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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家(短篇小说)

2019-11-18孙未

北京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卧室男孩

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和一对刚刚领了结婚证的年轻恋人,在一家即将倒闭的家具城卧室样板间里相遇,他们对家居都有美好的憧憬与向往,却都被生活和高企的房价所困。老人在这里怀旧,年轻人在这里见证爱的序曲,小人物之间的荒寒与暖意,在一次次对抗中演绎……

老人在这张床边已经盘桓了将近一个星期了。他睡惯了棕绷床,原先家里那张棕绷还是和妻子结婚六年后才置办的,睡了三十多年,床中央都没有塌下去,铺上一床棉花胎,堪称完美。眼下这种床让他有点不习惯。床架低得都快贴到地面了,老话说吸潮气。床垫呢,厚得像个四方面包,比一般的席梦思足足厚了一个虎口的高度。他都怀疑自己这老胳膊老腿的一头睡下去,都会陷在这垫子里爬不起来。

就这么一张床不像床的玩意儿还卖得死贵,说是德国货,开价六万。但是老人就是偏爱这张床上铺着的床单,浅橘红的底色上有大朵牡丹花的图样,他记得,这花色正是老伴最喜欢的。在八十年代,这款床单曾经是最时髦的东西,上海民光被单厂,全棉,牡丹富贵温馨,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条。

眼下这条床单明显不是原来的那种了,温暖的全棉换成了华丽的缎子面料,估计是哪家做高档床上用品的厂家故意采用这种怀旧的花色。这幅美丽的布料毫不吝啬地一直铺垂到地板上,这让老人每次走到床边,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怯。

这才下午三点多。虽说是周五,现在就睡也早了点。

但是老人还是打算在床上先躺一会儿。他在床沿坐下来,用手支撑着身体慢慢平躺下来。卧室的墙面是小麦黄的,衣柜和床头柜是红胡桃色,都是他喜欢的暖色调。空调的温度打得很高,让他暂时忘记了这是二十五年来上海最冷的一个冬季。午后的阳光从四周的窗户照进来,映得墙上一片光影喧哗。

他舒服地闭上眼睛,听着客厅里的脚步声,厨房里的脚步声,书房里的脚步声。

女孩和男孩先是跑进了厨房,用锅和锅铲在打闹,女孩尖声笑着,仿佛有什么了不起的高兴事需要炫耀,男孩的脚步一直围绕着她,气喘吁吁的,像是一条脚步快乐的小狗。他们在穿过客厅的时候使劲折磨了那套真皮沙发,皮子吱嘎着衬着他们脚底落地的声响。然后他们跑进卧室。

女孩大叫着,我们到家啰!把整个身体重重地摔在床上。

老人的身体在床垫上剧烈晃动了一下。他暂时没有打算睁开眼睛。

女孩拉扯着男孩的胳膊,要让他一起坐到床上来,但是没有能拉动他。男孩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指了指大床另一侧躺着的老人,手臂用力,反而想把女孩拉起来。女孩忽然恼了,使劲甩開男孩的手,坐在床上嚷嚷着,我正高兴着呢!你干吗要扫我的兴啊!你让我好好高兴完这一天都不可以吗?

她的声音委屈得不得了,倒好像刚才她这么高兴都不是真的。听起来,男孩对她的突然爆发毫不惊讶。他低声在和女孩解释,你看这儿不是光我们两个人,还有别人哪……

别、人!女孩厉声打断了他,别人都是人,我们不是人对不对!在公司里我是条狗,老板呼来喝去一分钟都不让我停下来!下了班我们就是野狗,房东把我们赶来赶去!难道在这儿你都要让我看别人的脸色吗?这个地方大家都是一样的好不好,谁一定要让谁啊?

声音震得耳膜作响。老人终于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在枕头上略略偏过视线。女孩扭过身子,眨巴着眼睛不带一丝笑容地看着老人,说,我现在待在这儿,没问题吧?

大叔,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坐一会儿就走!男孩抢着向老人恳求,用带着些结巴的口吻和一脸尴尬的微笑。这让老人叹了口气,微微点头表示允许,心里告诉自己,他只是对男孩点头,和这个跋扈的女孩毫无关系。他不得不撑着床垫半坐起来,背脊枕着棕色绒面的床靠背。毕竟他不能平躺着,跟这个女孩共处在同一张床上。

男孩并没有坐下,他依然拘谨地站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女孩在大床上摆出各种姿势,一会儿靠着床背,一会儿抱起枕头,仿佛老人并不存在似的。

女孩对着男孩招手说,你上来啊,我们一起拍照!看着男孩半天不动,一副专为等她一起离开的样子,女孩无趣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对着摄像头开始自拍。她半身仰卧下来,头发披散在床单上,在牡丹花的图案边上举起两个手指比画出一个“胜利”的手势。她把背对着床头灯,在裸色褶皱的灯罩边摆出妩媚的笑容。她又换了一个角度,摄像头朝向床头上挂着的大幅油画,努力把手机伸到尽量远的地方,可是手臂不够长。

你倒是帮帮我啊!女孩叫道。男孩顺从地接过手机。

他看着屏幕上的图像,一边指挥女孩,过来一点,再靠床边来一点。

要把我和整幅油画都拍进去噢,女孩狐疑地说,你让我这么靠边做什么?

女孩跳下床,抢过手机,她终于明白原来从这个角度拍,无论如何,同时坐在床上的老人都会被一起拍进去。还没等男孩阻拦,女孩就对着老人大步走过去,不客气地说,喂,你倒是让一让好不好?我这照片根本没法拍啊!

老人又用手臂撑着床垫,慢吞吞地开始挪动身体。男孩起初还以为老人这就要下床了,可是老人直起腰,忽然把两只鞋底狠狠地踩在床上,然后手扶着脚踝盘起左腿,再是右腿,就这么稳稳地盘坐在了床头,毫不顾忌自己鞋上的尘土完全蹭在床单上。

女孩看着老人脸上睥睨的笑意,后退了半步,就听见老人笃定地宣布道,不好意思,小朋友,这张床我已经订下来了,这是我的。

安家家居城总共占据了商场两个楼面。裙楼的楼层,楼面宽广,足有好几个篮球场大,四周全是透明的玻璃幕墙,上海南部市中心高楼峥嵘的景色一览无余。购物中心内则一律是与身高齐平的薄墙,呈几何形状绵延弯折,让人想起那些遥远故事中的迷宫。

因为是自助购物,设计人员颇有创意地做了十几套样板隔间,就这样把家具、灯具、软装饰和各种小东西陈列出来,让顾客自己摸、自己选,床和沙发之类的还特意写着“欢迎亲身感受”之类的字样。

女孩站在玻璃幕墙内侧的窗台上,其实这只是非常窄的一道大理石边沿,她踮着脚尖,伸开一侧的手臂扶着男孩保持平衡,慢慢地踩着这条边沿往前走。多么奇妙的景色啊。只要站高这么一点点,这些薄墙里圈着的世界就一方一方地展露在女孩的视线之中。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在2号套间的浴室里抚摸那只按摩浴缸。两个美丽的少妇在4号厨房里抄写各种配件的型号,一个趁另一个不注意,拈起一枚盐罐装进钱包里。一对老夫妇在7號客厅里坐着下棋,象棋是红木茶几上的装饰。

男孩托着女孩纤细的手臂。他什么都看不见,除了一排排与他身高相差无几的墙。可是墙后面的每一间房间他都记得,尤其是那些卧室。1号卧室是樱桃木的衣柜和床架,酒店款的丝缎条纹白床单,不锈钢灯架的落地灯,倒也清爽。不过女孩说,这是给自以为文艺的人准备的,太装了,她宁愿把钱扔到黄浦江里也不会把钱花在这么一间卧室上。

置办这整套卧室的布局至少也得二十几万。这里的每一间卧室都是如此。男孩和女孩的存款总和最多的时候也只有几千,连买半平米的房子都不够。但是女孩拉着男孩大摇大摆走进来,就像他们已经有了新居,就差好好琢磨应该怎么装修和布置。

2号卧室全都是红黑相间的漆面家具,床单和窗帘是金色的。女孩说,这简直就是暴发户的品位嘛。3号卧室是藏青色的全棉床单,黑胡桃木的衣帽架和床头柜。女孩的评价是,这最适合一个单身的花花公子。6号卧室是一个粉红蕾丝的天地。女孩每次都会嘲弄道,按这个样子装修卧室的一定是个老处女。8号卧室全是红木家具,女孩表示她以后可能会考虑买一个红木棺材,但是红木家具就免了。女孩唯一称心的是9号卧室,她热爱这小麦色的墙面漆和红胡桃色的家具,她说这是阳光的颜色,就算以后仍然没有窗户也不怕了。她喜欢床头油画中的林间小溪和鲜花遍野。她尤其钟爱的是这张大床,她说这牡丹花图案的橘色床单,让她想起了她的老家,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她毫无忧愁的童年。那时候他们成都家里的大床上永远是这款床单,下午时分,阳光和窗台上植物的影子刚好投在平整的床单上。

事实上,女孩第一眼就被这间卧室迷住了。本来她只是怀着一种讥诮的态度来品评这些房间,这些如果不是样板而是真正的房间,就是这个地球上她恐怕永远不可能踏足的地界。可是那天,就在她走到这间卧室门口的一刹那,她兴致勃勃的刻薄笑容忽然凝固在嘴角。她只是站在原地,连迈步都忘记了。

老人看着男孩拉着女孩的手,又怯生生回到他的面前。女孩的眼睛一直流连在这间房间的摆设上,像是着了魔。男孩恳求说,我们看中这里已经好几个月了,今天是我们第十三次来看这个房间,我们只想拍几张照,只一会儿,十分钟行吗?

老人忽然觉得好笑,这让他想起年轻的时候,他和别人在外滩抢地盘的情景。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和红梅刚开始搞对象。每天下班,他都顾不上回家吃饭,就直接往黄浦江方向赶去,为的是在一千多米长的防洪堤边上占一个位置。那堵防洪堤是当时情侣的恋爱胜地,又或者说,是唯一可去的地方,因为大家都没有屋顶下面的空间。

老人还记得当时37路要乘九站路才到。下班高峰时刻,一大串人挂在车门口往上挤,下面的人帮忙推,车门还是半天关不上。站站如此。要是到外滩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位置就肯定没有了。仿佛约定俗成一般,每对情侣之间都有半米左右的空隙,只有半米,这个空隙是不能往里硬插的。所以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他只能在红梅怨愤的目光中迎接她,再坐车送她回去,一路沉浸在可怕的沉默中。

后来他从父亲那里借来了自行车,就一下子占了很大优势。他仗着年纪轻体力好,穿红灯,穿人行道,一阵猛骑,每次总能笃悠悠抢到最好的位置,钟楼附近,黄浦江没有烂泥滩的那一段是最佳的视野。当两个人转过身背对这个城市,面朝夜色中的江水,粼粼的月光流淌在广阔的江面上,像是一片无垠的丝缎,柔软地覆盖了他们整个世界。

女孩一把拨开男孩,对老人嚷嚷,你有什么证明你已经把这床买了呢?你把发票拿出来啊!要是拿不出来,你就给我们滚蛋!

老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说,这辈子让我滚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不过恐怕还轮不到你!小姑娘,就凭你还想要看我的发票?你是戴帽子的还是戴袖章的?有发票顶屁用,就算有房产证,有人叫你滚蛋你还不是一样得立时三刻滚蛋!就算有工作证,有人说句话不让你做了,你几十年工龄还不是都立时三刻不算数了!

老人唠叨着,忽然笑了起来,似乎是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两只手按在膝盖上,在床头前后摇动着身体。那一角的床单在他两腿底下被揉得皱成一团……就算你有身份证又怎么样!别人不把你当人你还不是一样当不成人?老人像一只发生了故障的玩具,说个不停。

这一次是女孩使劲拉住男孩的手,不让他走上前去。

老人瞪着男孩和女孩说,就算阎王老子还不打算叫你去,有人想要擦掉你,你还不是立时三刻、悄无声息地被人家从这个世界上擦掉,到时候人都没了,你有身份证顶屁用!……

这是神经病啊,我们赶紧走吧。女孩对男孩耳语,然后拼命拉着他往后退,往后退。

男孩被女孩牵着退出了卧室,女孩的手指冰凉,脚下走得飞快。走到了楼面的尽头,站在自动扶梯口,女孩深吸了一口气。男孩紧紧捏着她的手指,忽然意识到,她哭了。

男孩还记得女孩第一次走进那间卧室,坐在床沿,近乎胆怯地触摸床单上的花朵,触摸这张只在这一刻属于她的床……后来,他们在这间卧室里下过棋,床头柜上有一副飞行棋的装饰,她坐在床头,他坐在墙角的红色懒人垫上对弈。他们靠在衣柜上偷偷亲吻过,他半睁着眼睛留意着那个没有门的门洞。她曾经坐在摇椅上,他坐在床尾,两人一起看电视。她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按来按去调台,调到哪里看的都是她最喜欢的“好声音”。她张开双臂,在摇椅上跟着节奏一边晃一边唱杨三十二郎的歌,天苍苍野茫茫,自由像风一样,那是我伸手就可及的天堂……高兴的时候,她还会从摇椅上突然跳起来,站在电视机前面叉开两腿学骑马步,一边疯狂地哼着江南神曲。可是电视机的空壳上永远糊着一张紫薇和小燕子的剧照,天长日久已经泛黄卷了角。

有两次,女孩还在这儿睡着了。一开始是假装体验床垫的质量,对着“欢迎亲身感受”的标志端详一番,煞有其事地用手按了按床垫,坐上去,趁着门洞外没人走过的时候一歪身平躺下来。当背脊触碰到那一整片平坦柔软的支撑,就会忍不住伸开四肢,闭上眼睛,轻轻弹动几下身体,内心欢快得想要呻吟起来。一开始只是打算这么多躺几分钟而已,趁着没人的时候。

男孩故意坐在床沿,拿起家居城的宣传册一頁一页地翻看,徒劳地想用背脊挡住女孩呼吸起伏的梦境,或者用胸膛挡住人们的视线。她实在是太累了,漫长的上下班路程和加班,让她几乎能随时睡着,可是即便睡觉都是和他挤在那个没有窗户的小隔间里,听着隔壁此起彼伏的呼吸。那地方简直就像一个抽屉,连起床都只能从床尾的开口处爬出来。

男孩想象着当女孩自然地醒来,睁开眼睛,还怔忡在梦境和现实的边缘,发现自己不是睡在黑乎乎的抽屉里,而是身处这样一间卧室里,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非常完美的瞬间,仿佛这就是他们的卧室。

事实上谁能说这不是他们的卧室呢?从女孩第一眼爱上这房间,他们每个星期都会按时上这儿来,每个周六以及周日,只要不用加班。甚至每个周五晚上,如果女孩不用被老板叫去陪饭局的话。他们几乎把所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都消磨在这间卧室里了,到今天是第十二个星期,从一件薄毛衣的秋季直到最冷的隆冬,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一个季节了!他们开始相信自己确实住在这里,只是待在家里的时间有些不同罢了,有的人深夜回家,有的人清晨出门,有的人一周在家里睡不足二十个小时,这个城市所有窗户亮起和熄灭的时间都不同。男孩和女孩则是在所有休息日的白天回家而已。

男孩觉得自己心里憋着很久的东西终于变成了怒火,从胸膛一直燎到脑门。他一把攥住女孩的胳膊,把她往回扯。我们现在就回到我们的房间去!他咬牙切齿命令女孩。女孩叫道,你干什么啊?你不要命啦?他是神经病啊!

男孩闷声闷气地说,他不是什么神经病,不过就是一个有钱的混蛋!现在人有钱就可以随便发神经!他的气力不是女孩能拉住的,他扭住女孩的手腕,几乎是拖着女孩在往前走,这番气势就像要去把那张大床掀翻,把老人像一只跳蚤似的抖落下来。

女孩呜咽着,我不想去那间房间了,我讨厌那儿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可是男孩黑着脸一味拖着她,她手腕被捏得生疼。女孩被一只孩子落下的塑料玩具车绊倒,跌坐在地上,终于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女孩央求着,别去了好不好?其实我们谁都惹不起,你要是出了什么事……男孩蹲下来,在女孩面前发狠地揉自己的头发。

一个孩子站在边上看呆了。母亲捡起玩具车,拉着他走开。

男孩就这么蹲在地上问女孩,喂,你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后悔跟了我?

女孩抬起头,止住了哭。

男孩低声说,要是你后悔了,没关系的,真的……

男孩气势十足地再次走进卧室,可是看见老人,他又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老人说,你想要我让你们,你倒是给我一个理由呢?老人看着男孩绷着一副装模作样的架势很久,所以想要故意逗逗他,给自己找个乐子。

女孩说,我们走吧,不稀罕这儿。但是男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咬着嘴唇。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这个世界总是不停地在告诉你,只需要一个正确答案,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生活,可是事实上你用尽全力跟随那些谎言一遍遍像傻瓜似的努力,你头破血流,你受尽凌辱,你明明知道其实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你注定永远两手空空,可是你别无选择,只能往墙上再撞一次,再撞一次。

男孩听到自己迟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来,我们……今天在民政局领了证,这算不算理由……猛然间他听到女孩的尖叫声,你脑子进水了吗?你干吗要跟他说这个!

老人心动了一下。记得他和红梅领证是在他们外滩谈对象的一年零三个月后。这个时间长度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不过单位刚好又一轮分房,结了婚没房子的人才有资格申请。结果他们领证后整整六年都荡在马路上,没分到房子,理由是有人跟领导是远房亲戚,有人的舅妈是领导小孩的老师,有人往领导家送了礼,有人会吵会闹。只剩下他,用红梅的话来说就是“没用的男人”,唯一的本事是做“白日梦”,“等到死也分不到一口棺材”。可是红梅骂归骂,吵架的时候永远不会碰的一个词,就是“离婚”。

六年后,儿子在防不胜防中到来,大名蒋雷。沾蒋雷的光,他们终于分到了一间石库门房子的前厢房,大小刚够放一张棕绷床。煤卫公用也将就了,关键是居然在远开八只脚的大杨浦。红梅去找领导理论说,路上来回四个钟头,一天上班才几个钟头啊?你们分给他这样的房子,上班时间翻倍,工资打算翻倍吗?

男孩说出领证的那句话,就忽然醒觉过来,为什么要把他和女孩之间唯一快乐的秘密告诉一个陌生人呢,难道他在指望一个有钱的混蛋怜悯他们?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无力地站起来,觉得腿脚发飘。他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慢慢走开,甚至忘记女孩还站在床边。

这时候,他听到背后的床架猛响了几声,回过头,就看见老人正挣扎着把左腿从右腿下面拿出来,可能盘得久,腿麻了,他重心不稳,差点整个身子都斜在床垫上。老人嚷嚷着,你这个没规矩的小赤佬,你要到哪里去?你倒是过来扶我一把啊!你让我这个样子怎么一个人下来啊?

床终于为这对新人腾出来了。男孩和女孩拿出了照相机和迷你三脚架。自助购物不能带包,这些都是揣在外套的夹层里带进来的。老人坐在电视机前的摇椅上,忍不住嘟哝着,你们干吗不正经找个照相馆去拍套结婚照啊?没人回答他。他又说,你们喜欢这套摆设,可以全部买回去在家里布置好了再拍嘛!还是没有回应。不过男孩扭头看了他好几回,像是担心他随时会改变主意似的。这让老人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

老人皱着眉头看着他们,他想他必须找个机会告诉他们,照相机的镜头和人的眼睛是不一样的。相机不会做梦,它可以诚实地看见衣柜门上的标价牌、床单上的条形码,半透明的裸色灯罩里面其实没有灯泡,薄墙的转弯处根本没有合拢。再加上迷你三脚架的稳定性远不如大三脚架,刚固定好角度,两个人走进取景框里,镜头就已经垂下来。

女孩学着老人的口吻对他说,你老婆真是额角头碰到天花板了!你一定给她拍过很多照吧?没有回答。女孩又说,你要回家吃晚饭吗?还是干脆和我们一起吃吧?天快黑了,现在是高峰,你回到家里一定也很晚了。老人依然没作声,像是忽然有些累了。

于是男孩问,大叔,你想吃中餐还是西餐?喝咖啡还是茶?

老人生硬地答道,干什么?

男孩说,请你吃喜酒啊!

家居城有一个快餐吧,套餐从咖喱盖饭、上海炒面、海鲜乌冬面、泰式菠萝饭、炸鸡汉堡、挪威三文鱼排等一应俱全,这样穿越欧亚大陆和美洲的菜单,价格自然不菲。唯一讨喜的是饮料,十五元买一杯咖啡、热茶或任何什么冰饮,吧台给一个空的马克杯,就可以自助续杯无限量。男孩和女孩从不舍得在这里吃饭,但是他们会买一杯柠檬红茶一起喝,就着偷偷带进来的饼干,就这么过一整天。

今天男孩几乎是带着小跑往快餐吧那儿去,他很高兴终于有了唯一的宾客。他的同事知道他没钱办酒,都松了一口气,说这才是“双赢”,他不用举债请客,他们也省了红包的钱。男孩知道他以后恐怕都没机会请老人吃喜酒了。而且明天一早,这个家居城连带他们的“新房”都将不复存在。所以,不如就是今天!况且今天在法律上不正是他们结婚的日子吗?

他走了一段,发现女孩也追了上来。上个月他们的租屋涨价,不得不又搬到更远的地方。男孩昨天刚交了新租屋的押金,女孩估计着男孩钱包里的現金不够,所以她揣着信用卡,装着黏他的样子,说是要跟他一起去。

女孩没话找话地说,我怎么总觉得这个大叔这么面熟呢?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他吗?

男孩捋了一把她的长头发,逗她道,你们两个都是神经兮兮的,所以看着对眼呀!

正如女孩说的,在这个点上,天就开始变暗。商厦下面几个楼层的超市和电脑城依然是人声鼎沸,家居城里的顾客却陆续走空。十几分钟后,走廊里已不再有脚步声。

当天棚上的暖色照明灯全部亮起来的时候,老人从摇椅上醒来,一时间不能确定自己究竟在哪里。他抬起模糊的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陌生的卧室,四周空荡荡,家里人一个都不在。

恋情败露以后,红梅硬拉着他去办离婚手续。红梅一直说,“离婚”两个字不是在吵架的时候用来吓人的。所以这么多年,她可以把他骂得一钱不值,这两个字一次也没说过,除了这回。走出民政局的大门,把属于他的“绿本”硬塞到他手里,红梅只低声扔给他一句话,老不正经的,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还在不在!

离了婚,两个人还是得一起回家。因为房子就这么一间。也还得住在一起。红梅在房间中央拉起了一个帘子,他睡儿子的小床。有一天晚上,他和那个女人一起荡马路到很晚才分手回家。摸进门睡在小床上,抬头看见天井狭小的天际中有淡淡的清辉,一轮月亮刚好嵌在中间,端圆的轮廓里是竹竿上晾着的袜子、膝盖破洞的棉毛裤,还有一挂咸肉。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其实他一直想要摆脱的并不是红梅这个女人,而是自己挣扎了半辈子也没法出头的生活。

蒋雷毕业后没有搬回家住。女朋友不顾家里反对和他领了证,两个人在外面租了房子。小两口来看二老的时候总说过得很好。老人心里明镜似的,孩子们每个月工资才多少呢,能租得起多好的房子?有房租这块开销,哪里还有余力再攒钱买房子?

老人有一阵运气好,“兜”到了公司的生意。他和两个老同事搞了个工作室,起早贪黑,银行卡里的数字更上一层楼。他揣上银行卡,硬是拉着红梅一起去看房子。到中介公司一看,他蒙了,几年前存款和房价的距离还是外滩到十六铺,现在已经变成了地球到火星!

这时候传来了这一带石库门要拆迁的消息。转眼间,房产公司就真的来一家家敲门了。起初红梅还揶揄他说,这下好啦,这个房间一换二,你总算有机会跟你的相好一起住了。他倒是早就绝了这个念头,他想的是,如果拆迁的补偿款够买两套房子,一套再小再远也没关系,他只想另一套能尽量体面,贴上所有的存款,让孩子们有个开始生活的基础。如果拆迁的钱只够买一套房子,他也要买一套尽量宽敞些的,至少一室一厅,这样他和红梅住一间,孩子们住一间,将来大不了他们做父母的早点睡进棺材里,也不怕以后孙子孙女大了没地方待。

想得好好的,房产公司的人过来一谈条件,老人才发觉自己是在做一场春秋大梦。补偿款连半套房子都不够,这让他们以后住到哪里去呢,难道睡大街?公司的口气还特别硬,你们要不要都是这点钱了,不赶紧签合同搬家,耽误了工程进度,这个责任就怕你们承担不起!

这时候,刚好工作室接了一笔生意,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到海南开年会,费用给得颇为大方。老人兴冲冲收拾行装就走了,临走关照红梅,什么事情等他回来商量过再决定。

他是在年会的第三天被儿媳一个电话叫回来的。儿媳站在病房门口跟他说话,已然哭得嗓子都哑了。她不停地摘下眼镜擦眼泪,断续地说着,为什么会这样啊?我爸妈都已经同意了啊,下个月我们就要办喜酒了,我们还打算自己包喜糖呢……

老人觉得自己就像在做梦,儿媳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不真切。

好半天老人才想起刚才他是打了个盹,拍照累了,坐在摇椅上等着两个陌生人请他吃什么“喜酒”,就这么睡过去了。那一对小夫妻应该已经溜走了吧。本来他也没指望他们会请他吃饭的,那两个孩子一看就没什么钱。

死寂的走廊里,听见脚步声慢慢走近。老人想,自己是不是应该站起来避一避。又听见另一阵碎步,女孩抢在前面跑进来。然后男孩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份套餐和一个马克杯。家居城歇业前的最后一天,快餐吧刷卡机的线路都已经先撤了,只收现金,而且菜单上的价格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男孩咬着嘴唇,举着托盘都忘记要放下。他看见老人眼中有什么在闪闪发光,满脸的皱纹都在舒展开来,最后聚拢成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这个坏脾气的老人又开始骂人了,这家店差到我都懒得批评他们!你们瞧瞧,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全上海的人都还没开始吃晚饭呢,他们的套餐就全卖光了,给你剩下一份已经算优待你们了!小伙子,你别拉长个脸,你算是运气蛮好的啦!

女孩也像是吵架似的回应道,运气再好也没你好啊,大叔!这家店尽欺负我们这样的,可不敢欺负你!你看,你要上海炒面和大麦茶,他们刚刚好全都有,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男孩自顾自笑了起来,拖过床头柜,把托盘放在老人面前。

老人说,喜酒哪有一个人吃的呢?结婚就该热热闹闹的,不怕三个脑袋挤在一起吃。二十多年前还有一桌喜酒上挤了十七个人,大家都一起向左转九十度前胸贴后背,然后向右看齐,统一伸出一只右手臂去夹菜的呢。那个技术难度才叫高!只要后面那个人一筷子没能送到自己嘴里,就会把菜掉在前面那个人的后领子里。

老人把女孩逗得笑个不停。可是男孩注意到老人一直没动筷子,于是他也慢下筷子,从面条里把肉丝一条一条挑出来,放到盘子边上靠近老人的那一侧。平时男孩习惯这样为女孩挑肉丝,今天不一样,老人是他们唯一的客人。

老人在女孩的催促下拿起筷子,犹豫了一下,没有夹面前的那一堆肉丝。炒面套餐还包括两碟一元硬币大小的小菜、香菜豆干、雪菜粉皮。老人夹了一块豆干放在嘴里嚼着,忽然叫道,不得了啊,这鲍鱼味道真不错,赛过当年李嘉诚请我吃的那一碟了!

女孩又笑得差点从床沿骨碌到地上去了。她也夹起一片粉皮嚷嚷着,不得了啊,鱼翅啊!阿拉斯加鲨鱼的大鱼翅啊!

男孩笑得筷子都快拿不住了,他干脆从炒面盘子里挑起了一长条黄灿灿的粗面条,可是刚说完“不得了啊”,他就瞪著这根面条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老人接口说,不得了啊,这么粗的一根金项链!这可真是太阔气了,我们赶紧一人一条戴上拍个照!

炒面吃得七七八八,可是那一杯大麦茶谁都没好意思动。还是男孩捧起马克杯双手递给老人说,大叔,这是我们敬你的喜酒!老人反驳道,这怎么行呢?今晚应该你们两个喝交杯酒!我的嘴唇要是先碰了这个杯子,这算怎么回事呢?可是女孩批评他们说,难得就这饮料有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你们还打算替这家居城的老板省钱吗?明天这儿可就关门大吉了,你们再想要无限量续杯都进不来了!

茶已经有点凉了,女孩先喝了一口,摇头说,切,二十度都不到了。跑去掺了热茶端回来,男孩鉴定道,现在应该有四十度了。不过老人表示,他要喝六十度以上的,不够度数喝着没劲,他的酒量虽然不如年轻那会儿了,可是四十度也太瞧不起他了!男孩说,这可太容易了,你要八十度的都有!今夜大家一定要不醉不归啊!

女孩两只手捂着热乎乎的杯子。透过门洞,她望见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影子,两颊已经红彤彤的,真的像喝了不少酒似的。倒影后面是窗外深不见底的夜色,点缀着绵延不绝的霓虹灯。灯火下,绵延在屋顶之间的行道树就像是狰狞的海洋,正在隆冬的狂风中翻滚咆哮。女孩此刻看不见被那些巨浪遮掩的街道、桥洞和公园,可是她知道,有人会在通宵的KTV门口找到一个能分享少许热空调的位置,有人会在街角找到一个热气井盖取暖,有人在桥洞底下避开寒风,有人在公园里用垫满报纸的废纸箱当卧室……

她以前从来不会留意那些人,即便看见也会故意快步走开。然而不知怎的,最近两年她忽然就有了这个奇怪的癖好,她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找寻他们、追随他们。有时候她呆呆地站在这些人面前,一看就是很久。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去看屋后院子里的那口井,站在井沿,埋头凝望那个黑洞,被自己内心的恐惧深深吸引。

女孩奇怪自己怎么会被突如其来的伤感击中,也许是因为这间卧室明天一早就要被拆掉了吧。她说起前些天,她看见了五个孩子冻死在垃圾箱里的新闻。男孩说,那是贵州的事,离这儿远着呢。可是她确信还听说过一个农民工最近冻死在街头。男孩说,那是大连的事情,上海哪儿有这么冷!可是老人偏偏说,前些天就是襄阳路那儿冻死了一个老太太。

男孩的颧骨在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有好一阵,他都没有再说话,这个晦气的话题是谁开的头呢?难道大家是真的喝醉了不成?他眺望着玻璃幕墙外灯光绚丽的广阔世界,明亮的高楼和那些造型奇异的楼顶,突然间,他指着最高的那个尖顶大喊一声,喂,今天到来我们婚礼现场的朋友们,请你们为我见证我今天说过的话!老婆,将来我要在那栋楼里买一套房子给你住,我们要布置一个比这儿大一倍的卧室,有一面墙全部做成落地玻璃窗,每天晚上我们就坐在自己的床上,眺望整个上海的夜景!

老人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怕是真的喝醉了。

蒋雷五岁的时候说过一句惊人之语,我长大以后要买大房子给爸爸妈妈住!那一天是大年夜,亲戚们围桌吃饭,都笑话这个孩子一定是偷了烧菜的黄酒喝。当老人看到儿子颀长苍白的尸体从冰柜里被拉出来的时候,他想到的竟是这句话。

红梅在病床上唉唉地念着,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让蒋雷陪着我去啊!老人紧攥着老伴的手说,我们的儿子你还不了解,他哪里是你能赶走的呢?那时候我第一天出去“兜”客人,他都一定要陪着,从清早跟到天黑。

老人在海南出差,居委会找红梅去谈拆迁的事情,几个人轮流跟她谈个没完,贼兮兮地不让她走。这时候就听见弄堂的方向一片轰鸣声,孩子们在追逐叫喊,拆房子喽!等蒋雷赶过来,带着红梅离开居委会,赶到自己家门口时,房子已经给推倒了大半,一家一当全都压在瓦砾之下。老人知道,没有一百二十分的道理,红梅哪里会去跟人当面理论?争执扭打中,红梅摔在地上,当场就晕了过去。后来,有人说蒋雷是被施工车不小心轧死的,有人说他是被拆房子时掉下来的水泥杆砸死的,有人说他是跟人打架……

红梅没有能够撑过两个星期。幸运的是,她死在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头顶是病房白色的屋顶,这使她人生的最后一步还有那么些许安逸的味道。她临走时还关照他,老头子,不要浪费钱买墓地了,活人都没地方住呢。把我们的骨灰撒到黄浦江里,我跟儿子在一起,到那边还能帮他烧烧饭什么的。

儿媳抚摸着儿子的黑白照片说,这事情不能算完。在老人的印象里,儿媳是个纤弱的读书人,少言寡语,和性格温驯的儿子正是一对。这时他才看见她内心不服气的那股劲儿。可是说到底,谁遇到这样的事情能服气呢?儿媳说,蒋雷跟我说过,他会照顾我一辈子,现在我也在这儿跟他说,我一定要还他一个明明白白。

女孩并没有在听男孩的夸口,她只是看着窗外疯狂摇曳的树影。她担心这么大的风,待会儿这里关门以后,他们该怎么回家。老人也正望着狂风肆虐,但是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也许他有车正停在商厦的地下车库吧,女孩想。

又喝了几杯火热的大麦茶,气氛总算重新轻快起来。女孩甚至唱起了歌,跟着她想象中液晶屏幕上的杨三十二郎不停地唱,牧马人还在流浪,他追随着迁徙的草场……然后她开始觉得有点头晕,难道六十度的热茶真的会让人喝醉?她平躺在床上,伸开两只手臂,满眼都是天顶上灿烂的灯光。

她听见老人又在疯疯癫癫地絮叨,人这一辈子啊,费劲做什么都是白搭。就像银行里的存款,你一直存数字一直在增加,其实是越存越少。你以为你能活得和别人一样体面,这种愿望只能让你过得更点头哈腰。你曾经相信你一定可以死在那块已经属于你几十年的天花板底下,结果天花板没有,身边的人一个不剩了,最要命的是,你自己居然还活着……

蒋雷和红梅火化之后,房产公司的人急吼吼来找他签合同。居委会的人劝他说,你收下这些钱,租个房子,还能好好过些年。要不然你又没房子又没钱的,以后打算怎么办呢?可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签这个字,一落笔,不就等于儿子和老伴都白白走了?

儿媳说要去告状,他送她上了火车之后就再没见过她。他应该拦住她的。儿媳的父母打过他的手机,也是和他一样急得发疯,大堆责难的话,却完全没有找人的头绪。再后来,他想他们即便是想再找他,也没有其他方法了吧。他没有了手机,没有地址。难道要让亲家夫妇在街头露宿的乞丐中一个个辨认?

他的声音如此微弱,在這个世界上如同夜半街头垃圾箱里膝盖相碰的颤抖声。他原本还有很多话必须要说,可是这一切和他的生命一样如同草芥,只能赢得践踏。他想他到底是明白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出生在世上都是为了给别人腾地方的,一辈子挤在阴暗狭小的角落里,翻滚折腾,最后被碾碎丢进下水道,此生永无可能漫步在这个城市的阳光中。

女孩从即将闭拢的眼皮下看见老人在口袋里掏着什么。他好像是掏出了口袋里所有的钞票和硬币,不过也就几十元的样子。他从床头柜上的宣传册里撕下了大红色的一页,折了个三角,包住那些零钱,然后坚决地塞给男孩。女孩不记得老人有没有说过“大吉大利,早生贵子”之类的话。她的意识飘到了高缈的光线里。

等她蓦然醒来的时候,天棚上的灯正一片一片地熄灭,黑暗朝他们这儿移动。女孩意识到,这是管理员正在一路巡视一路关灯。男孩从床沿上站起来对她伸出手,像一个王子对他的公主伸出手,不过等她两脚着地的时候,童话也就结束了。

走出卧室前,男孩忽然在房间里大步转了一圈,果断地拉开衣柜的门,跨了进去。但是衣柜是没有背板的,从另一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躲在里面。男孩耸耸肩说,还以为可以在这儿偷偷睡一个晚上呢,可惜找不到地方躲一躲!要不床底下?他刚刚弯腰下去,最邻近的一排顶灯也熄灭了。管理员朝他们走过来,吆喝道,喂,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里?我们十分钟前就已经停止营业了!

女孩拉起男孩飞快地朝还亮着灯的方向跑去,他们熟门熟路地沿着安全梯跑下楼,俯身穿过已经放下一半的金属卷帘门,踏上水泥路。黑夜里冰冷的空气朝他们扑来,还有大街上的汽车喇叭和炫目的灯光。

女孩一边发抖一边说,你神经病啊!还想在那儿过夜!

然后两个抱作一团,笑作一团。

他们沿着商厦的橱窗一路向左走。走过街角,拐弯的时候,女孩忽然看着空无一人的上街沿站住了。她对男孩说,我跟你讲过,我总觉得以前在哪儿看见过那个大叔。我真的看见过!女孩指着上街沿说,就在这儿。我们每个双休日来这儿的时候,好几次我都看见过他。他就坐在这儿,地上,面前放了很大的一张纸,上面写满了毛笔字。他不停地在跟路过的人讲什么,就像他今天这样神经兮兮地讲话,不停地讲,我早该想起来的啊!

女孩站了一会儿,像是要再次确定自己记忆中的场景。她又叫起来,我在地铁里也看见他一次呢!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纸牌子,密密麻麻都是小楷。他一节车厢一节车厢走过来,对着每个人说啊说,一会儿像是骂人,一会儿又歇斯底里地哭。

男孩问,你是说那个大叔其实是个要饭的?

女孩生气地纠正道,谁说他是个要饭的!他才不是要饭的呢!

男孩说,就是嘛,能买得起六万元的一张床,还能上街要饭?我看你是眼花了!

卧室先是漆黑一片,渐渐地,又能看清每一件家具的位置。眼睛很容易适应黑暗,况且还有整个城市的夜光透过玻璃幕墙照进来,越过一人高的薄墙,在大床上描出与一间正常卧室迥然不同的光影。

老人从两块薄板之间的缝隙里挤出来,重新走到大床边上,在床沿坐下来。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过了不起的理想,像是人人都曾经喝醉了似的,而且醉得不轻。其实挣扎到最后,所有的理想都会落实到一个最具体的愿望,那就是能否体面地死在一张床上。老人心想,刚才他怎么就忘了把这最重要的人生心得告诉那两个孩子了呢?

床头柜上居然还摆着那个马克杯。老人惊喜地笑了起来,拿起这个杯子摸了一遍,就像这是他这一生意外获得的唯一礼物。杯子里居然还剩着大半杯茶水呢。他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就着冷茶把所有的药丸艰难地吞下去,分了好几次才吞完。然后,他用手支撑着身体,在床上平躺下来,他甚至学着女孩的样子伸开两只手臂。

可是并没有什么帮助。

他以为自己会看见周围的薄墙开始长高,合拢,变成他熟悉的天花板,镶着圆形的吊灯,散发着陈旧而温暖的暗黄灯光。他以为老伴会出现在身侧的枕头上,和以往一样把一只手掌垫在脸颊底下,跟他絮叨今天菜场里又有哪几样涨了价。他还希望看见儿子和儿媳敲门进来,就像传说中那样,所有亲人都会从另一个世界过来迎接他。

他想自己恐怕真的是老了,他的眼睛怎么就像照相机的镜头一样诚实!唯一让他觉得安慰的是,再过十几分钟,他一定会沉沉睡去。他确信在那个没有尽头的梦中,他不会再需要一方天花板和一张床。

作者简介

孙未,女,上海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英国、瑞典、瑞士、爱尔兰、丹麦、新西兰、匈牙利、拉脱维亚、罗马尼亚、美国等多国文学项目成员及学者奖金获得者。已出版书籍23部,包括长篇小说及小说集《迷路人间》《双面人格的夏天》《岁月有张凶手的脸》《熊的自白书》《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等,另在重要文学期刊发表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瓶中人》《金腰带》《镜子》《如果猫知道》等40余部,作品获《北京文学》2017年度优秀作品奖,第六届、第九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拉脱维亚国际文学“银墨”奖等。小说被译成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保加利亚语、匈牙利语、拉脱维亚语等多种文字在欧美地区出版与发表。

责任编辑 子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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