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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与物(长篇小说《宾玛拉焚烧的心》节选)

2019-12-09和晓梅

荷城文艺 2019年2期
关键词:玛拉

和晓梅

是的,我不能告诉你我有多老,正如我不能告诉你一瞬间有多么漫长,而一生却有多么短暂。

除此之外,我不能告诉你的还有很多,我能告诉你的却极其有限。

眼下我站立的地方,灼热的火焰刚刚过去,焦躁的火舌在山风的裹挟下往西逃窜,就像一条吞噬自己身体的巨蛇,变得越来越短,最后只剩下一张惊人的血盆大口,在远处一张一合,不时吐露出发黑的毒舌。

我赤足之下,那些不甘心熄灭的火光,在黑色的焦炭里努力闪烁,企图唤回刚才骄傲的火焰。

在我周围,随处可见一些英勇的士兵,他们衣裳褴褛但精神振奋,正集中精力追逐着森林里的火,向着火势蔓延的方向俯冲,他们中有数量惊人的女兵,这一点,只有从她们沉稳的尖叫里才能判断出,其余的一切,她们隐藏在臃肿和破烂的衣物中。

可能我是真的太老了,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他们忽略我,如同忽略一段焦黑的枯枝,忽略一片废墟,还有充斥着呛人气味的空气。这场来源不明,但燃烧了整整一天的森林大火,不但改变了熟悉的森林,还将我抛出了人们的视线以外。

这期间,只有一个骑矮脚马的蓝色身影,在我面前短暂地停留。

“离开这里,快离开,前面就要打仗了,打仗你懂不懂?”这个有着健壮身躯的蓝色身影冲我挥舞手枪,泛着两片高原红的脸颊呈现出叫人不安的亢奋。

我见过这个人,他们叫她宾玛拉司令。前段时间,她带着一支杂乱的队伍驻在山脚下的村落,那个村落,叫做落风。她是一个军人,她要求她的士兵每天清晨在薄雾中出操。可她的士兵却没几个有出息的,一旦离开她的视线就稀稀拉拉地偷懒,唧唧喳喳地抱怨,她有时候愤怒地责骂他们,有时候也会装作没看见。

不过到了征集军粮的时候,她的士兵可就精神抖擞了,用不着她发号施令,甚至都用不着她费神,他们就把粮食弄好了。落风村的居民,有那么一段时间,恨不能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藏进自己的肚皮里。

我想开口问问她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因为关于战争,我一无所知。敌人是否存在,对我而言都是个问题,也许他们被火势隔绝,在森林的另一面,我看不见他们。

但她是个急性子的人,没有耐心等待一个年迈老人嗫嚅的嘴唇,她从我身边,像一道蓝色的光线,一晃而过。过了一会儿,这道蓝色的光线,仿佛被什么东西折射,又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眼前,她用力勒住那匹性格急躁,随时准备离开的矮脚马。

“我得问您一个问题,假如现在不问的话我担心以后就没机会了——”她喘着粗气说。

“随便问,只要是我知道的,尊敬的司令大人。” 她能回来,我高兴极了。

“您有多老?”她说。

“噢,我不能告诉你我有多老,但在这片森林里,没有比我年龄更大的人了。”

“那您认识一个缺耳朵的男人吗,多年以前,在这片森林里出没,喜欢呆在树上,长着一双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難看的眼睛。”

我说我认识他,非但认识,而且关系密切,但这个男人死了,死于过量地吸食鸦片,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

“要是死了,那就算了,如果他不死的话我也会杀了他,我母亲叫我这么做的,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一定会照她的吩咐去做。”

“另外,这片山林里住着一个名叫宾玛拉墨的九指女人,她要是还活着的话应该跟您一样老。如果见到她,请您告诉她,好多年前她对一个小姑娘说的那番话,简直就是一派胡言。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欺骗一个女孩子呢?”她貌似有些生气,但语气里有不着边际的茫然。

有些事情,真希望它没有发生,或者至少,我像眼前的宾玛拉司令一样一知半解。可是眼下,我只能够像藏一个秘密那样,藏好自己残缺的手指,不要让这个急性子的女司令发现。我,就是她要找的宾玛拉墨,更不要让她拿着手枪在我面前比划,这可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记住了吗,老人家?看起来你不太清醒。”

我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问题,我很清醒,而且从来都没有这么清醒过。我只希望她赶紧离开。好在,她对我没有更多的怀疑。好在,她没有让我伸出手让她看看。

“就这两件事,我母亲反复交代我做的,看起来对她这辈子很是重要,可怜的母亲,无论如何我得做好这两件事,你看为了记住这个名字,她居然把我也叫做宾玛拉,多么好笑的名字。”

“名字倒不好笑,只是不完整。”我说。

“管它的!”

宾玛拉司令说完之后迅速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投入到前方那场我看不到敌人的厮杀中。她的声音,她的身影很快就被那张血盆大口吞没,被看不见的敌人吞没。也许火就是他们的敌人。

这场战争,我既不知道它的起因,也不知道它的结局,我对它一无所知,它属于我不能告诉你的。

那些我能告诉你的,我将尽力为你讲述。

眼下我独自一人,站立在这块曾经有过我居住的木楞房,如今已是一片残骸的土地上,隐藏自己。宾玛拉司令给我带来短暂的清醒,回忆却将我拉进睡梦混沌的边缘。如果无所不知的宾玛拉金夫人依然健在,我会问她,死神是否有耐心在这个时候,让我想想我的一生。

若是他怀慈悲之心允许我这样做,那此时的一瞬间,就漫长得如同我的一生。

鹿比里奶奶的记忆陷入到混乱之中,这种情况一定在遇到我之前就已经存在,因为是她捡到我并把我抱回村寨里抚养,但她老是会问我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长得那么奇怪?”然后她就拼命思考这个问题,有时候她核桃一般紧凑着的皱纹突然散开,就像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某些线索,但更多的时候,她的思考痛苦地陷入到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中,再也没有进展。

亲爱的鹿比里奶奶遗忘了大部分的事情,却精准地记住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时间,至少有十年以上的时间,她把自己变成了时钟。

“彼得——”是的,你没错,这是个人名,但用来表示晨祷,从教堂的方向传来;

“洛克——”这是晨祷结束,大家可以开始干活的声音,从村口传来;

“彼得——”这回是晚饭前女孩们排练合唱的声音,依然来自教堂的方向;

“洛克——”这回是晚上布道的声音,来自鹿比里奶奶的家门口,有很多时候,他们会围着火堆,利用这个时间商议村里发生的一些事情;

“啊——呵——”这是鹿比里奶奶自己的哈欠声,从她坐着的那个角落传来,提醒头领这一天的布道可以结束了。于是人们就会伸着懒腰,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坐着的地方站立起来,走出教堂,分散到夜色中。

彼得是最早的传教士,没有人见过他。洛克是第二个传教士,他发明了傈僳语的文字,并编写了傈僳语版本的《圣经》,后来保存在鹿比里奶奶的手里——这些可都是她自己讲的,哪怕颠三倒四前后矛盾,但起码在我知道的一百年内,没有任何人来质疑。

可怜的传教士彼得和洛克,可能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名字是这样地被记住的。

亲爱的鹿比里奶奶,当她用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高亢声音,轮番呼唤着彼得与洛克的时候,我最大的可能就是走出傈僳村寨,行走在险峻的山间密林中,那时候我在寻找一头曾经很熟悉的小黑熊,假如我找到它,就会用斧头把它的小手掌剁下来,迟早我会让你知道这其间的原因。

所以那段时间,我的手里总是拎着一把锋利的小斧头。

我已经到了会说不的年龄,不再需要莎莎里姐妹的照顾。由于鹿比里奶奶经常忘记吃饭,或者一连吃好几顿饭,她们不得不时常过来看看我们有没有饿死或撑死。鹿比里奶奶吃完一顿饭马上接着开始做第二顿饭的时候,她就会对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今天很饱。”

不过无论是她还是我,都还是会把同等饭量的粮食吃完。

莎莎里姐妹为此很恼火,尤其是莎莎里妹妹,在我看来,她每发一次脾气就会消瘦一圈,我大概是很乐意看到她这么一圈一圈地小下去,所以惹她发火变成了我的习惯。这种状况在鹿比里奶奶死去之后演变得更加剧烈。

莎莎里姐妹越来越少的光顾为我提供了自由的空间,我可以大大方方地把一头年龄和我相仿的小黑熊领到院子里,和它玩耍,或者我和它一同到野地里去,在草地上打滚,躺在它的肚皮上晒太阳。

我慷慨地喂它吃新鲜玉米棒子,如果鹿比里奶奶发现我们的晚餐少得可怜,我就会告诉她因为我们吃过饭了。她虽然嘟嘟哝噥地说她觉得不太对劲,但每回都相信我。

小黑熊叫“噜噜”,最早认识它是因为鹿比里奶奶,有一回带着我去喂猪,把我忘在猪圈里,我在猪圈里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一只毛绒绒的黑熊躺在我的身边,正用它粗涩的舌头舔我的脸。我问它你叫什么名字,它发出了噜噜的声音。

第二天我故意留在猪圈里,结果又睡着了。我知道噜噜来过,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有只死去的小野兔,虽然那只讨厌的母猪在它上面拉了一泡稀屎,它看上去面目全非,但我清楚那是噜噜用来讨好我的。

我们的快乐持续了两年到三年的时间,除了在最寒冷的冬季它需要冬眠以外,我们总有办法见面。

后来莎莎里姐妹发现了猪圈里的破洞,她们用木头牢牢实实地修补了它,那一夜山风凄惶,噜噜在门外发出可怜的哀嚎,它急切地想见到我,但莎莎里姐妹认为在这种野兽出没的夜晚,我最好待在她们看得见的地方,结果我因为她们的善心饱受煎熬,整整一个晚上,我悲哀地发现,假如没有噜噜,我的寂寞将是无边无际的。

但最终,我们的友谊没有持续下去,而是像一个猎人与一头熊那样,反目为仇了。

那一天的来临毫无征兆。我记得我们正在吃蜂蜜,和往常一样,它立起身来心安理得地舔我的手指,说实话,它立起身来的时候已经高出我许多。我感觉它突然停顿了一下,那表情就像是猛然想起来自己是一头熊,而我是一个人。它经历了一个短暂的犹豫,然后它的小眼睛里闪现出一种我不熟悉的冷漠的光,它用这种眼光冷冷地看我一眼,然后,咔嚓一声,咬断了我的小手指,四肢着地,飞快地逃离了。

一路上,它咀嚼着我残留着蜂蜜的手指,再也没有回头。

我快要晕过去,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寒冷,我发誓,长到足够大的时候我会用斧头把它的爪子剁下来,以此回报它对我的背叛。

莎莎里妹妹看出了我的痛苦,她幸灾乐祸地追着我问:“哎哎哎,你的脸色为什么那么苍白,你的手怎么了?”

由于我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只好叫我“哎哎哎”,虽然她们曾经试图按照习惯,用一个眼睛所能看到的事物为我命名,比如“狗尾草,冲天杨,红泥砂”之类的,但亲爱的鹿比里奶奶阻止了她们,“她有名字的,一个很好的名字,让我想想。”她陷入到令人绝望的思考中,一次又一次,还是没有结果。

于是她赌咒地说:“我到死也要把她的名字想出来。”

结果她誓言成真。

有一天晚上布道的时间特别长,因为亲爱的鹿比里奶奶的哈欠一直没有响起,好多人都睡着了,头领也被自己唠唠叨叨的故事弄得昏昏欲睡。唯独只有鹿比里奶奶精神百倍,她挺直伛偻的腰板,满面红光地坐在她的位置上,不停地纠正头领的错误,好像所有的记忆在一夜之间全回到她的脑海。

后来她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呼:啊——

大部分昏睡的人都是被这一声惊呼弄醒的,他们和我一样,在几近熄灭的昏暗火光中产生了幻觉:鹿比里奶奶脸上密布的皱纹,就像退潮的江水那样,向着发际和耳朵两侧退缩,呈现出一张光鲜的脸庞。她挥舞着手臂高声叫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她叫宾玛拉墨。一个年轻的女人在路上生下她,她想把她遗弃在树丛中,被我阻止了,于是她恳求我抚养这个孩子。”

鹿比里奶奶指着我,我能看见她露出衣袖的一截手臂,曾经覆盖在上面的羊屎般形状的黑斑,也正朝着一个不知的方向萎缩。

“她说这个孩子应该延续外祖母的名字,叫宾玛拉什么,那就宾玛拉墨吧,因为在这种时候,她无论如何再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名字了。”

亲爱的鹿比里奶奶毫不费力地说完这番话,灵魂就轻松地离开那具年轻的躯体。

关于那天的记忆,我一直有点纳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教堂里。我需要空旷的世界,需要拥有大把无聊的时间,以及漫无目的的游荡,我需要和动物们相处然后互相鄙视,残害,要是把我关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听同一个没完没了的声音,会要我的命。为此我遭到很多人的唾弃,他们觉得我无药可救,应该被傈僳山寨驱逐,而且越早越好。

但那天我不但出现在教堂里,待到最后,还清楚地记住了鹿比里奶奶年轻的模样。

其实莎莎里妹妹问我的时候,血已经流过了,疼痛也已经过去,除非我再去回忆当我的小手指在噜噜的嘴里,被它咯吱作声地咀嚼,钻心的疼痛才会袭来。

噜噜欺骗了我,我真的很伤心。

如果是在夏季,我的清晨将从一粒搖摇欲坠的露珠开始,然后才是鸟鸣,然后才是晨曦。

我的家在密林深处一块平坦的地方,是几个花傈僳女人帮我修建的,那块地本不平坦,长满了松树、云杉和映山红。她们麻利地把那些半大的树砍下来,码在一起,钉上牢固的锲子,弄出一间房子,然后,她们用来摆弄针线的手还为我留了一扇像样的窗户和一扇咯吱作响的门。

她们一边干活一边拿眼角斜瞟着我,如果想讲我的坏话,她们就会把头凑在一起,换成傈僳语,讲得又快又低沉,可惜我什么都听得懂。有时候她们开始抹眼泪,觉得我被主抛弃是多么可怜,不过她们不得不这么做,直到我收束自己野蛮的心,回到主的怀抱,才可以回到村子和她们生活在一起。

在这个过程中,我被她们不停地使唤。尤其是莎莎里姐妹。

宾玛拉墨,给我绳子。

宾玛拉墨,帮我扶着木头另外的一端,别松手,直到我回来。

宾玛拉墨,我们很饿,你能捉到一只野鸡然后把它烤熟吗?

宾玛拉墨。

宾玛拉墨。

最后,当房子快要落成的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许多会发光的小星星,以至于我看到的木楞房,被闪亮的星星们包围着,这是因为太劳累的缘故,但我还是宁愿相信她们所说的话——“主不会遗弃你,因为你是为了我们而生活在这里。”

她们轮流亲吻我的额头,说了许多鼓舞人心的祝福,然后把我独自留在夕阳中,翻过一道漫长的山梁,回各自的家去了。

后来,我发现,那些用来做屋顶、做墙壁、做窗和门的木料都还活着,雨季过后,在我的家里,你会偶尔发现躲藏在墙壁缝里的黑木耳,或者一朵旁若无人,显得亭亭玉立的牛肝菌。至于苔藓,它们随处可见,而且长势喜人,有时候它们忘记了这个家到底谁是主人,会将它们的领地蔓延到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

最鲜活的是屋顶上的一根木料,春天来临的时候,它竟长出了嫩芽,到了夏天,那些圆圆的小树叶提醒我它曾经是一棵茁壮的映山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开出一朵花来。它固执地活着,那种劲头叫人生气。

更叫人生气的是它每天清晨都要酝酿一粒露珠,我是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粒露珠的,原先以为那是它因为离开了大地,在夜里悄悄哭泣,一棵树的悲伤可以持续那么漫长的时间,真让人无法理解,后来我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有一片叶子特别喜欢聚集屋外的潮气,当水气越聚越多的时候,就会形成一粒水珠,慢慢地在叶片上滚动,最后滴在我的额头上。

我讨厌这种突然降临的冰冷,热切地盼望那片树叶能尽快枯萎,可是跟我的热切相反,它慢吞吞地保持着新鲜,我说过了,这是一棵固执的树。我别无选择,只好训练自己在这颗露珠落下之前清醒过来,于是,我的清晨将从一粒摇摇欲坠的露珠开始。

那一天,在这粒露珠坠落之前,一头公牛跑过我的木楞房,我听见它奔跑的脚步声,四蹄着地的声音犹如踏在一具空旷的躯壳上,有一种力不从心的快。

“真是一头了不起的牛。”打开咯吱作响的门,晨曦在远处盘桓不前,我能看到的只是一团稍浓于它的影子,在树丛间灵活地奔跑,寻找出路,它的速度引来我由衷的赞叹。

后来出现了四个男人,他们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紧紧尾随着这头公牛,手里拿着绳索和其他的工具。

路过我的木楞房时,他们中的有一个冲着我高声叫喊:“野人,帮我们堵住它。”

“我不是野人。”我说。

“那你为什么住在密林里?”那人继续问。

“因为我是一只会说话的猴子。”我也冲他们高声叫嚷,一边叫一边冲他们扮鬼脸,结果,这帮没教养的家伙来不及看我的表演就钻进丛林中了。

我想他们会很快回来,连同那头了不起的公牛,因为前面的那片树林里长满了青花藤,它长在树的中间,会把两棵树缠在一起,然后络绎不绝地开出絮状的白花。那里可没有什么路供他们行走。

果然,没过多久,走投无路的公牛原路返回了,身上沾满了白色的花絮,像是穿了一件带斑点的衣服,那四个虚张声势的男人也是同样一种状况。他们在我家门前的空地上围追堵截了大半天,最后,那头公牛发怒了,它不再兜圈子,而是径直朝其中一个人猛烈地跑去,把他撞翻在地,然后夺路逃跑,它真的差一点就成功了。

结果其中有一个男人赶紧甩出一颗流星石,尖锐的石头击中了它的眼睛,马上就血流如注。他们利用这个时间把它套住了。

“干什么,你这个笨蛋,谁让你打伤它。”那个被撞翻在地的男人大叫起来,他很疼,一边叫一边哼哼。

他们几个人发生了争执。我是在这时候才停止发笑的,因为自打他们重新出现以后,场面就变得异常滑稽,整个过程都伴随着我“呵呵嗬嗬哈”的笑声,现在他们开始争执和抱怨,不再理会我。

“牛是我偷来的,本来可以卖一个好价钱,但现在怎么办呢?”受伤的男人开始哭了。

“我的肋骨断了,可能肠子也破了,疼得要死。”

“没有,你真的没有那么严重,你只是摔破了头,一点点。”一注鲜血沿着他的额头往下流淌,他的同伴尽力地安慰他。

“那么,这头牛,再也卖不成了,它瞎了。”他一会儿说自己的伤,一会儿说牛,抱怨个不停。现在我们所有人都看着那头牛,它跪倒在地,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里充溢着泪水,另一只眼里流出的血水混合着它嘴里的白沫,浸湿了大部分的脸。

“我们还可以卖牛肉,牛肉也很值钱的。”于是他们撇开那个哭个不停的男人,开始杀牛。在此之前,那头牛一直发出低低的哀音,响在耳朵里会产生一种轻微的共振。

在晨曦真正来临的时候,那只曾经有过灵敏步伐的黑牛变成了一块块牛肉,它的皮挂在一蓬矮树丛上,就像白昼这张脸上的一颗黑痣。

“你没有出力,所以不可以和我们一起分享。”当烤牛肉的香味在山谷里四处飘荡的时候,他们警惕地守护着自己的战利品,不准我靠前,包括那个受伤的人,都拿充血的眼睛瞪着我。在此之前他奄奄一息地睡了一觉,醒过来之后精神抖擞地咒骂那几个正在忙碌的人,然后又發出有气无力的呻吟,抱怨自己的伤。一直到津津有味的咀嚼声响起的时候,他才住了口,迅速地加入进去。

“不分享就不分享,谁稀罕?”起先我有点生气,后来我的注意力被那个受伤的男人吸引了,他的额头一直在流血,基本没有停过,有些血流到嘴边,不小心被他自己吃进去了,而他却浑然不知,或者说,其他三个人总是阻止他提自己的伤势,有时候他觉得脸上凉凉的,但他们齐声说他的脸上除了少量的汗以外什么都没有,至少他们没看见。

于是他就相信了他们。

这个人吃着吃着就死了——我想他是死了,但他们坚持说他只是睡着了,或者昏过去。他倒下去的时候突然转过身子,面朝着我,鲜血模糊的脸做出一个要惊呼的表情,眼睛瞪得溜圆,像是想对我说一个秘密,但嘴里那口没有咽下的牛肉阻止了他。

这种模样真叫人不喜欢。

后来我离开了一会儿,去寻找自己的午餐,等我一无所获饥肠辘辘地回来时,他们已经离去了,留下一地毫无用处的东西,散在草丛中,散发出吸引狼的味道。

这天夜里,我听到了那头牛受伤以后发出的哀音,那是一种类似风吹过山岩缝隙的声音,有着低沉而暗哑的嘶鸣。我的神经饱受折磨,睡眠在这无休无止的哀音中逃遁,就像那头健壮的牛在它身后穷追不舍。

它在无法确定的地方低鸣,引诱我寻找,我把整个家翻了一遍,把耳朵贴在任何一个有可能藏匿声音的地方,仔细聆听。有个时候我突然发现它响在自己的耳朵里,由于不能在自己的耳朵里寻找声音,我惊恐地在长满苔藓的地上转了许多圈,模样就像在追逐自己看不见的尾巴。

后来,我终于发现这个声音来自屋外的那片空地上,在那里,嗡嗡作响的声音在空气中缭绕。必须承认,这是我碰到的最静谧的夜,就连猫头鹰都在稀薄的星光下缄口不语。

因为静谧,这种声音显得格外强大。终于,我在那堆散发着吸引狼的味道的牛骨中,找到一根巨大的,正在嗡嗡作响的腿骨,那时我几乎毫不犹豫地相信,这个世界将深陷在黑暗中,被一头牛的哭诉覆盖。

“你是说,这里有一个死人,但在你来叫我们的时候,他不见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那个死去的偷牛贼,不翼而飞了,那些藏匿他的枯枝胡乱地扔在一边,他曾经躺过的地方还留着一个依稀可辨的痕迹,那呼之欲出的惊呼仿佛就要传进我们的耳朵,但人确实不见了。

我翻着白眼半天回不过神来。

“可怜的孩子,她一定是受了惊吓,我们真的不应该把她独自一人留在森林里,上帝讨厌我们这么做。”

“可是她不归我们管束,她喜欢住在森林里,对不对宾玛拉墨,告诉我们你喜欢森林。”

我的模样看上去很凄惨。

“快,不要再翻白眼了,宾玛拉墨,发生了什么,死人在哪里,要不然我们都会觉得你在开一个恶毒的玩笑。”

这可不是我一口气跑了大半个清晨,把她们从做礼拜的教堂里拉出来,再带回这里之后想要的结局。我翻着白眼回不过神来的时候,傈僳人莎莎里姐妹都把她们严厉的目光落在我的白眼上,她们曾经收养过我,准确地说,她们的母亲曾经收养过我,她叫鹿比里,整个傈僳村寨的人都叫她亲爱的鹿比里奶奶。她是村子里唯一见过传教士的人。

现在我开始后悔刚才的决定。

“他刚才还在这里,在你手指着的那个地方。”我委屈万状地对莎莎里妹妹说,快速的奔跑使她瘦削的脸庞浮现出一片怪异的玫瑰红,她的眼睛里正在聚集怀疑与愤怒,因而血丝密布。

“好吧,宾玛拉墨,就算是一个恶毒的玩笑,我们也会饶恕你,毕竟你还是一个孩子,而且你一贯如此。”肥胖的莎莎里姐姐如她往常那样开始劝我们,她有她的妹妹两个到三个那么大,她一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那么快速地奔跑,

“就算是为了一个死人,我们也没有必要跑那么快。”她一直在我们身后唠唠叨叨。

莎莎里姐姐一直被她肥大的胸脯拖累,奔跑起来的时候,它们像一对左右跳动的兔子,挡着她的视线。“天哪,我快要被它们晃晕了。”她不得不停下来靠在一棵树上喘气,“假如真的有死人,”她想了想,对着我们的背影大声叫道:

“我们需要一个男人。”

一个过路的普米族工匠误会了她的意思,兴高采烈地尾随在我们身后,厚实的嘴唇上停留着一丝迷人的微笑。

我突然发现那根会嗡嗡作响的牛骨还被我紧紧握着,它折腾了我整整一个晚上,此时它很安静,在我的手心里默不作声,就像它从来没有捉弄过我。昨夜在稀薄的星光下,它不停地叫唤,发出一头牛临死前的哀嚎,直到我从一片残骸里把它翻找出来,拿在手上,这种声音才突然停止。

那时我被巨大的恐惧击中,每一回我的手指一离开它,无论是把它放在石头上,树丛中,还是树洞里,它都要发出那令人绝望的声音。后来我挖了一个非常深的洞,把它埋进去,并用丝瓜须堵住自己的耳朵。结果却是片刻之后,我狂暴地掏出耳朵里丝毫不发挥作用的丝瓜须,费尽全力刨开那个洞,把它挖出来拿在手里,只求它安静片刻。

我发现这根带筋的牛骨,正在用一种强大的意志力附着在我的身上,力图把我占据,除此之外,它没有其余的想法。最后,我处于疯狂的边缘,决定把它扔到一个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

这就是我现在站在这里,并且手里还握着一根牛腿骨的原因。

“你们听,假如我把它放在地上,它就会发出可怕的声音。”我竭力阻止急于离开的莎莎里姐妹,急于证明这是一根带魔力的牛骨。

“什么声音,我听不见,你听到了吗。”莎莎里姐姐迟疑地对她的妹妹说。

“这跟死人有什么关系?”莎莎里妹妹真的发怒了,她的眼睛向外鼓出来,而她的嘴却向里瘪进去,这是要咆哮的标志。

“是它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呀,起先它一直在响,于是我把它扔到看不见的地方,可它还是在我的耳朵里响,后半夜我只好一直找它,一直找一直找,结果就找到这里,发现这里有一个死人,这根牛骨就躺在死人的身边,拼命叫唤。”我先于她高声叫喊,声嘶力竭地申辩,要不这样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讲了。

果然我的后半段话淹没在莎莎里妹妹的咆哮中,这个坏脾气的女人不停地咒骂我,假如不是她的姐姐拼命阻止她,那么她就会越变越小。因为我们都发现,每一回发火她都会缩小一圈。

然后她们站在那里用傈僳语商议这件事情,商议的结果是为了惩罚我这个恶毒的玩笑,她们将停止供应我粮食,但她们会安排一个商人来和我见面,教我如何生存。

她们一致认为,我之所以陷入到胡思乱想当中,完全是因为无事可做。

那个尾随着我们的普米族工匠默默地看着我,现在,停留在他嘴唇上的迷人微笑已经消失了。他和我一样,嘴唇下垂,眼光失色,失望透顶。

“我可以用这跟牛筋为你制一张弩弓。”等莎莎里姐妹就像两只蝴蝶那样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时,他同情地对我说,“这样,你把它背在身上,就不会再听到声音了。”

“声音,你听到它发出的声音了吗?”我惊喜的叫声听上去就像抓住一个救星。

“千万不要再提声音的事情。”他惊恐地叫道,“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只是个工匠。”

然后他开始专心地制作弩弓,这期间他只问过我一个问题,“你是什么人,”他说,“彝人?摩梭?普米?还是花傈僳?”

“我叫宾玛拉墨,”我对他说,“假如有一天碰到我,请你叫我宾玛拉墨。”

“听着,从今天开始,我不再需要发霉的玉米和长绿芽的土豆。”

我把一只精力旺盛的穿山甲扔在地上,在它腾起的灰尘中,对那个专门用粮食来换取猎物的商人说。

现在,我是一个背着弩弓的猎手,尽管这副弩弓于我而言实在有些大,但它从来不离开我的背,因为一旦离开,它就会响。

“为什么?”他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只活跃的穿山甲上,一旦四肢都碰到地,它就慌乱地挪动身体逃离,我必须一把抓住它的尾巴,把它翻过来,让它丑陋的肚皮呈现在我们的眼里,同时让它四条小短腿在空中毫无用处地挥舞。

“嗨,你最好看著我,是我在说话,不是那只穿山甲。”

“我知道,为什么,你不再需要粮食了吗?”他终于停止了对穿山甲的欣赏,把目光收回来放到我的脸上。

“需要,但这回,我自己会去买,选择我喜欢的。你要做的就是用钱来跟我交换。”

“钱?”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龟裂的嘴唇渗出丝丝血迹。“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你决定为此离开森林?”

“就算是,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期间,这只满脑子都想着逃跑的穿山甲让我费了不少神,四脚朝天只能维持很短的功夫,它总是很快就翻过身来,自作聪明地紧紧贴在地上,飞速挪动小爪子,好像这样就能逃出我们的视线。

“好吧!”在我又一次不耐烦地抓住它的尾巴把它倒提起来的时候,这个狡猾的商人露出了妥协的笑容,他的嘴唇因为这个笑容龟裂得更加厉害,可以看见一大粒血珠从一个巨大的裂缝里缓缓冒出来。

他来自干热的河谷地带,在他们那里,江水流过的地方只有裸露的白石头。那里的干燥闻所未闻,只生长一种植物——干竹。别想用手去触碰这种名叫干竹的东西,实际上你的手还没有触碰到它,就会有一部分的枝叶变成粉末落到地上。

那里生活的人统一患有严重的龟裂症,他们的皮肤只有在短暂的雨季才能保持正常,其余的时候,都将处在龟裂状态,就像树皮一样。龟裂会带来奇特的瘙痒,于是,他们习惯于在和你聊天的时候心安理得地挠痒痒,并让那些白色的皮屑四处飞扬。

这些其实都是他跟我说的,因为有他,虽然一直住在原始森林里,看到的只是树木和动物,可是对外面的世界,我还是多少有所了解。

那一次他跟我讲到他那干燥的故乡时,就在身体力行地挠着自己的身体,奋力的抓挠声让我想到一条在沙地里逃窜的蛇,说实话那速度真是惊人。我想他要是脱了衣服站在眼前,我会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棵年迈的雪松。

他一边讲,一边抓,一边看着我的胸脯。

“你长大了。”他有些感叹地说,他的手跟随着他的痒从前胸移到了背上,手肘形成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

“真的吗,你真的觉得我长大了?”跟随着他的目光我也低头看自己的胸脯,真的什么都没有,就算把双手放在胸前,能摸到的也只是猞猁皮细软的毛。

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穿着那件猞猁皮做的背心。每次我突然地出现在这个能说会道的商人面前,他都以为是一只山猫降临。

“当然,假如你是山脚下落风村打渔的摩梭人,现在,就可以穿上白色的百褶裙,坐在家里等着情人找上门。”

“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吗,你不觉得我看起来还很小?”

“一点都不,你不是小,你是干瘦,她们中的有一些甚至比你还要小。大人会给你施行一个场面宏大的穿裙礼,穿上它无论你多小多干瘦,都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我一定露出了无比向往的神情。

“假如你是半山腰的花傈僳——”

“那我一定会在她们的教堂里唱歌。”

这点我非常清楚,所有的女孩都将进入唱诗班,并且穿得像一只娇艳的雄蝴蝶,因为除了唱歌她们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绣花,直到她们的衣服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地方可以再绣点什么,比如一片叶子之类的。

“没错。”他表示同意。

“至于说你如果是彝人的话……”商人突然有点语塞了,他翻着白眼寻找合适的词汇,这种状况持续了一会儿。

“老实说,我也不太了解彝人,他们住得太高,在山顶顶上,到达他们那里实在是太费力了。”他的痒从后背转移到头顶,这一回,一阵急促的唰唰声之后,我和他都被一片白雾笼罩,就像下过一层薄雪,在我们身上,能堆积的地方都堆积上他的皮屑。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你的手臂上会整整齐齐地纹上漂亮的的梅花印。”他站起身来拉过我的手臂,在上面比划,“从这里到这里。”

很快他就意识到那只被他拉着的手臂缺少一根手指,赶紧厌恶地把它甩开了。

“对于我来说,要是出现在他们的土豆地里,就会被当作贼抓去当奴隶,而不是在手臂上纹上漂亮的梅花印。”

我可从来不介意他脸上经常出现的厌恶,就像我从来不介意他落在我身上的皮屑。我会立即用那只完好无缺的手拉近和他的距离,并向他展现几近谄媚的笑容。

“可惜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个,住在森林深处的——野鬼。”他摇头叹息,脸色阴郁,突然间变得多愁善感,虽然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但他转瞬即逝的伤感感染了我,在他走后,我泪眼朦胧,喉头哽咽。后来我爬到一棵高大的山核桃树上,把身子隐藏在茂密的树叶背后,尝试着低声抽泣。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学会哭泣,我的眼睛是干涸的,我的身体也是干涸的,我整个人就像一条干枯的河。。

那一天我非常寂寞,那棵树上原本住着一只松鼠,但它一直没有出现。

结果我还是没有成功地哭一场,也许是因为有一束风刚好从我隐藏的地方穿过,带走了我的悲伤,那些茂密的樹叶被吹得摇摇晃晃,于是眼前出现白亮的空隙,我看见很远的地方,山脚下,那个名叫落风的地方,紧挨着一面有蓝色水汽的湖,几柱炊烟正在缓慢地升腾。

“好吧。”我看见咧着嘴的商人露出了妥协的笑容。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粮食比钱重要,那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哦嗬嗬嗬——”我发出一串空空的笑声,每当无言以对的时候,我就会发出这种连自己都觉得古怪的声音,并且让它们持续足够长的时间。

他给了我一些钱,着急离开。那只可怜的穿山甲,现在被装在一个麻布口袋里,再也没有逃跑的念头,它那点有限的精力,只够应对接下来黑暗中的跌跌撞撞。

可以确定,当赤脚的格木人乌卡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已经涂完了第九个手指甲,站立在我身边的是一丛疯狂开放的凤仙花。它们当中最美艳的花朵已在一个时辰前被我采下,揉成浆,挤出汁水,涂在指甲上,现在,正蜷缩着可怜的再也无法恢复的肉身,凌乱地躺在周围的草丛中。它们一定为开得那么出众而后悔不迭。

一个时辰?

但愿我自己能明白这是多长时间。其实,我更想说的是:那时候我刚好踩着自己的影子。现在,我的脚再也够不到我的头了。

涂完第九个手指甲,就涂完了我所有的指甲。叫人不满意的是,两只手都被染得红彤彤的,凤仙花饱满的汁液还溢出了指甲盖。我的双手,看起来就像刚刚从哪里掏出一颗热气腾腾的心脏,我不得不把指甲周围多余的花汁舔干净。

所以,当赤脚的格木人乌卡从我身边走过时,我正在舔自己的手指甲,身后的那丛凤仙花,此时正在耀眼地绽放。

我一边舔指甲一边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他,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格木人,他们生活在热带雨林里,把房屋建在树上,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乌卡避开我的眼光,专心看着前面的路,他的眼神就像在寻找青草地里一只绿色的蚂蚱。不用说,这是厌恶我的表现。我可不能让一个厌恶我的人带着这种表情在鼻子下面走过。于是,在他就要走出我挑剔的目光能够到达的范围时,我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叫道:

“站住,矮个子!你要去哪里?”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叫乌卡,也不知道他是格木人,来自千里以外的热带雨林。

听到我的叫喊,乌卡没有停下来,相反他走得更快了,细小的罗圈腿迈出混乱不堪的步伐。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喝醉的大猴子。

“我可不想装神弄鬼,但我会射中你的屁股。”我不得不停止舔手指甲,从背上取出弓箭,那根紧绷的牛筋弓弦一离开我的背就会发出哀哀的低鸣,它曾经是某头公牛身体的一部分,现在背在我的背上,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它的低鸣老是让我想到那头黑色的健壮公牛,它奔跑的速度……算了,我现在不想谈这头公牛,我要在箭囊中找到一支既没有涂着麻药,也没有涂着毒药的箭。

哇呜——

乌卡捂住屁股发出了惨烈的叫声,伴随着叫声的还有猛烈的跳动,说实话,这个高度震惊了我,当然,我无法告诉你这有多高,这个高度,属于我无法告诉你的。总之,当他赤着双脚触到地面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舌头在张大的嘴里丝丝发凉。

我向他摊开双手,清晰地呈现出自己的九个手指。

“我说过了,会射中你的屁股,可你不相信!”

天哪,接下来乌卡发出的一串语言真叫人难忘。

乌卡乌鲁卡乌玛鲁卡——

我的耳朵立即充斥着一个又一个的“乌卡”,在这些急促的乌卡声中,可以相信我的眼睛,我的舌头已经完全僵硬。

他现在面对着我,愤怒使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它们瞪成一对孪生长方形,嘴也是一个短小的方形,正在快速地改变形状,他的脸因此显得很拥挤。他把两只手放在屁股上,准确地说,是放在屁股受伤的部位,然后两只细小的脚轮番在地上跳动,就像不幸踩着一块火炭,一只刺猬,或者一棵茁壮的荨麻。

无论如何,你完全能想象他当时的模样。

而我,则只能一个劲地用我僵硬的舌头劝他冷静下来。

“别这样,你不会有事的。”

“卡拉拉乌卡鲁。”

“箭头上没有毒,我向你保证。”

“乌卡玛卡西拉乌卡。”——相信我,这真的不是胡乱写上去的,为了记下它们我花了不少时间。

“把箭拔下来,别让它老在你屁股上晃动,这样会更疼,我会帮你在伤口上塞点香蒿,过一会儿你将比现在更灵活。”

我双手合十,语气已经接近乞求,但这不能驱散乌卡的愤怒,他突然停止跳动,嘴巴聚成一个小小的圆圈,从这个小圆圈里,发出了一声十分骇人的长啸,我的理解这是在招呼同伴,为此惊恐地四处张望,不知从丛林的哪个角落里会跳出一些和他一样的人来。

所幸乌卡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一个同类无法到达的地方,他把这声虎头蛇尾的长啸结束在一个十分高亢的地方,多少有点尴尬地住了口。

接下来乌卡说的这句话我再也无法记住,因为太长了,我想他是在说我没有教养之类的。然后他转身朝着密林深处跑去,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连同那支在他屁股上摇摇晃晃的箭。

这片森林回到了先前的寂静中,我的身后火红的凤仙花依然散发着魅惑的娇艳,但现在我不需要它们,因为我的指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许多棵高大的野板栗树在乌卡刚才的凄厉长啸中瑟瑟发抖,现在终于抓稳了大地,停止了抖动,阳光的椭圆形影子,从一片树叶挪动到另一片树叶。有一只棕色的狐狸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我,穿过树丛的它的目光,迷离而复杂。

现在,阳光到达更远的地方,所以从影子上看,我的头离我的脚更加遥远,就像要把我细瘦的身体抛弃。

乌卡的突然降临和突然消失都有点让我无所适从。尽管如此,这一天和我的许多天比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怒气冲冲地在森林里行走,寻找那个来自干热河谷地带的商人,他让我第一次上集市就洋相百出。

当然我的装束也有一定原因,因为我穿了一条莎莎里姐姐送给我的大花裙子,这条裙子对于她来说太过窄小,对于我来说,你可以想象,那就太过肥大了,而且我还缺少一顶镶满彩色珠子的大头饰与它遥相呼应,我只有一枚捡来的绿松石,孤零零地挂在脖子上,然后就是那具片刻也不能离开身体的弩弓。当我穿着踯躅绊脚的大花裙唐突地出现在集市上时,立即吸引了很多目光,我开始怀念那件旧的猞猁皮背心,至少它能使我行动灵活,而且看上去像个真正的猎户。

还有可恶的凤仙花汁液,因为它们的鲜艳我的手变得更加残缺。

尽管我的一切都是如此不安,我的手,我的大花裙子,我的绿松石和弩弓,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滚开,别用你的脏手碰我的荞面。”卖荞面的是个大胡子男人,他一直用讨厌的目光注视着我,看得出来他很忍耐,但是在我付钱的时候,他再也不愿意忍耐了,破口大骂,并把我的钱扔到很远的地方,我跑了半天才捡回它们。

“哈哈哈……”有一个胖女人看着我的钱不停地发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没有时间和你开玩笑,我要做生意,养活七个孩子,他们都快要饿疯了,你觉得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我赶紧离开另一个不停指责我的女人。

还有一个郁郁寡欢的年轻女人,看了我的钱一眼之后,转过身去任凭我使劲喊她,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讨厌我,走了那么久的山路,我什么也没有买到,饿得要死,快要发疯了。这时有个卖苹果的老太太走过来,给了我一个又破又皱的苹果。她也看了我的钱,生气地尖声叫道:“谁告诉你这是钱,这是些生锈的铁片片。怪不得他们那么对你,要知道他们都不是坏人。”

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看到的树都长出了脚,它们在快速地移动,躲避我疯狂挥舞着的刀,已经有许多叶子和树枝在我的刀下七零八落,慢慢地,眼前出现了一片空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我也像莎莎里妹妹那样因为生气缩小了的缘故。

空地显得越来越大,那个来自干热河谷地带的商人再也无处躲藏,他看见我发怒地向他走去,表情有点惊慌,不过很快就控制住自己。

“嗨,你到哪里去了,我正漫山遍野地找你,腳都快走断了。”他兴高采烈地跟我打招呼,然后夸张地瘸着腿走向我,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站着别动。”我不想那么快地让怒火消失。

“你肯定不想见到我,从今往后,我不相信你了。”这么说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小熊噜噜,我感觉自己的心就像被一只野马蜂蜇了一下,热辣辣地疼痛,而且这种疼痛很快就蔓延到脸上。

“不会吧,有这么严重的吗?”商人看着我古怪的表情,对准他的弩弓,露出了迟疑的表情。“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疏忽而已,我要把真正的钱拿给你,现在,马上。”他大喊大叫,声音听起来既委屈又惊恐。

我是想教训他,狠狠地,现在我看到的商人和小熊噜噜就像是合二为一,他们合伙欺骗了我。

乌卡突然从一棵树上跳下来了,我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藏到茂密的树叶之间的,他敏捷地制服了我,把弩弓从我的手中抢夺过来。

这一回,他口中没有吐出那些惊人但徒劳的话语,只是用黑色的眼睛看着我,眼神急切而忧伤,它们比他有力的手更加有效,尽管他的手像只野兽的爪子那样紧紧抓着我,让我无法挣扎。

好吧,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说我这样做毫无意义,他说得对,我开始觉得所有的这一切都很可笑。而且,我的弩弓一旦离开了我的身体,开始发出急躁的嗡嗡声,四处找我,乌卡听到了,他是为数不多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我看见他快速地转动着黑多白少的眼珠子,寻找这声音的来源,模样滑稽透顶。

“扑哧!”我终于笑出来了,口水全部喷在他脸上。

他也笑了,笑起来的摸样像一种猕猴类的动物。

我们表情一致,想一起离开这里,我本来想问问他屁股怎样了,但一想到他有可能发出一长串毫无用处的“乌卡”,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要乱讲,我现在是拉木土司家的卫兵,不缺牛,也不缺其他的东西。”他的声音更加阴沉,在树丛间飘荡。

“你们当中死了一个人,我想他肯定是死了,你们把他怎么样了?”黑暗和恐惧在我的身边缭绕,但我却无法意识到它们。

“我没有时间和一个野人瞎说,——野人?”他突然有点醒悟了 ,但这只能让他更加狰狞,“我有点明白了,但不是明白你在说什么,而是明白该怎么做。”

说实话,我真的不是想反抗,尽管有时候我的确想证实点什么,但就算没有那也无所谓,因为这件事情说白了跟我没有关系,那副嗡嗡叫的弩弓,说实话我已经适应它了。

但情况就是这样,在他扑上来抢那把火铳,而我也想把火铳还给他的时候,碰到了扳机,或者说扳机扣在了我的手上,而我又是个力大无穷的女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吓坏了我,我听见他向后倒在自己的惨叫声中,火光在他的脖子上炸响,一团明亮而且刺眼的火光。

乌卡费尽力气才让我安静下来,现在,我已经比他高出整整两个头,他要是想蒙住我的喋喋不休力图解释点什么的嘴,就必须跳起来把我扳倒在地,我们在地上挣扎了半天,身上沾满了灰尘,直到精疲力竭,我才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我们坐在奄奄一息的火塘边一言不发。后来乌卡拿了几样工具出门了,一边走一边发牢骚,我听见他在用格木语说话,他说这个女人真是麻烦透了。

我们现在已经拥有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语言,多数是我自己的语言,少数是乌卡的,他比我聪明,学得很快,有时候我们也打出一种只有我们才能明白的手势,假如他在说自己的语言,那就是真的不想让我知道了。

一段时间以后,当然,在我看来这是一段无比漫长的时间,乌卡回来了。他阴沉的脸告诉我,任何的侥幸在这一夜都不存在。

“我把他葬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很快,他的灵魂就可以回归大地了。”

“我不是有意这么做的。”我的牙齿猛烈打架,发出哒哒的巨响,这样我的辩解就显得有气无力。

“至于你,”乌卡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怜悯地落在我身上,“从今天晚上开始,我每晚要用鞭子抽你一顿,一年以后,你的灵魂就可以得到宽恕。在我们那里,每当有人犯了错,都这么解决的。”

我没有意见,但我告诉他,在傈僳族山寨,她们靠祈祷度过难关。

“那你可以一边祷告一边挨鞭子,这样你会觉得不是那么疼。”我们商量妥当,于是我脱掉衣服,面对着木楞房一面长着青苔与黑木耳的板壁,把脊背呈现给他。微弱的火光映出乌卡矮小的影子,他正挥舞着鞭子奋力抽打我的脊背。

这天夜里,乌卡第一次没有睡在树藤上,他睡在了火塘边我平地而铺的床上,钻进了我的麻毡。

乌卡一直拒绝睡在火塘边,对火他有一种生来的恐惧,他用树藤给自己做了一副吊床,吊在木楞房里离火最远的地方,采用一个在我看来很痛苦的姿势蜷缩在上面。有几次夜里我听见他从树藤上摔下来,但他总是默不作声地又爬上去,在上面,一根藤上,发出舒服的声音。

乌卡用他怜悯的眼珠子,树皮一般的黑皮肤,摸上去又瘦又窄的胸膛,短小的罗圈腿,还有他古怪的语言,安抚了我,让我抽泣着艰难入睡。

后来,不知道在夜的什么时候,我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我的弩弓离开了我的身体,惊人地尖叫着,但没有人理会它。

我听见乌卡在我身体上面发出挣扎的声音,这个来自神秘国度的格木人,此时就像一只发出求救信号的小野猫。我们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哪个部分受了伤害,或者是灵魂出现了缺口,充满了难以言状的疼痛和失落,纵然如此,我们依然奋不顾身,就像是为了疼痛寻找一条出路,或者填堵一个看不见却无比险恶的缺口。

仿佛这是我们此刻唯一能做的。

“啪!”小家伙又一次从树藤上摔下来,乌卡惊慌地跑过去把他从地上抱起,他犹豫着是不是该把他放回树藤,再做一次尝试。

已经是第九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乌卡不厌其烦地教这个已经会爬的小家伙在树上生存,抓住树藤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上。或者至少,要学会在树上玩耍,在他看来,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结果每一回,他转身离开哪怕是很短的时间,他都会摔下来。他们俩都很恼火,大人觉得小人天生就应该有这个本领,小人却急于回到地上,而我,没有任何的理由不在这样的场景下放声大笑。往往我的笑会激怒他,乌卡是个奇怪的男人,有时候他的小心眼会叫人受不了,于是我只好拼命捂住嘴巴,把笑咽回肚子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男孩的名字颇费周折,我告诉乌卡在傈僳族山寨,人们用第一眼看到的事物来给孩子命名。

“要是这样的话,我生下他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你。”我老老实实地对乌卡说,“但他不可以再叫乌卡了,因为如果这样的话你们会分不清我在叫谁。那么,你第一眼看到的是什么?”我反问他。

“我先看到他,然后是胎盘。”乌卡指着小男孩说,“但‘他是一个名字吗?”他疑惑不解地问。

“当然不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可以叫‘他的,那我们只好叫他胎盘了。不过下次你一定要记得看些别的东西,因为我们总不能把所有孩子都叫胎盘。”乌卡打手势表示他非常认同我的话,他会首先去看天,然后看云,再看山,这些东西用来做名字应该都还不错。

莎莎里姐妹来探望过小胎盘,对于这个名字她们一致觉得不太理想,至于说为什么不太好,她们又说不出其所以然,她們给胎盘带来一件绣满了海棠花的斗篷,然后欣喜地带走大量的野味,夸奖乌卡是个了不起的猎人,我们将会因此变得很富有。

小胎盘战战兢兢地爬在一根粗壮的树藤上,穿着那件古怪的斗篷,看上去好像树藤上开出一簇鲜艳的花。他拼命流口水,吐出些含糊不清的话,瞪着和乌卡相似的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可怜兮兮地注视着离他不远的地面。

乌卡严肃地骑在树干上,带着坚毅的表情鼓励他向前挪动,每当他出现这种惨不忍睹的表情时,我能清楚地意识到,思念开始像一群密密麻麻的斑点蚁,咬啮他的心。

有时候从某棵大树的顶端会传出一阵凄凉的声音,那是乌卡在吹一片树叶,看不到他的人,但你能看到他注满水气的眼睛;另外的时候,一声尖利的长啸会变成一束狂躁的风,吹过森林,伴随着这声长啸,乌卡像一只愤怒的猴子,从一棵树上跳下来,又窜到另一棵树上,然后在摇摇晃晃的树叶间消失。

这种时候,假如碰巧我正在捕杀一只怀孕的动物,那我会放弃对它们的穷追不舍,乌卡怪诞的行为老让我忧心忡忡。其他的时候我不会放过任何一只撞到弩弓下的猎物,商人说得没错,我就是个贪婪的猎人。

乌卡不这样,他从来不伤害他不想要的猎物。如果有一只鸟同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会顺手给它一箭,而乌卡就会撮圆嘴模仿它的叫声,对着它歌唱。

乌卡说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缺乏神的管束,我是一个连神都懒得管的可怜女人,这是他愿意留在我身边的唯一理由。否则,他有可能会继续行走,也有可能回到他的故乡——遥远的热带雨林。类似这样的念头,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盘桓,我想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跳出来,张着大嘴巴对我说:“宾玛拉墨,我这就要走了。”

为此我总是留意乌卡,有时候我暗中尾随他,因为我迫切需要他打的大家伙,能换许多钱,如果有了足够的钱,我就会在山下那个叫落风的地方,买一块土地来耕种。反过来,他也在跟踪我,我想他是想知道我对他是不是足够忠诚。

假如被我发现,我会故意挑逗他,把他变成一只发情的大型动物,迫不及待地攻击我。他矮小但力大无穷,灵活得如同一只野山猫,很快就能把我制服。我们在打猎的过程中完成一件无比秘密同时又无比兴奋的事情。

有几次我的尖叫惊动了躲藏在灌木丛中的公野鸡,它拖着花哨的尾巴笨重地飞出来,在我们周围踱方步,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

某一天清晨,这件无比秘密同时又无比兴奋的事情再度发生。那天我们身上和头上都沾满了青花藤的白色飞絮,看起来像两只古怪的动物,由于我们身上都是过度劳累之后的汗水,这些绵小的飞絮一直没有脱落。

我不知道是这些小飞絮的原因,还是因为刚刚我们散发出了淫荡的气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黑熊误把我当成了它的母亲,它可能被遗弃了,或者迷了路,又累又饿,像一只小肉球蹒跚地向我走来。乌卡刚刚离开我的身体,赤条条地站在旁边,他吃惊但幸福地看着这只小熊,慢吞吞地越过他,拱到我的怀里,寻找食物——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乌卡脸上的幸福多过他的吃惊,这种表情伤害了我,我告诉过他关于我的手指的事情,而他现在,却隐隐指望我给一只小熊喂奶,用这对刚刚还给他带来巨大快乐的乳房,至少他巴望看到这一幕。

我毫不犹豫一脚踢开这团柔软的小肉球,顺手拿过一把弯刀,这是乌卡的刀,只轻轻一挥,这只小肉熊发出一声细小的惨叫就被开膛剖肚。

这就是我,宾玛拉墨,一个猎人,在我眼里,这只是一个任性的猎人有可能做的事,一件简单的事。

乌卡气坏了,眼睛和嘴可怕地扭到了一起,因为他不止一次阻止我猎杀熊,他一直认为他是熊的后代。眼下他暴跳如雷,吐出一串脏话来辱骂我,然后他想扑上来打我,却看到我用吃惊的眼神冷酷地瞪着他。乌卡改变了主意,他不再说我们都能听懂的话,而是冰冷地吐出一串他自己的语言,转身离去了。

他忘了穿上自己的裤子,所以是赤身裸体地走的,背上和屁股上都粘着青花藤白色的飞絮。

我疲惫不堪地回到木楞房,把胎盘从笼子里放出来,如果我们要到远的地方寻找猎物,就会把他放在笼子里。胎盘饿坏了,凶猛地扑到我的怀里吃奶,然后又吃我从火塘里翻出来的烤土豆,噎得直翻白眼,不停地打嗝。

这天夜里刮起了风,一阵又一阵强劲地吹过木楞房的顶篷,那根长着树叶的木头都在风中颤颤巍巍,一副惊惧不安的样子。我把用来关胎盘的笼子劈成柴,火塘里的火熊熊燃烧起来,从此我不再需要它,我会把胎盘背在背上,和那副会嗡嗡叫的弩弓一起,无论走多远。我会让他平稳地走在地上,本该如此,从今往后,他丝毫也不会再为这件事情担惊受怕。

这天夜里整个森林就像被汹涌的潮水覆盖,我的耳朵里都是山风在屋顶翻滚的声音。乌卡不会回来,原因是我在他的面前杀了一头幼熊,这件事情严重地伤害到他。我抱着胎盘在火塘边坐了很长时间。火塘很温暖,而我却冷得瑟瑟发抖。我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些在风中小声抱怨的树,就只剩下我和在我怀中熟睡的胎盘。

此外,真的再无其他。

我曾经想过用一些小石块来记住乌卡离开我们的日子,每天黄昏时分,一抹橘黄色的光线停留在每一棵树的顶端时,我会在一只只剩下半截的土瓦罐里放一颗小石头,代表又过去了一天。

某天我正打算这么做的时候,突然发现瓦罐里装满了石头,不但有石头,还有树叶、泥土和水,胎盘在旁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时间对他来说,就是个小小的恶作剧。我也笑了,那些沉在罐底的石头,让我突然觉得乌卡站立的地方,已经年代久远。

森林正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听说拉木土司在这片森林里丢失了一名卫士,认为这是不祥之地,再也不来这里狩猎;山顶的彝人大规模地进行了搬迁,因为他们的土豆长不出来了,他们需要找到新的树林,放一把火烧光所有的树木,在这片烧过以后的土地上种土豆,一直种到长不出土豆为止。一群淘金的人慌慌张张路过这里,从他们的言谈当中我知道他们正在躲避官府的追捕。我的木楞房启发了他们,他们一致觉得可以装成一个猎人在这里生活下来。

我把胎盘托在背上準备出门寻找晚餐的时候,他们在我家周围四处寻找合适的地方准备搭建木楞房。

在路上我碰到一个掉了队的淘金人,他和另外的淘金人有着同样的装束,只不过显得更加褴褛,更加荒唐。

“喂,那个背着娃娃的猎人,叫你呢!”他怒气冲冲地喊我,“你看到有一群淘金人路过这里吗?”

“看到了,他们在前面密林深处,还准备在那里安家。”我说。

“这帮杂种,准是想独吞金子,要不是我把那些人引开,他们早死了。”他骂骂咧咧,声音里有一种要哭的腔调,但我没法可怜他。

“我好几次差点死了,亏得我腿长跑得快,你看我脚上的伤。”

“好吧,”我及时打断他,这个人看起来有好几天没有讲话了。

“走西边那条路,那里有一条近道,你很快就能看到你的同伴,他们在搭房子,不过你要小心,那条路不时有野猪路过。”

胎盘在我的背上早就失去了耐心,一个劲地打我的头,快要把我打晕了。

“你有没有听到他们谈论起我,他们是怎么说的?”他像个喜欢说三道四的妇人,心存不甘地问。

“他们没提到你,至少没跟我说。”我真的有点不耐烦了。“往西,记住,一条近道,你快点出发吧!”

“为什么我看你有点眼熟,我见过你吗?为什么这个小孩不停地打你,他要干什么?”他的怒气烟消云散,现在只想和我说话。

但我不想,因为在我一塌糊涂的记忆里没有这个人的空间,生下胎盘之后我的记忆出了问题,我正在经历鹿比里奶奶经历过的时光,有许多事情会陷入混乱。

“如果你见过我的话,那有可能是梦到过我,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出现在别人的梦里。我的奶奶,鹿比里奶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他将信将疑,我趁机离开了。

傍晚时分我们回到家的时候,这群淘金人的木楞房至少建好了一半,周围突然出现那么多户人家让我有点不习惯。他们好像打定主意要在这里长期住下来,有几个人异想天开想用碎金子跟我换一些现成的兽皮,好讓自己看起来更像猎户,但我告诉他们这些金色的石头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如果他们真的想交换的话,最好用钱。

我的回答把这群人乐坏了,他们笑了好半天。

这期间我没有发现白天问路的那个男人出现在他们中间,为此我有点不祥的预感,整个晚上,木楞房里都充斥着我辗转反侧的长吁短叹,于是在那滴冰冷的露珠滴落之前,我把沉睡不醒的胎盘背负在背上,离开了住处。

我们在清晨浓郁的烟雾间穿梭,胎盘在我的背上睡得歪三倒四,他习惯于这样,我想这种时候,也许他的梦会有些颠簸。

我要去查看自己布好的兽夹。在一棵树的后面,我有一个精巧的陷阱,假如一只熊看中了树上那个废弃的蜂巢,或者想靠在树上挠痒痒,那它就完蛋了——因为陷阱里安放着一具厉害的兽夹,很快就会把它的后腿夹断。

这具兽夹的厉害之处在于它要是没有夹住一条腿,那就一定会夹住另外一条腿,它有一个连环套。

这副宝贝是我翻山越岭寻找那个普米族工匠为我打造的,他曾经为我做过一具弩弓,他说他预感到我将是个出色的女猎人,值得拥有他最得意的作品。后来,他曾经又找到过我,希望能再看一眼这具兽夹,因为在他想再制一副的时候,却忘记它是怎么做出来的了。这个可怜的工匠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恼怒地揪自己的头发,就是想不起来,看起来他是彻底忘记了,最后不得不愁眉苦脸地离开。

所以,这是一副独一无二的兽夹,除我之外没人拥有。

我来到那棵用来做记号的大树下面,这天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好像就是为了印证我那不祥的预感——那个精心布置好的陷阱不翼而飞了,也许是乌卡来过,但周围的泥土瓷实而稳固,就连一个脚印都未曾出现在那些神采奕奕的腐质土上,树上那个用来做诱饵的废弃蜂巢还在摇摇晃晃,用来警示过路人这里有一个危险陷阱的粗麻绳也还挂在原来的地方,不在的只是陷阱。

乌卡知道我想用这个兽夹来捕熊,威胁过我许多次,而且只要有机会就会破坏陷阱,他那么聪明,每一次破坏都叫我吃惊,甚至赞不绝口。但我绝不因此败给他,要知道这片森林,在他到来之前是我一个人的领地,所以我一再地换地方,一次比一次高明地布置陷阱,有时候高明到我自己都会被迷惑。

我们一度用陷阱来进行看不见的较量,彼此欣赏,可惜这种时光过去了。我想他肯定已经离开了这片森林,因为这个陷阱很长时间无人问津。

总有一样东西是移动过了,树、陷阱、或者粗麻绳。我不相信乌卡可以做到如此完美。

这片原始森林也许有时候会让我感到陌生,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让我觉得诡异,黎明停滞在远方,迟迟不肯露面,云雾像发了疯一般在我们周围乱窜,我能看到的一切都陷入灰白之中。

那个折腾了我一夜的不祥预感,在灰白的思绪中清晰出现了。果然,等我连滚带爬出现在那条西去的小路上时,不仅看到了失踪的陷阱,还看到那个问路的淘金人,他已死去多时,一群歹毒的野马蜂光顾过他的嘴唇,发黑的嘴看上去像一扇烟熏肉,要不是这样,那张微微张开的嘴似乎还想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

他会说什么。

我说过了,胎盘在他出生的时候带走了我的一部分记忆,现在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但是不包括那些注定要回来的,当淘金人这张面目全非的脸庞展现在我的视线中时,我认出了他是四个偷牛贼当中的另外一个。

难道这是一个无法逃脱的劫数,还是一个无法破解的咒语。

这一回,我出奇冷静,虽然有一声尖叫,在我空旷的身体里不停地撞击,寻找出口,但我控制着自己的嘴,一言不发。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个被主抛弃的小野人了,我要填平这个陷阱,然后带着胎盘离开这片森林,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我把胎盘放在稍远的地方,他和他的梦都会妨碍我接下来的工作。

这个可怜的淘金人,在他的血流尽之前肯定做了许多努力,打开兽夹,爬出陷阱,尖声呼救,或者最起码阻止一下流血的速度,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做成,尽管他的手已经破烂不堪,嵌满了泥土和鲜血。最后他的脸上竟然带着点释然的表情,好像在说,够了,我已经竭尽全力了,现在让我歇一会。

当泥土撒在他的身上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他在我家门口的空地上,和同伴说说笑笑烤牛肉吃的情景。

我在已经填平的陷阱上反复踏步,以免有松软的泥土,“他的灵魂会很快回归大地”,乌卡也曾经这么说过。

在这个过程中,一只成年公熊悄无声息地接近我们,可能是因为我还深深陷在那个被诅咒的偷牛事件中,没有发现它有预谋的悄然接近。直到一双毛茸茸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一阵带着腥臭的鼻息喷在我的后脖颈,我才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候,在与大动物较量的时候,我才会变得无比清醒,见鬼的陷阱和见鬼的诅咒顷刻间烟消云散。这时候我唯一不能做的事就是回头,只要一回头,与它长着倒刺的大舌头相遇,那我就会失掉半边脸。

“来吧,臭熊!”我向后猛踢一脚,正中它的睾丸,负痛的熊发出一声可耻的叫唤,放开了我,于是我趁机取下弩弓,这具世间独一无二的弩弓,每到这种时候就犹如灵魂附体,它眼神精准,力道凶猛,发出惊人的嘶鸣,常常让我感觉到有人同我并肩作战。

我们射中了它,但不是要害,这头狡猾的大熊灵敏地转过身扑向胎盘,叼着他向密林深处跑去。

“胎盘——”我发出一声绝望的叫唤,拔腿追赶。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个裂缝,正在不断地扩大,很快我就要被自己的裂缝撕裂,然后吞噬,我得在自己被吞噬之前拼命奔跑。

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能奔跑的熊,在它跃过低矮树丛的时候,在它从一块巨石跳到另一块巨石的时候,那接近流线形的身姿叫人觉得它不是一头熊,它是黑豹,或者至少是黑豹的后代。

我穷追不舍,不停地放箭。听不到胎盘的声音,不知道他白多黑少的小眼睛看到了什么,是奔跑的树,颠簸的大地,还是一排尖利的牙?

这头凶恶的大熊终于被我追得发狂了,在一棵大树下它甩开胎盘,准备向我扑过来。这时我万念俱灰,一阵疲惫从骨子里溢出来,接下来我做的事情在猎人眼里十分可笑,扔了弩弓——我现在唯一的武器,它快要断气了但还在不甘心地嘶鸣,一个箭步扑到胎盘上,把他搂在怀里,闭上眼睛。

这头大熊是决定咔嚓一声咬断我的咽喉还是打算用它有力的前爪拍碎我的脑袋,反正对于我来说,结局都是一堆残骸,就像动物们,在我的手下也曾经遭遇过的那样。

但这个结局没有来临,一声长啸划过此时一筹莫展的森林,乌卡从一棵树上跳下来了,就像他每次出现那样,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躲藏在茂密的树叶间,长啸的尾音还在树叶间穿梭,他人已经全副武装挡在我和大熊之间,并且谢天谢地,穿着一条新的合身的裤子,带着一个猎人应该有的充足力量和灵敏劲头,与这头大熊对抗。

对于这头健壮的公熊来说,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它饥肠辘辘,筋疲力尽,但又被惹得火冒三丈,那些插在它粗厚皮毛却进入不了它身体的箭让它看上去像一只庞大的刺猬。在这个坚强的小黑人面前,这只庞大的刺猬立起身来,发出一声惊人的怒吼,它的血盆大口眼看就要把乌卡的小脑袋一口咬碎。

但小黑人爆发了,他和他的弯刀一起爆发了。我看不清楚他们是怎样腾空跃起的,但看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度,这头黑熊,本来应该在小黑人精准的弯刀之下丧生,但它奇怪地转过身来看我,于是,它让过了致命一击,没有让过的是它的前掌,咔嚓一声,它的前掌被切断,飞了出去,像一片倒霉的破布,挂到了树上。我听见它朝着那棵挂着它的前掌的树发出痛苦的叫唤,好像这样就能让那节可怜的前掌飞回来。

然后它看着我,眼睛里有奇怪的光,仿佛是泪水,只是一瞬间。这回,它再也无法奔跑了,尽管它渴望能像原来一样,展现那流线形的身躯。现在它用三只脚行走,背影别扭而古怪,速度却并没有因此而消减,仿佛它的行走,它的奔跑,跟爪子并无关系。

我宁愿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包括那个辛酸的背影,就算看到,我也会把它彻底忘记。

乌卡冲我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我有点不太明白他在说“现在你安全了”,还是在说“现在你满意了吧”?

胎盘的身上留了些斑斑的血迹,肚子上有一排吓人的牙印,他的一只耳朵不见了,可能挂落在一丛低矮的刺灌木上了,他像只顽强的蚯蚓一样蠕动了半天,然后茫然地爬起来。胎盤很不适应少了一只耳朵,不停地摸那个血肉模糊的部位,结果他的手上也沾满了血。

我飞快地朝乌卡打出一串手势,我说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片森林,而且越快越好。想了想我接着说,从这一刻起我再也不会捕熊了。

乌卡费力地理解着我的手势,那翻着的白眼叫人很不放心,我们都有点糊里糊涂,但坚持不开口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离去的这段时间里,那套曾经属于我们的语言也跟着一去不复返。

十一

我们穿过一片燥热的河谷地带,江水曾经流过但现在改变了方向的地方,凸露出椭圆形的大石头,上面厚厚地覆盖着白色的盐碱,在白天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我们就像在一些巨大的鸡蛋上艰难地行走,一边行走一边拼命地淌眼泪,白色的光线伤害到我们的眼睛。

后来我们决定找一个荫凉的洞穴打发掉这白天剩下的可怕时光,等到夜晚凉爽的时候再上路,在那个洞穴里蹲着三五个正在抓挠自己身体的当地人,他们体型高大,眼神傲慢,患有严重的干裂症,但还是很愉快地和我们攀谈。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们得知,这片一望无际的鸡蛋地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而且是独一无二的。对于这个说法,我和乌卡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们跟他们解释,因为我们是猎人,对于猎人来说,有动物的地方才是美好的地方。

“动物,虽然我们这里没有很多动物,但有数不尽的食物。”其中一个年纪中等的男人兴高采烈地说,他把我拉到灼目的阳光下,在一块石缝里抓了半天,果然抓出一条又白又胖的大虫,它在他的手里不安地扭动。我尽量让自己不要放声笑出来,这显然是不礼貌的。乌卡紧跟着我们,表情有点不高兴,可能是因为那个中年男人一直抓着我。

“这叫爬沙,我们最喜欢的食物,你尝尝。”这个殷勤的男人把那条扭动的虫放到我的鼻子下面。

“给我吧,我来尝尝,好长时间没吃东西,确实有点饿了。”乌卡费力地挤到我们中间,从男人手中拿过虫,放到嘴里,我用钦佩的目光看着他上下张合的镇定嘴唇。

“你能喜欢吃那就太好了。”乌卡啧啧有声的咀嚼令当地人大为满意,大约他的吃相引起了大家的食欲,几个人纷纷散开,在石块里翻找食物。

“没有关系,爬沙很多,简直是应有尽有。要知道这是一块富足的土地。”拉着我的中年男人不厌其烦地把我带到另一个地方,不一会儿就翻出一条更肥大的爬沙,“吃吧吃吧!”他高兴地说,“吃了以后就不会觉得饿也不会觉得渴了。”

乌卡在不远的地方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接着他说吃吧,味道不错,关键是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

“好吧,”我无奈地说,“既然如此。”我能感觉到那条虫在牙齿和舌头之间有力的扭动。果然,一堆绵软的东西咽下去之后,我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了——就是有点恶心。

黄昏时分,热情的当地人把我们送到那片鸡蛋地的边缘,在一块巨大的方形石碑面前,他们面露犹豫的神色,我看见那块石碑靠近上面的部位有一个圆形的洞,透过它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

“通常我们走到这里就不会继续往外走了。”他们当中最老的那个人说,“外面的领地不再属于我们。”我和乌卡虽然不知道这是谁定的规矩,但表示理解,因为我们自己的地盘也是有限的,假如我们不小心进入别人的领地,那就要付出代价。

“但是我们当中有一个人跨过了这个界限,他走了之后就没有再回来,据说他已经疯掉了。”他接着说,两只尖瘦的手轮番在龟裂的皮肤上抓挠,发出一阵与众不同的苍老的抓挠声。

“也有可能是死掉了。”他执拗地往下说。

我真希望自己能有勇气告诉这个老头,其实这个出走的人正在密林里,不但活得很好,而且还生龙活虎地做生意,欺骗别人。

“或者他到了一个好地方——说实话——我们也不太清楚,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我感觉他身上那些因为干燥而龟裂的白色斑痕,都因为他害羞的语气而微微发红。

“所以说,我们必须得走出去,把这块讨厌的石碑推倒,这样我们想走多远就可以走多远了。”有个长相很年轻的小个子男人在旁边发话,但这些话很快就惹恼了那个为我们捉爬沙的中年男人,看得出来,他比部落最年长的老头还要更以这片土地为荣,他会是这块土地接下来的长老。

“啧啧啧,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世界上没有比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更安全,更富饶的地方,那个爱冒险的家伙都已经死了。”他们俩人发生了严重的争执,越来越激烈,最后扭打在一起。

“快让他们停下来。”乌卡希望老者能起点作用阻止他们,但他们似乎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只用忧伤的眼神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他们中不知是谁,反正有一个人受了伤,几滴粘稠的血液滴落在白色的盐碱地上,活像一些陈年的玫瑰酱。

“别打了,再打下去,还没有走出去就有一个人先得死了。”乌卡从我这里学去的方言,大部分人能听懂的方言,此时派上了巨大的用场,可惜没有人理会他。

到了我必须得说点什么的时候了,可是乌卡抢在我的前面开口,“其实,我们也有很多东西不知道,比如她——”他毫不怜悯地指着我,“这个女人,虽然知道自己叫宾玛拉墨,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那一刻我有点为自己感到羞愧,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起了作用,那两个就像被施了魔法的人突然停止了扭打,眼光同情地落在我的身上,我觉得我在他们的注视下,至少是那段时间内,变得可怜兮兮。

我们决定立即告辞,加快步伐,从一块石头跳跃到另一块石头上,现在的石头逐渐变得方正,那层厚厚的盐碱已经很稀薄,走出很远,我依然能够感觉到有一个人,正通过石碑上方那个圆形的洞注视着我们,他应该能看到我们跳跃着变小的背影,他那黑色的眼珠不停地转动,活像镶嵌在石碑里活动的鱼,里面充满着叫人迷惑不解的惆怅。

十二

乌卡爱上了爬沙的味道,他找这种虫子的本领也与日俱增。可惜随着我们离那块鸡蛋地越来越远,这种虫子变得不但细小而且瘦弱,他不只一次地抱怨这些干瘦的虫让他食而无味,但当我真诚地劝他,假如他真的愿意为这些恶心的东西返回那片鸡蛋地的话,我也愿意陪着他时,他又觉得我是在嘲讽他,孩子气地拉长着黑脸,半天不理我。

我们用手势说话,并且惊奇地发现,假如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开口说话发出的古怪声音会让我们自己脸红。我们轻易就知道对方说些什么,却搞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转过背就会忘记那些叫人眼花缭乱的手势。

终于,渐渐看到一些匍匐在地的绿色植物,然后是低矮的树,痛苦地从石缝中挣扎出来,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我们就发现了一片树林,一阵熟悉的松果的气味扑鼻而来,乌卡很快就将那些倒霉的爬沙扔到脑后。

在那片可爱的树林里,我们遇到一队赶马的纳西人,他们要抄近路穿过这片树林,到达江边。这群见多识广的的赶马人提出要用一些又冷又硬的粑粑跟我们交换一只烤得喷香的长尾野鸡,它之所以那么香是因为肚子里塞着香椿叶,尽管我们很快就会后悔,互相抱怨,但还是慷慨地接受了这个交易,那架势就好像我们不是过客,而是这片树林富有的主人。

接下来在一道峡谷里我们遇到一群安居乐业的彝人,他们盛情邀请我们共度火把节,我们贪恋香甜的米酒、烤全羊和通宵达旦的歌舞,留了下来,度过了疯狂的三天。美中不足的是第三天,当我从沉醉中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臂上被纹上了两排梅花印,几个穿着考究的漂亮女人正在为我做最后的工序,她们希望我能留下来,抓紧时间为这个部族的头领生几个娃娃。至于乌卡,可以杀了他,也可以在他的脖子上套上绳子,让他和牛一起犁地,或者赶他走,怎么着都行。

我婉言谢绝,并告诉她们我之所以离开自己的故乡是因为遭受了某种诅咒,尽管她们对这件事情抱有很大的好奇心,很想刨根问底,但还是一致认为我会给部落带来厄运,必须尽快驱逐,于是,老实不客气地把我们赶了出来,希望再也不要见到我们。

“你应该留下来,为她们的头领生一堆娃娃。”时不时乌卡都会拿这件事奚落我。

除了偶尔想念胎盘,在路上我和乌卡都拥有一份不错的心情,他热衷于讲他的父母亲和表妹,讲他的热带雨林,而我热衷于讲我藏在木楞房某个地方的钱——等我们回来,就應该先把钱挖出来,到山下买一块土地,乌卡可以去种地,而我可以在露天的阁楼上织布,当然也许我不太想织布,因为我最讨厌的就是织布机发出的声音,简直叫人不得安宁。不过我终归能想出别的主意来做点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

在寂静的夜里,我们试图像过去那样,充满激情地来对待对方的身体,但往往会半途而废,或者懒心无肠,有几次我们中的一个,我记不住是谁了,居然在中途就发出轻微的鼾声。当然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关系,相反我们更喜欢形影不离,在路上假如有一个人要拉屎,那另外一个就会捏着鼻子耐心地在旁边等候。

我们唯一的分歧在于睡觉上。乌卡坚持要睡在树藤上,而我必须睡在火的旁边,每到黄昏时分,我们就得分头为这件事情忙碌。有些树林里没有坚韧的树藤,乌卡无数次从他的吊床上摔下来,他会坚韧不拔地为此折腾一个晚上,我却躺在温暖的火旁边偷笑着入睡。碰到连绵阴雨,我一边骂脏话一边爬起来烧火却怎么也烧不燃的时候,从他那里也会传来得意的咳嗽声。

起先乌卡用一些聪明的方式记住每一次日出和每一次日落,但一场暴雨就会打乱他的记录,那些行走过的日子,后来就像一锅混乱不堪的粥,扔在我们的记忆之后。

“我父母亲会喜欢你的,也会喜欢胎盘,可惜他不能跟我们在一起。”乌卡说。

“他太小了,吃不了那么多的苦头,比如说这几天,每天冒着雨走这么长的时间,简直会要他的命。”我的眼前出现了胎盘的样子,不知道他可怜的耳朵长好了没有。我们曾经仔细地去寻找过他被刺灌木挂落的耳朵,满心希望莎莎里姐妹能帮他缝上去,但没有找到。

我不知道他跟莎莎里姐妹相处得怎么样,大部分时候我都不担心莎莎里姐妹怎样对他,而是担心他怎样对待她们,他翻着白多黑少的眼睛,鼓着肚皮气鼓鼓的样子,老是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找不到比你头上顶着的那片叶子更大的叶子了。”乌卡抱歉地对我说,“要是在我们那里,有一种大叶子可以把你整个人盖住。”

“没关系,我不怕淋雨,只是稍微有点担心我们身上长出的这些绿色斑点,它们是苔藓吗?”我问。

“我不担心这个。”乌卡漫不经心地说,“太阳出来,它们就自动消失了。”

他长出的斑点比我厉害,耳朵上、额头上都有。一只淋湿的鸟停在他的头上,还以为自己停在一棵树上,它用啁啾声唤来自己的情侣,打算在这棵会行走的树上交配。

然后我们就沉默不语,我们的讲话不能持续太长的时间,因为边走路边讲话是件讨厌的事情,我们看对方打手势,会忘记脚下的路,经常因为这个摔倒。

在那片阴雨连绵的树林里,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搓自己手臂上的梅花印,但是能搓掉的只是一些绿色的斑点,过不了多一会,新的苔藓就会在那个被搓掉的地方长起来,暗青色的梅花印记却越来越清晰地隐藏在它们下面。

纵然如此,对于那个要去的地方——乌卡的家乡、热带雨林,我还是充满了幻想,当然,这跟一个地方没有关系,这跟一个被诅咒的事件有关系,尽管这有点荒唐,但我还是认为离我居住的那片森林越远,离这件可怕的事情也就越远。所以每次回头,当我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景象时,我就会心安理得地吹起口哨。

我央求乌卡继续施行那个鞭打的惩罚,但他显然有点力不从心,第一次,由于我怀孕了,乌卡认为不能鞭打一个怀孕的女人,这个惩罚不了了之,我有点认为是这个原因使我的灵魂得不到宽恕。现在,虽然他答应了我的请求,但施行起来总有点心不在焉,每天晚上,入睡之前,乌卡的鞭子软绵绵地落在我的背上,就算没有弱小的火光,我也能看到他边打哈欠边露出敷衍了事的神情。

乌卡解释说,这是因为他不能肯定这种惩罚有没有实在的效果,因为我不是格木人,或许可以祷告,但同样的道理,我也不是傈僳人,连一首赞美诗都不会唱,而且我还被她们无情地隔离出来,他这么说我也很泄气。

在几个失去睡眠的夜里,我会若有所思地围绕着火堆慢慢踱步,我发誓我正在思考一个极其深奥的问题,它其实一直在我的脑海中,一有机会就跳出来折磨我,你也知道,我的脑海就是一团稀里糊涂的迷雾,现在我费尽心思只想知道,这个深奥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最后我会停留在乌卡熟睡的地方,借着火光,或者那一夜稀薄的星光,仔细端详这个小矮人,他把自己弄成一个球形,细小的罗圈腿费力地扭在一起,腹部缩进去,像是被人猛擊了那个部位,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垂在地上。他总是在睡梦中紧皱眉头,就像被一种紧缩的痛苦笼罩,要是我采用这么可笑的姿势睡在树藤上,也会露出这种表情的。

我要不是凑近他的脸,闻他方形的嘴里吐出的难闻的气息,那么就一定会仔细观察他那只下垂的手——那更像是某种奇特动物的爪子,手指不长,关节却很大,每个指肚上都长着一层又厚又硬的肉垫,帮助他轻松自如地在树枝上窜来窜去。他的手会给我的腹部带来一阵古怪的悸动,因为我想到了它们停留在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时,那种既粗暴又温柔的感觉。

现在,这种悸动很快就会消失。

乌卡在睡梦中比划着不易觉察的手势,暴露他内心深处的秘密。和大部分人的梦中呓语一样,他的手势含糊不清,但有一次,他做出了诡异但清楚的举动,那意思是说:找不到你那个歹毒的陷阱了吧?我把它移到了野猪路过的地方,没错,是我做的。

配合着这得意洋洋的手势,他的脸上还浮现出一丝狡猾的笑容,就像看见那天黎明,我在失踪的陷阱边惊魂未定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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