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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魂草(“我和我的祖国”征文)

2019-11-06夏鲁平

民族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我和我的祖国李广

夏鲁平

献给为新中国成立勇于献身的父辈们。

——题记

引  子

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西北绥远省局势开始紧张。3月,中共中央华北局的同志与傅作义商定了人民解放军和绥远部队临时分界线,恢复平绥铁路交通,通邮通电、恢复双方商业贸易往来、文化交流、制定双方货币兑换办法等事项。1949年夏,中共中央华北局同志和傅作义派人先后到达绥远,协助国民党绥远省主席董其武进行和平起义。原计划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开幕前完成任务,但一些反共顽固派和国民党军统特务千方百计破坏和平谈判。7月24日1时许,一伙国民党便衣特务手拿冲锋枪和手榴弹,在警备司令部门前,将华北人民政府联络处人员王士鑫等四人围堵,并进行挑衅,王士鑫四人迅速离开,行至新旧城之间,国民党特务朝他们身后扔了两颗手榴弹并开枪射击,王士鑫当场身亡,两人受伤,另外一名幸免于难。局势一时间波诡云谲。

正  文

屋外灶台热闹非凡的蛐蛐在这个夜晚悄无声息了。盐业税务稽核所张连喜所长嘴里的一颗蛀牙闹腾得厉害。这颗蛀牙在他嘴里存留了十几年,每次着急上火,它都跟着出来捣乱一番。娘说这牙是小舅给害的,那年小舅来乡下看娘,从兜里掏出一块糖偷偷塞到他手里。那年张连喜十二岁,他剥掉糖纸,糖送进嘴,真甜啊,他含了几下,拿出来,捏在食指和拇指中间,冲着太阳照啊照啊,恋恋不舍放回兜里。那块糖从下午吃到晚上,后来他含着这块糖不知怎么稀里糊涂睡着了,第二天早晨,牙疼,疼成了蛀牙。

张连喜小时候,几乎每年都有人来乡下看母亲。母亲年轻时受过刺激,小舅担心母亲日子过得不好,总往乡下跑。小舅对张连喜也格外关心,每次来,都往他手里塞一些好吃的,比方一张面饼,一块糖。张连喜十八岁那年,离开乡下,到外地读师范,那是小舅第一次把他领出乡下。有一次,张连喜从师范回家过年,看见邻居家的小婉扭着水蛇腰,走起路来像一只飘动的蝴蝶,刮起的香风,害得他患上了相思病。大字不识的爹托了媒人去游说小婉的父母,可捎回话的大意是,虽然张连喜读了师范,但小婉另有相许。张连喜那病就更加厉害,发誓不回师范读书了,他要出外当兵,当兵手里有了枪,看上谁娶谁,还用什么媒婆?张连喜在家正闹得鸡飞狗跳,赶上小舅来乡下了,他劝爹娘说,孩子大了,由不得你们做主,想出外闯就闯吧。张连喜几经辗转来到了绥远,兵没当成,却去了盐业税务稽核所,当上了一名税务警察。

1949年的初夏,绥远省夜晚还有些凉意,张连喜躺在床上,那件羊皮袄一半压在身下,另一半掉在了地上。失眠的痛苦不仅来自那颗蛀牙,也来自蛐蛐们的偃旗息鼓。有一段时间,他好像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沙丘里有无数团滚动的还魂草,向他席卷而来,锋利的枝叶刺伤了脚踝,他在疼痛中惊醒,感觉后脖颈有一个东西在丝丝缕缕快步爬行。伸手一摸,是一只蛐蛐。这只蛐蛐奋力蹬踹小腿,踹疼了他的手指,按照以往习惯,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这蛐蛐一掐两段,然后碾成碎末,但这次,他只是轻轻捏住这只蛐蛐,甩手抛到木板外面,放生了。

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常,一种无法逃脱的厄运似乎随时可以降临。

晚饭时,张连喜没见到丁焕忱。他总觉得丁焕忱不一会儿会拖着他那条瘸腿晃晃悠悠过来。解放军攻陷南京的消息,早已传入张连喜的耳朵,不仅是他,整个税务稽核所都开始人心浮动了,他必须提前有所准备,为自己留条退路。见不到丁焕忱,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不祥之感,好像要出事,会出什么事呢?张连喜强迫自己将饭碗里一口小米饭快速扒拉到嘴里,放下碗,然后木然起身。

一名税警见缝插针前来耳语道:“失踪了,丁焕忱带着十多万税款,领着十几个人失踪了,现在营房里空空荡荡,凌乱不堪,地上甩下十多条臭气熏天的裹脚布。”

张连喜喉咙一紧,刚刚吃进胃里的小米饭差点上逆到口腔。

“什么时候?”

“刚刚,不到一个时辰,据说那十几个人跑向了大青山。”

丁焕忱无疑是潜伏在税务稽核所里的共产党了。半年前,张连喜接到密电,说他们所藏有共产党,必须密切关注,及时捕捉新动向。既然是密电,就不能掉以轻心,每天吃饭、睡觉甚至大小便,他都注意察看身边每一个人,细心琢磨,耐心揣度,看谁更像共产党。后来他察看的重点落在了副所长李广文身上。李广文识文断字,待人忠厚,对这样的人他早有戒心。有那么两次,李广文给他捎来母亲千里之外的来信,为什么他总爱捎来这些信件——张连喜感觉事情有点不妙,李广文对母亲的来信极感兴趣,已经超出一般人的兴趣,而且他手握着那些信件时,对张连喜态度也总是暧昧不明。张连喜感到那是个危险的信号,他躲躲闪闪接过信件,回到自己的房间,在煤油燈下心情复杂地打开,忽见窗外有人影晃动,抬起头,却不见什么人。母亲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她不会想到他目前的处境有多么艰难,只是一味地在信里宣泄自己的情绪,丝毫没有考虑这样做会给他一种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再猛一抬头,发现李广文借助树丛的遮掩,闪身离去。张连喜连忙吹灭了煤油灯,在漆黑的房间里哗啦啦撕碎了信纸,扔在地上,簌簌发抖的手,笨拙而不受控制。舒缓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拉开抽屉,抓出一盒洋火,划着,刺眼的火光落入纸屑之上,腾起一片强烈的火焰,好悬燎到了他的裤脚。

张连喜为母亲也为自己捏了一把汗,他心里祷告着站起身,探头望向窗外,李广文早已销声匿迹。张连喜缩回头,背起手,耷拉着脑袋在逼仄的房屋里来回踱步,心里谜团重重。

地上疙疙瘩瘩泥楞,硌得他的脚掌很不舒服,陈旧的屋里还残存着原来房主人的气息,在他鼻孔前萦来绕去。现在盐税几近枯竭,几天来,他们转了几个村庄收效甚微,偶尔收到几处零星的税款,也差点弄出人命来。张连喜进驻这个村庄的第一天,看出这是一个老地主扔下的宅院,上好的木料显示着原来主人的阔绰,这样的人家才有税可收,但因为战事,这里早已人去房空,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留下,他只好住在了这里,算是给心里一点补偿。

窗子上的草纸涂上的防雨羊油,虽然落满了灰尘,却保存完好。阳光明亮的日子,从油纸照进屋里的光线,晦暗不明,一群烦心的蛐蛐围绕着灶台出出进进,整日的聒噪不停,搞得人心恓惶。

张连喜习惯用一根木棍支撑起窗框,把屋内的蛐蛐叫声放到操场上去,那里有几个光着膀子的税警热火朝天抢着一只皮球,顾首不顾腚地扔向树干上漏了底儿的箩筐里。张连喜禁不住笑了,撤下木棍,撂下窗子,从床底拽出一只皮箱,翻出一个木匣子,抽出刚刚保存下来的信件,那里面有母亲抄录的一则消息,着实令他震惊不已——

(新华社长江前线22日22时电)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从一千余华里的战线上,冲破敌阵,横渡长江。西起九江(不含),东至江阴,均是人民解放军的渡江区域。二十日夜起,长江北岸人民解放军中路军首先突破安庆、芜湖线,渡至繁昌铜陵、青阳、荻港、鲁港地区,二十四小时内即已渡过三十万人。二十一日下午五时起,我西路军开始渡江,地点在九江、安庆段。至发电时止,该路三十五万人民解放军已渡过三分之二,余部二十三日可渡完。这一路现已占领贵池、殷家汇、东流、至德、彭泽之线的广大南岸阵地,正向南扩展中。和中路军所遇敌情一样,我西路军当面之敌亦纷纷溃退,毫无斗志,我军所遇之抵抗,甚为微弱。此种情况,一方面由于人民解放军英勇善战,锐不可当;另一方面,这和国民党反动派拒绝签订和平协定,有很大关系。国民党的广大官兵一致希望和平,不想再打了,听见南京拒绝和平,都很泄气。战犯汤恩伯二十一日到芜湖督战,不起丝毫作用。汤恩伯认为南京江阴段防线是很巩固的,弱点只存在于南京九江一线。不料正是汤恩伯到芜湖的那一天,东面防线又被我军突破了。我东路三十五万大军与西路同日同时发起渡江作战。所有预定计划,都已实现。至发电时止,我东路各军已大部渡过南岸,余部二十三日可以渡完。此处敌军抵抗较为顽强,然在二十一日下午至二十二日下午的整天激战中,我已歼灭及击溃一切抵抗之敌,占领扬中、镇江、江阴诸县的广大地区,并控制江阴要塞,封锁长江。我军前锋,业已切断镇江无锡段铁路线。

张连喜再次重温一遍信上的文字,脑子飘忽了,一个千帆竞渡、百舸争流、百万大军过长江的画面在他眼呈现出来,恍惚中他仿佛是长江南岸的守军,傻愣愣望着夜雾笼罩的江面,一脸茫然。突然,激烈的炮火从头顶呼啸飞过,紧接着,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顶住了他脑门……张连喜扑棱棱打了个寒战,惊醒过来,手心潮湿了。看来,时局的发展远超出人们的预期。

现在,丁焕忱带着税款出乎意料地失踪了。说什么好呢?张连喜刚刚打开的这道蠢蠢欲动的心门,戛然关闭,什么都不用说了,他打起精神,高喊:“备马!”回身大踏步冲进营房,从墙上摘下德式步枪,冲出门外。

一匹枣红马立于一个石凳旁,张连喜脚踏向石凳,飞身一跃,跨上马背,匆忙中枪托可能硌痛了马的肋骨,只见那马一惊,尥起了蹶子,被手握缰绳的税警牢牢稳住。凡是好马都有一身火暴脾气,情有可原,张连喜相信有了这匹马,用不了多少时辰,就能追上丁焕忱。凭借俩人多年的私交,他一定会说服丁焕忱悬崖勒马、迷途知返,然后回心转意。

副所长李广文上前提醒:“用不用带上几个弟兄一同前往?”

张连喜摇头道:“时间不能等,再说,兴师动众会把他逼上绝路。”

平时,张连喜一向拿丁焕忱视为心腹,没想到人心隔肚皮,他怎么会惹出这种事端?现在问题出来了,必须有个很好的了结,不管丁焕忱有何信仰和追求,张连喜相信他们依然是一对患难与共、亲如手足的好兄弟。目前,严峻的事态,容不得他多加考虑了,张连喜挺了挺腰板,接过缰绳,双腿一夹,胯下的枣红马像箭镞一样,呼地飞向漆黑的夜里。

大青山为人民解放军地界,驻扎着三万多人的部队,丁焕忱的逃离,肯定跟那里有关。凭借他对丁焕忱多年的了解,这次逃离,他绝非感情用事,是早有谋划的,只是张连喜太麻痹大意了,丝毫没有察觉。那个副所长李广义也害人不浅,明明没有什么事,却总装出讳莫如深的样子,在他窗前整天乱转,引起他诸多怀疑,使观察的视线出现了严重偏离。有那么一段时间,张连喜还跟李广文斗智斗勇呢,在他烧掉了所有母亲的来信后,没忘了留下一个带有母亲字体的空信封,他翻出同样的信纸,不着一个字地折叠成信笺,重新装进那信封里。这折叠的信笺被他做了小小技术处理,一旦打开,很难短时间恢复原样。张连喜将这信轻轻放回抽屉里,只等李广文上钩了。

当然,他会利用这个时间去查看一下营房——这是每天惯例,雷打不动——他在营房里走了半圈,估计留给李广文的时间恰到好处,急忙转身返回。他想象着李广文此时已经潜入他的房间里,打开抽屉,拿出母亲写给他的那只信封,抽出信笺,打开,被张连喜堵了个正着。还有什么可说的?李广文即便有千张嘴,也难以辩解了,必须从实招来,为何偷看他的信件。可一切都让他大失所望,房里空无一人,那封信完好地放在抽屉里。不仅如此,李广文这天也没有继续在他窗前晃悠,据一个心腹向他报告,此时李广文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光起下身,让一名殷勤的税警给他洗脚,往瓦盆里添加热水哗哗声,如起夜老人的尿流经久不息。

张连喜和丁焕忱的感情也是从洗脚开始。那年冬天,税务稽核所里来了一个新人,穿一件麻布单衣,冻得清鼻涕流到了下巴上,一看就是个学生。那一阵儿,有很多学生徒步来到西北,尋找心中的理想,张连喜是知道的,只是丁焕忱到达这个村庄时,赶上张连喜的盐业税务稽核所的警察部队刚刚驻扎,丁焕忱误撞上他们这支队伍,肯定后悔不迭。但既然来了,就别走,张连喜扔给丁焕忱一套税务警察服装,让他换上,算是收留了。当时,丁焕忱一张嘴,张连喜就听出是青岛乡下口音,他家乡人说话都这种腔调。凭着这个乡音,张连喜从身底下拽出一条羊皮褥子,扔给了丁焕忱。

那是寒冷的冬天,丁焕忱冻得浑身早已抖若筛糠,要是没有那张羊皮褥子,他无论如何熬不过去那个夜晚。丁焕忱接过羊皮褥子,脑子像身子一样发麻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张连喜随手递给他一只茶缸,丁焕忱接过去,仍然没什么话可说。张连喜说话了,他说这茶缸可不是给你的,我让你用它碾虱子,碾完虱子还给我。羊皮褥子铺在床板上,丁焕忱攥着茶缸耐心碾压起来,咯嘣咯嘣,那一声声爆豆般脆响,总是不绝于耳。羊皮褥子毛缝里渗出了漆黑的血,带血的羊毛,成缕地倒下去,粘在一起,丁焕忱好像是用这碾压发泄一切怨恨、懊恼和不如意。这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张连喜心想,丁焕忱啊丁焕忱,你就认了这个命吧!在反反复复中,整张羊皮褥子变得红红白白光怪陆离了,那里面肯定藏有不同人身上不同家族的虱子,它是张连喜在一次行军中捡来的,不知被多少人贴身用过,搞不好还包裹过人的尸体。对于穷得叮当响的学生,这是他接到的最为贵重的馈赠了。

丁焕忱很懂得知恩图报,当天晚上,他烧来一盆洗脚水,端到张连喜跟前,帮他洗起脚来。多日的税务稽核,张连喜的脚奇痒无比,当他脱掉皮靴,解开长长的裹脚布,那种令人厌恶的气味好悬把房顶洞穿。他的脚舒坦地插进热水盆里,听着哗哗的撩水声,渐渐闭上了眼睛。

“你有弟弟吗?”

“什么?”张连喜睁开眼睛,没听明白。

“你有弟弟吗?”声音怯怯的。

“你问这个干吗?”

“我也是六趾。”丁焕忱显然对他右脚大脚趾生出的小叉叉发生了兴趣。手上长有六指的人很常见,脚上长有六趾不易被人发觉,难怪丁焕忱盯着他的脚趾不放了。张连喜母亲是六指,张连喜不可避免会生出六趾,没什么稀奇,这是他们家族鲜为人知的暗记。

丁焕忱赶紧脱掉两脚上的鞋子,他的脚没有缠布,脚趾也生有六趾,那多余的六趾分別长在两只大脚趾上,明明晃晃,张连喜惊诧了好长时间,有些目瞪口呆了。丁焕忱说:“俺娘说俺是从路边草窠里捡来的,也许俺两脚长了六趾,俺亲爹娘不要俺了。”丁焕忱凭张连长喜口音和脚上六趾,就认为自己是张连喜的弟弟了,该有多么幼稚可笑,或许他是以这种方式故意向他讨好。

张连喜强行挤出的笑脸,马上收拢回来,天下哪有这等巧的事,远在绥远省,两个失散多年的兄弟突然悲喜交加地相见了,从此难舍难分、相依为命。张连喜从他饥渴的眼神中看出,丁焕忱是多么希望张连喜立马认领他这个弟弟,不管是否亲弟弟,都要认。事后,丁焕忱抱起这张羊皮褥子回到自己营房,据说,他整个晚上都兴奋不已。

张连喜在给母亲的一封信中,特意问过,自己是否有过双脚长有六趾的弟弟。母亲回答非常生气,说你身下死过三个弟弟,都扔掉了,喂了野狗,现在哪家不死孩子呢,你不要在外面听些不着边儿的事情。

张连喜不再去想这事,他只管把丁焕忱当成自己亲弟弟好了。他身边那些人哪个不是他的兄弟呢!他们税务警察编制,跟正规部队一样,配有德式轻机枪和步枪,人员相对稳定,晋级也按部就班,所有人都像亲兄弟。

不知不觉,胯下枣红马已经跑出四五里路,眼前出现了一片沙漠。风吹过来,荒凉的沙丘嗡嗡鸣响,好像危机四伏。张连喜警觉地勒起缰绳,意念告诉他,当务之急必须追上丁焕忱,绝不允许胡思乱想。夜异乎寻常地静着,也许是急火攻心,张连喜口腔里那颗蛀牙隐隐作痛了。

如果方向没有错,他应该与丁焕忱带出的十几个人相遇了,他相信他离他们不会太远。也许翻越远处那个沙丘,就能找到他们。但愿快快找到他们吧!张连喜松开缰绳,枣红马又往前跑了,哒哒哒,朝着沙丘的方向。远处辽阔的天际,不知怎么竟划过一道流星,长长的亮尾,擦亮了夜空。枣红马一惊,扬起前蹄,打起了响鼻,似乎发现了什么。张连喜心慌意乱扫视一眼四周的沙漠,他有必要喊一嗓子,为自己壮胆,也给这黑夜一个震慑!这样想着,便阔开胸腔,深吸一口长气,张开嘴巴:“焕忱——”嗡嗡的声浪荡漾开去,又荡漾回来,还没等完全消失,沙丘上突然亮起了两盏瘆人的绿光,晃悠起来。他遇到狼了。经验告诉他,这不是个好兆头,狼一旦出现,绝不会是一只,有一只就会有两只三只,说不定一堆饥饿的狼群立马扑过来。统统来吧,我不在乎,等事情过去了,我重新来一次这里,捕捉一只活狼。用活狼剥下的皮,铺在身下,晚上睡觉,屋里进来不速之客,坚硬的狼毛会自动竖起,刺醒睡梦中的主人。这已是无数人验证的事实。

自从接过李广文送来一封封母亲的信件,张连喜没有了安全感,总感觉夜晚有人对他监视,只要他搞到一张活狼皮,能及时发现那个监视他的人。“焕忱——”又叫亮了两盏绿光,四盏绿光向他照射过来,胯下的枣红马难以安分了,前蹄不停刨向沙尘,飞溅的颗粒落在了他的身上、脸上,还有脖颈里。张连喜攥紧缰绳,看着远处的四盏绿光,轻蔑地笑了,他举起了枪。

吹拂在脸颊的风,此时转移了方向,他悄然放下枪,嗅到了水的气息,那是河流特有的气息。有了河,前行的路很可能被阻断,他无法翻越那个沙丘了。突然,枣红马又猛地尥起蹶子,张连喜身子一歪,差点摔下马背。两团还魂草不知什么时候绊住了马腿。真是大惊小怪,看来此处不可久留。“焕忱——”张连喜那颗蛀牙痛得他禁不住吸了一口冷气,他忽然觉得,这样的寻找过于自信,也过于盲目,他好像无法叫回丁焕忱了。沙漠里的绿光,已不再是两盏,而是三盏四盏……他有点数不清了。狼群开始集结,试图向他接近。张连喜调转马头,一团还魂草顺风而来,没完没了追赶起马蹄,这是沙漠里特有的植物,干燥时,枝叶枯萎,卷成一团,在无边的沙漠里随意滚动,一旦遇到湿润沙土,便消停下来,扎下根须,枝叶慢慢展开,绿色出现了,用不了多久,就会焕发出勃勃生机。有谁会知道,这植物还是止血、活血通络,治疗枪伤的好药材呢。

丁焕忱刚到张连喜手下时,他们盐业税务稽核所的税警遭遇了一次伏击,丁焕忱在慌乱的奔跑中小腿被一颗流弹击中,虽然没伤到骨头,但腿却瘸了,他成了长有六趾的瘸子。治疗枪伤的最好办法莫过于还魂草,张连喜来到这片沙漠,捡回来一坨还魂草,用火点燃,烧成灰,分成二十份包在草纸里。张连喜用这二十包还魂草灰,一次次按在丁焕忱的伤口上,避免伤口流血化脓。凭这一点,丁焕忱应该感激一辈子。

不知好歹的狼群,让张连喜无法再矜持了,他单臂举起德式步枪,盲目地朝那群放着绿光的方向扣动了扳机。刺耳的枪声惊吓得枣红马撂开四蹄,在沙漠里飞奔而去。

回到营地,已是半夜时分,张连喜气急败坏滚落马背。他像打了一场败仗或丢失了税款,丢盔卸甲地行走在操场上。身上的晦气,好像叫人唯恐躲避不及。没人点起灯火,没有一个弟兄们前来迎接,他踏着孤独的脚步回到自己的房屋。

躺在床铺木板上,那件羊皮袄一半压在身下,另一半掉在了地上,张连喜双手捂着腮帮子忍受着蛀牙的疼痛,第一次失眠了。喑哑下去的蛐蛐们,让失眠的痛苦不断地增大。娘的!张连喜索性起身,心烦气躁穿起裤衩,趿拉起皮靴在屋地来回走动。今晚没有找回丁焕忱,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很快,屋外响起了跑步声,有两名荷枪实弹税警一左一右占据了窗口,没等他转过头,房门冲开,一群人扑了进来,张连喜刚想质问,头部猛地遭到一拳重击。他懵头转向倒在了地上,脚上趿拉的皮靴也飞了,一只膝盖死死压住了他的脑袋,他耳鼓快要压炸裂了,牙齿深深嵌入地上泥楞上,嘴啃泥了,他一点儿动弹不了。

终究没有躲过这个夜晚。蛐蛐的失声、失眠的痛苦,还有蛀牙的折磨,已算不上什么,厄运终于来临。一条麻绳五花大捆绑住了上身,他被人从地上拖起来,推搡出门外,推进操场那边一间叫牢房的屋子里。麻绳解开,人就像牲口一样丢在地上,所有人退了出去,房门哗啦啦锁上了。

这屋子实在简陋,除了地上一堆谷草,什么都没有。张连喜光着脚,右脚那个六趾明晃晃裸露着,没有了体面。说什么都没用了。多亏他还穿了件裤衩,不然他会赤身裸体尴尬地待在这里。张连喜平时喜欢裸睡,不管税务稽核多么吃紧,他都是喜歡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这下可好,蚊子们幸灾乐祸扑过来,开始对他实施有效的攻击,张连喜噼里啪啦拍打着自己的身子,防不胜防了。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没人理他了,没人送来外衣,他的胳膊、两肋还有大腿,全是疼痛的抓痕。窗外两名税警忙搬来一捆粗大的木棍,叮叮当当将窗框钉死。这帮谦卑的税警,只是木然地履行着职责,一副不通人情的样子。这可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税警啊。

事实要比想象的复杂得多,他不仅是因为丁焕忱事件受到牵连,更严重的罪名是,追赶丁焕忱是假,投奔大青山是真。岂有此理!他咆哮起来,头撞向墙壁,拳头擂打起自己的胸脯,他有口难辩啊。那颗闹腾他半个晚上的蛀牙又开始捣乱了,半张脸都肿胀了,他狠狠嘬起那颗蛀牙,嘎嘣嘣蛀牙碎了,口腔泛起了血腥,他把血连同那个碎牙一同用舌头卷起,吐出去,再踏上那个长有六趾的右脚,死死碾压,碾压到泥土里。接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呐喊:“冤枉——冤枉啊!来人,把事儿说清楚!”没人理会。他抡起愤怒的拳头,砸向窗子,本来千疮百孔的窗纸被他捣成了大窟窿。他去踹门,咣咣咣,脚抻得太高,身体扑通一下失去了重心,屁股实实在在蹾在了地上,尾骨震痛了,他一动不敢动。

筋疲力尽坐在谷草堆上,颓然着不想起身。连蚊子一遍又一遍偷袭,他都懒着搭理。天终于熬亮了,他可以把事说清楚,必须说清楚。一只碗从门槛底下猫洞里推了进来,里面装有半碗小米粥和一块咸菜,张连喜看着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拒绝进食,他要找人说清楚。说不清楚,就绝食。没人搭理他的声张,什么叫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回他切身体会到了,绝望着。屋外税警个个都像木头,没长耳朵的木头人。一个时辰过去了,操场上出现了脚步声,李广文戴着一双白手套大踏步走过来,后面跟着两个挎着德式步枪迈正步的税警,其中一名税警腋下夹有他的衣裤,腰带耷拉到地面,也不知道收拢一下。李广文来到门前,猫腰探脑,朝屋里看了看,没有打开门锁的意思。他两手扒着门框,无可奈何地示意那名税警把衣裤从门板窗口塞了进来。

李广文说:“委屈你了,衣裤才送来。”

张连喜说:“事情搞不清楚,我绝不穿这张狗皮。”

李广文说:“你打算一直光着身子?”

张连喜说:“注意,我是所长,你怎么跟我说话?”

李广文说:“现在我是所长,我命令你,穿上衣裤。”

想不到李广文这么快接替了自己的职务。

张连喜说:“我就是不穿!”

李广文没辙了,他抬手弯起戴有白手套的食指,揉了揉鼻孔,似乎深知张连喜的脾气,不可硬来。张连喜想再次咆哮,李广文又讳莫如深地摘下手套,将右手伸进了左袖筒里,搜索片刻,像掏鸟窝一样慢慢缩回来,食指与中食间诡秘地露出一只封信。那无疑是娘的来信。张连喜脑袋嗡嗡作响,天塌地陷着。娘啊,娘!你这信来得也太巧了,巧得难以置信,巧得太不合时宜了。说不定李广文早就打开了信封,窥视到里面的内容,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已无法狡辩了。

信从门缝里七扭八歪地塞了进来,张连喜接过信,见到娘娟秀的字体,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颤抖了,他好像不敢打开这信。信封的边角有着不同程度的龟裂,它带着娘的体温与气息一路风尘辗转而来,他又不能不看。

儿:又一段时间没写信了,你不让俺给你写信,可俺还是忍不住想写。娘真是惦记着你,惦记着整天做噩梦,醒来浑身全是冷汗。俺总是告诉自己,俺儿出不了事,俺儿命大福大造化大,肯定不会出事。你两岁的时候,咱们村子发大水,娘抱着你跑啊跑啊,后来实在跑不动了,娘以为咱娘俩逃不出一死,可就在这时,不知怎么漂过来一口大缸,大缸空空的,娘把你放进大缸里,扶着缸沿继续跑,是那只大缸救了咱娘俩的命。你是命大的人,老天都保佑你。你在那里吃得好睡得好吗?娘一直搞不明白,你那是啥部队?盐业税务所咋成了部队呢?当初你爹拼命阻拦你,你还是跑了出去。跑就跑吧,爹娘不指望你养老送终,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啊!

儿呀,娘告诉你一件事,就是咱们村里来了一伙扛枪的队伍。我知道这个信儿,提前跑进山林里躲起来,我不知道这是个啥部队,就在树林里藏了一天,后来,那些当兵的进了树林里,说他们是老百姓的军队,绝不给老乡们添麻烦。俺将信将疑,试探着看了他们一眼,看着还真不像坏人。

俺回到家里,简直大吃一惊,你猜家里出了什么事?水缸里的水满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根草棍儿一泡鸡屎都没有了。俺再看别人家,正有一群当兵的帮着干活呢!同样挑水,打扫院子。俺以为是你领的部队回来了呢,俺就在那些挑水、打扫院子的士兵那里打听你,俺问,你们部队有没有一个叫张连喜的人,你们认识张连喜吗?那些人都说不认识。他们咋就不认识你呢?俺觉得你就应该在这样的部队。

第二天早上我才听说,这支部队叫解放军,娘想问你,你的部队也叫解放军吗?

张连喜身上的汗毛唰地一下挓挲起来,嗖嗖冒着的凉气,直往后脊椎里钻。他抬起头,赶紧一把抓起信纸,搓成一团,随时准备送进嘴里,吃掉。只要李广文打开门锁,他会毫不犹豫吞下这团信纸。可李广文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他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门口,风一样无影无踪了。门外还站着两个目不斜视、木头一样的税警,别来无恙的样子。张连喜谢天谢地松了一口气,汗毛一点点平复,他再次展开这团信纸。

儿呀,你参加的部队要是也叫解放军,娘就放心了。你猜咋的?第三天早晨,解放军离开了咱村子,俺们都出门送他们,咱家瓢里只有五个鸡蛋,俺全煮熟了,用衣襟兜着跑到街上,俺也不认得是谁给咱家挑水打扫院子,反正俺就往那行走的队伍里跑,见谁往谁怀里塞鸡蛋。那天早上真热闹啊,有送饼子,有送布鞋的,那些解放军不要,俺们就硬塞。真舍不得他们走哇,他们这一走,村子空了半截。前院李大娘没啥送的,就一狠心把儿子送进那队伍里了。

娘还要告诉你,自从你去了绥远,你小舅再也没来乡下看我,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咋就没了音讯呢?

儿呀,娘咋从来没听你说过税务稽核所的事,你总该告诉娘你在税务稽核所做啥,每次问你,你都不说,你跟娘说句实话行不行?省着娘整天提心吊胆,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

娘虽然写着一手娟秀的字,但嫁给了大字不识的爹,头脑就简单起来,对时局缺少必要的判断。张连喜始终认为,娘十七岁下嫁给爹完全来自家庭的变故,是生活让她迫不得已嫁给了爹。爹对娘也真是好,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娘在他眼里,如同精美的花瓶,经不起磕打。爹虽然是个粗人,可心细着呢,照顾得娘头脑越发简单,自己想什么是什么。据说,十七岁的娘跟爹成婚时还是一身学生打扮,她是被一个神秘的人物送来的。那时娘的父亲和她的两个哥哥都在抵御外敌的战场上阵亡。娘的父亲留过洋,满脑子都是江山社稷,可惜时运不济,过早地战死。

那个叫命运的东西,现在却跟张连喜开了个玩笑,让他稀里糊涂蹲进了牢房。这简易的牢房里,蚊子实在太多,积蓄已久的饥饿让它们四处乱撞,趁张连喜不备,照着他的后脖颈咬上一口,饥不择食的。张连喜拍过去的手掌一捻,一摊蚊血布满了掌心。真是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张连喜看着手里的蚊血,心里有了打算,他必须像对待蚊子一样使出一股狠劲儿——不穿衣服,不吃饭。

狗食一样的早餐,被人用钩子从门槛下猫洞拽走了,晨光从破碎的窗纸罅隙间千丝万缕地挤进来,飘浮的灰尘凌虚蹈空着,不知何时落向何处。蚊虫饱餐过的肌肤一个个凸起,奇痒无比。没人考虑他的处境,没有人耐心听他辩解,他的心里充满了无助和悲哀,搞不好,他很可能稀里糊涂吃了枪子,处理他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给他一个枪子。怎么能吃枪子呢?不能!他必须活下来,为了娘也要活下来。房门咣当一响,有一个税警打开了门锁,他的心骤然紧张了,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屏住呼吸,看见一个一瘸一拐的黑影扔了进来。房门重新锁上,张连喜躲避着晨光,眄视起那个人。

“是我。”

张连喜浑身一凛,丁焕忱!

“你被抓回来了?”

“是我自己回来的。”丁焕忱身上还背着那张羊皮褥子,他把羊皮褥子摘下来,打开,铺在地上,人坐了上去,像是故意做给张连喜看似的。

只要丁焕忱回来,所有的事情都水落石出了,张连喜差点喜极而泣。

“你可把我坑苦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落得这个下场?”张连喜无法控制住自己情绪,一下子扑过去,两手死死掐住丁焕忱的脖子,使劲儿摇晃,“你可把我坑苦了,你可把我坑苦了!”他恨不能掐死他。張连喜真是气急败坏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待丁焕忱。在丁焕忱脸色煞白的一刹那,张连喜还是松开了他那虎钳一样的手爪。

丁焕忱咳嗽着,没做任何反抗,说:“是我自己要回来,我不回来,就对不起你。”

“你为什么要跑?”

“这是一支没有前途的队伍。”

“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因为我是六趾。我要是不回来,就会失掉你六趾哥哥。”

“你还认我这个哥哥?”

“说句实话吧,昨天夜里,我在那片沙漠,你已经追上了我们,咱们相距不到五十米,我手下的人趴在地上,都看到了那一群狼。是成堆的还魂草掩护了我们,你骑在马上,一点儿也没发现。当时我的枪正对着你,只要你再往前奔出二十米,保不准我会开枪,我心里一个劲儿祷告,你千万别往前走了,我不想开枪,你是我的亲哥哥,我不忍心开这一枪啊!你最终还是返回了,我知道,你这一回去,凶多吉少啊。”

“那十几个弟兄呢?”

“估摸现在已经到了大青山。全中国就要解放了,新时代的阳光很快普照大地,哥你有朝一日走出这个屋子,官复原职,一定带领弟兄们投向光明。”

“我恨不得一枪毙了你。”

“……”

丁焕忱脱掉了鞋子,双脚伸进晨光里,那长在两个大拇脚趾的六趾,很是对称,不像张连喜只是右脚长出一个六趾。这偶然相遇的六趾,长久地唤起丁焕忱心中那份亲情。从前丁焕忱热衷于给他洗脚,多次查找他与他的脚相同与不同之处,可谓用心良苦啊!那张羊皮褥子还坐在丁焕忱屁股底下,成了他的宝贝,与他形影不离。那上面还有一块清晰的血迹,是他腿上枪伤血染成。张连喜用还魂草灰给他医治枪伤时,一不小心碰到那个伤口,疼得丁焕忱手抱着大腿龇牙咧嘴,在那张羊皮褥子上滚来滚去,不停地喊哥哥,哥哥,疼!丁焕忱这次奔向大青山,除了带上身上的武器,还有这张羊皮褥子。这回,丁焕忱又把羊皮褥子背回来,背进了牢房,真是可以了!

随着丁焕忱回来,张连喜觉得自己应该穿上衣服了,绝食也没有必要,现在,他记不起那颗蛀牙曾给他一种怎样的折磨,记不起自己刚刚遭受的侮辱。蚊子叮咬的大包,虽然挠破了好几处,也不那么痒了,他必须穿上衣服,恢复一个所长的样子,衣冠楚楚地面对那些部下。这时,猫洞塞进了一只饭盒,午饭时间到了。饭盒里居然是饺子,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不停勾引人的口水。一只瓷碗又塞了进来,是酒。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这显然是行刑前的一顿盛宴。李广文算是有情有义,能在这动荡的局势中,让临死之人饱餐一顿,再踏上黄泉路,也算仁尽义至了。

行刑宴显然是为丁焕忱准备的。

丁焕忱说:“一块吃吧,你不吃饭不行。”

张连喜说:“我还不想死。”

现在,穿戴整齐的张连喜背着手,在牢房有限的空间里不停踱步,有板有眼地踱步,他要告诉李广文,丁焕忱回来了,所有不实之词不攻自破,他应该堂堂正正地走出这间牢房。

可李广文始终避而不见,连个影子也不肯露一下。外面除了木头一样站立的税警,麻雀也远走高飞了。张连喜啪啪拍响了房门,大喊道:“我命令你们,把李广文叫过来,我张所长找他谈话。”

没人理会。

张连喜又转到窗口,攥紧拳头砸向木框,“我命令你们,把李广文叫来,我的事情搞清楚了,我是你们的所长,放我出去。”

窗外税警充耳不闻,纹丝不动。

张连喜双手生疼了,失望地转回身,无计可施。他突然看见丁焕忱吃得狼吞虎咽,嘴巴吧唧吧唧夸张地闪动,饭盒里只剩下三个饺子,那碗酒也早已喝干了。

等一会儿房门锁打开,丁焕忱就会被拖走了,然后在不远处响起枪声。这样一想,张连喜悲从心来,他真不想让丁焕忱就这么去死,他死了,对张连喜有什么好处?这丁焕忱也不知咋想的,人都跑走了,怎么又跑回来?难道他真怕牵连张连喜,为义气寻求一死?丁焕忱死了,真会赦免张连喜的罪责吗?不一定!丁焕忱啊丁焕忱,你也太幼稚,太糊涂了,脑袋长歪了不是?

等待让时间变得异乎寻常漫长,丁焕忱脸上酒劲儿过去了,肚子里饺子已经消化得差不多,房门还没有动静,一天快要过去,黄昏已经来临。

丁焕忱睡着了,临到死期,他还能睡着,说明昨晚折腾的那一宿,累坏了。张连喜打量着丁焕忱的睡态,怎么也不能理解,这个被他视为知己的部下,咋那么狠心背叛了他!丁焕忱啊丁焕忱,你隐藏得也太深了,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露出来,叫我产生了多少误判。

丁焕忱喉咙里刚刚发出的轻微鼾声忽然停止了,他睁开眼愣愣打量起四周,最后目光落在张连喜身上,嗫嚅着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你猜我梦见什么?还魂草!那还魂草在沙地里漫无目的滚呀滚,终于滚到一个湖边,湖水澄清碧蓝,那些还魂草停下来,生根发芽,灵魂跟着醒了。我觉得,你我都是等待苏醒的还魂草。”

“住嘴!”张连喜狠狠训斥了一句,他必须对丁焕忱保持警惕。

张连喜何尝不想让自己成为一棵还魂草呢,他心早都活泛了,对局势有着清醒的認识,只是你丁焕忱事件,把我全部想法打乱了,我不得不收拢心神,全力以赴进行应对。这话他没有说出来。

傍晚时分,有税警从门槛下面猫洞送饭来了。这次送来四个馒头。行刑时间早已过了,中午那顿饺子白吃了,现在只好又送来四个馒头,酒没有了。难道丁焕忱在人心惶惶中躲过那一粒枪子?

丁焕忱说:“这馒头,正好咱俩吃。”

张连喜说:“还轮不到我死。”

丁焕忱说:“吃吧,吃完了再说。”

是应该吃了,况且这真不像一顿行刑饭。张连喜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他向外面税警喊道:“端两碗汤过来。”既然要吃,一定吃得舒服一些。那木头一样的税警终于活动了,传话出去,不一会儿,门槛下面猫洞塞进两碗温水。温水也好,张连喜一天没喝水了,他端起碗,一口气喝光了,喊:“再来一碗。”这一个痛快!说不定吃了这顿饭,天黑下,丁焕忱会被拉出去执行死刑。丁焕忱啊丁焕忱,你好有血性,像咱家乡的人,我们没有白白兄弟一场。

天说黑就黑了,黑得似乎有些诡异,那些看门的木头一样税警忽然都不见了,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不为人知地发生。

丁焕忱也感到了不同寻常,他悄悄收拢了带有六趾的双脚,穿上鞋,警觉地观察外面动静。

时间漫不经心地向前行进,每分每秒对他们都是煎熬,门外偶尔有税警紧张地跑动,杂乱的脚步很快又被吞噬在夜色里。

睡意在漫长等待中悄然来临,张连喜努力克制自己的疲惫,生怕一不小心合上困乏的眼睛。丁焕忱又睡着了,睡了一会儿,睁着眼,看着张连喜,看这显然有些陌生的牢房。可能是一只蚊子咬醒了他,他抬起手,响亮地拍向自己的面部。

到底还是睡着了。是一阵哨声叫醒了张连喜,黑暗中响起了丁焕忱沙哑的嗓音:“天快亮了。”

外面税警跑步列队了,影影绰绰的身影让屋里屋外气氛一阵紧张。

门锁响了,李广文带领两名税警走了进来。

丁焕忱死期到了,他本来是昨天被处死,可老天偏偏叫他多熬过一个晚上。张连喜极力要为丁焕忱辩护,他想说丁焕忱是被人胁迫的,是被逼无奈,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要杀要剐,冲我来。”

两名税警上前一左一右挎住了张连喜的胳膊,真就冲他来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也被处决吗?张连喜的腿不住地发软,支撑不起身子了,整个人快要昏死过去。

丁焕忱扑过来了,他瞪起血红的眼球,抓向两名税警,局面一下子混乱了,有一个税警在他的蛮力作用下摔倒,丁焕忱正要摔向另一个税警,砰!枪响了。

枪声好像镇住了所有的人。张连喜晃了晃脑袋,又晃了晃胳膊腿,感觉自己毫发未损,他看向丁焕忱,丁焕忱也安然无恙。那一枪,打漏了屋顶天棚,一个露天洞出来了,细碎的尘土胆战心惊地哗哗下落。

李广文举着枪口朝天的毛瑟手枪,嗓子里冲出气壮山河的声音,他喊道:“同志们,都别给我添乱,我们现在弃暗投明,投奔大青山。时间不等人,出发!”他随手夺过身边税警手里德式步枪,扔给了丁焕忱。

这时,黎明的曙光冲破了灰暗的云层,朗朗地照临大地。

补  记

新中国成立后,李广文、张连喜和丁焕忱已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他们三个人在一次行军中会面了。张连喜使劲握住李广文的手,不停地摇晃说:“当初,我没猜错,你就是……”

李广文说:“如果没有你协助,我不知道能不能带出这支队伍。那时,整个绥远省都在策划和平起义,这是人心所向,只是我们提前行动了。”

丁焕忱随身一瘸一拐背着那张打成卷的羊皮褥子。看着羊皮褥子,张连喜想起他还与自己同为六趾呢。

1950年2月,绥远省起义部队在人民解放军绥远军区领导下,进行整编。随后,李广文、张连喜、丁焕忱三人,作为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冲进那炮火连天的战场。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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