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小玲

忘记这是父亲喂养的第几条狗了，只知道它叫球球，一条漂亮的雄性小博美。

球球长得玲珑，但满身的金毛却厚得一把抓不过来，它的尾巴总是旗帜一般地上翘着，我曾经捣乱地给它捋下来，但它一跑开那尾巴就自然地又翘上去了，特骄傲地桀骜着。

球球不吃饭，只吃专为它在宠物店里买来的狗粮，颗粒状，豆儿大小，硬邦邦的，看着无趣得很，它却喜欢，给它撒地上几粒，它便老老实实地吃完，再撒再吃，若是想逗它，就一直往地上撒，它若饱了就会定定地看着你娇嗔地唧哝，弄得你挺不好意思的，觉得不该作弄可爱的球球。

球球性子好，却也会发脾气。

夏天里，天气炎热，母亲给球球剪了毛，母亲的眼睛不好，手艺更不好，漂亮的球球在她的手下成了一个秃头光肚的小怪物，模样实在是滑稽得很。这惹恼了好脾气的球球，好多天里母亲喊它都不理睬，不仅不理，甚至只要听见她的呼喊，都要很不屑地将头扭到另一边，大家都笑，说你看，球球也是有脾气的。

我们都爱球球，球球是我家的功臣，它救过父亲的命。

平日里就是父亲和母亲俩人在家，有天晚上，看完电视的父亲去锁院门，走到院中间就摔倒了，八十多岁的老人家怎禁得这样的一跤，当下就不省人事了，而那时候的母亲早已经在卧室里睡下了，只有球球还站在房子的走廊下等着父亲的回返，却一直等不上，它就跑到院子里，然后就看到躺卧在冰凉水泥地上的老人家了。它立刻汪汪地叫，飞跑回屋用身子使劲儿撞卧室的门，睡梦里的母亲听到球球这样的异常，慌忙起床，打开门就被球球咬住了裤腿，这小东西使尽全力往外拽着母亲，母亲心知有异，便赶紧往外边去，然后就看到了依然昏迷着的父亲……

从那天起，我们一家都对球球心怀感激，真的，它于我们有恩呢。

后来球球有伴了，是一只很小的猫咪，小到只有人的手掌般大，那是父亲在街上捡的，它的妈妈是一只在这附近流浪的母猫。父亲从垃圾堆旁路过，母猫带着几只小猫在垃圾堆上翻刨食物，没想到这只猫咪竞一路跟着父亲回了家，从此便在家里安营扎寨了，因为满身灰色，又是母猫，父亲给猫咪起名灰妞。

也许因为生性善良，也许因为球球自认自己是男狗，不是说好男不和女斗嘛，球球很大度地表现出了男狗的绅士风度。倒是小灰妞被球球宠得有点明目张胆地欺负狗了，比如它不喜欢在自己的窝里待着，只要看到球球在窝里睡觉，它都要张牙舞爪地将球球撵出来自己卧进去，得意地唧哝着闭上眼睛假寐，让人气愤地想到鸠占鹊巢这样霸道的词;再或者，灰妞会嗖地窜到球球身边伸出爪子逮住球球乱抓一通，球球从不回击，只是步步后退。有时候让我们气不过，便会呵斥灰妞，那小猫挨了训就老实多了，规规矩矩地卧在沙发下安生好大会儿，却不死心，转动着骨碌碌的小眼睛盯着球球，脑子里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

虽然球球主食是狗粮，但它还是挺喜欢吃肉的，灰妞不用说了，那小猫更是无肉不欢，但每次喂它们肉食时灰妞都会撅着屁股将球球顶出好远，然后自己独霸美食，球球总是很大度地踱到远处卧着，不叫亦不动，安安静静地看着猫咪啊呜啊呜地饕餮。我仔细看过此时球球的眼睛，那里边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清清亮亮的淡然。

灰妞是个惹祸精，我一直怀疑它有多动症，它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但它很有眼色，你只要一瞪它，它马上规规矩矩地卧下不动，但也就两分钟，它就故态复萌，很让人头疼。母亲说它是记吃不记打，我觉得还真是这样。它除了喜欢欺负球球，再就是拽着窗帘打提溜，或者抓沙发练爪子，漂亮的布艺沙发被它抓了无数的道道，为这，它没少挨我的打。挨打后的灰妞很会装可怜，安安生生地卧在那儿，一双圆滴溜溜的眼睛很无辜地看着你，嘴里边轻轻柔柔地哼唧着，就这样不动声色地俘获了人的心，让人不由就软了心肠。

自从它来到家里，厨房里所有的吃食都得小心存放，它很利索，一米多高的桌子它噌地就上去了，却淘气地不吃，也是，它又不饿，它就是捣乱，把盘盘碟碟弄得乱七八糟，等到人发现时它早已噌地跳下桌子，离得远远地看笑话了。完全是调皮捣蛋的做派，让人不由恨极，想拎过来打一顿，却又逮它不住。

我不是个好性子的人，所以我对灰妞的恶行总是深恶痛绝。它也很聪明，知我不待见它，便也对我不屑一顾，每次我叫它，它总是淡漠地看我一眼，然后把小脑袋转向另一边，绝不理睬，哪怕我手里有它极喜欢的吃食，也绝不理会，很有骨气的样子，让人哭笑不得。

所以它们两个我是喜欢球球的。球球见到我总是很欢喜的样子，雀跃地围着我打转。我坐下来时它喜欢将前腿搭在我的腿上，两只眼睛定定地看我，它的眼睛黑且明亮，总是让我想到纯净和清澈之类的字眼。

但却没想到单纯憨厚的球球在灰妞的教唆下竟然学坏了。

那一天，父亲买了灰妞喜欢的猪肝。灰妞高兴坏了，边吃边哼哼唧唧地撒娇。父亲怕它一次吃得太多伤食，就把剩下的放在了冰箱里去午睡了，哪知道，睡醒后到厨房一看，冰箱下边的小门竟然开着，而猪肝却不见了影踪。父亲怀疑是自己没关好冰箱的门，懊恼了好久。

后来又有一次，半晌时父亲去厨房，却看到灰妞和球球都在，在干吗呢？原来球球正费力地开冰箱门呢，一边蹲着聚精会神的灰妞，它们谁也没发现父亲到厨房了。父亲扭身躲在门外，将门开了一条缝，悄悄地看小球球怎样开冰箱。

只见球球将头抵在冰箱门拉手的一侧，然后使劲儿拱，拱脱了就失控地往前跑，跌在地上，但不气馁，返回头来又拱，就这样周而复始，足足半个小时过去了，父亲的腿都已经站麻了，冰箱的门终于被执着的球球拱开了，一边观敌嘹阵的灰妞兴奋地喵呜一声大叫，跳起来叼起一块鱼肉就往外跑，憨憨厚厚的球球跟着它，估计心里满是成就感吧，倒是父亲站在那儿恨不得恼不得地笑半天。

饶是灰妞这样淘气，父亲和母亲也是爱的，我若是大声斥责时，俩老人家便会挺身而出和我辩驳，像极了护犊的老牛，让我哭笑不得，甚至有点嫉妒起来，感觉我还没这小顽皮得宠，这样想了便愤愤地嚷嚷起来，放出恶言说要把灰妞扔了，让它哪儿来的哪儿去。父亲便恼了，紧紧地搂着灰妞不再理我，而母亲便会狠狠地瞪我，我的心里笑成了海，觉得老人家憨得可爱。

可是有一天，灰妞真的就不见了，灰妞虽然淘气，但从不往外边去的，那天早上却找不到了。父亲给我打了电话，我赶紧回家，溜溜找了一天却踪影皆无。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傍晚我空手而返时，看到守在胡同口的老父亲和球球，我的心便悲痛起来，酸得想哭……

家里没了灰妞，一下子冷清了许多。球球也不再活泼，常常懒洋洋地卧着。父亲和母亲总是唉声叹气着，说起灰妞的时候母亲就很想哭，说怕大冷的天冻着它，又说怕喂养了这么久它可能早已经不会觅食了，这小东西嘴那么叼，还不得饿死呀，说着泪就流了下来，可爱的球球便会紧紧地依偎着母亲，用小脑袋默默地蹭母亲的手。

这时候父亲便会宽母亲的心，说或许被谁捡到了，捡到它的人家善待它，像我们一般地对它好呢。母亲便念一声阿弥陀佛，又说，但愿如此！

隔了一个多月的早上，我打开院门时脚却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灰妞，只是它如今瘦得已经脱了形了，它看到我喵呜一声就抱住了我的腿，然后就昏迷過去了。

顾不得多想，我抱着它就去了宠物医院。路上它醒了过来，挣扎着用小爪子摸我的脸，它甚至伸出小舌头在我的手上舔了一下，温热湿润，让我的心一下子酸软到疼痛。

谁也不知道这小东西遭遇了什么，不知道这一个多月它去了哪里，这一切都成了谜，但这已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回来了，这调皮的小家伙，家里的沙发窗帘从此后又不得安生了，母亲的厨房又得重新坚壁清野，而小球球也又活泛起来，我的父亲和母亲大人又开始和灰妞斗智斗勇了。

冬日的午后，阳光和煦，小风似有若无。我与父亲坐在小院的椅子上散漫地聊着天，母亲正在为球球和灰妞缝制着小衣服，那俩小东西在睡觉，灰妞将小小的身子依偎在球球温暖又柔软的怀里唧唧哝哝地说着梦话，不知道它的梦里有没有绅士一般的球球，有没有我们这些整天被它搅闹得哭笑不得的家人，只知道阳光正好，风呢，也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