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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的城市

2019-12-10丁东亚

花城 2019年5期
关键词:女儿

丁东亚

薄 幕

她们在床上躺下,影子不见了。轻柔的灯光下,青桃抬起手,暖风贴着她冰凉的手面吹过。

空调是两天前新换的。那个风寒雪虐的午后,身穿蓝色羽绒工装的装修工从停在门前的面包车里钻出时,青桃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狡猾的狐狸爸爸夜晚潜入獾猪家的玉米田,背着沉甸甸的口袋,吹着口哨走在空荡的田间小路上。他们按响门铃,穿上鞋套,像狐狸爸爸一样进了屋,落地窗前对着湖面发呆的苏琴尚沉浸在遥远的记忆里:时维四月,野花开满了河岸,父亲驾着一叶单桨小舟从水上缓缓驶来,孤独如一根老藤,瞬间在她头顶的暮色里叶生枝开。多年来,她都妄自认定,她就是攀着那条通向云端的藤蔓离开了那座鲜为人知的小渔村,如一粒微尘,落入了G城的掌心。

电视画面消失,青桃闹嚷了一阵。苏琴拖曳着她进了卧室,反锁了门,哭声从房里隐约传出。穆月白坐在女儿先前坐下的位置,看着忙活的装修工,仿佛盯着滴管默数的输液病人,盼着一切尽早结束。作为医生,更多时候他是和病人待在一起,为他们检查、分析病情、手术,定时去病房察看伤口愈合的情况……对于他们身体的疼痛,穆月白早已习以为常,毕竟那些长在体内的小石块或小肉瘤,一经去除,他们很快就能康复。十年来,经他主刀的手术无一例失败,其干净利落的技艺与沉稳平和的性情,赢得病人与同行的一片赞誉。仿佛他天生就是做医生的料,手术台前,他手指只需在病者肌体上轻轻一触,即刻便能准确判断出皮质的厚度,确定下刀的力度。然而,在女儿面前,他精湛的医术毫无用武之地。

让青桃独住一室的建议,是苏琴提出的。为此,她与穆月白有过一场不温不火的对话。虽已年满九岁,但青桃的智力发育,似乎永久停驻在了幼儿时期。站在父亲与医生的立场,穆月白觉得妻子的提议唐突而无情,尽管此前女儿时而对他表现出的排斥令他心生疑窦,误以为是她私下教唆所致,但转念想到女儿夜晚醒来哭号的情景,他还是毅然表示了反对。

“她终究是要独立的。”苏琴冷冷说道。

“那也是以后的事。”

望着此刻在花园草地上奔跑的女儿,穆月白想到先前飞落在窗前的那只头顶羽冠的凤头鸠。它惊觉地晃动着脑袋,振翅飞去时,形似一只黑白花纹的蝴蝶。试圖跳过喷水柱时,青桃险些跌倒。他心中一紧。重新爬起,她再一次做了尝试,胸口的银制十字架随她身体的飞落,形成一道完美的抛物线。那件挂饰是青桃三岁生日时祖母送她的礼物,如今是她最为珍爱的物件。每天早起,她将之小心翼翼地挂到胸前,仿佛就得到了上帝的护佑。

从喷水柱上跃过,青桃骄傲地笑了起来。

“你见过早春雨里的蝴蝶吗?”他回身看了妻子一眼,说,“她只是一时被淋湿了翅膀而已,迟早会飞起来。”

“你比谁都清楚,她根本不可能飞起来。”

“你想说她这辈子都会是个傻子,对吗?别忘了她可是我们的孩子。”

“这和我们要谈的事情有关系吗?”苏琴端正身子,抱着臂膀。

“你觉得没关系?”

她没说话。

“好吧。”他妥协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芸姐到来前,他下楼陪女儿玩了一会儿。青桃坐在秋千上来回飞荡,他再次想到了那只飞去湖面的凤头鸠。它注定会一去不返,就像苏琴的那些被青桃不知藏匿何处的首饰(尽管他对此甚为疑惑)。时而,她也会把自己藏起来,衣柜或窗帘后,他将她找出,她就放声大笑,笑声清澈、尖细。他把她抱起,她就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像是害怕他随时会将她丢弃。

出于私心,苏琴不喜欢他把过多的闲暇时间用来陪伴女儿。某种难以确定的意义上,她觉得是女儿抢走了他对她的爱,隔离了他们的二人世界。青桃一出生,他就搬出了卧室,夜晚游离在客卧和书房(那时他们还住在G城的闹市区)。这也是她坚决让女儿搬去客卧的主要原因。她相信只有她搬离,他才会重新回来。

客卧的重新布置,苏琴花费了整整一周时间。粉刷一新的白色墙体,与定制的粉色窗帘和白色窗纱,以及一体的紫色床上用品搭配得甚为贴切。椅子是黄色的,书桌是浅白色,书柜上摆放着一株叶子宽大的佛手莲。之所以如此布置,得益于不久前办公室主任偶然向她推荐的育儿培训课程。接过海报,她快速扫了一眼,目光落在试听课程的时间表上。那日一下班,她就驱车去了海报上用醒目字体标注的授课地点。一小时的课程,苏琴几乎是在煎熬中听完的。在众多新妈妈之中坐定,呼吸着她们通身散发的奶腥气味,目光落在任何一个妈妈身上,她的思绪就会无端产生偏移。她们的孩子是否也与青桃一样?至于中年男人在台上侃侃而谈的育儿理论,除了明亮的色彩有益智力发育的常识,其他的她早已忘记。

这日的晚饭颇为丰盛。萝卜炖牛腩、山药羊肉汤是苏琴最为得意的厨艺。青桃坐在她和芸姐之间的红木椅上,握着绿叶红花的小瓷勺,等待着她们为她盛好饭菜。遗憾的是,她们无数次教青桃使用筷子,她都没能学会。对青桃而言,那依靠手指发力的技艺似乎太过复杂,她一直无能为力。用瓷勺喝汤时,汤汁滴落在了饭前芸姐为青桃新换的蓝色连体裙上(她总是在裤子里拉尿,而且不分时间和场合。一旦那股温热的暖流浸湿了裤腿和鞋子,她就高声叫嚷着,显得无辜而惊慌)。芸姐用纸巾帮她擦拭,苏琴凝视着女儿的蛾眉曼睩——那张秀润粉嫩的小脸堪称完美——一时有了恼意,伸手夺下了她手中的瓷勺。

傻子!她吼叫道。毫无征兆,心情一下坏到了极点。

青桃瞪大眼睛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讨好般重复了一遍。

芸姐起身,拉着她去了客厅。

在众人眼里,苏琴一向有着出奇的好脾气。四年间,带着女儿奔走在陌生的城市和医院,她的脾性有了微妙的变化。衣柜里的衣服再不像从前一样整洁,地板上的污渍她也懒得清洗,甚至夜晚将女儿哄睡后,她感到疲倦,洗漱的事情时而也会省去。她确信,即使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他也不会前来,与她共享往时的欢愉。那些属于他们的颠鸾倒凤的时光,像一个梦,她醒来,就落入了一张命运编织的大网。

事实上,在不同城市的医院里,她都见到过醉人心魄的女护士。她们一袭白衣,温和素雅,微笑是其致命的武器之一。她猜不出他能否抵御,毕竟他能够与之朝夕相处。不像他们眼下的现状,与世界仅仅隔着一道冷墙的距离,彼此却隔着两道门。他不想走进来,她亦不能主动投怀。

她只能默默等待。

这是苏琴实施计划的第一晚。饭毕,芸姐洗好碗筷,摆放进橱柜后离开,她陪女儿看了半个时辰的动画片。一起洗完澡,她将青桃引入装饰一新的客卧,上了床,与她并排躺下。

影中人

她睁开眼,天已大亮。客厅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八点一刻。青桃揉着睡眼坐起,芸姐将一枝半开的梅花举到她面前。

那枝迎雪盛放的梅花,是穆月白从湖边那片梅林折来的——清晨去湖边跑步,是他多年坚持的锻炼方式。七朵红梅傲然绽放于花枝,仿若北斗七星图。起床后,他曾进屋看过女儿一次。昨晚那场高位截肢手术结束,他开车回来,青桃已进入梦乡。令他意外的是,她并未如其所想,夜晚醒来哭闹;凝视着女儿的安睡模样,他甚至想到了《格林童话》里的睡美人,藤蔓荆条织结的帘帐里,他相信她迟早也会得到解咒的爱之吻。去浴室冲了澡,他把梅花放在女儿枕边,轻吻了她额头,与苏琴一起出了门,去临城赶赴表妹的婚宴了。

此时,青桃把那枝梅花放到窗帘的阴影里,温煦的阳光匀落在她跪坐的身姿。她拿起又放下,映现于床单上的花影不见了。像是发现了一件尤为有趣的事,她反复将它拿起、放下。

“芸姨,芸姨。”她忽然惊奇道。指着床上的那枝梅花。

芸姐站在她身侧,以为她是要她拿去安插在花瓶,弯身时,她却一把抓起,紧紧攥在手里。芸姐看着她,摇摇头,出门去准备早餐了。

花瓣是被青桃一片片揪下的。落下的花瓣轻若蝉衣,碎影一闪而逝。她握着光秃秃的枝干,歪着脑袋,若有所思。突然,她把床单上的花瓣归拢一处,一把抓起,塞进了嘴巴。咀嚼的响动几不可闻。那股略带苦涩的味道使她甚是着迷。等到芸姐进来,她已把最后一片花瓣放进口中,鲜红的花汁从嘴角溢出。

早餐是在惊恐中吃完的。对于青桃近日染上的吞咬恶习,芸姐一直没敢向雇主言明。一开始,橡皮泥是她的最爱。她吃下那个橡皮泥人的傍晚,芸姐收完晾衣架的衣物,叠好(这是月初苏琴新指派给她的工作,有着额外的报酬),转身看到她手中拿着的小泥人没了头颅。或因早已习惯了她邪恶而巨大的破坏能力,她没太在意,视线移向了电视。正在播放的是一档无聊的娱乐节目,但那门在水上作画的古老技法还是引起了她的好奇。油彩在水上散落,作画女人手中的画棒就有了魔力,轻拉点缀间,花开叶展,引来掌声一片。随着那张薄纱整齐铺下,水上的画作印现其上。多么奇妙!芸姐暗自叹服。目光拉回,再次回到青桃身上,橡皮泥人不见了,她看到的是青桃艰难吞咽的表情。不能吃!芸姐几乎是惊叫着上前用手去抠她的嘴巴。青桃张开口,牙齿上沾满了令人作呕的黄色橡皮泥。

对橡皮泥的热衷,青桃持续了一段时日。芸姐把它藏到楼上的储物间隔板上,抑或厨房柜子的铁盒里,她都能够一一准确找出。仿佛她可以嗅出它的味道。把橡皮泥藏到书房书架顶部那次,她趁着芸姐在花园浇水,爬到摞起的椅子上去取,狠狠摔了一跤。听到哭声,芸姐跑进来,看到她捂着脑袋哀号,后脑勺鼓起一个肉包。

“你怎么知道放在那里?”芸姐抱着她,心疼道,“你不要命了……”

青桃的哭声愈发凄厉。

这一次,芸姐是看着青桃吃下的那块银色橡皮泥。此前她曾问过邻家女孩橡皮泥是用什么做成的。女孩仿佛刚刚睡醒,慵懒地坐在阳台上吃甘蔗,微笑时,脸庞两侧凹现的迷人小酒窝,让她不觉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一直以来,她的死像一根针,深嵌在芸姐的心房。女孩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甘蔗,拿起桌上的手机,随意敲了几下,就告诉了芸姐橡皮泥的成分。那种用生橡胶、白石蜡、陶土和颜料混制而成的材料,是无毒的,吃下去最多消化不良,不会危及生命。但看着青桃一口口咬下,咀嚼后吞下,她还是感到了胃部的一阵痉挛。

为青桃清洗了嘴巴,芸姐给苏琴打了一个电话。

“怎么会从椅子上摔下来呢?”听到女儿摔伤,她一下从办公椅上站起,责怪起芸姐的大意。

“这个,这个我也不清楚呢,”芸姐撒谎道,“大概是想拿什么东西……我在花园里浇水,听到她哭,跑进来就看见她在地上了。”

“书房里除了书,能有什么她想要的东西?”

“我不清楚呢。”

“嚴不严重?不行就带她去医院。”

“应该没事,就是哭了一阵。”

“椅子才有多高,怎么就摔下来了呢?”苏琴话里有了质疑的意思。

“她在椅子上摞了一把小凳子,我以为……”

“什么?”苏琴打断她,惊道,“你是说她在一张椅子上摞了一把小凳子?”

“是呢,”尽管芸姐难以确定那把塑料矮凳是否是自己顺手放上去的。

“你看,还是有效果吧……”电话里,苏琴难掩喜悦之情。

针灸的疗法失败,她便开始为青桃尝试民间偏方疗法。那种名曰“膈下逐瘀汤”的药方,集中了五灵脂、川芎、延胡索、香附、枳壳等十三味中药,青桃已服用一月时间。往椅子上摞凳子的简单智力方式,她认定是偏方起了功效。然而,当她试图追问更多的细节,芸姐变得词不达意起来。

这日带着青桃出门去湖边,芸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为青桃擦去嘴角花汁的时候,她眼前再次掠过女儿那张苍白而略显痛苦的面孔。

芸姨,芸姨,你看……出门走了一阵,青桃忽然挣脱她的手,指向雪地上的一只麻雀。

芸姐告诉她那是死掉的麻雀。

芸姨,芸姨,你看……又走了一段,她又叫嚷道。这次她们的目光聚向了路旁那个被人丢弃的充气娃娃。

芸姐没理她。

去湖边小木屋喂养那群流浪猫,是青桃每天最为欢心的事情。那个与家相隔半公里之远的地方,是她每天能够去往的最远距离。这也是苏琴唯一允许芸姐带青桃出门去做的事。一路上,青桃显得无比雀跃,犹如一只暂时逃出笼子的金丝雀。

芸姐猫身踏进那间破旧的小木屋,那只花狸猫先是迎了上来,用脸摩擦起她的裤腿。她蹲下身,青桃从她身后走了进来。花狸猫先前生下的四只颜色不一的幼崽,眼下只剩下了两只。

猫猫是怎么叫的?芸姐打开塑料袋,将食物放到地上,侧身问青桃。

她学着猫的叫声,喵喵了两声。蜷缩在杂草丛里的两只猫崽饥饿地跟着叫了起来。青桃俯身想要去抱那只与花狸猫抢食的大黑猫,它摆出防备的姿势躲避,怪叫一声,从芸姐身侧逃了出去。

它可兇了,芸姐说,你去抱抱那两只小猫咪吧。

青桃噘着小嘴,像是生了气。

穆月白曾向苏琴建议收养一只猫。事实上,芸姐私下向他说及青桃喜欢猫的事,他便从她眼睛里看出了另一层意思。尽管他深知狗作为一个玩伴要比猫要更为忠实和安全。对于豢养宠物之事,苏琴的口吻模棱两可,像是一时难以接受。

“你确定真想养只猫?”厨房的烟灶机声音闷响。她放下手里的菜刀,看着他:“它可是会掉毛的。”

“有芸姐呢。”他说,“我让她多费些心。”

“她倒是喜欢。不然也不会去喂养那些流浪猫。”

“青桃也有个玩伴不是。”

“我可不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她抄起刀,继续将那段土家风味的腊肠切成片。

“那就算了吧。”他说,“我也不太喜欢猫。”

她一下就明白了是芸姐的主意。

“你们有时候还挺像。”他欲离开厨房时,她又说道。

“什么挺像?”他不明所以。

把切好的腊肠片放进碟子,她在上面淋了一圈芝麻油。

“没什么。”她说,“准备吃饭吧。”

芸姐应声到来,穆月白出门洗手去了。

摆放碗筷时候,客厅传来一声脆响。他们跑过去,看到的是碎裂的电视屏幕。青桃指着屏幕裂口的射线状,大叫着,兔兔,兔兔……先前电视播放的是《动物世界》,讲述的是草原狼群的捕猎和繁衍。芸姐猜到一定是狼捕获了野兔,画面显示了动物世界生存法则的残忍,她才会有暴力的举动,用烟灰缸砸向电视。上前捡起地上的烟灰缸,起身欲为之辩解,苏琴已走上前,抬手给了青桃一记响亮的耳光。

“啊啊”的怪叫响起,芸姐从片刻的回想中抽离。那只惯于独食的短尾猫衔住纸袋里剩下的半尾鲫鱼,躲去了角落。鱼、鱼……她终于含糊地说出了那个字。芸姐没有为其他的猫儿们抱不平,而是制止了青桃的叫声。约莫一刻,二人一前一后从小木屋走出。

下一幕,青桃跑去驱赶雪地上觅食的野鸽,芸姐站在木屋旁那棵柠檬树下,白雪泛起的光亮令她恍然有了错觉:那个步履不稳的瘦小人儿分明是一只迅疾飞向湖面的野鸽,翅膀扑闪着,却无法看到它映落水中的倒影。

镜中像

苏琴扶着他回到酒店房间,他已微醉。新郎最后的三杯敬酒,穆月白都一饮而尽。其间,皖毓穿着一字肩白色婚纱,端着半杯红酒,立在一旁,脸上洋溢着真假难辨的笑容。等他们喝完,皖毓举杯敬了苏琴。碰了杯,她突然附耳对苏琴悄悄说了一句什么,苏琴慌乱地看着她,不言一笑。穆月白怔愣地看着她们,迫切想要知道她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那段有违伦理的情事,他从不曾向任何人谈及。一时的激情,他注定要用一生去忘记与忏悔。皖毓考进医学院那年,他已到医院实习,在学校的偶尔照面,也仅是亲人间的嘘寒问暖。等他毕业进了医院工作,皖毓一日去医院找他,二人说笑着穿过走廊时,她在诱人的暮色中忽然挽住了他的手臂。他认定那是她撒娇的一种方式,没有挣开。

“皖毓在酒席上对你说了什么?”从卫生间出来,他一下歪躺在了房间靠窗的灰色沙发椅里。

(走廊尽头,他慷慨问:说吧,今天想吃什么?在他看来,她时常前来寻他,仅是为了一顿美食。)

“女人的事,没什么……”想到皖毓的话,她怔了下。

(她思忖着,似乎一时难定,提议去江边走走。)

“不说我也猜得出来,”他试探道,“肯定跟我有关吧?”

(乘公交去江边的路上,她有了进一步的亲昵举动。并排坐着,她将头靠在了他肩上。)

“跟你能有什么关系?”她平躺在床上,望着房顶那盏灼眼的铜制吊灯。

(视线在车窗外后退的建筑物群与她侧脸间来回游移时,他将她揽到了怀里。)

他释然一笑,用手向后梳理了两下头发,顿感轻松起来。

(真舒服。她闭上眼睛,微微一笑道。)

“她说一会儿过来。”片刻,苏琴又说道。变换了姿势,蜷缩起身子。

穆月白一下坐起。

她的爱就像一颗精致的冰制子弹。这是他对皖毓仅有的感受。尽管那冰冷的尖锐之物击穿他温暖的肌体,不曾留下一丝疼痛的余味。事实上,他们之后尝遍了所有在书中或电影里出现的接吻方式,那唇齿之间的酣畅淋漓,不断诱惑着他们难以抗拒的情欲。肉体的狂欢在所难免。他们摘下禁果,放在鼻下拼命吸闻,几乎用尽了全部气力。然而,它有色无味,类似某种长在山野隐蔽之处的毒菇,使人食之沉迷。

倘若不是在酒店回廊与皖毓迎面撞见,他原本打算吃了酒席连夜驱车赶回G城。然而当她迎面走来,穆月白立即就改变了主意。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她先开了口。甜美的笑容瞬间化解了尴尬的场面。

“嗯。”他盯着她,竭力想要表现得自然。“还好吗?”

“挺好啊。”她佯笑着,得意地谈起时下正在经营的茶楼生意。

他专心地听着,双手不觉插进了裤兜。

“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蓦然,她停下讲述,质问道。

“嗯?”他不由一怔。

“你为什么不来?”她逼问道,“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在等着你,为什么你不来!你知道那时候我一个人在C城有多难吗?……我在那里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每次打电话找你,都说你不在……”

他深夜醒来时,苏琴正望着路灯下的残雪,猜想着接下来的天气情况。片刻的睡意消失,她先是感到了腹部的疼痛。显然,他剧烈的冲撞伤到了她。他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像她对女儿一样。高潮来临前,她在晕眩中想要用手抓破掌心紧贴的玻璃。

那场发生在她十三岁时候的罪恶,如今成了她梦境的一部分。建在山上的那个劳改场,她跟随父亲去过几次。为他们供应活鱼,是家里唯一的额外收入来源。每次父亲进去送鱼,她就候在门外,看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在操场上受训,或在山下的那片茶园里采摘。那天傍晚,她像往常一样去河边接父亲,穿过河岸上那片芳香四溢的油菜花田时,惊飞了一群鸟雀。倘若不是那只受伤的大鸟弄出了响动,飞起落下,她也不会想要将它捉住带回家。黄色花粉在她一次次扑向大鸟之际,沾满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当她终于将它捕获,那个蓦然出现身后的身体将她压在了身下。来不及叫喊,他已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挣扎是徒劳的。撕裂的疼痛犹似一道寒光,穿透了她尚未成熟的肉身。其间,他的右手一直死死地卡着她的脖子。她的呼吸越发变得艰难。比及疼痛,那时她更需要新鲜空气。当男人囚服前的字迹变得模糊,她再也感觉不到周围的任何事物,深嵌入他脖颈皮肉的指甲失去了力量。

她是在父亲怀里哭出了声。倒地的尸体满身血迹,隔着不远的距离,压倒了一片油菜花。父亲抱着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往日用以织网的铁梭子。

那个犯人是在从苗圃回牢房的路上跑掉的。翌日,警察带着警犬寻到渔村,追查无果,在村前张贴了通缉告示,上面印着逃犯的所犯之罪、体貌特征和具体的着装:外穿夏装囚服,内着一件黑色毛衣。她一直记着那件毛衣,父亲用渔网套住他时,手指曾被上面烟头烧穿的小洞勾住。作为见证人,她从未想到瘦弱的父亲会如此有力,竟能独自将那具用粗大绳子捆牢的沉重尸体扛到小船上。大石块是他从界碑前搬来的。小船离开河岸,缓缓移向河面,她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父亲照常吃了晚饭,才告诉她母亲发生的事。她磨好镰刀,准备出门去割事发之地的那片油菜花,惊雷响彻云霄。雨稍后落了下来。如今那已成为他们共同的秘密。她知道,警察不可能将他找到。他的身体一旦在水底腐烂,就会被鱼群和众多微生物群吞食,剩下的一堆白骨,便永葬在深渊。

她曾把故事人物的名姓隐去,再冠上梦的外衣讲给他听。夜晚变得惊悚可怖,情欲的放纵便有了欢愉和慰藉。最初的日子,他们甚为贪恋彼此的身体,仿佛只有风停雨止,他们才能同枕而息。

他是否同样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想到入股公司的那笔巨款,她不觉问出了口。

皖毓进门前,他们重新穿上了衣服。此时,她已换了一身暖色旗袍,卸掉的浓妆丝毫没有影响她素面的娇美。

“她是来找你的吧?”一早他们便驱车赶回了G城。她几乎一夜未眠。

皖毓在酒宴上向她附耳讨教床笫之事的话语,她起初看作是一个玩笑。直到她深夜前来,她似乎才洞悉了她的真实用意。那分明是种挑衅。身处一室的短暂时光,她在他们刻意躲避的目光里看出了端倪,皖毓刚一落座,他双手便开始交替搓动。那符合他的习惯,紧张时会反复做着同一个动作。

“她怎么会来找我呢?”他专注地盯着空荡的高速路面,匀速驾驶着,“你们不是约好了?”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她向后拢了拢头发,脑袋落到靠背上,“她喜欢你。”

“有吗?”他淡然笑道,“我可不是新郎官。”

“也许你在她心里的位置比新郎官更重要。”她假装释然,说,“谁知道呢,反正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无关。”

即使再卑劣无用的人,也有爱的能力和权利,不过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他意图以此澄清或反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高速路上的车子越发多了起来。窗外的事物逐一倒退着消失。她在车内低缓的音乐中疲倦睡去,他在片刻的安静中得到了慰藉。视线几次从她侧脸上掠过,他都想到女儿的面孔。她们有着一样的嘴唇和下巴。

继续稳速行驶了一段,故障灯无端亮了。他放缓车速,发动机发出一阵刺耳的敲击声。她醒来,车子已在应急停车带停下。开启了危险报警闪光灯,他在车后较远的位置摆上了警示牌。凭着对车子仅有的一点常识,他检查了油泵和汽化器,看上去,它们好像完好无损。上了车,再次启动,故障灯依然亮起。

他拨通求助电话,她已在跟芸姐通话。

等待是漫长的。他在后座上休息,她站在车前,望着远处的山野。目力所及,万物一派祥和。村落在晨雾里若隐若现,一条大河绕山远去,形似长蛇。景色无疑暂缓了她内心的无名焦灼,那穿破雾色的阳光有了微醺的醉意,记忆遽然变得鲜活。

她曾带着青桃在山里住过一段时日,租住在一户农家小院。白天,她们去村外不远的山林采野果,认知众多无花的植物,或坐在水库上看耕田的水牛……傍晚去寺庙烧香,跪拜供奉的佛像。求来的护佑符,她全部放在女儿的枕下。这使得她感到心安。

R在她身旁坐下那天,她们正坐在寺庙后面的木塔台阶上数念珠。他甫一坐下,她便警觉地拉着青桃快步下了台阶。他没有追上来,她也没有回身。再次的交集,是次日清晨。与小院主人一起吃完早饭,她在院里水井旁的石池前为青桃洗手,他背着旅行包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是在她们隔壁房间住下的。那段日子,青桃对他口琴吹出的音符表现出了极大热情,总是去敲他的门。他看着青桃,嘴唇贴向那些小孔,气体流动间,美妙的声音悠然飘出。对青桃无知的打扰,他显得极为耐心和理解。尽管她早已猜出他跟踪前来的别具用心。

一起去寺庙那天,他突然将手搭在了她肩上。那温湿的手掌触及她微凉的肌肤之际,她不觉一惊。她没有说话,像是默认了他的行为。猶如得到了鼓励,下一次他的手落在了她腰部的位置。

欲望是一口井,深不见底。青桃这晚睡下不久,她就来到了他的房间。

他显得迫不及待,贴来的嘴唇燃起了她内心的渴望。他的柔舌异常灵动,在她口腔和脖颈间不断游走。她无法控制,变得情难自禁,竭力迎合。终于,他解下她的胸衣,衔住了她红嫩的乳头。惊颤中,她想到了闲书里关于乳相的说法:乳头红嫩者,多为佣仆之命。

不行!他手指探向那处隐秘之地,她叫出了声。不好的感觉,源于芸姐往日亲吻青桃脸颊的一幕。

静默是短暂的。他重又贴面而来,鼻息的暖流灌入耳郭,她感到了耻辱,一把将他推开,摸索着抓起床上的外套和胸衣,跑了出去。

R的代称,她取自G城一条小巷的首位字母,象征着他的无足轻重。像落下的尘埃。某一刻,他的确击中了她内心柔软的部位,撩起了她的欲火,仿佛他足够的耐心即便带着霉菌,也显出了圣洁。事实上,R可以是她每次穿过那条小巷擦肩的任何一个男人,只要她想,像皖毓一样,真诚地向他们发出邀约,他们都一定会如约而至。

他带回邀请函那天,姑妈此前已寄来了礼物。腊肠和冻枣显示了她的盛情。那套专门为青桃缝制的民族服饰,是芸姐为青桃穿上的。猫头尾巴帽前额,是用金银打就的十三个菩萨像,帽顶两侧的虎耳用兔毛做成,前挂银铃,帽后悬有金链银梁;胸前的金锁银牌,刻有“福”字……服饰红、黄、绿三色一体,形同色异,块状经针线缝合成的花鸟图案,艳丽多姿。青桃来到她身边,她蹲身仔细察看了一遍,惊叹之余,眼前的女儿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无比陌生起来。

真好看!芸姐赞道。竟俯身亲了一下青桃的脸。

她遽然有了怒意。仿佛她们才是一对母子。

“我要马上回去。”她跑过来拉开车门,他正在看一则儿童被拐骗的新闻。

“救援车一会就到了。”他劝慰说,“再等等吧。”

“她把青桃带走了!”她疯叫道。蹲身抱住了头。

芸姐挂断电话时,她隐约听到了火车的报站声。

云遮月

女儿的骨灰盒,她一直存放在出租房床下。除了偶爾要在雇主家过夜,她都会回来陪她。桌上的那张照片,是她十七岁时拍下的,背景是一座青山。她站在那个花瓶形的砖砌墓塔前,笑得尤为好看。与墓塔合影的不祥,是她在女儿出事后才想到的。她依偎着它,像是依偎着一副看不见的人体骨架。

女儿来G城上学前,她在一家公司做保洁员。开长途货车的丈夫与车子一同坠入黄河溺亡后,她们的日子变得艰难起来。那份保洁工作,是她在人才市场门外等来的。带她坐火车来的同乡一下车,就被围上来的警察摁倒,戴上了手铐。人才市场的地址,是一个女警告诉她的。做完笔录,她在警察局对面的小面馆吃了一碗鸡蛋面,算是庆祝自己没有被拐骗到某个偏远山村。

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走过来,简单询问了她的情况,开车带她来到郊区一栋大楼前,她一路强记着路过的标志性建筑,紧紧抱着怀里的那个黑色塑料袋。里面除了两件换洗的衣物,还有她随身带着的几百块钱。经过两天的培训,她就跟着一个同龄的女人开始了工作。那些脏乱的住家被她们擦洗干净后,变得格外亮堂和温馨。独自出工后,她时常会在清洗玻璃时出神,想到女儿可能会像她一样过着下人的生活,她心里就异常难过。好在女儿争气,考上了G城的大学。

从公司宿舍搬出那天,大雨忽至。赶上末班公交车,她已浑身湿透。雨水是财。看着窗外雨水中的街道,她这样一遍遍安慰自己。女儿周末从学校回来,她就把地面打扫干净,铺上凉席和被褥,睡在地上,和女儿说话。有时女儿睡着了,她还在说着雇主家里客厅与卧室的富丽堂皇,难掩羡慕之情,憧憬着在G城也能有一处属于自己的房子。至于厨房里新买的锅碗瓢盆,是为了女儿回来能好好吃上一顿,毕竟她做的家乡炖菜,女儿百吃不厌。

日子像弦上的箭,迅疾且去而不返。翌年暑假,女儿与同学一道旅行归来,对她的态度有了巨大改变,话语里不觉多出了轻鄙与冷漠。向她索要的钱,一次比一次多,她都尽力满足着。出事前那个周末,她是坐着一辆小轿车离开的(那辆车子似乎一直在楼下等着)。进门时,女儿新理的齐肩发型,浅绿T恤、白色半身绣花裙的着装,她险些没能认出来。不同以往,这次女儿塞给了她一扎红色纸钞,上面的白色封条还没来得及拆。

警察打来电话那晚,时至中秋佳节,她放假两天,下班路上买了烤鸭和水果。饭菜摆上了桌,女儿的手机依然没能打通。她在水槽前洗水果时,裤兜里的手机响起。接通,对方自报了姓名和职务,让她马上去警局一趟。她误以为还是同乡拐骗之事,胡乱吞了几口饭菜,就赶了过去。

她是在殡仪馆见到的女儿。她躺在那张窄小的床上,像是睡着了,盖着一张白色遮尸单。在此之前,警察已告知了她尸检结果,左肾破裂而亡。她拉起遮尸单,女儿的脸异常白皙。她哭叫着,却没能得到女儿的任何回应。

抱着骨灰盒回来,已是深夜。警车载着她在路边停下,她忽然想要去看看女儿的死亡地点。郊外那片被征用的农田,如今已遍布着高楼大厦。开车的警官安慰了她几句,向她保证一定会尽快破案。然而,转眼已过了三年两个月又十七天,她还是没看到凶手被抓捕归案。

那些飞落在花园雪地上的麻雀,不时抖动着翅膀,在清晨的阳光里跳来跳去,显得警觉又小心翼翼。芸姐看着它们,想着某一只会不会是女儿变的。沙发上的纸袋里,是她前一晚换下的内衣和衣裤。苏琴对她一直甚为苛刻(她似乎有着某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洁癖),要求芸姐每天来,都要换身衣服;偶尔他们出门,芸姐留在家里过夜,苏琴回来,会立即换掉她睡过的床单和被罩,拿去清洗。那带有侮辱性的行为,一度让芸姐想要离开。但他们给予的丰厚报酬,还是让她坚持留了下来。

苏琴丢失的那只银手镯,的确是芸姐拿走的,还有那对遗忘在化妆间的银耳环。那个外表精致的首饰盒,像是一个百宝箱,存放着苏琴全部的首饰。她之所以敢放心拿走,是因苏琴有着丢三落四的习惯——多数时候,她的注意力都聚集在女儿身上。尽管那种专注和关切,并非是爱,源于每一次她想知道她为之尝试的新的治疗方式是否起到了疗效。

芸姐把那两件首饰拿回出租房,放到了女儿的骨灰盒里。难以想象,女儿死后,她竟记起了她生前说起过的所有喜欢的事物。穆月白陪青桃在花园里荡秋千那天,她曾问他肾破裂会不会致人死亡。他惊慌地望着她,犹如被人发现了什么,目光落在了芸姐后腰上的位置。对于那个部位,他再熟悉不过。

“这个要看情况。”他说。视线又回到青桃身上。

“你说她好长时间没回来了,会不会被人害了呢?”芸姐低头看着草地,自语道。晚上睡觉前,她总是把女儿的骨灰盒放到枕边,一个人自说自话。时而,她甚至还能看到女儿站在墙脚,靠着墙,一声不响地望着她笑。

“你说谁?”他吃惊问。

“她一定是被人害了。”她兀自摇了摇头。

那天出门,穆月白路上停下车子,下车抽了一支烟。芸姐的古怪表现,让他想到了吸毒者或精神病人常会出现的幻听幻视症状。惊觉间,他忙踩下了刹车。

芸姐是他寻来的。那个品貌端庄、通身闪烁着母性光芒的女人,是他在醫院病房遇到的。他在病房询问即将进行手术的病人情况时,她正在为临床车祸瘫痪的少年换臀下用来接屎尿的塑料布。少年大喊大叫,用手捶打胸口、抓扯头发的自虐行为,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工作。等她忙活完,起身时忽然将他抱进怀里(那一刻,他想到了拒绝前来为他照看女儿的母亲,甚至在心里做了一番对比),在众人惊愕的眼光里安慰道:孩子,不哭;孩子,别怕,一切会好起来的……出了门,他悄悄问了护士女人的名字,记下了她的电话。

看着眼前淡蓝的烟雾在冷雨中散去,三年来他极力想要忘掉的那场手术,像久别的噩梦,又倏然浮现。手术室的灯光是突然暗去的。他手臂一抖,那把锋利的手术刀就戳破了那只肾的表层。等他在重新亮起的灯光里缓过神,一切为时已晚。手术费他自然没能得到。女孩被推出手术室,G先生走进来,对他说道:穆医生,若是她死了,你可就成了凶手……他们或许早已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与恶成了同谋。想着,指间的香烟陡然滑落在地。

这一刻,他和妻子站在高速路旁,尝试着拦下一辆过路的车子。然而奔驰而过的车流,无视了他们的存在。犹如他对那个身临危境的女孩的无视,他从不曾向G先生问起,他们究竟把她送去了哪里。

更早一些时候,芸姐把桌上的那碗红糖水端过去,一勺勺喂青桃喝下。红糖水里的安眠药,是她从街上一家药店买来的(那些药店在G城的街上随处可见)。为了让青桃睡得深沉一些,她最后又多放了半片。等她睡下,她从女儿遗留的那个黑色挎包里拿出了一根绳子。空荡的花园里,此刻只有那架冷风吹动的秋千兀自来回摆动。想到就要为他们做一个了结,她顿觉轻松起来。

2017年6月2日 完稿

2017年8月12日 改毕

责任编辑 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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