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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油关

2019-11-12黄东速

剑南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江油李氏历史

□ 黄东速

江油关离江油很近。早上乘车从江油出发,40多分钟就抵达了平武南坝镇。

上午10点过的南坝镇,酥雨初歇,青山生烟,江水汤汤。小镇在雄山的环峙下,枕着涪江涛声和万古岁月,安静安心地生息。我有点不相信,这么短的时间,我就把自己从喧嚣之城带到了这里。路边刻着 “南坝”二字的界碑和周遭郁郁森森的江山仿佛轻轻抚摸着我的肌肤。

我知道这里就是古时的江油关,四十多年前就和她邂逅过——在《三国演义》的连环画中。我忘了这一集的连环画是什么名字,我记得的是 《三顾茅芦》《桃园结义》《火烧赤壁》《战官渡》等等。童稚之年,我收到的最大礼物,就是父亲从新华书店给我买的一整套连环画 《三国演义》。我记得,在父亲买的连环画之前,我还看过一种更老版本的《三国演义》连画环,那发黄的纸页就像一位苍老的古人,能把时光映照得泛黄而陈旧。我确信,这本连环画应该比新华书店卖的那些还早。画中的三国人物栩栩如生,形神兼备,古拙、悍勇、足智多谋而又忠肝义胆,每一根张扬的虬须都硬朗而生动地触到我的脸上,仿佛他们就活在我的身边。直到现在,我都认为,那是我看过的最好的连环画,没有之一。当然,我忘了那本连环画的名字,但画中的形象至今还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曹操征讨吕布,夏侯惇冲锋陷阵,眼睛中箭,血流如注,他抓住箭杆,连眼球一起拔出,一边大叫 “父母精血不能弃也”,一边将箭头上的眼球送进嘴里啖食,继续冲锋杀敌。我不知道,为什么四十多年后还没有忘掉那一幕画面,也许那是我最早对英勇、勇敢的感知和认识。

走进小镇,街道两旁大都是簇新的两层楼建筑,一楼是简陋的小店,二楼是住户。小店冷冷清清,仿佛是一种无人理睬的摆设。她和普通的小镇一样僻静、安然,甚至没有一点故事的涟漪,你一点也感觉不到历史的震撼。走进一家小店,吃荞麦凉粉。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告诉我,这些楼房都是灾后重建新建的。我问他,知不知道守江油关的马邈,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在这个世界上,对很多人来说,遥远而宏大的历史,还不如眼前的一碗荞麦凉粉。

江油关城楼就矗立在广场中央。城楼高20米、宽18米,共有四层,一左一右有两尊汉阙。关楼上方,“江油关”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左右两边的汉阙上,分别题有“蜀汉江油关”“冀川新南坝”。楼门前雕塑着青铜色的战车和披坚执锐的猛士。说实话,她没有我想象中的雄伟、峭拔和沧桑,也少了关隘的险峻气势,她只是安放在广场上的一个城门,只是古关楼的一个替身,就像拍古代电影的场景道具。当地人说,这是灾后重建时,河北对口援建的。古关楼早已灰飞烟灭,连具体的地址也无法厘清。我总觉得,她的历史气息和沧桑味道不够浓郁,古人的身影和声音太过迢远;她簇新的样貌无法挽住古老的灵魂,无法与那段攸关家国命运的宏大而辉煌的历史相匹配。但她给我一种启迪的意义,从她簇新的容貌氤氲出一种久远的历史感——让我觉得,真正的古关楼就在附近,她看不见的身影就在身边,那些挂在城关上的月亮、插在城堞上的军旗、将士身上锃亮的铠甲、嘹亮的马蹄、落在涪江畔的斜阳,一定在这座小镇留下了我看不见的影像,并缭绕在我周围。

冷兵器时代,用兵最讲究地势,谁占据了地势,谁就把握了胜机。江油关群山环抱,西北有凤翅山和鹰嘴岩对峙,东南有夫子岩和箭杆岭并立,峭崖巍巍,高不可攀;涪江从山脚下流过,明月渡卧伏江边。如此形胜,在兵家眼里,乃最好的用兵之地,如果在此设关,一定易守难攻、固若金汤。

在那个“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年代,入蜀仅有两条道路,一条是正道,从汉中的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抵达四川广元,另一条是歧路,从甘肃的阴平道抵达南坝镇。后者,必须涉过人迹罕至、湮没于险山野林中的崎岖小道,再翻越险峻无路的摩天岭,几乎是一条死路。作为杰出的军事家,诸葛亮不仅胸怀韬略,纵横捭阖,还用兵谨微、慎密,正如后人评价:“诸葛一生唯谨慎。”谨慎的诸葛亮没有忽略几乎断路的阴平道,为了防止魏国冒险偷袭,他以前瞻而睿智的眼光,看上了当时还不起眼的南坝镇,并设江由戍,派重兵屯守,卡蜀道咽喉,扼涪江天险。江由戍,应该就是最早的蜀汉江油关,此后,这里就成为历代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27年后,邓艾奇兵偷袭江油关,一个帝国即刻分崩离析,让人不得不佩服诸葛亮卓越的军事智慧。可以想象,当年的江油关无数次地穿越过诸葛亮心里的疑云密雾。诸葛亮死后,长年平安无事的江油关,兵力逐渐递减,防守日趋松懈。公元263年,魏国名将邓艾率三万大军沿阴平道奇袭江油关。大军自阴平道行无人之地七百里,凿山通道,伐木搭桥,历经艰辛,最终遇阻摩天岭。绝境中的邓艾身先士卒,身裹毛毡,冒死从摩天岭上翻滚而下,三万人摔死过半,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岩壁峭崖。余下将士奋勇突袭江油关,孱弱的蜀国守将马邈以为神兵天降,惊得魂飞魄散,欲降邓艾。其妻李氏苦劝丈夫与魏军决一死战不成,咬破自己的手指写下血书一封,然后口衔血书自缢身亡。马邈献关投降后,蜀国门户大开,无天险可守。邓艾得以顺江而下,克绵州、陷成都,灭了蜀汉。后人由此感叹:“蜀从刘备传后主,四十余年为魏虏。”倘若蜀国在邓艾偷袭时,依然在江油关重兵把守、枕戈待旦,倘若守将是铁血猛将,历史会不会改写?

青山沉默,江水无言。历史不能改写,她锚沉在时光的海洋里,一动不动。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那些成王败寇、江山沉浮都成了过眼云烟,唯有他们踏过的青山依然巍峨而葱茏。我站在关楼前,心游万仞,精鹜八极,那些三国人物奔来眼前。

在广场旁边的碑廊,我看到了残破不堪、千疮百孔的马邈之妻李氏的墓碑,碑上镌刻的“汉守将马邈忠义妻李氏之墓”已经漫漶不清,无法辨认,但李氏的英烈忠魂却缭绕于石碑。该碑原位于南坝镇古龙村,始建于明万历四十年 (公元1612年),距今已经406年。后人将李氏唾夫自缢的忠烈之举,改编成川剧《江油关》,传唱千秋。

历史的盛景只在我这个游客的眼眸里绽放,而对于南坝镇,她生息的烟火遮蔽了那段历史云烟。在关楼一侧的茶馆里,坐满了打麻将的茶客,历史远没有他们手中的麻将沉重,远没有当下的呼吸真实而生动。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明白,真正的江油关已湮灭于历史的荒冢,在很多过客眼里,除了那屹立的关楼,此地和大地上的任何一处山川都没有区别。那些曾经的刀光剑影、猎猎旌旗,那些系家国安危、王朝兴废的烽火,只在历史的风云里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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