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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性灵与国之沉疴评2019年上话版《贵胄学堂》

2019-12-13文成君

上海戏剧 2019年6期
关键词:学堂喜剧舞台

文成君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版《贵胄学堂》为第五届上海国际喜剧节参演剧目,演出反响强烈、笑点密集,有着张扬的喜剧魅力。舞台装置大气而灵活,依据不同场次巧妙变化。导演对戏剧文本里的幽默拿捏得恰到好处,一路牵引着观众的兴奋点,形成张弛有度的节奏感。虽然剧中出彩之处可圈可点,但捧腹大笑之余也不免有一些遗憾。

该剧为编剧黄维若据清末史实所著,讲述晚清政府效法明治维新,为年轻满人贵族设立“贵胄学堂”,授以西方科技与现代“新学”。学堂之内,留美归来的年轻教习林熙彦力求弘扬新学、革故鼎新,但秋琦、景澜和仁祥等年轻贵族耽于玩乐、厌恶束缚;另一方面,守旧的总教习裕王与众翰林也对林熙彦的种种新式观点不断责难,由此引出诸多啼笑皆非的闹剧。随着众贵胄学生对林熙彦了解渐多,他们显露出对于现代技术与生活的无限向往,却屡遭裕王等封建愚顽的镇压。最终,林教习被迫卸任远走,秋琦、景澜、仁祥三人不惜舍弃爵位也要离去。不久,辛亥革命爆发,“贵胄学堂”解散。

黄维若的剧作,如《秦王政》《眉间尺》《思凡之后》等,常常以历史人物的故事为题材,游刃于古时风云与现代哲思之间。选材另辟蹊径,读解犀利尖刻。虽然他的剧作取材历史,但不同于标准的历史剧,而是将现实与荒诞相结合,形成他独特的黑色幽默。

本剧中,留美的年轻教习林熙彦向年轻的贵胄学堂学生讲授现代新学。陈腐的贵胄学生与接受过西方现代教育的林熙彦产生种种误解,他们认为进化论侮辱清朝祖先是猴子,他们因为林教习声音好听断定他擅长唱戏。林熙彦教他们西方诗歌,希望他们能领略国外的艺术形式,他们却想要用戏曲唱腔来唱出外文诗歌。林熙彦送他们关于科学的书籍,希望他们拓宽眼界, 他们却用物理学知识制造鸦片提纯机。外国人用科技改善生活,他们却用科技荼毒人生。

在情节上,黄维若布置了一系列的滑稽闹剧,充满了主观与客观的相悖、名实的不符、动机与结果的相去甚远,形成一种“错位”感,由之显出强烈的荒诞感。

他的剧作的又一特点是:表面的喜剧,实际的悲剧。黄维若剧作里的许多喜剧人物身上常常带有悲剧的宿命感。《秀才与刽子手》里的两个人物,秀才视科举为生命,刽子手对剐人情有独钟,偏偏他俩生不逢时,朝廷同时取消科举和酷刑。这种人与时代错过的失落感,本身就充满了悲剧性。而《贵胄学堂》里的年轻贵胄们,他们站在落后的封建文化里注视着新世界,剧作家用他们抗拒的可笑来凸显出他们的可悲。

此剧的主角,是少年,也是贵族少年,更是末代的贵族少年。亮烈鲜活的少年,在满是沉疴的末代王朝里,注定舞出一场悲喜交加的戏!

如本剧的导演胡宗琪阐释所说:“《贵胄学堂》是欢乐且悲情的。”剧情本身的荒诞与幽默、少年心性的懵懂直率带出的是欢乐,历史对比下的荒诞却呈现出整个民族的一种悲情,封建伦常与絕对权力的残酷则带来深重的压抑感。

这样迥异多维的情境同时并置在一出戏里,为排演带来难度。本剧的导演利用各种舞台表现手段来呈现悲欢交错的氛围,形成独特的复调结构。首先,在音乐的选择上,本剧采用大约三种音调。表现贵胄学生顽皮捣蛋和老教习死板可笑时,是诙谐活泼的配乐;表现守旧势力对学生和林熙彦的压迫刁难,是幽森可怖的音乐;表现年轻贵胄学生对新事物的向往和林熙彦对于当下国家的失望,是婉转空灵的音乐。几种音乐此起彼伏,循环往复,以各自不同的旋律奠定了本剧的三重基调:末代之悲、朝廷之愚、少年之灵。

从灯光布景上看,这种复调氛围也得到极佳体现。观众一进入剧场,肃穆庄严的贵胄学堂牌楼被笼罩在血红光晕里,两座石狮子分列两侧,予人无形的压力。随剧情发展,牌楼切分为多块,底座的联排石柱配合红色栏杆可以充作眺望远方的阁楼,顶层的屋瓦在后续剧情用以象征颓园。可移动的石狮子暗喻着森严的压迫向年轻人袭来。猩红色灯光展现旧时代的残酷与压抑,玫瑰紫的柔光配合着少年内心的绮丽憧憬,幽蓝色灯影抒发出林熙彦对于陈腐祖国的忧心忡忡。灵活多变的灯光布景精准地为氛围而设、随剧情而变。

《贵胄学堂》的剧本中涉及多处与戏曲有关的情节,主角之一郡王秋琦也是资深票友,剧情里有偷偷请旦角来学堂唱戏的情景。不知是否受此启发,本剧在节目宣传里提出“发扬中国话剧式舞台美学”,也为此颇下功夫。

布景上有前文提及的牌楼、石狮等物,道具上雕花木椅与罗汉床也是应有尽有。戏一开场,众贵胄子弟穿着色彩鲜艳的长袍马褂登场,唱着台词,舞弄折扇,很有戏曲中人物粉墨登场的意味。年轻贵胄学生的粉绿参差,正如他们鲜衣怒马的年华,而老王爷的隆重官服也正符合他泥古不化的角色特征。本剧在服化上,突显出角色的个性,也令角色变得有些脸谱化。

舞台呈现效果的新颖亮眼,是本剧一大优势。导演结合自己的中国式舞台美学,把剧本中很多原本节奏滞缓的部分变得生动不少。这应该归功于导演寻到了戏剧文本中的“生长点”,在合适的生长点上延伸出自己的二度创作。在原剧本中,贵胄学生们向林熙彦未婚妻萧音学习打网球这一场戏里,就是简单的现实主义布景。在这场戏里,贵胄子弟们体现出对于新时代男女交往的向往,表现出对于异性的恋慕,可说是一次对于人欲的美妙觉醒。原剧本对于这场的展现,意蕴大于行动,只通过歌声和挥舞面具展现少年的悸动。但是在本剧的处理中,导演采取更具象的手段,在舞台上安排两个穿清朝旗装的呆板女子端坐,象征着封建制度下无趣无灵魂的万千女性,与正在打网球的萧音的青春健美形成对比,这也是新旧更迭的体现。在另一处,秋琦向林熙彦提出能否在诗歌朗诵里加入锣鼓,原剧本的设计是秋琦仅仅提出这一奇怪建议就立刻换到了下一场,并未实施。但本剧的演绎,很有创举地借题发挥,一队学生真的用戏曲声腔伴着锣鼓诵念出外国诗歌。如此将荒诞之举真真切切展现在观众面前,显然较之原文本更加有力。

丰富的创意与各种舞台手段的配合,保持着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一贯的专业性,对于复调氛围的塑造,恰是导演深厚功力和精读文本的成果。精良的制作和剧情本身的幽默带来很好的演出效果,令台下观众笑声不断。

本剧对于“欢”的阐释,非常成功,甚至导致本剧有些流于欢笑,有失严肃。喜剧缺少了“悲”的力量,难以给观众震颤灵魂的触动。

《贵胄学堂》从旧式年轻贵族的新式学堂生活出发,免不了充满青春欢脱的气息,但剧本的主题绝不该止于此。当少年贵族狭隘落后的认知与现代文明世界的广博正面相撞,自然笑料百出。但本剧的笑,绝不只是为了吸引观众,而是要以讽喻的方式展现彼时愚昧落后的清王朝。因此,本版表演形式上过分表现笑料,无疑有些喧宾夺主,在表现历史思考方面,便显得十分薄弱。

经典喜剧与商业喜剧真正拉开差距之处,不在于搞笑程度,而是幽默的深刻程度,以及能否出色揭示幽默背后的荒诞性。在本剧的表演形式上,我们确能看到导演依据剧本设计了诸多肢体动作,但这些动作并未使角色形象立体多面,仅是增加滑稽程度。另外,舞台调度上,演员非但很少在舞台上实现彼此交流,反而经常面朝观众讲话。一堆演员面朝观众奋力讲着,另一堆演员面朝观众默默听着,颇有剧本朗读会的意味。人物的滑稽和动作丰富,并不等于人物的独特鲜活。怪异的声调、复杂的动作,这样的表演,或许能够轻易逗笑观众,却很难让观众发自內心同情角色,更别提能够感同身受。毕竟,我们在看一出话剧,而不是一出滑稽戏。

本剧有意营造复调的氛围,但在实施中却过分张扬喜剧滑稽、欢腾的一面,弱化了历史题材当有的思省和深稳。它在迅捷讨喜的节奏里紧锣密鼓地组织着笑点,却忘了留一段静默给观众反思人物和历史,舞台上没有空间用来唤起末代之人的迷惘悲凉。

本剧中有趣的设计不胜枚举,舞台呈现斩获笑声不断。但高明的喜剧,不该为了笑而笑,而是笑中带泪。本剧可谓是粉墨纵横,满堂欢腾,但闹哄哄纷扰一场,感动却少了那么一些。本剧在人物的塑造上,实在有些失真。人物的一颦一笑带有明显的程式化、脸谱化,难以让观众走入人物内心世界,何谈塑造人物性格。剧情的矛盾总在嬉笑怒骂中收尾,又哪来的主题升华?

对喜剧效果过分紧抓不放,对喜剧人物草草刻画,也是本剧无力呈现深刻主题的一大原因。想要握住明显的幽默处,十分容易。守旧贵族对现代生活的种种误解,贵胄学生对现代生活的错误认知,林熙彦教授新学时的鸡同鸭讲,无不诙谐有趣。但,喜剧导演应该引领观众去领会喜剧幽默背后的荒诞性,不应只局限于欣赏笑点和雷点。

《贵胄学堂》里的3位贵胄少年是天资聪颖的,但这样的少年性灵,在满是沉疴的王朝里,只能用于寻欢作乐。清朝最后几年里,皇家贵族以及满人大官吏子弟陷入世纪末的狂欢。他们把吃喝玩乐发挥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而他们同时又是最有学问的一群人,将富有灵性的才华无止境消耗在享乐上,这是这群少年对人生的荒废,也是一国之众对民族未来的放弃。这异常可笑,也异常可悲。

本剧中,郡王景澜在留美教习林熙彦的指点下,自学了机械物理,随后他用这项技能制造了鸦片提纯机,方便吸鸦片,又制造了电千里眼,用以偷窥妓女换衣。这样的场景,细究之下,是何其锥心刺骨。一个思想不被解放的民族,即使技术通天,也没有未来。但本剧的演绎里,没有让这类场景展现出藏匿于喧闹内的悲恸,仍然只是老实地再现情节。

借编剧黄维若于讲座上的发言:“贵胄们喜欢自由,尽管这种自由是吃喝玩乐的自由,但是也是自由。老师林熙彦也讲究自由,但是他的自由是美国式的自由,边界宽泛,与贵胄们的自由有某种程度的通约。”这本质上是个悲辛无奈的戏,表面上年轻贵族们已渐渐认可了林熙彦,但他们并未认可现代社会的自由与独立,仅仅只是在某些利己层面与这种“自由”有了通约。这或许正显示了藏在本剧喧嚣之内的荒诞。

本剧在“诙谐幽默”上,已非常成功,无论从舞台美学,还是青年演员的优秀演绎,都对《贵胄学堂》做了一次出色阐释。但是在“悲辛无奈”上,应该还能再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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