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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小说的“叙事性”美学营构

2019-11-27禹建湘

求是学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叙事性网络小说

禹建湘

网络小说因其写作生态趋于稳定、数量盈千累万、粉丝活跃度高而占据了文坛半壁江山。这种新型文学形态以互联网为依托平台,借助新媒体的跨界传播,生成新的文艺范畴与价值尺度,深刻影响新时代的文化格局和文学书写范式。小说是叙事文学的一种,主要依赖于“故事”和“话语”两个层次的联系、互塑,前者主要以人物及其行动建构情节,按照一定次序排列事件,后者指对素材艺术加工的形式与技巧。和传统小说相比,网络小说更照拂接受者的审美心理,并在多元受众的反馈中左右采获,“通过表现定向时间整体、涉及多种冲突从而满足接受者的欲求”,①普林斯:《叙事学:叙事的形式与功能》,徐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56—157页。网络小说因此具有更高程度的“叙事性”(narrativity)。离析出网络小说“叙事性”的各种要素,尤其是为达成较高程度的“叙事性”所创设出的文本与语境中的一些审美效应,是我们解码网络小说异军突起的有效途径。

一、角色差序和叙事信号

小说事件离不开人物的演绎,在每一个叙事文本中,人物往往以异彩纷呈的形象特色置于故事层的中心位置,作者也将其精神、道德或心理“人格化”,使故事世界呼应人文品质及艺术真实,并“给叙述文本带来认知、感情、价值这些因素,从而让二次叙述者能对人物的主观意义行为有所理解”,②赵毅衡:《广义叙述学》,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1页。进而产生情感共鸣。但在网络小说中,作者除注重故事人物的心理深度和形象刻画之外,还依照人物在整个叙事结构中承担的功能,辅以角色差序和叙事信号等塑造手法,更加强化了网络小说的叙事效果。

角色差序是费孝通提出的“差序格局”范式在网络小说人物塑造方面的具体运用,是勾连人物性格、境遇洞见、作者愿望的重要工具。角色差序中“差”针对的是网络小说中人物的“差等”结构:主角是较为完美的理想型化身,事件的参与感也最强,并以此为制高点向下降级,距离主角越远,人物形象越薄弱,存在感也就越低;“‘序’则强调了在此结构下个体行为或态度的‘级序性’”,①胡安宁:《差序格局,“差”、“序”几何?——针对差序格局经验测量的一项探索性研究》,《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第64页。即按角色等级赋予人物相应的叙事能力和关系行为。基于人物结构上的“差等”与行为安排上的“级序”,网络小说呈现出一个立体的同心圆模型,矛盾冲突、故事情节都围绕中心角色展开。

作者在刻画一个或多个中心角色时,也以一种“爱有差等”的方式分配资源,常赋予主要角色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技能:聪明绝顶的经商头脑、妙手回春的医疗技术、登峰造极的绝世武功等,并集各种优秀品质于一身。他们又携带着利于自身生存的“出厂配置”:随身空间、万能萌宠、上古神器、转运饰品。除此之外,运气爆棚也是其隐藏属性:随手救治一个身份是皇亲国戚的路人;落脚到一处残破小屋,就能翻出一本秘籍宝典;衣不蔽体、食不饱腹时继承大笔遗产;千钧一发之际总会化险为夷……总之,网络小说中的“金手指”情节具有唯一性,便于丰富角色个人魅力,凸显主角光环。这种人设不仅能增加无可比拟的爽感和可读性,其根本用途还在于制造矛盾冲突,推动情节发展。以《凡人修仙传》为例,主角韩立资质平庸,若想修炼成仙宛如空中楼阁,却突然捡到了能无限催生药草的小瓶子。为避免掉入“金手指”的写作套路,作者有意让韩立得到的只是玄天宝物“掌天瓶”的本体,瓶灵流落在魔界,二者合一才是逆天的成熟法宝。具备进阶潜力的主角与掌天瓶在升级实力的过程中需要创寻各种机缘,一来可以增加故事的曲折性、延展丰满的情节,二则循序渐进,合理地平衡人物整体势力,给予读者期待感。

“金手指”作为一种角色差序手法,并不能独立牵引起故事的主线,小说的矛盾冲突和情节发展还依赖于其他次要人物的陪衬作用。为了突出角色特征,网络小说时常避开对中心人物的直接描述,采用相似或截然不同的人物从旁衬托,使主角形象立体鲜明,同时还能充盈原本单调的故事情节,完成一定的叙事功用。这些次等人物大致可分为两种:正派角色和反派角色。前者常是主角的同道中人,且在性格、信仰方面存在相似之处,而能力等条件稍显逊色,所以在协作共事中衬托出主角的更甚一筹,间接“神话”中心人物。反派角色则在对立阵营树立起极端形象,“自己以为具有并没有的优良品质”且不断暴露出缺陷,“有这种妄自尊大想法的人如果没有势力,不能替自己报复”,②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95页。两相对比,强烈凸显主角高大、高尚的品性。黑格尔曾说过:“只有在定性现出本质上的差异面,而且与另一面相对立,因而导致冲突的时候,情境才开始见出严肃性和重要性。……因为冲突一般都需要解决,作为两对立面斗争的结果,所以充满冲突的情境特别适宜于用作剧艺的对象,剧艺本是可以把美的最完满最深刻的发展表现出来的。”③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260页。差序化的塑造手法,使得每个人物都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懈努力,共同推动了事物的变化,构成戏剧冲突,也揭示出小说主题。

传统小说在角色塑造方面也有等级之分,纵然一些次要人物着墨不多,只阶段性地存在于一个事件中,却依旧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圆形人物”(round character),不但集矛盾、多面形象于一身,而且在作品中支撑起多维度的意义。但网络小说中的次要人物仅凭一个简单的意念生成,常以“脸谱式”形象出现,是好是坏一目了然,有公式化、符号化的倾向。由于一出场就表明某种极端的特点,完成任务后就退场,因此这些脸谱化人物性价比较高、工具性极强,他们并不会因为被塑造得过于立体而喧宾夺主,反而更具喜剧效果。在繁冗的长篇巨作中,无论放置在哪一场景,原设定的人物性格在任何情况下都显得一致,易于读者辨认。这种角色差序的人物塑造方法在追求快节奏和更新速度的网文中十分讨喜,对许多写作功底不够的作者来说,次要人物只是主角的附属品,自己并没有能力为每个角色消耗大量笔墨去做联系和铺垫,因此脸谱化是一个优选方案。如此,在千篇一律的模仿下,网络小说的配角大都缺少灵性,永远屈居于主角光环下,即使泣血控诉也无翻身之日,鲜有主角、配角同时精彩博弈之作。

小说不仅仅是对核心故事的瘪窳复述,除直观刻画的角色差序外,还应在叙事外围添加大情境的裹挟,否则将索然无味,所以网络小说常安排一些指涉到事件的描绘及其语境作为叙事信号来照拂物境对情节构造的熏染,以增强叙事氛围,达到跃然纸上、活灵活现的程度。叙事信号描写越到位,越能搭建出一个详细的模型,不仅能传递叙述者所持的态度与格局,同时也引导读者进入故事空间,产生审美期待。当读者阅读到细致真实的片羽时,由于代入感强烈,通过联想可使主观情意与客观物境圆融合一、生成画面。具体说来,叙事信号可划分出以下两类功能:

其一,社会环境描写揭示出人物活动及事件矛盾的产生根据,也预示着后续情节的发展线索,同时,作者用以小见大的艺术手法,缩影时代面貌、折射生活内涵,产生“纤尘之中看大千”的美学视野。网络小说人物性格与行动受一定社会环境的影响制约,故事中对建筑、场所、陈设等景物或民风民俗的背景交代其实暗含对读者的意义提示。网络小说《大山里的青春》讲述了高材生在贫困山村支教的故事。在江源前往乡村的途中,被来迎接的村主任递上一瓶拧开过的矿泉水,迟疑之中村主任“从江源手中拿过瓶就到水潭边把水倒了,再清洗了几遍,然后装上水潭里的清水,再回来把瓶子递给了江源”,并解释道瓶子虽是用过的旧瓶,但水很干净。“孩子们的眼神和表情让他有些羞愧,赶紧接过朱艳姗的水瓶,仰头骨碌碌的一口气把水都喝干了。”①罗晓:《大山里的青春》第二章《有洁癖的新老师》,https://www.aliwx.com.cn/reader?bid=7692168&cid=1047651。作者着眼于中国乡村和特殊群体的真实情景,描述了贫穷地区质朴善良、富有人情味的社会风气,寥寥几组动作和对话直触内心,值得读者细细品味与反思。“旧水瓶”是一个鲜明的叙事信号:贫困不仅是一组沉重的生活,更是一种沉重的精神枷锁。通过对几个眼巴巴孩子渴望新知的描述,作者替那些荒山褶皱里的孩子们发出深沉的呼唤,以被遮蔽的社会底层物质凋匮管窥农村孩子的前途与命运。

其二,自然环境配合角色的差序化出场作用于人物刻画,为人物形象铺垫,为性格特征润色,衬托角色的心理变化和情绪展现,显露颊上添毫的艺术效果。例如网络小说《吞天记》里男主东吴太子吴煜在凡胎煅体境练化出“金焱骨”时,作者通过大幅渲染自然环境这一叙事信号,提前伏笔主角光环:“山林之间,旭日东升。碧波群山,层岚叠嶂,哪怕是站在高空之上,怕也是看不到尽头。无数仙雾弥漫,甚至在日光照耀之下,显示出彩虹的色彩来。无数仙鹤飞舞,无数珍禽异兽在山林之间奔腾。”②风青阳:《吞天记》第八章《通天仙宫》,http://www.17k.com/chapter/1469383/22511285.html。该段叙事信号的刻画为读者提供了一套阅读的规制范本,通过展开能承载事件现象的预兆性描述阐明文本的潜存意义,“间接将我们引向对于特定文本的确定阅读”。③普林斯:《叙事学:叙事的形式与功能》,徐强译,第126页。这样既能使读者眼前自然浮现相应场景,也借刻画笼罩在绚烂光辉下的万物形态突出主角普渡众生、主宰天地之气度,远比直接为主角本就强大的实力堆砌辞藻更有说服力。尽管有些时候作者只是单纯地进行环境描写,并不包含隐藏情绪,但在捕捉对话、动作等大量耗费精力的信息之后,松弛的环境描写能缓冲紧张的阅读体验。

二、时空交错的情节符码

情节符码(proairetic code)指“把特定叙事情节纳入一个序列,而把其他特定情节纳入另一个序列”,①普林斯:《叙事学:叙事的形式与功能》,徐强译,第106页。也就是一种合逻辑的故事组合模式。网络小说的情节符码在互联网时代的影响下,经由作家转向对讲故事方式的拓展,最终打破了传统线性小说的叙述形式,而以时空交错的新型技巧重塑叙事手段。时空交错是网络小说运用特殊的叙事视域将自然时空状态加以扭曲和叠加,着重放大空间元素或时间元素,在“混乱”的形式下多维、共时地并置故事线。这种叙事技巧割断了网络小说并使其“碎片化”,但实际上始终有一条隐性线索支撑故事的完整。这一线索可能是“金手指”的升级,或是男女主角感情线的积淀,亦或是作者在不同人物上反复演绎拆分世界后重建终极关怀的企图。总之,自由与开放的另类时空观牵引着网络小说叙事风格的转变。

通过放大空间元素,提取出轴心分裂下的点状叙事。网络小说不再是单纯地围绕一个轴心故事呈给读者自然时间顺序下事件发展的实性线面,而是弱化时间因果,“以主线故事为主干,以独立、却又相关的故事为辅助,融多故事、多线索、多空间为一炉的特点”②周冰:《网络小说的空间叙事论略》,《小说评论》2018年第6期,第153页。进行点状叙事。隐性线索被分散在若干空间,按照一定的游戏逻辑,逐步用节点构筑清晰的秩序来统辖作品。这并非是让小说的叙事松散薄弱,变得随意无期望,而是作者先创设一个犹如沙盘的世界,再完成从一个点踩到另一个点的任务流程,不断填入丰满的情节符码。

调取空间位置的点状叙事凸显多种方位转移的可能。如写手秦原的已完结本《快穿系统:反派BOSS,放肆撩》属于异空间转换。小说定位为一对一的独宠甜文,女主萱云脂是佣兵女王,一次任务失败意外被001系统选为宿主,开启在不同位面攻略反派男主的任务,恰巧每一位面的男主都是司云邪,二人携手在不同世界一遍遍上演如何融合相处的感情套路。在单元空间中,男主拥有总裁、巨星、摄政王、王子、丧尸、校草等14个不同身份,女主也随之化身为男主身边的一线人物,有所意图地攻破各类威胁,最终实现二者真身的圆满。分配不同身份参数的异空间“具有均质性、统一性和可重复性特征”,共同围组成“一个‘平坦’的、中央集权的、可无限增殖的世界”。③陈海:《媒介美学视野下的网络玄幻小说》,《中州学刊》2017年第10期,第155页。男女主的感情线是隐性线索,粘连叙事脉络在世界的不同空间相互呼应。而作者偏方方《侯门弃女:妖孽丞相赖上门》则属于同一空间内的小地图移动,故事主要围绕犀牛村、大梁国、隐族、夜罗王朝、匈奴、云中城、国师殿等核心场所进行编排。这些种族的地理风貌各异且以不同的姿态出现,每个地点埋伏了不同故事生发的可能性,区域特色各有千秋,独立却又蹑影藏形地与所有的叙述事件共振。主线人物移步换景,所到之地悲喜交迭、起伏转承,充斥着复杂的社会风土人情。但是每个分区都有着统一的叙事主题,通过对各现实空间关系的组合与演绎,营构出环环相扣的故事。经由读者的铢积寸累,往往可以拼贴出一份叙事者创造的空间地图,然后以“探险旅行”的方式游玩于天地之间,体验不同场景所带来的强烈刺激快感。

无论是异空间转换,还是同一空间内的小地图移动,读者不断跳跃于叙述者编织的不同空间,而空间与空间中的空白之处,是叙述者诱导受众打破上个事件带来的情感控制所有意留存的缝隙,通过短暂的停顿产生出审美视野上的“间离效果”(defamiliarization effect)。“间离效果”是德国戏剧革新家布莱希特所创造的理论术语,意指受众不需要完全移情并沉迷虚构故事,叙述者要适当拉开故事与受众的距离,从而使受众能冷静不受牵制地认识叙述对象。同时,即使小说角色性格、器物属性乃至作者的叙事策略具有相对稳定性,但在多元空间上演如出一辙的故事情节,仍会让读者感到意外并产生“新鲜感”(new sensibility),“使平日司空见惯的事物从理所当然的范畴里提高到新的境界”,④贝·布莱希特:《布莱希特论戏剧》,丁杨忠等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第193页。以达到避免审美疲劳之功效。这种空间位置上的点状叙事既为读者创造出一个个用新视觉获取新感受的异质世界,也有使读者主动将自己拉出艺术真实的审美功能。

通过放大时间元素,排列出时间错乱后的“回旋叙事”。传统小说是以故事起点发生,按情节线索的进行时态展开顺时针的线性时间叙事模式,即使时间跳跃中无叙事内容,也会用“几个月后”“三年后”等时间短语缝合空隙。也有作者在文卷中以插叙、倒叙手法贯入大量故事回忆,阶段叙事顺序被打乱,而主线时间仍旧保持正常。但碎片化网络小说的叙事时间允许分崩离析,并相应产生“回旋叙事”的情节符码。“回旋”意为返回、回转或是事物的变通替代,在网络小说领域,“回旋”则是一种迥然不同的叙事手法。“回旋叙事”有偏意识流写作,唯主观、反理性的特征致使时间错乱,折射出以重复曲折为基础的反线性叙事观,而保证作品完整性的内在驱动力则是承担掌控时间进程和叙事速度的小说人物。作者将回旋叙事的处理技巧凸显为使人物特定心理意识在时间失序后永远保持清醒流动的状态,为人物量身定制“再来一次”的命运轨迹:重生或者穿越,前者穿越回自己,后者附身于他人。二类主人公“行动仍受特定历史时段以及人物身份的限制,虽能预见事态发展却无力阻止,认识的超前和行动力的滞后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主要矛盾”。①许苗苗:《游戏逻辑:网络文学的认同规则与抵抗策略》,《文学评论》2018年第1期,第39—40页。

反线性的时间穿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逻辑混乱,为达到成文自洽与完整的意指,网络小说作者在情节设计上渴望弥补不严谨的世界运作规则。他们先把时间轴线切割为彼此间断的独立世界,其次,复刻出正常运转的平行世界作为被改写的原来独立世界的备份,并避免平行世界间产生干涉效应,确保人物完成预定行为后能返回被改写前的未来世界。在网络人气作品《完美世界》中,作者辰东大手笔凸显回旋叙事技巧。主角石昊出生于“完美世界的现在”,经历千锤百炼登临九天,在上界化名为荒,度过了“完美世界的未来”,却一直被过去困扰。顶级后的大神会得到穿梭时空的能力,从三维生物晋升至四维境界,由“荒天帝的时代”进入“完美世界的过去”,但不幸陨落,这时候时间线上“完美世界的现在”显然会受到影响:石昊并不能突破成荒天帝。为补救这一逻辑罅隙,作者“撒土填坑”,强调虚构世界中人物主宰时间的特定因素,即“摆脱历史决定论的意识形态,最大程度地释放人类能动性的潜力”,②张新军:《可能世界叙事学》,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27页。使叙事走向取决于人物的偶然选择。于是,荒被过去与未来的干扰禁锢,进入“荒天帝消失的遮天世界”。在书写过程中,作者打破主线的宏大叙事,表现出时序表层错位或节点的停顿与重叠,但最终一个个叙事碎片仍串联在主角成长这一终极意义上的线索内。直到终点,小说一直保持着自身时间观的完整,其中的冲突情节被安排在对结局毫无影响的附加时间里。这种时空交错一方面大受欢迎,另一方面也有被质疑的时候:“为了增加障碍和延长阅读快感之外,目前看,暂时没有更进一步的意义。”③孙鹏程:《时空体叙事学概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84页。

三、叙事传输的审美效应

网络小说的“叙事性”表层体现在诸如角色差序、叙事信号、情节符码等叙事技巧上,但网络小说作为一种叙事的话语形式,其深层动力是叙述者自我意识的传递输送。作者有意地“创造”出一个艺术世界,“创造”不是从无到有的凭空臆想,而是作者不断反思、总结自身经历,然后将繁杂的生活经验进行情节化的加工,并整合成文字的话语实践过程。这个艺术世界不是对现实世界的照抄照搬,而是主体自我实现的手段——它像生活本身,却不是生活本身。作者将“想象”同“经验”并入意识形态实践,使之成为“人类对人类真实生存条件的真实关系和想象关系的多元决定的统一”。④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230页。在网络小说中,主角被想象成至高无上的唯一存在,具有实现个体价值的意义,“我”便不再为其他社会关系服务。次等陪衬人物则作为微不足道的龙套角色,被编织在以“我”为中心的故事背景中。同样,小说叙事情节也是作者对人与人、人与世界理想秩序的想象。值得注意的是,网络小说“叙事性”的强化并不会改变现实社会生活或者结构方式,它只是以幻象改变底层民众的生活质量,使恐惧、卑微、贫贱等生活经验永不现身网络小说世界。

基于媒介技术和商业化的影响,网络小说同样要适配于现代文化生产机制,“不只是补了现代文学传统的‘幻想课’,而是基于当下的文学风向、资本走势和读者需求的结果”。①何平:《再论“网络文学就是网络文学”》,《文艺争鸣》2018年第10期,第3页。它以闳中肆外的自由与无限征服了想象力贫瘠的读者,为他们平衡生活中的种种压力,使之接受作品导向,从而获得超越,满足现实中的失意与匮乏。背倚这样的治疗型文学功能,网络小说不仅只是个体意识的渲泻之地,更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生产者无法漠视传播和消费环节的重要参与,所以他们紧跟由资本和读者逻辑主导的当下性,保持着连续不断进行日更的生产方式。创作目的和方式的转变,使网络小说的叙事策略也随之产生变化。每一个碎片式文本局部都要制造剧情起伏,在章节的结束总会伴随着新的冲突浮现,为追求感官的刺激,作者营造多样乃至过剩的爽点,传输野性叙事的生命体验。哪些叙事技巧广泛流行,哪些叙事技巧见弃于人,取决于消费者在特定社会时代呈现出的审美趣味与价值追求。同时,文本内容也不再追求标新立异,而是转向按需供应,渴求满足读者偏好及市场认可。作者不断采集受众所释放出的失意惆怅,在创作时进行巧妙地回避或游移,并用高度煽情的口吻叙述大众喜爱的文化母题,以引起市场价值的回响。如盛极一时的玄幻文类,超越了现实经验,致力追求逾越生活真实的艺术变形。作者独具匠心地创造出各种奇谲怪诞的虚构物,融合神话、武侠等多种因素,呈现出对不可知的人的存在及生活模式的探索,而又不必承担行为模仿下的真实后果。这种叙述形式“在生活的可怕的琐碎繁杂中提供‘假日’、提供超脱、提供小憩——也就是展示另外更‘高贵’、更‘深沉’,也许还更‘真实’、更‘美好’的东西,以满足在日常劳作和嬉戏中没有满足的需求”。②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80页。玄幻小说以鲜活内蕴、丰富感性的审美愉悦功能轻松地将读者暂时抽离现实,享受感官抚慰与休闲惬意。在起点中文网中,除去单独为女性读者开设的频道外,剩下分类中作品数量最多的便是玄幻文学,如史诗奇幻、剑与魔法、黑暗幻想、现代修真等,其中“玄幻快穿”从众多子类型中脱颖囊锥。“玄幻快穿”是穿越类小说体裁的衍生,基本故事情节为主人公带着任务穿越到各个位面世界,重新获得身份,进行攻略历练,任务结束之后就前往另一位面进行下个活动,不断强化挑战,最终晋生成上帝选儿。该类小说对角色差序、叙事信号、情节符码等增强“叙事性”的技巧驾轻就熟:首先,主角会在世界预设的运行规则中拥有私人系统的指导(金手指),尽管穿越身份繁多、姿态各异,也能提前洞悉社会环境、故事走向和人物命运;其次,快穿到不同命运并不是为了体验不同时代、不同层级的生活,而是利用“全知全能”的视角优势弥补原身缺陷,扭正不公命运,展现利己或利他的伦理逻辑。作者在构建快穿小说的故事情节时,努力填充读者的形象期待、情景期待与意蕴期待,不论是顺向相应亦或逆向受挫的动机,都旨在将快感输入读者的意识。

网络小说通过放大人的软弱与欲望潜能,使读者对小说人物倾注怜悯之心,产生情感共鸣,然后将自己代入到角色世界进行身份捆绑、情感缔结。受众情不自禁地迷失于故事之中,在虚构空间里轻而易举地拥有一切,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作者正是抓住叙事传输(narrative transportation)这一“具有脱离现实世界、产生情绪波动和保留与故事一致性态度等特点”的重要机制,让受众认知与灵魂“整合了注意、情感和意象的独特心理”,③张冬静等:《神经质人格与大学生网络小说成瘾关系:叙事传输和沉浸感的中介作用》,《心理科学》2017年第5期,第1155页。对接受主体产生作用。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柏拉图式的幻想,网络小说中主角的成长“为主体的欲望提供坐标,为主体的欲望指定客体……正是通过幻象,主体才被建构成了欲望的主体,因为通过幻象,我们才学会了如何去欲望”。④斯拉沃热·齐泽克:《斜目而视:通过通俗文化看拉康》,季光茂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9页。重复、疲软的日常使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官能退化,加上功利物欲逐渐强化了对人的禁锢役使,读者在现实生活的无限迷茫中或激进或麻木,随波逐流、无依无靠,于是不得不沉浸在白日梦里演练弱者如何成功的戏码,寻求各种感官刺激或娱乐消遣。他们会变相地为了体验这种愉悦感而持续卷入与自身绑定的人物故事,且越投入、越认同。网络小说的叙事也以时空交错的视域体验最大跨度地拉开故事与现实的距离,向过去和未来弹性延伸,读者也便有意无意地忘却了真实的生活世界。网络小说这种“再中心化”的传输手段,使读者的注意力完美沉湎于故事世界。

消费文化下社会群体的想象与欲望需求,迅速滋长了网络小说发展的安土,使之晋升为普遍的审美效应。当某些作者与读者都有对短暂或是不圆满的克服意识,围绕此中心结盟为一个个趣缘群体,以共性和兴趣作为衡量尺度,建设属于他们的集体乌托邦。从这层意义上来讲,网络小说很容易被认为是一种粗鄙浅薄、自我满足的虚假文学,长此以往,只能导致人类的迷失。当我们对网络小说走向庸俗化横加指责时,也应看到它贡献于生命本体的存在意义。不同文风的网络小说存有共同点:对人的本质力量的挖掘。不管主人公出身高贵亦或卑微,总在尝试突破人类精神潜能或智慧极限,反理性地寻求原始征服等神秘力量。无论作者想象出的“金手指”多么强大,也始终无法吞噬人类,尽管“金手指”本就旨在暗示人类能力的有限。在历练过程中,“金手指”却仅作为微不足道的辅助力量,因为主人公总会在关键时刻冷静下来追问自我,突破亦或是隐退,都意味着他们摆脱物质的束缚,重新回归个体,获得精神上的救赎,达到返璞归真的至高人生境界。另外,一部冗长的网络小说中赋形了性格迥异、各从其志的差等人物,主角逐一靠“真诚”收编壮大自己的队伍,也能“有情”地处理各势力间的繁杂关系,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品质则是现实世界最为匮乏的。

网络小说用营造的叙事空间来展示对超越自我与当下的憧憬和眺望,使读者暂时脱离狭隘的生活视野限制,并通过传递想象经验潜移默化地影响读者的自我意识。虽然网络小说俗了一些,但“却是可以‘重复制作’且‘最具消费价值’的作品,因为它不只是由意图牟利的写作者决定的,同时也是由一般读者和受众的接受心理所决定的”。①张清华:《传奇——当代小说诗学关键词之三》,《小说评论》2012年第3期,第62页。当然,我们认为,网络小说作者在谋划“叙事性”策略时,不可一味贴合消费文化背景下的大众审美观念,而要从可读性、审美性、价值性等方面做综合思考,应“通过更多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文学作品,书写和记录人民的伟大实践、时代的进步要求,彰显信仰之美、崇高之美”。②中共中央宣传部:《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学习读本》,北京:学习出版社,2015年,第7页。在叙事过程中,网络小说要主动渗入依靠现实主义“经验”加浪漫主义“想象”缓慢凝结出的审美意识形态,来增强文字的生命涵量。我们要清醒地意识到,如果没有正确的思想观和价值观,而仅仅存在娱乐消费功用,网络小说终会抵达终点,成为文学书写之路的历史残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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