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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在坎坎坎弄巴

2019-12-19小托夫

壹读 2019年11期
关键词:马山火塘牛粪

◆小托夫

去年冬天,我和艾美丽住在一处山脚下的营帐里。那一整个冬天,我们都待在那里。相邻的另一座山脚下有个小小的村子,名叫坎弄巴?坎坎弄巴?或者直接叫弄巴?我记得不大清楚了。

我隐约记得艾美丽曾告诉我,那个村子好像叫坎坎坎弄巴。当然,有可能是我听错了、记错了,也有可能叫坎弄巴,坎坎弄巴,或者弄巴。

姑且就依据我的第一印象为准,叫它坎坎坎弄巴好了。对于地名,我总是不那么在意,对比起来,我更在意人名。

艾美丽,我永远记得她的名字,哪怕在今后我衰老死亡的前一刻,我想我也不至于弄错。她姓艾,名美丽。这名字是她的祖母给她起的。抚养她长大的,也是她的祖母。

我见过她的祖母,那是个颇有学养的体面的老太太。她曾送我一本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典藏版,让我在旅行的途中闲来无事时多翻看。

一次旅行途中,汽车费力爬上唐古拉山山口,透过雾蒙蒙的车窗,我看到一旁的标志碑孤零零的矗立在那,矗立在雪地中,玫红色的几颗大字写着:“唐古拉山口-海拔5231米。”

艾美丽正在驾驶汽车,我让她把车靠边停下来。我把那本康德的书搁在了那块石碑上,我想,没准谁会喜欢读。那本书我没读完,我只读了前几页。我想它不太适合我,我更喜欢看一些历险的书籍。我把书留在唐古拉山口,艾美丽并不为此感到生气,她支持我做任何事情,包括我整年整月无所事事不去做挣钱糊口的事情。

自打与艾美丽结识后,我的经济便来源于她,她供养我的一切花销。她是个挺不错的情爱小说家,她挣了些稿费,足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不过,她从不为自己的身份职业感到光荣,除了我之外,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叫艾美丽,大家都只是读过她的书、知道她的笔名而已。她笔名无数。她从没有在任何公众场合抛头露面过,对于编辑来说,她也是足够神秘的。除了邮件往来,她从来没有和编辑坐在一起喝过茶或是吃过饭。

在冬天即将来临时,我和艾美丽盘算着去哪儿过冬?我们总是像某种鸟类一样到处迁徙,居无定所。艾美丽说,去西边。我说,西边有什么?艾美丽说,西边有褐色的山和大湖,还有纽扣一样小的村子。我说,这就是我们必去不可的理由吗?艾美丽说,我想去。她想去的地方我都会陪着她去,同样,我想去的地方她也一样愿意陪着我。她想去,只此一点,即已构成必去不可的理由。

我们轮流驾驶着一辆绿色皮卡,沿着大路一路向西行驶下去。两天后,当皮卡车身披晚霞驶上一座山顶时,透过前车窗,我们看到眼前的景色正如艾美丽所期待的那样,有着天然的湖水和褐色的群山。另外还有一条阗无人寂的小径,夹在其中两座褐色大山之间。那条荒草中的小径俨然是在向我们宣示着,山的背后肯定有一个小小的纽扣一样大小的村子。

我们从大路上拐下去,驶上小径,来到山后,果不其然,山背后有个小村子,也就是坎坎坎弄巴。坎坎坎弄巴是个七八户人家的小村子,以放牧牛羊为生,偶尔也会撑船捕鱼。牧民们依傍着山脚七零八落的建筑了一座座简易的住舍和牲口棚。在牧民们热情的协助下,我们在相隔不远的另一处山脚下搭建了属于自己的营帐。那个冬天,我们就住在那里,哪也没去。

每天清晨,我们都会去湖边散步,沿着湛蓝的大湖,走上一个来回。当地人把那泊大湖称为冬湖,并非冬天才称为冬湖,即便是春夏时节,也一样称为冬湖。冬湖从不结冰,水很深,深不见底。岸边总有些坚硬的鹅卵石和戏水的鸟雀,木桩上也拴着精巧的船只,那是牧民们打渔用的。

马山熊是个钓鱼好手,他热衷于晨钓。每天我们绕湖而行的时候,都能看到他,他坐在一只木质小船上,小船随着习习微风荡漾在湖中心。他手持钓竿,专注地盯着鱼漂,不时甩起钓竿,捞起一尾尺把长的白色的闪着磷光的鱼。他看到我们出现在岸边时,会朝我们挥手致意。如果我们愿意,我们会让他把船划到岸边,接我们上船。我不太会钓鱼,艾美丽也一样,我们都不太会。艾美丽对钓鱼很有兴致,有一段日子,她几乎每天都要去湖心钓鱼。一来二去,我们和马山熊熟识起来。

马山熊是牧民马草胡的儿子,年龄与我们相仿,在二十七岁左右。他留着长度适宜的长发,发质略微蜷曲,像湖中水草,他有两颗深陷的酒窝,自然,他的酒量甚佳。他是圆脸,鼻梁微挺,牙很白,嘴上蓄着杂乱的胡髭,终日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棕色夹克。乍看起来,和诗人海子倒有几分相像。他语态平和,说话不紧不慢,像是一杯温吞的奶茶。我们从他那里获得很多垂钓知识,他总是愿意向我们吐授他一点一滴得来的宝贵经验,毫不吝惜。

他会来我们营帐里做客,坎坎坎弄巴的其他牧民也会来,只是谁也没有马山熊来的次数多。他每次来,总要带点什么东西,比如一条肉干、几块奶酪或者一尾鱼,有时也会带来一小袋牛粪。营帐里有一个火塘,火塘里的燃烧物就是干牛粪。野外放牧的牧民们像是农人捡柴火似的,把一坨坨干牛粪收捡入袋,储存起来作为燃烧物使用。我们营帐里的干牛粪都是牧民们不吝馈赠的,我们回馈给他们的是盐、烟和酒。

每隔半个月,我和艾美丽就会驱车上百公里,去离得最近的一个小县城采购用品。每次出发前,马山熊都会气喘吁吁跑过来,劳驾我们给他捎些烟和酒。后来其他牧民也提出相同的请求,但归结起来无非三样:盐、烟和酒。

坎坎坎弄巴的牧民们爱喝酒爱抽烟,盐巴则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做饭煮汤,甚至沏茶,都要放一点才好。坎坎坎弄巴的牧民们,茶水里也离不开盐。我们不收他们的代购钱,他们馈赠我们很多东西了,干牛粪、奶酪、茶叶、肉干、吊锅、牛皮坐垫、羊毛毯子等等,于情于理,我们都不应该收下他们的钱。

天暖日和时,马山熊会带我们骑马翻山越岭,去寻觅出没于山涧野地的野驴和野兔。寻觅到了,便策马奔腾追逐它们,寻觅不到,便在返程中来个骑马比赛,看谁先返回坎坎坎弄巴。

马山熊的马术极好,他总是一马当先第一个抵达,但后来他发现总是那样也不好,于是就有意放慢速度,让我和艾美丽去争抢第一名。马山熊的酒量很好,每次从野外游历归来,我们都会在营帐里围着牛粪火,抽着八块钱一包的香烟,大口喝着酒水,天南海北的谈天,打发冬日时光。有一次马山熊喝醉了,向我们吐露他有过一任妻子,三年前意外死掉了。留下一个男孩,两年前的夏日在冬湖里畅游时,也意外溺亡了。他的父亲被发疯的牛撞瞎了一只眼,他的母亲生他时难产,生下他后,就去世了。坎坎坎弄巴的人都认为他命硬,也就没有人再愿意帮他牵线做媒讨老婆了。附近村落的牧民也不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他年纪轻轻,便成了鳏夫。艾美丽私下对我说,她觉得他的命途挺不顺的。

那天,是我们住在坎坎坎弄巴的山脚下的第四十天。那天下雪了。那是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

清晨,艾美丽掀开营帐的门帘,鹅毛样的大雪跟着寒冷的朔风一古脑地涌进来,牛粪火被冷风吹得歪了一歪,像是喝醉了酒。想起酒,我就抬手摸出酒瓶,凑到嘴上灌了一口下去,感到暖和了些。我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像只粽子。我侧侧头,往门口看,艾美丽在门口处蹲了下来,她抬起头,双手捧在一起,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和手上,旋即消融。她身体里仿佛有个上了发条的闹钟,每天准时准点起床穿衣,不分天气冷不冷,都一样。

我又摸到酒瓶,喝了一口,又感到暖和了些。这才穿衣离开铺位。我拎起酒瓶走到营帐口,把酒瓶递给艾美丽让她喝一口暖和暖和。她接过酒瓶,抿了一口,又大口喝了一口,随后把酒瓶归还给我。

我忍不住感叹:“这场雪可真大。”艾美丽点点头。我又说:“咱的营帐可别给压塌了。”艾美丽说:“等马山熊来了,让他给咱找把铲子,把顶上的雪给铲了。”我说好。我把瓶子里的酒喝光,就去火塘前倒腾火势了。我往火塘里加了好几块干牛粪,让火势变大,吊在火塘上方的吊锅里煮着掺了青稞粉的瘦肉粥,香喷喷的肉香扑鼻而来。艾美丽还在营帐口,呆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吃过早餐,艾美丽坐在营帐内的一张木质矮方桌前,摊开稿纸,一手夹烟,一手握着铅笔,笔尖在纸页上划来划去,簌簌簌簌,一刻不停。营帐外的雪也是簌簌簌簌,一刻不停。两种相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哪,谁是谁。

她在创作一部新的长篇小说,已经有出版商签走了出版权,开春就要交稿。当她沉浸于创作之中时,她的专注使她分外的迷人。我喜欢随便倚在哪里,一声不响地观察她,观察她在创作中的神态。

那天,我倚在营帐口的木柱子上,门帘卷起,可以看到漫天的雪花落在群山上。我一会凝视远处的群山,一会凝视她。她穿着羊毛羔绒面的棕色外套和加绒的黑色打底裤,脚踩短筒厚底的雪地靴。她双腿微微收拢在一块,向一边倾斜,身子也略向一边倾斜,和很多人不一样的是,她用左手握笔。当她停下来思考的时候,纸页间发出的簌簌声也随之而停。她皱着眉毛,目不转睛地盯着稿纸思索着,她皱眉的时候不多,除非是下一个情节下一个画面无法顺利付诸笔下时。一般而言,她总是又快又顺利地写满十页稿纸,完成一天的工作。

不知不觉,我已抽了四根烟,喝了半瓶酒。我在等她写完,也在等着马山熊来访,我感觉营帐顶上的积雪越来越多,整个营帐就像要被积雪压垮的树枝一样,摇摇欲坠。这或许是种错觉,是种酒后的错觉。一大早我就喝起酒来,真是太那个了。

马山熊来得静悄悄的,一丁点声响都没有发出,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专注于凝视艾美丽而放松了身后的警惕,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右肩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搁在我肩上的是一只熊掌呢!他手上戴着手套,毛茸茸的那种,是真毛皮,羊毛做的。他又给我们带了一袋干牛粪。他把牛粪放到营帐一角,眼睛盯在艾美丽身上,艾美丽有所察觉,她抬头冲他一笑,又继续埋头创作。

他走到我跟前,我把酒瓶子递给他,他喝了。我说:“马山熊,弄把雪铲来,把营帐上的积雪清理清理。”

他答应说好。喝了几口酒,他就离开了。他走后不久,艾美丽就起身收拢稿子,伸展腰身。我们两个一块围坐在火塘前烤火,等马山熊来。

没多大工夫,他就来了。他带来一把加长的雪铲,我们仨冒着风雪走出营帐,去打扫营帐顶上的积雪。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营帐上的积雪已经有两寸厚了。清理完积雪,我们又钻进营帐,围坐在火塘前,烤着牛粪火,抽着烟,喝着酒,聊着天。酒一直喝到中午,谈话到此也告一段落,马山熊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喝骨头汤。

我们到他家时,他父亲马草胡正坐在火塘前熬汤,香味四溢。我们喝了点牛骨汤,吃了点青稞馍馍,饭后又喝了点酒。接着,马山熊带我们去了一个牧民家里。我们又在那个牧民家里喝酒,闲聊,一直到傍晚,雪停止后,我们才回来。坎坎坎弄巴的牧民个个都善酒,我们回来时,都觉得自己喝得有点多了。我甚至还在雪地里吐了一大口。

夜里,我和艾美丽相拥而眠。因为喝多了酒,我很快就睡着了,用呼呼大睡来形容丝毫不为过。艾美丽睡没睡着我不知道,当我半夜突然醒来时,发现她已经不在身边了。也不在营帐里。我起初以为她是出去方便了,但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她回来,火塘里的干牛粪几乎燃烧殆尽,我又加了几块进去。

我走到营帐口,掀开一条缝子,往外窥视,外面一片洁白,氤氲的夜雾散布在空气中。风在呼啸,掠过一座座山头和谷地,掠起地表的雪粒,如浪般,席卷而来,又席卷而去。

我顶着冷风,走出营帐,在周围走来走去,望来望去。没有艾美丽的身影。她去哪儿了?难道被野兽叼走了不成?难道自己半夜犯迷糊走失了不成?都不太可能,或许是别的原因,虽然我不太愿意去往那方面想,但很有可能那是事实。出于某种考虑,我没有费力去寻找她,我猜测她明天一早准会回来。

我蹲在牛粪火前,把身子烤热,把手掌烤热,又灌了几口酒,就钻入棉被窝里继续睡了。第二天,我比往常早一些醒来,而艾美丽却比往常晚一些醒来。毫不意外,她回来了。我把吊锅取下来,去外面装满了雪,又吊在火塘上,把火塘燃起来,雪水融化,我抓了一把茶叶丢进去,用勺子搅拌,又添了些奶酪和蜂蜜进去,用勺子继续搅拌。我做了一锅奶茶。我把奶茶舀到罐头罐里,捧在手里喝,我喝了两罐奶茶,艾美丽还没醒来。可以想象,她昨天的确没怎么睡好。

我在那张低矮的小方桌前坐下来,往常这个点,艾美丽已经在写作了。可现在,桌上空空如也。我把脚翘到桌上,点上一根烟,长长地喷出一口烟气,然后把它吹散,像是吹散了一捧雪。这时,艾美丽醒来了。她说:“我闻到了奶茶味,我想喝一罐。”她是想让我给她盛一罐,我不干,两年来,我首次不听她使唤。我仿佛听也没听到,反倒向她挑明:“你昨晚去哪了?”她边穿衣服边站起来,仿佛也没听到我在对她说话,她没回答。

我又问了一遍。她说:“哪也没去。”我说:“你去哪儿了?”她说:“我哪也没去。”我没再问下去,她不愿说、不愿承认,就算问下去又有何意义?可我能够想到她去哪儿了。我情愿我不能想到,可我稍微一想,就想到了。十有八九,她应该是去马山熊那里了。

那件事后,我夜里格外留心,时常莫名醒来。每次醒来,她都完好的躺在我身边,渐渐打消了我的疑虑。半个月后,我甚至想,那件事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我喝醉酒凭空臆想出来的幻觉?我不能确定。但我和艾美丽的关系又恢复如常,我们照常做爱、照常谈天,仿佛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

马山熊还是每天都来,但我对他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我对他不那么信任了,他给我讲话时我总是阴沉着脸,挤不出笑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也想像之前那样对他放松下来,可是我做不到,我想做到,可我的身体语言做不到。它们不受我的管控似的,做出的动作常出乎我的意料。

马山熊每次出现竟然都让我感到一丝紧张,心里有根弦像是被猛然收紧了。马山熊出现时,会有一种危机感浮上来,仿佛艾美丽随时会因他抽身离我而去。我想,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坎坎坎弄巴才好,随便去哪儿都可以,总之就是要尽快离开这里才行。

一天,我把我的想法对艾美丽说了,我说我们离开这儿吧,去个别的什么地方,这儿总让我不自在。艾美丽当即打消了我的念头,她说她就要待在这,哪也不去。她说待在这儿挺好的,她认为这里没什么不好的,她还说她不能再任由我胡来了。

我在胡来吗?我不觉得我在胡来。她不能任由我胡来,这种话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但她竟然对我说了。而且,她也不愿离开,她觉得这个地儿挺好的。我初步判定,她和马山熊之间一定有什么猫腻。

为了显示我的果决,我开始收拾行囊,车钥匙在我这,我随时都可以启动那辆绿色皮卡,一缕烟似的离开这儿。在我收拾行囊的时候,艾美丽在营帐外头自个玩雪球,捏一个雪球,投上蓝天,再捏一个,再投出去。如此循环。让人心生厌恶。她知道我在营帐里干嘛,她知道我要收拾行囊离开这里,可她没有进来阻拦,她没有进来。她如果进来说两句,随便说什么都好,只要随便说两句,我可能就不急着走了,我可能就留下来了。

她没进来,直到我走出营帐,她还在那里玩雪。有一个雪球飞到半空中,落下来,朝我落下来。我用手接住它,把它狠狠砸在地上。我径直朝那辆皮卡走去。皮卡被塑料布蒙住了,我解开绳子,掀掉塑料布,抖掉上面的积雪,拉开车门坐进去,启动汽车,向大路驶去。轮胎碾压在积雪上,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透过后视镜,我看到艾美丽已经停止玩雪球了,她面对着我远去的方向垂手站着,站在雪地中,欲言又止,模样显得格外落寞。

皮卡车在大路上行驶了一公里远又调头往回开了,我不能就这样丢下艾美丽。我不能这么轻易就将艾美丽让位给马山熊,如果我这么轻易离开这里的话,岂不是在促成他们俩?

马山熊,那个牧民,他除了会放牧,除了在湖里抻个竿子钓鱼的手艺之外,还会干点什么?什么也干不来。他甚至不如我。我除了读不来康德之外,什么都能应付的来,艾美丽想不出精彩的片段时我还能在一旁给她出谋划策。读不来康德并不是错,没什么不好的,生活照样能过得下去。

我将车开回坎坎坎弄巴时,马山熊已经来了。他在和艾美丽打雪仗。艾美丽笑得很开心,但她看到车又回来了之后,笑容就僵住了,像一颗草莓丢在了北极的冰盖上,瞬间就被冻上了。我熄灭油门从车上下来,艾美丽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知道你走不远就会调头回来。”

我看也没看她从她身边擦肩而过,走到马山熊面前给了他一拳,他躺倒在雪地里,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撑着地站起来。我又给他一拳,他再次躺倒在地。这次他没再站起来,他仰躺在那,四肢展开,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我朝地上吐了口痰,然后转身回到营帐里。

我给自己倒了点酒,倒在那个喝奶茶用的罐头罐里,喝酒时,我一般都是对着瓶子直接喝,从不倒在杯里或者罐里,但那天,我确实把酒倒在罐头罐里了。我握着罐子,坐在牛粪火前喝酒取暖,我身上冷极了,这种冷不光是气温带来的,还有别的什么。我说不上来。

我左手握罐子,右手放在牛粪火上烤,喝上两口后,再换回来,用右手握罐子,左手放在火上。淡蓝色的牛粪火缓缓燃烧着,我两手交替放在火焰上,不一会儿,手就暖和起来。我又给自己倒了一罐酒,喝完它,我才起身走向营帐口,我想看看外面什么动静。

外面一直没动静,一点动静都没有,静得可怕。越是这样,我越想看看外面到底怎么样了。我掀开门帘,只掀开了一点,但已足以我了解外面的情况。在艾美丽的搀扶下,马山熊从地上坐了起来,艾美丽绕到他身后,给他拍打沾粘在他后背上的积雪。我放下门帘,走回火塘前,冬天时,有这么一口火塘实在是一件好事。我这么想着。走到火塘边,把牛皮坐垫丢到火里烧了,那张坐垫马山熊坐过。我取出一张新的牛皮坐垫,铺在火塘边,坐下去,感觉舒服多了。我又拧开一瓶酒,看着正在燃烧中的臭烘烘的皮垫,喝了起来。

马山熊来的次数减少了,我想,我那两拳多少算是奏了点效。他来,我也不理他。我不理他,艾美丽理他。艾美丽并没有因为我而刻意疏远他,相反,她对他更亲近了。似乎在弥补我对他缺失的好感。

地上的雪渐渐变矮,有一天,马山熊牵来三匹马,带来了一只猎狗。“咱们去追兔子吧?”他对艾美丽说。他看了看我,也在征求我的意见。我没吭声。艾美丽说:“能追得上吗?”马山熊说:“图个好玩嘛。”他又看了看我,眼神有些躲闪。艾美丽也看向我。我说:“不去,我不去。”艾美丽过来拉我的胳膊,要把我拖出营帐,她冲马山熊使了个眼色,他犹疑了一下,也加入进来,拉着我的另外一只胳膊。我挣了几下,没有挣开他俩,被他俩拖出了营帐。我其实可以挣开他俩的,只是我没有尽全力去做。

我想跟着他们,我跟着他们他们就不至于在光天化日下乱来,我这样想。营帐外有三匹马,我们各自骑上一匹,那只猎狗冲我狂吠不止,我真想一脚踢在它的鼻尖上,让它闭嘴。

我们骑着马从高低起伏的山峦间行过,有些山已经露出黄褐色的草皮,有些山则堆满皑皑白雪,我发现,山的高度越高,积雪越不易融化。这是个简单的道理,此前我从未思考这一点。远处的高山顶上,云絮浮动在半山腰,半山腰往上的部分,全都被洁白的积雪覆盖着,不露一点底色。

先开始,我们三个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后来走到一小半路程的时候,那只猎狗望着雪地上的一个黑点,吠叫起来。那是只灰色的兔子。马山熊建议我们兵分三路去围堵它、包抄它,猎狗已经箭头一样冲上前去了。三匹马撒开蹄子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奔去,展开围猎之势。我们手无寸铁,并不能对那只兔子来个致命一击,我们只能在声势上恐吓它,让它如临大敌,惶恐不已,方向感迷失。那只兔子本来在朝北边跑,但我的马匹的出现让它大感吃惊,情急之下,它调转方向,往南面跑去。但它又撞上了马山熊的马,对它来说,那匹马像个庞然大物,它再次调转方向,向西南角跑去。它的身后一直紧追着一只猎狗,眼见着两者之间越来越近了。艾美丽本来可以拦住它的去路的,可她骤然勒住了马停了下来,放它离开了。我和马山熊都感到很惊讶,到嘴边的兔子又跑了?那只猎狗没让我们失望,尽管艾美丽放过了它,可那只猎狗没有松懈对它的追逐。猎狗最终还是追上了它,用前爪按住它,锋利的牙齿咬断了它的喉咙。

那天剩余的时光,我们再也没有猎到其它的兔子。那只倒霉的死兔子被马山熊拴在了马鞍上,随着马背的颠簸,那只兔子一跃一跃的,像是又复活了似的。“我本想放了它的,”在返回坎坎坎弄巴的途中,艾美丽说,“它看起来也挺可怜的。”

马山熊接过她的话茬说:“大的吃小的,小的吃更小的。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道理。”我认同马山熊的话,不管是原始时期的人类还是当下的人类,都在默默践行这一理念,分毫不差。不仅是人类,动物界植物界也是同样的道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好说的。

回到营帐,马山熊亲手剥了那只兔子,手法很熟练,看来常干这种事。他把从兔子腹内清出来的杂碎作为奖励丢给那只立下赫赫战功的猎狗,兔皮他自己留下了。据他说,他准备用来做一双手套。他知道就算是送给我我也做不来,所以他就自己留下来了。他把兔肉串在棍上,放到火上来回翻烤。烤熟后,他自己揪下一只前蹄下酒,剩余部分都给了我。——艾美丽一口也不吃。那兔子肉吃着味道不坏,是下酒的好东西。就是有一点,不太辣,没有辣椒可放,如果配点辣椒就更好了。坎坎坎弄巴的牧民不吃辣椒。

当天夜里,凌晨一点左右。艾美丽又不见了。毫无预兆,她又不见了。此时距她上一次夜里跑出去已经足足过去一个月了。冬天还有二十来天就要结束了,春天就要来到了。是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更珍惜时间,珍惜和马山熊那个狗娘养的在一起缠绵的时间?依我看,她又去找马山熊了。看来,他们俩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羞耻勾当。

我披着棉被坐在火塘前,拢了拢火,呆呆望着眼前微弱的火苗,感到很沮丧。我觉得我就像今天被我吃下肚的那只兔子,居心叵测的生活从四面八方朝我围拢而来,我难以逃脱被其屠宰的命运。我弄来一瓶酒,倒在小罐里,边喝边这么想着。艾美丽做出这种事情来,我还能原谅她吗?我该如何原谅她?如果不能接受不能原谅,是不是就无法和她在一起了?是不是就要放弃她?我不知道,我没个答案。主动权也许并不在我手里,或许,她已经放弃我了。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她是几点回来的,她回到营帐时我已经躺到铺位上了,正在半睡半醒之间上下浮沉。她钻进被窝后紧紧搂住我,虽然隔着一层睡衣,可我还是感觉到极度的寒冷,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她通身冰凉,仿佛刚从冰窟里爬上来。我心里想,她是自作自受,活该如此。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天寒地冻的跑出去和那小子鬼混,不是活该是什么?她身子紧贴着我,伸出手臂搂在我的腰上,我拿开她的手臂,她再次搁上,我再次拿开。想到她的手臂不久前还被马山熊摸过亲吻过,我就一阵恶心。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连着四天,她仍然每晚都出去,像是一只鬼鬼祟祟的夜行动物似的。我无法再忍受了,我一点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连续外出的那几天晚上,我整夜整夜睡不好觉,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画面,搅得我睡不好觉。我想到她与马山熊卿卿我我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想到马山熊趴在她赤裸的胴体上就更是一肚子火,不行,我必须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要让他知道,我不是被蒙在鼓里的,我是清醒着的,休想从我从这里夺走艾美丽,休想在我眼皮底下贸然胡来。

第五天夜里,我揣上一柄斧头,打上手电筒,往另一座山脚下的村子里走去。村子牲口棚里散发出浓烈的刺激性味道,那是动物的,是牛羊们的,但我想,其中应该还混杂着人的,尤其是艾美丽和马山熊的。我把每个牲口棚都寻觅了一遍,手电筒的光束照遍了每一个角落,还是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在我的想象中,他们有可能会出现在牲口棚里,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我直接走到马山熊的房门前,不耐烦地叩响房门。屋里传来他的回声:“谁?有事吗?”我不理他,继续叩门。门开了。马山熊伸出脑袋,看出是我,他显得有些惊愕。

我拎着斧头推门而入,如果在屋里的大床上看到艾美丽的话,我会立即转过身给他一斧子。但没有,屋里被我翻遍了,没有爱美丽的影子。我说:“艾美丽呢?她人呢?”马山熊抓抓乱糟糟的头发,显得很无辜:“她不应该在营帐里吗?”我把他顶到墙上,斧头被我甩来甩去,如果他敢撒谎,说不准我会当头给他一下。我问他:“她今晚来过吗?”马山熊连连摇头:“没有,她没来。”

“以前呢?”我接着问。

“以前来过,和你一块来的。你忘啦?”

“她单独来过没有?”

“没有,从来没有过。怎么了?”

从他的神态里,我听出来他并没有撒谎,我松开了他。

很奇怪,难道先前全是误解吗?艾美丽既然没有来马山熊这里,那她每天夜里都是去哪儿了?

从马山熊家里出来,我打着手电筒在荒山野岭里找了一整夜,直到天麻麻亮,都没有找到艾美丽。星星隐去了,天空逐渐发白,我回到了营帐,艾美丽已经睡着了。她何时回来的,又是何时睡着的,我一概不知。牛粪火熄灭了,营帐内有点湿冷。我把火堆重新燃起来,坐在火边,喝着酒烤火,等她醒来。她枕在草枕上,身上盖着被子,被子盖到她的下巴处,她的面庞裸露出来,被火光映衬得红润润的。

就在此时,我听到了狼嚎,我们来到坎坎坎弄巴那么久了,还是第一次听到狼嚎声。我放下酒罐,拎起斧头走出营帐。在相隔不远的一处山尖上,有一只独狼立在那里哀嚎,那种惨兮兮阴森森的声音真是难听极了。我冲它挥了挥斧头,可它毫不在意,依然兀自哀嚎着。村子里的猎狗应着狼嚎声,叫成一片,整个坎坎坎弄巴都要沸腾了似的。我掏出火柴打算点上一根烟,可风一吹,火柴就灭了。风刮得很紧,像刀子。我最终还是把烟给点上了,我斜叼着烟,拎着斧头,向那座小山走去,打算会会那只狼。走着走着,我把叼在嘴里的烟取下来,想象着它的叫声,扬起脖子,也长着嗓子哀嚎起来。

当我爬上山尖,发现那里除了一块狼模狼样的石头外,一无所有,更是没见到那只狼的一根毫毛。往回走的时候,马山熊赶着一群牛羊迎面走来,他问我一大早去那山上做什么?我问他:“你听见狼嚎了吗?”他大摇其头。他说这一带很少见到狼。当天我又问了其他牧民,他们都说没有听见有狼的叫声。

回到营帐里,艾美丽已经醒来了。她坐在镜子前若无其事地梳理着头发,嘴里咬着扎头发用的橡皮筋。“你出去了?”她问我。我说:“是啊,外面有一只狼。你听到狼的叫声了吗?”艾美丽说没听见。

我说:“远远地还看见它,一走近就没了。”艾美丽说:“它又不傻,它会等着你用斧头砍它吗?”她盯着我手里的斧头。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斧头,发现斧头刃不是那么锋利,有点卷边。我把斧头丢到一旁,去煮奶茶,而艾美丽则洗漱完毕后,坐在那只小方桌前,摊开稿纸写起来。我将一杯热乎乎的奶茶放在她桌上。她端起杯子,吹吹凉,抿了一口。她放下杯子,深情款款地望着我。就那么呆望着我,足有三分钟。随后她拉住我的手,她的脸颊贴在我的手背上,一股暖意顺着我的手背传达到我心里,在我心里冰封多日的冰山瞬间融化了。

我是爱着她的,我还深爱着她。我心底有个声音倔强地表白说。可紧接着我又听到另一种声音在说,你并不了解她,不是吗?你并不完全了解她。是的,没错。我了解她的生活习惯,了解她的口味爱好,了解她的喜怒哀乐,但是唯独不能深入她的内心深处,去揭开那层最隐秘的面纱。她每天夜里去了哪儿?为何而去?这些都是我所不能了解的。我没有问她她夜里去哪了,去干什么了,因为我已经有了打算,夜里我要尾随着她,看她到底去哪儿了。

那天,艾美丽告诉我,那部小说稿就要结尾了。这句话就像某种不祥的预兆似的,让我一整天惴惴不安,莫名其妙地惴惴不安。人对于自己一无所知的事情,总是充满好奇同时又充满恐惧。我期待着夜晚的降临,那样我就可以一探究竟了。

星星如约而至,月亮如约而至,在睡梦中,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惊醒了。我知道,艾美丽又要去外面了。我仍然装睡着,不显露出已经醒来的痕迹。艾美丽穿好衣服就走出去了。我一骨碌爬坐起来,慌乱地穿着衣服,我深切地感到,这是我接近真相的时刻。我远远地跟在她身后,不敢跟得太紧,怕她发现从而取消行程。绕过一座山,又一座山,我意识到她在往冬湖的方向走去。

坎坎坎弄巴地处海拔近三千多米的高地,每当夜晚来临,就会刮起漫天大风,风声吓人。艾美丽头也不回地顶着风向前走着,直至走到湖边。湖水波光粼粼,哗哗响着,像是无数条响尾蛇在摆弄尾巴。她在湖边停顿片刻,直视着面前的波涛汹涌的湖水,随后又转身四处看了看。我躲在了一座山后,猫着腰趴在那儿,她应该没有看到我。

艾美丽绕湖而行,走了一圈后,停下来。在原地走来走去,弯腰捡起鹅卵石丢进湖中。湖里传来清脆的叮咚声。她在湖边蹲下,摊开双手浸泡在湖水中,隔了一会儿,她又举起双手,对着明晃晃的月光照来照去,她那纤细白皙的手指在月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我走到她身后,问她:“艾美丽,你在这干什么?”

随后几天,在我强制性的约束下,艾美丽夜间没再出去。她对我承认,她此前夜里外出,都是去了冬湖。我问她为什么去冬湖?冬湖有什么吸引她的、值得她深夜冒着寒风前去?她给出的答案是冬湖的夜景比白天更美。这叫什么答案,显然不是真的。我们之间爆发了长达五天的冷战,我对于她不给我讲实话一事耿耿于怀,心气难平。

我觉得,她心里有什么,就应该如实对我说,而不是藏着掖着,独自去消化。她深夜去冬湖,比深夜去找马山熊更让我害怕。对比起来,我情愿她是去找马山熊了。我开始对她严加看管,尤其是夜晚来临后,我寸步不离跟着她。我买了一把手铐,晚上睡觉时,就把我们两个的手腕拷在一起。这样,夜里稍有风吹草动,我就能在第一时间得知。

但我不和她说话,她对我说话我也置之不理。我们处在了冷战期,挑起冷战的一方是我,当然,她也逃脱不了干系。冷战直到她对我说出实情方才罢休。那天,她对我说出了她去冬湖的真实原因:“我去冬湖,是想死在湖里。”她轻描淡写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也有可能是她知道那句话的分量,知道那句话将在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从而有意使用那种语气来诉说。不管换上什么语气,从她口中吐出的那句话都使我心惊肉跳,震惊不已。

冬湖的夜景后来时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不光是因为艾美丽死在了那里,说不上什么原因,它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潜入我的睡梦里,像是一个入室行窃的盗贼,给我带来了无限恐惧的同时,也带走了些什么。它有时是风平浪静的,有时是波浪汹涌的,有时又是波光粼粼的,每一次都与前一次不一样。

艾美丽终究是死在那个湖里了。

在冬天即将抵达尽头时,我对艾美丽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夜间睡觉时依然会锁上手铐。那天说来奇怪,不知道她是如何把手铐打开的,手铐只有一把钥匙,那把钥匙被我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准确说来,是埋藏在营帐外头的雪堆里。我晃着手铐去找钥匙,发现钥匙还在那里,纹丝未动。钥匙还在那儿,她是如何解开手铐的?不及多想,我突然意识到不妙,艾美丽应该是去冬湖了。

我沿着冬湖来来回回找了个遍,没有找到她,我绝望地望着湖心,望眼欲穿。我想,如果我能透视湖底该有多好,那样我就能看到艾美丽是否在湖底沉睡着,我想,如果我是一尾鱼该有多好,那样我就能在湖底陪着她。想着想着,我就走向冬湖,湖水浸湿了我的衣裤,侵袭到我的下巴处,并一路淹没上来,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随着湖水一点点加深,逐渐变得轻巧轻浮起来。我的鼻腔吸了一股水,我受呛咳嗽起来。我不通水性,呛水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着,后退着,直至退到岸上。

我和马山熊每天都会撑着小船在湖面上寻觅来寻觅去,有时希望发现艾美丽的尸影,有时又害怕发现。几天后,她的尸体自动漂浮出湖面,我们拉扯着她的衣服,把她拖上小船。她面目全非,身体肿胀,皮肤脱落严重,有些皮肉还被小鱼啄食了。我们决定把她安葬了,不能任由湖中小鱼去啄食她。

艾美丽死后,我对马山熊冰释前嫌,我们俩的关系又和好如初。我对他说,我说:“如果艾美丽每次夜里外出都是去你那里鬼混该有多好,对比起来,我情愿她是去找你鬼混了,而不是独自去冬湖。”马山熊红着脸笑笑,没有作答。

现在想来,艾美丽寻死的欲望一直都伴随着她,只是我没有能够及时发现,其实发现了又有何用呢,她不是照样投湖自尽了。一个人当真可以完全理解另一个人吗?一个人当真可以改变另一个人吗?对此,我持以悲观的态度。人是无法真正理解另一个人的,也无法真正改变另一个人。不管这个人与你多亲近,不管你们是否朝夕相处无话不谈。人有的时候连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更何况理解他人,人有的时候连自己都无法改变,更何况改变他人。

我们把艾美丽葬在了冬湖边,她既然喜欢这里,就留下吧,冬湖确实很美。我们把她的遗物在墓葬前焚烧了,——她的遗物少得可怜。我保留了一枚戒指,那是她戴过的,还存留着她的韵味。在整理遗物时,我们没有发现那部她在那个冬天写就的小说稿,想来她已经提前烧掉了,或者丢在了冬湖里,要么已经成为灰烬了,要么已经沉眠在湖底了。

事情告一段落后,冬天就要过去了。我也即将离开这儿。那天,我把马山熊叫过来,我们俩最后一次围着牛粪火,嚼着肉干,喝着烧酒。那天我们俩都喝得有点多。他知道我要离开了。他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对我说,要我今后常来坎坎坎弄巴,他随时欢迎我,哪也不去等着我,他会用酒肉来款待我。我对他说,我肯定会常来的,请放心,毕竟艾美丽安葬在这里。我记得我们都喝到烂醉如泥的地步,夜深后,他告辞了。

他歪歪斜斜站起来,从衣挂上取下他的夹克,披在肩上,掀开营帐门帘时,他又回头说:“后会有期。”那是我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收了营帐,整理行李,驱车离开了那里,离开了坎坎坎弄巴。

我去见了艾美丽生前的好友,向她们传达了艾美丽的死讯。她们像是在听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一般,张大嘴巴,睁大眼睛,惊奇不已。她们摸摸我的脑子,问我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我说,我没发烧。她们说,那你怎么大白天的说起疯话来?我说是真的,艾美丽真的死了,死在了坎坎坎弄巴的冬湖里。

她们说:“坎坎坎弄巴在哪?冬湖在哪?”

我说:“坎坎坎弄巴在两座山后面,下了大路,有一条小路,小路尽头,就是坎坎坎弄巴了。冬湖距离坎坎坎弄巴不远,在几座山头后面。”

她们说:“那又如何?”

我气急败坏地说:“什么叫那又如何!艾美丽!你们的好友艾美丽,她死在那儿了!”

她们不仅不伤心流涕,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别逗了,”她们说,“艾美丽一年前就死了。”她们说艾美丽一年前就卧轨自杀了。

我觉得她们在胡说八道,艾美丽怎么会死在一年前了呢?不可能。她们一定在说谎,艾美丽明明不久前死在冬湖了。我气愤极了,对她们破口大骂一通,然后摔门而去。我想,艾美丽真是白瞎了眼,结交了一群什么朋友!我又赶往艾美丽的祖母家里,打算向她传达艾美丽的死讯,我想,她是艾美丽的祖母,有着直系血缘关系,她总不至于说谎话吧。

她闭眼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很厚的被子。她的头发白而稀疏,那张年迈的脸像是干皱的橘子皮,嘴窝深陷,像是坍塌了似的。保姆告诉我,她生病了。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准备掏根烟点上,保姆制止了我,她说,请不要在这里吸烟。我去到院子里,蹲在花坛上,在那里抽烟苦等着。一刻钟后,保姆喊我过去,说她醒来了。

我从花坛上跳下来,踩灭烟,向卧室走去。边走边想,她已经那么年迈了,又那么病重,我真担心我要向她传达的死讯会把她给惊着。我绞着手,犹豫该怎么开口。我来到床前,她果然醒来了,睁着浑浊而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但显然没有人认出我来。我索性和盘托出,我说:“艾美丽去世了。”

她轻微地点点头,喉咙里像是有什么怪东西在蠕动着。她含混不清地费力说道:“艾——美——丽,去——世——了?”

我说:“是的,死在了坎坎坎弄巴。”

她摇摇头说:“不。不——是——的。艾——美——丽——七——岁——那——年——就——死——了。”

我一头雾水。艾美丽和我在一起两年多了,艾美丽还带我来看望过她,喊她祖母,怎么可能七岁就死了!如果艾美丽七岁就死了,那我这两年是和谁在一起呢?不可能,艾美丽不可能死在七岁。

我站直身子,转身望向保姆,问她是不是老祖母老糊涂了?保姆说:“她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她现在应该是清醒着的。”我挥挥手打断她说:“那不可能,清醒着的话,怎么会说艾美丽七岁时就死了?”

保姆说:“艾美丽七岁时真的死了。”我不信艾美丽祖母的话,也不信保姆的话。保姆带我去了艾美丽的房间,虽然没有住人,但房间整洁如新,保姆隔三差五就会抹一下桌椅上的灰尘,洗换一下被单枕罩。是艾美丽的祖母吩咐她做的。房间里的小摆件小贴画都是小女孩钟爱的,没有一丁点成人的影子。

据保姆说,那些都是艾美丽生前遗留下来的。桌头上有一张框起来的黑白遗照,我拿起那个相框,用手抚摸起来,照片中,艾美丽扎着两只小辫子,留着可爱的齐刘海,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抿着嘴巴,似乎在对着镜头腼腆地笑,笑中带着点悲伤。相框后面的硬纸板上写着艾美丽的名字,以及她的生卒年月日。

她真的是艾美丽吗?长得是有点像,乍看起来真会让人以为那就是艾美丽小时候的模样。但她不是艾美丽,我知道,那不是艾美丽,艾美丽也不是死在七岁。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我确信艾美丽冬天时和我去了坎坎坎弄巴,她是死在了冬湖里。我还清晰记得是我和马山熊亲手把她从湖里打捞起来的,我们还把她葬在了湖边。

马山熊,我必须要去找马山熊,只有他才能证实我的说法。我驱车上路,往坎坎坎弄巴的方向驶去。在路上,我不时从口袋里取出那枚戒指,放在手掌心里仔细端详着,那是艾美丽的戒指。看着那枚戒指,我心下更断定艾美丽是死在了冬湖。我和马山熊把艾美丽的尸体从湖面上打捞起来时,发现了那枚戒指,当时那枚戒指已经深陷在她肿胀的皮肉里,我费了很大劲儿,才从她手指上取下来。一定错不了,艾美丽不是像她的祖母所说,死于七岁那年,也不像她的好友们所说,一年前卧轨身亡,她是死在了坎坎坎弄巴,死在了冬湖。一定错不了。只需找到马山熊就行了,他会为我作证的。

遗憾的是,我没有再到过坎坎坎弄巴,也没有再见到过马山熊,我找不到那里了。我开着皮卡车在那条大路上来来回回行驶了近一年,都没能再找到那里,也没能再见到马山熊。坎坎坎弄巴仿佛一滴一瞬之间蒸发了的露珠,凭空消失了,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那个冬湖也再也没有出现,它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但再也没有真实的出现在我的眼前。

久而久之,我开始怀疑自己了。真的有坎坎坎弄巴这个地方吗?真的有马山熊吗?艾美丽到底是怎么死的?是死在坎坎坎弄巴的冬湖里了吗?或者说,艾美丽真的是死于七岁那年,又或者是死于卧轨自杀,被铁轨碾成两截。我不能给出答案,我只能寻找答案,接近答案。

马山熊会给我作证的,我想,我只要找到他就行了。他曾说他随时欢迎我,哪也不去等着我,要用酒肉款待我,他不会食言的。我知道他在等着我,等我过去一醉方休。见到他,事情也就水落石出了。可我始终无法见到他,就像我无法找到坎坎坎弄巴一样,无法找到他。他也像一滴隔夜的露珠一样,一瞬之间消失了。真的有马山熊吗?他真的存在吗?——有时,皮卡车疲倦地行驶在路上时,我会不禁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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