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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转变中的人
——现实主义视角下的贾樟柯与岩井俊二

2019-11-15上海师范大学上海200233

电影文学 2019年13期
关键词:井俊二张超樟柯

田 斌(上海师范大学,上海 200233)

唯美与绝望一直是岩井俊二的标签,因绝望而切近现实,因唯美而彰显浪漫,诚如欧文·白璧德所言:“人们说,一切都可以是浪漫主义,就是伏尔泰不是。卢梭和伏尔泰之间的冲突,实际上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冲突,而且也是两种无法和谐的生活观的冲突。伏尔泰代表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而如歌德所说,卢梭则始终代表着一个新时代的开端。”[1]岩井俊二与贾樟柯,在电影艺术中就属于这样不可调和的两极,恩格斯在致哈克奈斯的信中将现实主义概括为一个经典的公式:“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2]。”而贾樟柯在《江湖儿女》中的巧巧与岩井俊二《你好之华》中的之华也属于这样的两极,巧巧是中国崛起过程中,政府职能逐渐完善的江湖儿女的典型,而之华则是在这个大的社会背景下女性知识青年的典型,她们有着一样残酷的青春,共同构成了这个环境变迁的侧面,而成就了贾樟柯与岩井俊二不同镜语特征的现实主义艺术世界。

一、各自生活锤炼下的镜语特征

贾樟柯与岩井俊二都经历了一个巨大的时代转变,是中国与日本,都在20世纪下半叶的国际舞台上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不同的是贾樟柯所经历的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巨大转型,而岩井俊二所经历的是日本摆脱战败国的阴影之后的迅速腾飞。

(一)贾樟柯:以镜为史的镜语特征

出生于1970年的贾樟柯,亲身经历了中国改革开放到目前为止的全部历程,重史传统在他的艺术世界中以平实的镜头所呈现出来,可谓以镜为史,诚如《中央车站》的导演瓦尔特·撒列斯的评价:“今天,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经历如此快速而猛烈的变化,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像贾樟柯这样深刻地反映出这种变化。[3]”以镜为史为贾樟柯带来了巨大的荣誉,他镜头下的城市、乡村都会在他漫长的时间叙事中呈现出来,城市意象的展现,所呈现出来的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时代变迁,汾阳、上海、成都、大同,都是时代变迁下的城市意象,这种城市意象在他“毫不诗化经历”的表达理念之中,呈现出凋敝与彷徨,而正是这凋敝与彷徨展现出巨大的生命力与包容性,小偷、混混、江湖儿女,都在时代巨变的洪流中经历着各自命运的沉浮,而他只是记录,成为一个现实的搬运者,而不做任何的道德评判,这也是中国底层平民的经历,诚如《海上传奇》所展现的那样,“突然忘记了站在谁一边,在时代巨浪前,前一段航程安然无恙,却很快会被接下来的巨浪迎头击倒[4]”。

(二)岩井俊二:以镜为美的镜语特征

岩井俊二出生于1963年,日本逐渐成为资本主义世界三足鼎立中的一足,这份社会上升期的美好,深刻地影响了岩井俊二的成长历程,也造就了他以镜为美的镜语特征。运用各种电影艺术技巧,将日本传统审美文化中的空寂、物哀与幽玄等审美理念呈现在他的电影作品之中,而这成就了他的唯美画面。然而唯美画面的背后,却将日本在政治经济崛起背后,青少年的精神世界以现实主义的呈现方式展露出来,唯美本质的背后,是日本沙林毒气等一系列政治事件的深刻表露,加之诸多文化进入日本之后,与本土文化的碰撞,因而他彰显的主题无一例外是青春,用唯美的画面来表达理想主义的纯情,而这份纯情终于无地生根,而沦陷为绝望。因而以镜为美的镜语特征艺术世界中,无论是男女藤井树、莲见雄一与星野修介所彰显的也是现实中的青少年,诚如岩井俊二在一次采访中所言:“我不是悲观,我只是想提醒现代日本人,应该为了死做准备,一般人都是片面地看事情,只想活,却不知道应该怎样活。”[5]

二、不同镜语特征下的残酷性表达

“天堂是存在的,当人死去时灵魂飞向天空,在碰到云彩的那一瞬间,就会化成雨点落下来”,而这雨点是岩井俊二所总结的青春残酷性。诚如上文所言,贾樟柯用平实的镜头描绘着这个社会的变迁,岩井俊二用唯美的画面展示社会变迁下的各色青春彰显时代,青春如是,爱情亦如是。

(一)青春残酷性表达

青春是人生最重要的历程,青春的蜕变,是一个人成长及社会分工的关键时期,也是最危险的时期,贾樟柯与岩井俊二镜头下的青春,一个有着历史变迁之感,于微观的个人而言则是青春的残酷性。

1.巧巧:社会触角延伸彰显青春残酷性

贾樟柯的电影,一直坚持着切近现实的艺术表达。不诗化经历,因而他的电影艺术世界中,大有一切镜语皆现实,诸如《天注定》中关于野三关的时空构建,他所展现的是野三关的实际发展状态,略微带有几分荒凉,没有宏大的发展场面,有的只是女主人公所工作的宾馆,过往的旅客,行色匆忙,来来往往,没有任何的安全措施与保障,有的只是陌生人的接触,没有交流的眼神,没有寒暄,从而为女主人公的人身安全与最后的挥刀做了合理的时空构建,从而真正实现了他所追求的“文献性”[6],这里所展现的是政府职能不尽完善,社会触角不足以影响到的世界中所发生的悲剧。

对于《江湖儿女》来说,社会触角随着政府职能的完善,影响到了斌哥的事业,从而形成了悲剧,这个悲剧在巧巧身上展现无遗。《江湖儿女》结束于巧巧的茫然与不知所措,随着鼓点的响起,镜头的推进,展现在观众面前的不是镜头下的巧巧,而是模糊的监视器中的巧巧,可以看到的是她瞬间的错乱与精神的萎靡,而随着鼓点声越来越大,2018年开始的清晨,巧巧的青春结束了,斌哥没有任何道别地走了,只是发了一条微信“走了”。事实上,斌哥的出走,带走的是一个时代,是巧巧的“我爱你,所以我成为你”的青春,是时间近20年跨度的时代变迁,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人生改变所带来的巨大艺术张力,在此刻达到高潮,并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这种呈现贾樟柯所采取的是一份苍凉的纯净的表达,通过白描的手法,将巧巧的青春残酷性展现在观众面前,这也成为贾樟柯电影艺术的核心灵魂。对于巧巧本身而言,她的失落,或许与爱情无关,因为她在斌哥离开之前,带着斌哥去了曾经一起去的地方,那个可以看到死火山的山坡,那个斌哥预言了自己会成为“炮灰”的山坡,这里已经变成了体育场,她说:“对你无情了,也就不恨了。”而这个时候,她安慰自己说,自己尽的不过是江湖道义,而斌哥已经不是江湖的人了。巧巧因斌哥而进入的一个世界,在社会职能的完善下,社会触角的延伸,斌哥的世界逐渐萎缩,这是巧巧青春残酷性的根本所在。

2.之华:社会角色转换下的青春残酷性

岩井俊二与陈可辛合作的《你好之华》,充斥着岩井俊二的气息,而淡化了陈可辛的艺术表现。诚然,作为“日本新电影运动旗手”的岩井俊二,总是彰显着青春而又充满残酷的气息,现实主义所具有的时代性在他唯美镜语特征镜头下,真实地再现了日本青少年的青春,将这种青春蜕变过程中的残酷表现得淋漓尽致,诸如莲见雄一心仪而不能救,最终自杀的星野(《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对着大山高声喊道“我很好,你好吗”的藤井树,这些主人公,无不经过残酷的青春的洗礼。他或采用音乐,或采用色彩,来进行青春残酷性的表达,《你好之华》则是中国改革开放大环境下社会角色转换所造成的。

在《你好之华》中,岩井俊二脱离了日本的政治环境与社会环境,因而将青春的残酷性表现得更为隐晦,但是也更见张力。之华,在《你好之华》中,一直是个悬念,最后才逐渐揭开,一份浪漫的爱情逐渐地展现在观众的视野之中,而这份爱情,又掩映在四份爱情之下(之南的爱情、老奶奶的爱情、飒然的爱情和置之华于死地的爱情),在这所有的爱情之中,只有属于之华归宿的爱情是残酷的,而这份残酷最终导致了之华的自杀。岩井俊二天才地运用了时间叙事中的顺序、插叙、倒叙和平行叙事的方式,将这份唯美的残酷爱恋完美地展现出来,所以当尹川见到了致之华于死地的张超的时候,他没有理他满脸的傲慢,只是在张超不知道之华已经过世的时候,决定离开,张超将他留了下来,他不说话,一杯又一杯地喝酒,然后在张超说“瞧你那样,好像是我害死了她”之后,弱弱地反问了一句,“难道不是吗”,然后他总是喝酒,有的只是自己内心的激荡,是想寻找关于之华的一切的勇气,就像他离开的时候,在暗夜里闪亮的电焊光。他找到了曾经的学校,见到了之华的孩子睦睦,孩子一如之华般美丽而幽怨,她年轻,但是能读懂他为之华所写的小说,然后睦睦一直盼望着,憧憬着,他来带她走,她说:“这样想着,也就有了希望。”张超的话,成了点睛之笔,尽管带着几分无耻,尹川给不了之华美好的生活,这不是尹川能决定的,而是社会大环境之中,社会角色转换下,尹川的社会角色所决定的,娱乐多样化与阅读边缘化,注定了一个不出名作家是维持不了美好的生活的,而张超更是。岩井俊二正是用这种唯美的镜语与平实的叙述中实现了“他对爱情、人生、青春、生命等的深入反思[7]”。

(二)爱情的残酷性表达

《江湖儿女》与《你好之华》,虽然风格迥异,关注层面不同,然而这背后的感情基调,却渗透着一个主题——爱情,这是岩井俊二与贾樟柯在青春残酷之外,运用时间叙事背后的另一个暗合,不尽相同,而本质是相同的爱情。

1.斌哥:情与义的决裂

人性关注,与悲悯表达,一直是贾樟柯电影的生命力之所在,在《江湖儿女》关于爱情的呈现中,却让人看到了纯爱的影子。巧巧,不是嫂子的嫂子,她见到了斌哥最为辉煌的时刻,用关二爷化解矛盾,众多兄弟在一起喝“五湖四海”酒,所以她理解斌哥,知道斌哥的心在江湖,因而在她知道斌哥出狱而没有看她的时候,她没有过多的悲伤,她知道斌哥要去收复失地。在奉节找斌哥之后,她有机会开始一段生活,而毅然地选择了放弃,然后回到斌哥风光的地方,用一个小麻将馆,撑起一片江湖。也正是因为这样,在斌哥出事半身不遂之后,她毅然地接受了他,只是闭口不谈爱情,因为她懂得斌哥,如果斌哥有一片天地,那么她或许会是大嫂,而正是因为他没有一片天地,所以她成不了大嫂,因而她不问,甚至当他问起的时候,她为了安慰他,所以说:“对你无情了,也就不恨了。”她所秉承的不过是江湖道义。然而斌哥还是斌哥,他即使身处江湖之外,也依旧有着那份傲慢与坚持,所以他最终还是离开了。她懂。事实上,这是斌哥的宿命,是政府职能完善下,江湖儿女必有的宿命,也正因为斌哥是江湖儿女,所以他必须离开巧巧,他回来是情,而走,是义,他不能给无情与他的巧巧添麻烦,所以必须实现情与义的决裂。诚如王琦所言,“情与义的分裂,是日益物化的都市场景不可避免的走向,就像作为消费品而产生的明星终归是明星,他们只能扮演普通人,但终究不是普通人”[8]。

斌哥在离开的时候,或许他会想起那天,他带着巧巧,拄着双拐教会了巧巧开枪,他甚至会嘲笑自己,会在一个地方成为炮灰,没有人知道。斌哥对于江湖的向往,本质而言,不是快意恩仇与腥风血雨的向往,而是中国社会转型期中底层人物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如同《小武》中的胡梅梅,到处欺骗别人说自己是明星,如同《世界》中的成太生期望得到赵小桃的爱,如同《三峡好人》中的韩三明看到了飞碟。而这些贾樟柯能给却又没给,使得人性表现得更为鲜明,也将自己感性思维进行理性处理得恰到好处。

2.尹川:人性的坚定

相对于岩井俊二的其他电影作品而言,《你好之华》是一个例外,他首先展现了之华的离开,然后运用各种机缘巧合,通过各种时间叙事的方式进行处理,将之华与尹川的爱情呈现出来。尹川,随着之华的离开,一直活在与之华在一起的回忆中,孤独而凌乱,直到遇见了之华的姐姐之南。关于之华的所有变故逐渐展开,尹川的人生也逐渐展开,他的感情与寻找就此开始。时间叙事在此刻开始变形,对现实进行颠覆,凌乱与断裂,平行的穿插,岩井俊二之所以这样处理,旨在彰显一个主题——爱情。诚如上文所言,尹川与之华的爱情掩映在四个爱情之中,抛开张超没有给之华带来美好的现实生活而外,都是纯洁的爱情。之南理工科思维的丈夫,对之南的爱如是,之南或许自身并不清楚的对青春少女懵懂的怀念如是,飒然情窦初开如是,老奶奶与教授之间更是这样。而在这对爱情关系的表现中,既有平行又有穿插,充分体现了岩井俊二对电影语言的把握。这种多元时间叙事的采用,使得尹川与之华之间的爱情呈现,不是尹川单方面的叙述,而使得其更为饱满的展现。同时叙述视角的不断转换,将尹川我者的主观独特性与他者的客观真实性都展现在观众的面前,同时也为后来之华生活的悲情呈现做了铺垫,而不至于显得突兀。尤其是张超的态度,凸显尹川的坚守,用回忆坚守,坚守他与之华的爱情,这是社会大环境变迁过程中,人性的闪光,也是艺术张力所在。

三、现实与超现实的不同处理

于《江湖儿女》和《你好之华》而言,都生动地反映了现实,同时又对其进行了超现实的处理,从而将电源艺术的魅力全方位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一)贾樟柯的喜剧处理方式

贾樟柯在现实与超现实的处理过程中,通常采用喜剧的处理方式,缓解观众的观影压力,增添电影的趣味性,而这种处理方式一直都存在于贾樟柯的电影之中,诸如上文所述,《三峡好人》之中,飞碟就是一种典型的喜剧处理方式,这种方式的采用,在于引出惊鸿一瞥的沈红。相对于韩三明而言,沈红的出现,一如飞碟惊鸿一瞥,她来自远方又即将到远方去,却支撑起了韩三明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在《江湖儿女》之中,贾樟柯采用了几乎相同的方式,而且为了展现巧巧的个性,使用了四次,第一次是丁嘉丽所饰演的信教的骗子,第二次是张译所扮演的被巧巧骗的干部,第三次是妻子离家多年开摩的的司机,第四次是新疆经营小店的青年。这不用细思的喜剧情节的采用,石巧巧进入江湖的开始,也是她人生坚毅选择的展现,于是巧巧后来用麻将馆撑起一片江湖也就合情合理了,她也完全变成了斌哥一样的人。

(二)隐喻的人物双面设定

隐喻是一种常见的电影技巧,而人物的双面设定则是彼此形象不一,但本质相同的任务设定,这是岩井俊二对超现实问题的处理方式,于编剧而言,显得更为高妙,诸如张超。张超,在《你好之华》中,只是出现了7分钟,而这7分钟,使得之华的婚后生活完全呈现在了观众的视野之中。然而,理性地分析,不是张超毁了之华的一生,相反是尹川与之华相互毁了彼此的一生,张超不过是另一个尹川而已。这是编剧隐喻的人物双面设定,尹川因为之华而成为不是作家的作家,之华因为尹川而失去了看似唯美爱情的爱情。这是青春的残酷性,张超之所以能出现,不在于张超的出现,而在于尹川给不了之华所应有的生活。这事实上也一直存在于岩井俊二的诸多电影之中,诸如莲见雄一与星野修介,男女藤井树,都是这样的隐喻,莲见雄一必须向星野修介挥刀,而男藤井树也必须死亡,这既是青春的残酷,同时也是青春必须完成的蜕变,只有这样,女藤井树才能获得正常的属于她的爱情,而莲见雄一也才能成为一个有所担当的男人,尹川才有继续写作的勇气,这些都是岁月给他们的馈赠,也是岩井俊二对青春的思考,诚如叶尔苓、何世剑所论:“他以‘隐喻’的方式通过电影标题、意象搭配和情节叙事等彰显出来,打破了受众观影的惯常思维和机械僵化的接受模式,延伸了反思的时间,扩展了赏析的张力,调动受众形成新的审美方式,在观影美感愉悦的同时深化了对爱情与性、金钱与权势、活着与死亡等人生意义、生命价值哲理问题的新思考。”[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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