絮、鹅毛、瑶华、玉宇等等旧词来比附。苏轼与人谈起这一韵事,说:“当时号令君记取,白手不许持寸铁。”诗人就是要白手起家,空手套白狼——用拳术,而不是剑术、枪术,远离一切陈词滥调这些无效的兵器。

新词语就是新经验、新发现——用一张今天的脸来流古人的泪水,古今盐分相同的泪水,有难度,很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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