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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镇

2019-12-19马海

壹读 2019年11期
关键词:文化站哑巴

◆马海

水巷子像一根老皮绳,从瓦镇伸向河边,把一些铁器时代的事物捆缚在寂静的石板下面。刘津每走一步,脚下都有遥远的声音传进耳朵。夕阳从西边照进水巷子,秋天的黄昏就如泼洒的茶水,把故事流泻一地。吴一山老人的缰绳拖在地上,身后的瘦马懒懒散散,走出水巷子需要一袋烟工夫。河水也瘦,唯有草肥。马耷拉着脑袋,不知在吃草,还是吃吴一山嘴里飘过来的一缕草烟。刘津眼里唯一古典的人物就是吴一山了。但吴一山瞅了路边的刘津一眼,已经陌生,老人已经不在乎这个从小围在自己身边听故事的小镇后生。

刘津目送吴一山到了一百米开外,草色摇曳着金黄,时光一点一点揉碎在河面的粼粼波光里。刘津把笔记本放回了挎包。打消了问询吴一山的念头。陌生的感觉,提示刘津,采访和讲述已经属于过去。流水账一样的数字编年,哗啦啦一页页翻过刘津脑海:1949、1959、1969、1989、1999、2019……

瓦镇因为要打造旅游业,有点乱,又有点新。古镇变成了流行的古镇,街边,石磨、石槽、碓窝都栽上了多肉植物。小镇改造清理出来的一些文物,被一一登记造册。刘津看到了一块石碑,那是八十年代铺在街边檐坎上的一块碑,刘津和小伙伴们坐在平铺的石碑上,听吴一山讲瓦镇的蛇故事。砍柴樵夫古哑巴拿着斧头过来,比划着,意思要在石碑上磨斧头,示意吴一山和小孩们让开。古哑巴一年年就在石碑边沿磨斧子,竖着刻在石碑边沿的一行字:“大清乾隆四十七年”逐渐模糊,一行字最后消逝在古哑巴的斧口之下。刘津看到了当年古哑巴磨斧子的凹痕,刘津眨眨眼睛,三十多年时光就是眨眼之间啊。

古哑巴当年就是蹲在那里磨斧子,被一条从排水沟里爬出来的蛇咬了一口,最后蛇毒蔓延无救,死了。古哑巴死于1989年。那年刘津进初中了,已经不是坐在街边听吴一山讲故事的儿童了。刘津背着书包走过老街,看见安葬了古哑巴的街坊四邻,足足七八十人,在古哑巴磨斧子的石碑旁边,听吴一山讲述古哑巴的死因。咬死古哑巴的蛇是一条蝰蛇,已经被人打死,在老街石板上,被街坊用石头、锄头砸成一根扁扁的肉肠。

吴一山讲到了民国初期发生在瓦镇的一件事,那年因为匪乱和瘟疫,瓦镇死了很多人,很多人家早上才把亲人送上关山安葬,傍晚又出殡安葬下一位亲人了。小镇笼罩在死神的注视之下,一片哀鸿,小镇之外翻飞着钱纸,街上的几家棺材铺全部断货,出现了两三人合葬一个墓的情况。吴一山讲,那年古哑巴的爷爷还是一个小孩,夜归小镇的时候很害怕,捡了两个卵石捏在手里,胆战心惊进了小镇寨门。街边停放的棺材,点着的长明灯,撕裂着古哑巴爷爷的心。古哑巴爷爷恍惚间看见角落出来一个老人,长着白胡子。鬼魂。鬼魂。古哑巴爷爷冒出这个强烈念头。顺手将手里卵石掷出去。只听一声惨叫,古哑巴爷爷魂飞魄散飞奔回家,将被子包裹了躺在床上,病了。

第二天,街上传来一个老者被石头击中额头意外死亡的消息。老者棺木放在街边两三天未安葬,在术士念经做道场的乌烟瘴气当中,弥漫着不详的气息。古哑巴爷爷石头打中老者,似乎谁也没看见。古哑巴爷爷神秘消失,家人找了两天也没有下落。在那个死人如死蚂蚁的特殊年月,家人也认为古哑巴的爷爷被豺狼拖走了。在那个被古哑巴爷爷用石头击中的老者安葬的中午,沉重的棺木被八个大汉抬出古镇老街,死者家人披麻戴孝的队伍成为长长的纵队。

在瘟疫蔓延的瓦镇,老者成为第一个意外非瘟疫死亡的人。街上的人几乎都参加了这位年过七旬的老者的葬礼。昏黄的日头在云彩的遮蔽下,漏出一道金边。抬着棺木的人走在队伍前面,就在这时,一个意外情况出现了,老镇寨门旁边爬出一条白色的蛇,有茶杯那么大,突然出现在抬棺木的人的脚下,着实吓到了其中两个抬棺人,那两个抬棺人条件反射,放下肩上杠子,惊呼着闪开了。结果大概谁都想到了,沉重的棺木重重落在石板街上,棺木裂成几块,众目睽睽之下,棺材里穿着黑色寿衣的死亡老者曝晒在了街心,在老者身下,还滚出来一个活着的小孩,嘴里塞着棉布,已经面如死灰。一老一幼,一死一活,在场的人都惊呆了。送葬的队伍里,有人喊出了古哑巴爷爷的名字。

吴一山站在石碑旁边讲述这个民国早期的故事的时候,刘津就站在旁边。刘津背着书包,从水巷子狭窄的天空望出去,看见西边天空,日头藏在云层后面,云的边沿镶着一道金边。

吴一山解释古哑巴的死,却讲述了古哑巴爷爷小时候的诡异故事。街坊四邻都一头雾水,刘津却内心划过了一道闪电。

刘津清楚记得,那个1989年8月的天空,在刘津去中学的路上,下起了大雨,迷迷茫茫,雨雾缠绕着刘津脚杆,刘津第一次离开小镇的家,进了寄宿制中学。

刘津专科毕业参加工作,是1999年,分配到瓦镇文化站。文化站只有一个编制,刘津自然是站长。文化站在瓦镇南门外的玉皇阁,是一个一亩多大的院子,旧日道观的影子基本没有了,只有一些雕刻古怪的石柱、石凳摆在角落里。刘津从刚退休的老文化站站长杨万山手里接过一串钥匙,夕阳正照在文化站大院古笨的铁门上。老杨完成交接仪式,提着一篓子象棋子儿,上街和吴一山、古哑巴父亲古天成下棋去了。

杨万山是刘津童年偶像。那时候,八十年代吧,杨万山掌管着瓦镇人的精神食粮。文化站不但负责放露天电影和录像,还开着瓦镇唯一的书店,书店里大多是小人书。刘津和瓦镇近百号小孩,白天围着书店,视高大的杨万山为镇长一般威风凛凛的人物。晚上就更不得了了,杨万山在文化站大门卖票收票,先是露天电影,后是放录像。那时候,风靡一时的香港武打片《霍元甲》《上海滩》《射雕英雄传》……一部部在文化站院子里开播,瓦镇万人空巷。

刘津和一伙小孩没钱买票,就钻狗洞、翻院墙,想方设法进入文化站。后来这些都被杨万山发现,在高墙上设置了铁丝网等障碍,封堵了狗洞。刘津等人经过偶然的一次经历,发现文化站下面有一条古老的下水道和附近傅家马店院子相通。估计是过去玉皇阁道观修建时就存在的古老下水道。这无疑为刘津和少数几个发现这个机关暗道的小孩,提供了一条通往罗马或者卢浮宫的秘道。下水道刚好能通过小孩的身躯,刘津和几个小孩跪地从傅家马店后院进入下水道口,左弯右拐经过五六丈长的黑暗通道,从文化站厕所角落里钻出来,出口在一丛竹子后面,遮挡得厉害,难以发觉。

刘津第一次成功以后,得意极了,像地下党找到了进入国民党军长公馆的感觉。就这样,刘津和保守秘密的几个小孩看到了那个时期很多精彩的免费录像和电影。文化站另一个角落的草坪上有四个坟堆,荒草覆盖,坟主人来历不一,其中两座是解放初期两个解放军战士的墓,据说是被抢公粮的土匪杀害的。剩下的两座坟,一座是一个闲汉的,一个是玉皇阁最后一个道士的。闲汉是土改时期爬上玉皇阁主殿,参与拆除封建迷信、“破四旧”。闲汉准备用锯子锯断大梁,却锯伤了睡在大梁上的一条蛇,蛇喷出毒液,闲汉捂着眼睛跌下来,眼睛几天后瞎了。半年后闲汉死了,被葬在这里。至于那座道士的坟,什么时候埋的,瓦镇的人众口不一。

刘津成为文化站长的1999年,文化站院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大的变化,只是更加陈旧了,甚至凋败。退休的杨万山显然已经没有那么高大,刘津也知道文化站长和镇长有很大的距离,不是童年眼里的那样威风凛凛。

刘津当了文化站长后,首先想起了童年时爬进文化站的那条秘密通道,刘津看到它已经填满了泥土,只能通过老鼠和蛇,难以想象曾经是几个小孩成长的轨道。那四座坟,少了两座。几年前两个解放军遗骨被迁进烈士陵园了,土堆不见了。剩下道士和闲汉的墓,并排着,草色连接,蟋蟀奏鸣。

刘津一腔热血,想着接过杨万山手中的枪,手中的笔,欲把瓦镇文化站涂抹得更加生动,或者说放“几枪”引起县里注意。但刘津很快知道错了,文化站的夕阳只会更加西沉。刘津大部分工作是写计划生育标语,或者烤烟生产报道。

直到一天,瓦镇成为县里文化遗产,成为保护和抢救的古镇,刘津参与编写《瓦镇历史文化丛书》,才重新开始认识瓦镇。

最重要的是,刘津读到了吴一山父亲写的《瓦镇龙蛇》一书。

吴一山成为瓦镇最后一个遗老,一头蓬松的白发,一部花白胡须,每天与一匹瘦马为伴。从刘津记事的年龄起,吴一山就在瓦镇的若干个角落蹲起,为大大小小的瓦镇孩子讲故事,各种各样的故事,那么的古老。瓦镇的子丑寅卯,老街的古往今来,都装在吴一山一个瘦瘦的肚皮中。

当然,吴一山从来不讲的,是他的家世。刘津自小从其他老人口中,听到了吴一山父辈爷辈的一些事。吴一山父亲一辈是三兄弟,分别叫吴学尧、吴学舜、吴学禹。吴一山爷爷吴图南,是金江袍哥码头大爷,吴图南毕业于云南陆军讲武堂,早年在唐继尧部下做事,做到了团参谋的位置。

有一年吴图南回到瓦镇,将两个童年伙伴、瓦镇闲汉刘麻子、倪四杰带到昆明,在自己团部做事。一次刘麻子和倪四杰到五华山赌场,输钱后与人大打出手,打出了事情,并扬言是吴图南的部下。因影响极坏,吴图南背了处分。加上世道乱,吴图南离开昆明,四处经商,回到瓦镇,在堂口加入袍哥组织。

吴图南将三个儿子培养成人,大儿子吴学尧成为龙云军队的一个团长,二儿子吴学舜成为川军一个艾师长的副官和女婿,三儿子吴学禹成为国军空军中队长。由此,吴氏家族成为瓦镇最显赫的家族,无人敢惹,连土匪光顾瓦镇,都不去打劫吴家大院。

1944年,吴学尧率部随远征军进入缅甸抗日。在缅期间,吴学尧利用部队的便利,带着一伙部下干起了运卖鸦片的生意,发了不小的一笔财。后被部下举报,吴学尧被降职,抗战结束,吴学尧回到了瓦镇从商。

吴一山,就是吴学尧的儿子。解放时,吴学舜和吴学禹都不知去向,有的说去了台湾,有的说战死他乡。吴家这样的宗族,解放时自然被清算,吴图南因为是袍哥大爷进入监狱,吴学尧起初要被枪毙,但县里认为他没有打过一天内战,当军人时都在抗日,于是从轻判了五年徒刑。于是家族只剩下蒙童吴一山和吴一山母亲生活在瓦镇。

吴学尧释放回到瓦镇的时候,吴图南还在监狱。吴学尧回到瓦镇,吴家大院已被没收,吴学尧一家三口住在玉皇阁里面,也就是后来的文化站大院子。吴学尧写了一本《瓦镇龙蛇》的手抄书,后来神经失常,一把火烧了玉皇阁主殿,把自己也烧死在里面。吴图南因为年事已高释放,回到瓦镇的时候,大儿子吴学尧火烧玉皇阁已经过去了三年。就这样,吴一山一家三代三个人,孤儿寡母老公公,住在颓败的玉皇阁院子里。吴一山母亲朱氏,一直把公公吴图南供养到寿终正寝。文革当中,朱氏经受不住精神压力,死在瓦镇天宝寨。当时人们发现朱氏死的时候,是一个黎明,瓦镇人发现朱氏与杨万山父亲杨正虎一起吊死在天宝寨屋梁上。这自然引起了瓦镇人的议论。当然议论也是瓦镇历史的一部分。

吴学尧遗著《瓦镇龙蛇》不是被吴一山保留着,而是在杨万山手里。刘津不但从杨万山手里接过了文化站长的钥匙,也接过了熏黄的残破手抄本《瓦镇龙蛇》。刘津在玉皇阁改造的文化站院子里,在雨水与秋风扫落叶的秋天,读完了残损的《瓦镇龙蛇》。刘津看到,这本书分“龙篇”和“蛇篇”两部分,龙篇记录的是瓦镇明清两朝的人物事件,不知何故,被火烧过,大量文字遗失。蛇篇记录的是瓦镇的奇闻怪事,还有一些小人物的轶事,基本保留完好。

读完《瓦镇龙蛇》,一连很多天,刘津夜里都梦到瓦镇一个巨大的废园,废园里埋葬着很多坟茔,荒草连云,一个人在废园烧了很多书,烧书的时候有一条白色的大蛇在废园树荫里游荡,直到刘津泪盈盈一水间站在废园的孤岛上,白蛇远去,刘津才醒来……

县里开发瓦镇旅游的步伐,一天也没有慢下来。一个新旧交替的瓦镇,正在形成。瓦镇曾经消逝的一些景物、建筑,正在被一一复制出来:天宝寨的倪家戏楼、北门文昌宫、吴家大院、辕门、杨家茶馆……

刘津抽调县里参加《瓦镇文化丛书》编辑的过程中,家里出了一件事:刘津的父亲刘迎祖疯了。父亲的精神失常,刘津早已预见到了。因为在刘津成长过程中,刘迎祖阶段性疯过两次。

刘迎祖有一个瓦镇人人皆知的癖好:捉蛇、吃蛇。刘津很小的时候,刘迎祖就是瓦镇捉蛇的第一高手了。刘津襁褓中开荤的时候,也是吃的蛇肉。

刘迎祖学捉蛇,是他十八岁那年,也就是吴一山父亲吴学尧火烧玉皇阁那年。玉皇阁主殿被烧,是瓦镇大事。因为火势冲天,救火的瓦镇人无法进入火场救人,火扑灭的时候,吴学尧早已经烧成一堆炭灰。当时吴一山已经32岁,捧了一堆烧毁的玉皇阁主殿内的炭灰,为吴学尧埋了一座坟。

那天从金江南岸来了一个道士,七十上下年纪,在玉皇阁废墟里翻了很长时间,当时他翻到什么东西,瓦镇的人也没有人注意,只有刘迎祖看到道士捉了一条蛇,装在了布囊里面。刘迎祖随道士去金江那边一趟,回来后就喜好捉蛇了。

刘迎祖捉蛇几十年,从来不卖,都是自己留着吃,炖来吃。刘津自小看到刘迎祖不知捉了多少条蛇、吃了多少条蛇。刘迎祖出去割牛草,回来的时候,背篓里常常都装着一条蛇。刘迎祖捉到蛇的日子,背篓里就只装半背篓草,蛇就在草篓里盘伏或爬动。刘津家在正街上,刘迎祖每杀一条蛇,都会有街坊邻里来围观,尤其是小孩。只见刘迎祖用一颗钉子将蛇头钉在门柱上,然后剖开蛇腹,取出蛇胆,生吞入肚。吃了蛇胆,刘迎祖才开始剐蛇,将蛇皮倒褪至蛇的尾部,白花花的蛇身不断扭曲,远远看去,像一条白色的蛇在刘津家门柱上蠕动。一个多时辰后,刘迎祖的蛇肉散发出香气,从火炉上陶锅里飘出来,街坊邻里都闻得到。这时候,刘迎祖在临街的祖宅屋檐下,倒出二两白酒,大嚼蛇肉。刘津和母亲都不敢吃,看着刘迎祖嘴里吐出蛇骨,直到一锅蛇肉蛇汤消失。

于是,刘迎祖杀蛇钉下的钉子,就日积月累多起来,后来钉满门柱,密密麻麻,门柱像一个接受针灸治疗的人,穴位上全是针。随着数不清的钉子在门柱上锈迹斑斑,刘迎祖也进入晚年。奇怪的是,刘迎祖捉蛇从来没有被蛇咬过。更奇特的是,有人亲眼看刘迎祖捉蛇,蛇遇到刘迎祖就像遇到了天敌,拼命逃窜,毫无反抗的能力,毒蛇、大蛇,都被刘迎祖徒手顺利捉拿。

刘津早就发现,刘迎祖的体温越来越低,有的时候甚至冰凉,像是死人的体温一样。刘津从小到大,梦境里出现最多的就是蛇,各种各样的蛇。刘津坚持认为梦里的蛇就是被父亲吃掉的那些蛇,一条条冤魂,全部爬过来向刘津讨债。刘津最记得高考前夜,梦见了刘迎祖长出一条长长的蛇尾巴,然后在瓦镇大街上爬行,见人就咬,瓦镇的人镇不住,就到玉皇阁搬出一把重剑,压在刘迎祖身上,刘迎祖就像一条巨蟒一样缠着重剑睡着了。那夜,刘津吓得大汗淋漓醒来。

那年高考刘津进入云南艺术学院,刘迎祖却疯了一个星期,那是第一次疯。

刘迎祖第二次疯,是刘津参加工作那年。瓦镇南门外有一座锁龙桥,桥下是一个长一里的峡谷,谷深树幽,洞穴密布,人迹较少。刘迎祖摸清了峡谷里有一条蟒蛇,经常在一棵岩桑大树上静伏捕食,刘迎祖就在岩桑树干上下套,最后套住蟒蛇,蟒蛇力大,进洞后把岩桑都拉弯了。一边是要奋力入洞的蟒蛇,一边是像一张弯弓的岩桑,势均力敌,像一对拔河的猛汉。刘迎祖成为了这对惊心动魄拔河场面的收获者,他在入洞蛇尾部烧了一堆火,最后蛇惨痛失败,被弯弓一样的岩桑反拖出来,悬空吊死在峡谷上空。

那次,刘迎祖请瓦镇一干人狂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通宵达旦,第二天刘津扫地时扫到的蛇骨足有好几桶。这第二次疯,刘迎祖足足疯了一个月。

而这次,刘迎祖彻底疯了。每天跑到刘津上班的文化站院子里大闹,迎着烈日赤脚跳舞,口吐白沫,有时候还跑到刘津小时候钻过的那个下水道口,像老鼠打洞,双手刨土,拼命将头钻进去……

刘津将父亲送到了沙沟精神病院医治,由刘津母亲看守。

《瓦镇龙蛇》残卷被全文选进《瓦镇文化丛书》,这当然是刘津的功劳。由此得到三千多元稿费,刘津签字将稿费领了,回到瓦镇就给吴一山送过去。吴一山看到稿费,愣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吴一山说,感谢你把我父亲遗著发扬光大。刘津说作为瓦镇人,能看到《瓦镇龙蛇》这样一本书是一种骄傲,毕竟是瓦镇前人留下的唯一著作。

吴一山捻了一下白胡子说,我瓦镇吴门也算昔日世家,无奈历经世变,前辈或飘蓬,或凄惨离世,到我这里也没有后人,吴门眼看成为绝响了。

刘津说,吴叔您别难过,古人说得好,一个曾经强大的家族没有那么容易消亡的,你们家族只是被大水冲散了,您老虽然无后,但您别忘了你的二叔吴学舜、三叔吴学禹在解放时下落不明,说不定他们的后人在外地繁荣昌盛呢!

吴一山一听,眼睛渐渐亮起来,仰望小天井上方的天空片刻,高兴地对刘津说,你小子有意思,小时候听我吹牛给你听,长大了有出息了吹牛给我听了,我想去老辈坟上走走,你去不?

刘津点点头。

吴一山和刘津到天宝寨栅子门前买了一把香,步出瓦镇北门,朝关山走去。瓦镇北面龙筋山,早已成为浩浩荡荡一大景观:上万座坟墓,有序或无序,排成纵队或横队,有碑的无碑的,有主的无后的,完全是另外一个“集镇”!

望着一山壮观景象,刘津内心有点震撼。吴一山停下步子说,刘津你看啊,一个历史深厚的古镇,首先看坟山就清楚了,千百年来的逝者长眠于此,夜间这里一定比瓦镇还热闹!说不定,我的父亲继续在这里写书呢,我的爷爷也继续在这里当他的袍哥码头大爷为人伸张正义呢,古哑巴正在找那块碑石磨他的斧头呢。

刘津听得有点泪光盈盈。

吴图南、吴学尧、朱氏、杨正虎的墓,都相距不远。吴一山和刘津首先给吴图南上了三炷香,作揖三个。刘津看到,吴图南墓的对联是:

世上来来去去,金江袍哥无遗恨

凡间起起落落,瓦镇男子有佳城

吴一山用当年袍哥堂口执法的礼仪高唱:高高山上一树槐,槐枝槐丫聚拢来;大哥坐的龙虎靠,三哥请上点将台;五哥红旗飘三江,弟兄江湖安未来……

最后,又给其他几座坟一一上香。回瓦镇路上,吴一山问刘津:你是大学生,文化高,你相不相信万物有灵?

刘津说,我是中国共产党员,但我相信万物博爱,善待万物者天赐福报。我父亲成为一个疯子,是他自己作孽太多,不但要他自己承担一生杀害那么多蛇的恶果,就连我这一生都要赎罪。

吴一山说,对啊,所以古哑巴爷爷误伤人命,而后被人神不知鬼不觉放进死者棺材里陪葬,上天念他是个孩子,冥冥中出来一条白蛇,让抬棺人打翻棺材,救了他的命;最后让他孙子成为哑巴,又因为古哑巴当了樵夫砍树无数,最后被蝰蛇咬死,都是善恶相循,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刘津说,吴叔啊,从小到大,你都在用古老的瓦镇故事教导我,你才是我一生的老师。

吴一山回头看看刘津说,我只是瓦镇一个腐朽的遗老,或者说是瓦镇的守墓人,古老的瓦镇文化终究要换了。

刘津说,瓦镇旅游推进顺利,共产党造福百姓,一个新兴的瓦镇即将崛起,到时候瓦镇人借助旅游,一定可以过上富裕幸福的生活。

远远望去,瓦镇在夕阳下一片金黄,淡淡的烟霞聚在瓦镇上空,如罩染的一幅水墨画。

瓦镇旅游推进非常顺利。不但古建筑得到修缮,新添了很多景观。青瓦白墙,石板街道,古戏台,风情茶馆,都古风依依。特别是瓦镇中心黄葛树下那口干涸的古井,竟然重焕生机,泉水汩汩直冒,引来很多游客观赏,纷纷称奇。

在改造瓦镇的过程中,发现很多地下文物,引起省里的重视,省里派驻考古队到瓦镇,经过精密发掘,出土很多文物。尤其是在镇北衔虎口发现的一座清代古墓,更是让人大跌眼镜,这座墓的位置完全是依靠《瓦镇龙蛇》的记载获得的,书里的记载和这座墓的葬品完全吻合。这座墓的主人叫古镜天,原名严承祖,是古哑巴八世祖,曾经是咸丰皇帝的御前二品带刀护卫,因为咸丰皇帝在1861年驾崩,严承祖遭到慈禧太后势力的追杀,化名古镜天,到了遥远的西南古镇瓦镇落脚,靠打铁为生,躲过了追杀。在古镜天墓中出土的一把咸丰皇帝钦赐的龙泉宝刀,堪称国宝,成为县里重器。为了加大瓦镇旅游影响力,县里出资在瓦镇建一个历史博物馆,展示瓦镇深厚历史和文物,古镜天墓出土的龙泉宝刀成为镇馆之宝。

另外为了增加瓦镇文创收入,文化站长刘津编写了现代舞台剧剧本《瓦镇龙蛇》,请出退休的老文化站长杨万山为导演,请出瓦镇倪家戏班作为主要演员,在瓦镇农民当中遴选了很多演员,开始紧锣密鼓地排练起来。

剧本《瓦镇龙蛇》分为“白蛇风云”、“晚清巨变”、“民国衣冠”、“乱世奇缘”、“盛世佳音”、“普天同庆”六个章节,集戏曲、歌舞、话剧、音乐剧等多种文艺手段为一炉,堪称大手笔,在申报国家艺术基金当中,等到专项扶持。

在瓦镇一项项好事来临之时,最大的一项佳音,是招商引资当中,一位来自台湾的叫吴联珠的企业家,准备投资开发瓦镇南门外的锁龙谷景区。经过刘津多方证实,这位吴连珠先生就是当年从瓦镇出走的吴学舜的孙子,也就是吴一山的侄子。这令吴一山大喜过望,并主动要求出演《瓦镇龙蛇》里面的一个角色。

经过半年排练,在瓦镇首届旅游文化节上,《瓦镇龙蛇》进行首演,省、市、县的领导和各地商贾游客,云集瓦镇,瓦镇上空彩旗飘舞,礼炮轰鸣。在瓦镇天宝寨新戏楼,数千人观演。演出获得巨大成功,有关专家预计这出舞台剧每年将为瓦镇创收一笔可观数目。

演出第二天清晨,刘津接到一个消息:吴一山过世了。

绵绵细雨不紧不慢,大雾笼罩瓦镇上空,瓦镇同善会送葬的武乐队敲敲打打,送葬队伍拥着棺木,一线长长的纵队,开往瓦镇北面龙荆山。因为吴一山没有后人,刘津号召送葬队伍全部着白衣。远远望去,送葬队伍像一条蜿蜒的白蛇,缓慢的“爬”向坟场,队伍最前面的黑色棺木,像蛇头,最后钻进了一堆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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