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创

北山梦寻是杭州十景之一。人们逛西湖，除了欣赏湖光山色，还要到北山街走一走。菩提精合、穗庐、抱青别墅……短短数公里的旧街上，人文遗迹多达百处，每一处锈迹斑斑的铁门后面，都曾有过惊鸿往事，让不胜唏嘘的游人魂牵梦萦。

夕阳西下时，沿着北山街向西湖的背面走。正对着孤山，北山路38号，“秋水山庄”四个白底红字的行楷，让人心里难免一惊——就是这里了，著名报人史量才手书的门额，琉璃瓦门墙的后面，有着一个如水的悲凉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民国第一大报的总经理史量才和他的贤内助沈秋水。

初相见

沈秋水本叫沈慧芝，因家贫被卖到青楼，后被江浙联军参谋总长陶骏保相中，两人遂定亲。陶骏保家世显赫，是江苏镇江的四大家族（陶、毛、陈、蔡）之首。

1911年12月，陶骏保的部队光复南京，正是他春风得意之时。然而，革命党人节节胜利的同时，内部的派系之争也愈演愈烈，12月13日，沪军都督以商讨下一步作战计划为由，将陶骏保诱至上海枪决。未过门就守了寡的沈慧芝远赴上海替未婚夫守制两年。其间，陶骏保的旧友、上海松江第一富户钱友石给予了她多方照顾，她也就此在上海落了脚。

一天晚上，钱友石请她在外滩大酒店吃饭，说是有位朋友刚到上海，顺便见一面。席间，钱友石和沈慧芝因事匆匆离席，她不慎将手袋和大衣遗落在座位上，想起时已是半夜，于是回来寻找。不承想，那位朋友还坐在原位为她看管，见她回来，微笑起身，说：“不知事情办得还顺利否？”沈慧芝连忙致谢。

她打量着眼前这位风华正茂的男子，被他的耐心和安静莫名地打动了。钱友石连忙介绍：“刚才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介绍。这就是我的朋友，大才子史量才。他此次来上海，是准备购进《申报》。前几天他才刚刚当了爸爸。”沈慧芝也对史量才点头微笑，可当她从史量才手上接过衣服和手袋时，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惧内硬骨头

两个月后，16岁的沈慧芝嫁给了31岁的史量才，又过了两个月，史量才与他人合资购进《申报》并出任总经理。

史量才早在1904年就与表妹庞明德结婚了。他与沈慧芝结婚时，长子史咏庚刚刚半岁，婚后两位夫人关系也相当融洽。因为沈慧芝身世凄苦，进了门又毫无怨言地做了小妾，史量才心里一直觉得愧对她，遂出资在西湖边上的北山路买下一块地，为她精心设计了一座江南风格的园林庭院，并为她更名“秋水”，手书匾额“秋水山庄”挂在门墙之上。

宅子的建造虽然历时多年，直到1933年才彻底竣工。沈秋水却早早就住了进去。山庄背靠葛岭，面对西湖，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当然需要精心的布置。秋水山庄以《红楼梦》中的怡红院为蓝本建造，曲径回廊都透着江南娟秀的温柔。

这时，《申报》已经在史量才的用心经营之下成为中国的第一大报，秋水山庄也如期建造着。每到月底，史量才就驱车来到西湖边上，在秋水山庄与爱妻听涛读书。沈秋水把庞明德和史咏庚也一起接来。史量才是琴中高手，恰好沈秋水也深谙此道，一家人晚来听风醉水，朝起焚香抚琴，其乐融融。

那时候，《申报》的发行量已经突破15万，英国报业巨子北巖勋爵称它是中国的《泰晤士报》。史量才因坚持“无党无派，只求公证，自由言论，民之喉舌”的办报方针，使《申报》成为新闻界举足轻重的领军刊物。因此，申报也成了国民政府的眼中钉。

当时，很多有影响力的报刊都被国民政府收买，只有《申报》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资助，更不允许国民政府派员进驻报社。

然而。《申报》的非营利性和十余万的发行量使得每出一期都要付出巨额的成本，这让本来家底殷实的史量才也常捉襟见肘，国民政府曾派《亚细亚报》总经理用巨额资金贿赂，声称只要《申报》允许国民政府插手，便可得到每月十万元的拨款。史量才实在无法腾挪资金，本想委曲求全，但刚与沈秋水商量，便被沈秋水骂一顿：“我当初嫁给你，就是看中了你的真诚和执着，你怎么可以为米折腰？我可变卖山庄，你若错取一文，便可见我于九泉。”后来史量才每次外出演讲，都要重复一句，“我妻教我：国有国格，报有报格，人有人格，三格不存，人将非人，报将非报，国将不国。为人立命，唯此三格不可错得”。

沈秋水每刊必看，把其中有待商榷之处划出来，等史量才来山庄便与之探讨。

1930年，国民政府强迫所有报刊必须提前送样刊到新闻署，经审阅后方可出版。史量才拒不执行，为此被送到监狱关押了十几天，沈秋水得到消息立即奔赴上海营救。出狱后的史量才在国民政府的威逼利诱和压榨之下显得有些迟疑徘徊，沈秋水随即将他接回秋水山庄，当晚亲自下厨炒了他最爱吃的小菜，并配了酒，说：“今晚的酒，是我特地从乌镇打回来的，叫三白酒。酒以白米白面白水制成，故名三白;又以清白明白直白为人立身之本，饮了这杯酒，夫君定是不负这三白之意。”

史量才再回到上海，《申报》成为那条几十家报社云集的望平街上唯一不接受国民政府审查的报纸。第二年，蒋介石第二次下野，《申报》头版头条的大标题《欢送》更是气得蒋介石拍碎了桌子，从此《申报》被称为中国报界的“硬骨头”，而史量才每被称赞，都不忘谦虚一句，“我妻教我……”日子久了，业内都知道史量才有位“我妻教我”的贤内助，史量才也因此多了一个“惧内硬骨头”的绰号。

曲终人散

1930年秋，国民政府终于对《申报》忍无可忍，因不敢明目张胆地冲击《申报》报社，便派警察入驻秋水山庄，给沈秋水施压。沈秋水面无惧色，据理力争，随后在警察承诺允许沈秋水和庞明德母子暂住不去打扰后，连夜翻出院墙，搭车去了上海。第二天，《申报》的头条上就登出了“二女一幼子面对三百长枪”的报道，当局迫于舆论压力，只能悻悻撤出山庄。

然而，国民政府对《申报》的冲击并未停止。1932年夏天，当局逼迫《申报》辞退陶行知、黄炎培等“笔胜过刀”的主要采编人员，但仍无法阻止“自由谈”栏目每期揭露社会事实。1933年，杨杏佛被刺，《申报》大量揭露内幕，让国民政府坐立不安。蒋介石气愤地对着史量才大喊：“别把我惹火了，我有一百万军队。”史量才也毫不示弱，以“我也有一百万读者”针锋相对。沈秋水则组织了杭州女子救护声援团，支持以《申报》为首的喉舌刊物摆脱国民政府的控制和胁迫，一时举国响应，国民政府更显狼狈。

杨杏佛被刺事件之后，沈秋水就托钱友石在国外购买了一辆防弹汽车，供丈夫来往上海与杭州之间，并出资修建了沪杭公路长达70公里的一段路方便通行。她还一度想把史咏庚送到国外读书，以暂时避开国民政府的监控。史量才每次往返沪杭也都是临时决定秘密出行。

虽然如此小心谨慎，不幸还是降临了。1934年11月13日傍晚，史量才在沈秋水、儿子史咏赓的陪同下，乘坐自己装有防弹设备的汽车返回上海途中，遭到了追杀。枪手目标很明确，只射杀男性，史咏庚年轻力壮，飞奔走远，侥幸逃得一命，史量才因年老体衰，没跑出多久就被枪手追上。枪手向史量才头部连开两枪，一枪入脑、一枪穿左耳而过，致使其当场死亡。

同车的沈秋水虽躲过一劫，但目睹丈夫遭到毒手，惊吓和悲伤难抑，终日咯血不止。她面对西湖，望穿秋水，往日的情景，只留下眼前的凄清……

在秋水山庄，她布置灵堂祭奠夫君。那一天，沈秋水强打精神，白衣素服，面容憔悴，怀抱一把和夫君共同弹奏过乐曲的七弦琴，一声“家修（史量才原名），让我为你送行……”止不住泪如雨下。灵柩前，她拨弹起了一曲《广陵散》，无限愤恨和悲痛都随着催人泪下的琴声流淌而出。乐曲将终时，琴声突然激昂难抑，声如裂帛，“嘣”一声，琴弦断了。只见沈秋水脸色惨白，她缓缓站起，抱起断弦古琴走向燃烧着锡箔纸钱的火钵，双手颤抖着，将琴缓缓投入火中……这是人间最后一次曲终人散。

史量才殁后，沈秋水搬出了让她睹物思人的秋水山庄，在莫干山深处隐居吃斋，去世后也没有和史量才葬在一起。她在遗言里说，有秋水山庄的温馨往事已经够幸福了，她不想抢了正妻庞明德的位置。

她的墓碑上只有简单的一行：“秋水居士之墓”。平淡到不惊不喜，不怨不哀，甚至很多人从这座草长莺飞的墓畔走过时，都很难回头端详一下，忘了她曾陪伴着中国知名的一代报业奇人。

那座墓孤零零地立了那么多年，寂寞得像她淡若秋水又韧性如水的一生。

编辑/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