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彦利

《天父地母》是王晋康长篇小说《逃出母宇宙》的姊妹篇，也是其20年来科幻创作的集大成者，代表了王晋康科幻创作的高度。其中提炼了《生存实验》《失去它的日子》《母亲》《水星播种》等作品中的人物、情节、思想、价值观，结构更为宏大，时空纵横捭阖，思索更加深邃。对自然进化、科技伦理、人性悖论等诸多令人迷惑困扰的主题进行了更广更深的挖掘，体现出作家富于个人特征的自然观、历史观、文化观、人性观与宗教观等。它是科幻背景下人类发出的沉重慨叹，慨叹人生而为人，慨叹自身面临的曲折和绝境，慨叹宇宙间孤立无援的恐惧。仰望苍穹天为父，俯视厚土地为母，一代代人前仆后继在这里降生、生活、逝去。人类绝非摇篮中静享母爱的婴儿，相反，天地的考验与折磨无时无刻不存在于周遭，它使人粗糙、成长、壮大，甚至崩溃、灭绝。

《天地父母》横跨数万年的时間，横跨地球、息壤星等以光年计算的星际空间，以大拼贴的结构方式展现了宇宙星际间的生命悲歌，跨星系之间的逃离、抚育、争斗、厮杀。场景设定宏阔壮观，情节发展波澜叠涌，可谓大手笔书写。灾难背景为宇宙暴涨导致人类智力崩溃乃至文明衰亡，人类惶恐、挣扎、绝望及求生，想尽各种办法延续自己和族群的生命，“睡美人计划”“雁哨计划”“王子之吻”“双五零标准”，无论人们为预防宇宙灾难而进行的科技自残，还是将人类的种子播撒至息壤星的“人蛋计划”，都是面临绝望时背水一战的哀歌。宏大的科幻创意、科学逻辑与一丝不苟的细节描述紧密结合在一起，从多个方面展示了人类在灾难面前的焦虑、躁灼、恐惧与希望。对这本书的阅读是一场关于人类整体命运的探险，亦是一个梳理历史、预测历史、回味历史的过程。

面对冷酷的自然，作者否定了统治世界已久的“人类中心主义”，不赞成万事万物以人类利益为核心，认为应顺应自然，不可过度干预。自然灾变科技引发的人为灾变都是宇宙的自然进程。利用六维时空逆时序改变历史是错误的，为一己之私利而不顾宇宙法则是错误的。因此禇文姬在神级文明帮助下有能力回到G星人入侵地球之前以复活亲人时，艰难地选择了放弃，因为她知道宇宙自有轮回的规律，不应妄加干涉。即便拥有了神一般强大力量的诺亚人，虽然修改了“烈士号”撞击地球的劫难，但他们却清楚这样做是错误的，因此一直在自己的形象中保留着手铐，象征着自我束缚与自律。小说肯定了生存第一的自然铁律，悬置了专属于人类的善良本性及个人恩怨。耶耶临死前把电鞭交给谋杀自己的阿禇而非最喜爱的小鱼儿，充分肯定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法则。这样的自然观虽然不尽合人情，但却冷静、客观、理性，折射出宇宙深处从未改变过的丛林法则。

然而顺应自然并不意味着坐以待毙，无处遁逃的大灾难来临前的恐慌与骚动中，人们依然保持着沉稳、理智、思索、秩序，勾勒出各种应急策略。他们向外放飞“禇氏号”、“诺亚号”、“雁哨号”，担负起种族延续的职责，为人类时刻保持着清醒的瞭望，即使在智慧崩溃的前夜，还决心依靠本能活下去，从高科技社会退回到刀耕火种也绝不放弃生存的勇气。靳逸凡发现一个神秘时空泡可以保护一千个人，这小小的安全岛一被发现，便着手制定严密的生存计划，利用这黑暗时代的唯一灯塔，为地球保存智慧，向全世界定期派出点火者，以此对抗空间暴涨导致的智力衰退。人类在艰难的自救自赎中从未放弃生之可能，为了族群的利益甘愿牺牲个体。

时间的长河漫无边际，极尽人类的生命也无法测量，在漫长的时间之流中，历史的演化、记录、传承并非人们想象得那样崇高、伟大、一往无前，而是随时可以被篡改甚至被引入不可知的歧途。朝丹天耶的来历，不过是对一句粗话的荒诞引用;被人顶礼膜拜的圣书《亚斯白勺书》，却是《亚斯的书》的误写;性格粗糙、知识并不丰富的禇贵福被奉为息壤星之父，放大为宗教的圣神;息壤星本是人蛋孵化养育的试验田，人蛋的繁衍方式不过是为了使人更易适应恶劣的环境，后来却阴差阳错地建立起卵生人尊贵、胎生人卑贱的扭曲社会;从地球母体中脱胎而来日益壮大的G星又来灭绝他们祖先的祖庭等……这些都是历史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谬误，充满着滑稽与可笑，但没有谁可以回溯至历史的起点，将它修正得完美。息壤星上发生的一切，人类的相食相残，重现了人类发展历史上经历过的倒退、讹误，将平庸神化，将事实扭曲，将个人意志宗教化，再现了人类历史发展的种种可能。

虽然这是一部科幻题材的小说，却带有强烈的现实指涉意义，近乎于一部关于人类史的寓言。在这些复杂交错、语焉不详的故事中，好与坏，是与非，善与恶，偶然与必然，被熔铸在一起，如同燕窝与众多食材充分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能清晰地一一析出。而多年后种种误解讹传又被涂抹上庄严的色彩，成为不容置疑的定论，以至于要寻找历史的真相几乎不可能。因此，小说叙述者感叹“历史是由错误和偶然所构成的”。对于历史诸多的迷惑便成为宗教产生的土壤，假托神的吻来说明那些用事实无法解释的部分。

小说充满着对民族文化的无限眷恋，文化是可以让人誓死捍卫与传承的东西。在空间暴涨尖脉冲不断袭来，人类的智力日益受损的危亡时刻，“乐之友”选择了三百名知识界精英，将他们妥善地保护起来，专门全面梳理以往所有的人类文明，并分门别类地保存，以备后人了解和应用。在远离地球的息壤星，耶耶将《字典》传给聪明的亚斯，让他教大家识字，临死前还孜孜嘱咐将要走出蛋房的孩子们“永远记住算数的方法和记载历史的方块字”，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忘记文化的传承，文化力量的强大超越了单个族群的利益。如果说亲人之间是以血脉相连的，而古人和今人、今人与后人之间的种族联系则要通过文化来完成。妮儿等人在耶耶的指导下解读祖先留下来的浩如烟海的文化知识，内心的狂喜无以言表，而耶耶因知识粗陋与认知浅薄，错误地删除了许多文化内容，致使息壤星变得异常畸形，强大、尚武，但人文精神极度缺乏。

文化以看不见的强力将个体纳入族群之中，哪怕他们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有天壤之别。禇文姬在G星人消灭地球后震惊地发现侵略者使用着地球语言，并最终确认他们是地球的后人。文化跨越了万年、跨越了星际，用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两个星球紧紧联系在一起。作为唯一幸存的地球人，禇文姬全力引领G星人摆脱野蛮，继承并延续地球文明。而G星人在占领地球后，对地球上的文化也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与趋鹜，这几乎发自于天性，开始了自觉与不自觉的皈依。

正因为这条看不见的文化血脉，G星人在地球扎下了根，繼续演绎发展着地球文明，从愚昧野蛮到理性明智，不断以地球文明为参照修正着自己。当然，它的进程又与地球的发展史高度相似，当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慢慢进入颓废与没落。如同沙漠中出现绿洲，多年后绿洲又退化为沙漠，先进与落后，萌芽与壮大，勃兴与衰亡，反反复复，无限循环，演绎着一个个生存的轮回。文明便是这样一种东西，有其辉煌鼎盛的时期，亦有最终的陨落消亡。作者的思想深处，文化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它的产生遵循着某种必然的规律，消亡也同样是自然之手的选择，而没有文化作为依托的民族是不可想象的，也无法充分完善自身。

小说遍布着人类对自身的好奇与追问。人是什么？人的起源来自何方？人能否永生永世地活下去？人类能否完全掌控科技？科技发展到何种程度人类才能达到绝对自由的状态？对于人性的剖析与透视更为深邃辽远。在正义、善良、道德、法律等外衣下，人性深处的幽暗显得无比杂芜。小说多次描写到人类显现的“正常面貌”只是一种刻意的展示，而外衣下的真实人性令人不忍直视。它夹杂着掠食的兽性、未经驯化的野性及生物与生俱来的本能，令人错愕。

鱼乐水的墓志铭是叙述者对人一生的高度概括。“生命是过客，而死亡永恒，但死神叹道，是你赢了”。前两句是对人类生而有涯的叹惋，没有人可以逃出已被安排好的从生至死的命运。人这一物种永远被孤独包围，没有扶助者与同行者，在孤立无援中不得不忍受无边的寂寞与恐惧。在没有善恶的宇宙中，时时面临各种劫难无法遁逃。然而后两句却又歌颂了人崇高的精神与无边的勇气，明知活着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却依然充满热情、认真执着地度过，在死亡真正降临前永不放弃，作为一个利益共同体，他们互相扶助度过生死存亡。楚天乐（仅剩脑袋）在浩渺的宇宙中充当着保护人类安全的雁哨;靳逸飞用六维时空泡护卫众人，艰难延续着人类的文明;数万岁的禇贵福在意识弥散时，蓦然想起应提醒息壤星人准备应对灾难，于是将意识艰难地重新凝聚，回来叮嘱众人。正因为有了这种互相搀扶及甘愿为群体做出自我牺牲的精神，人类才可以一代代延续下去，生活的苦涩中才多了甜蜜。

《天父地母》的恢宏与厚重有目共睹，毫无疑问地成为中国当代科幻的奠基之作，引领了中国科幻21世纪的高水平前进，愿王晋康科幻创作永不止步，不断接近更高的巅峰。

本书已由科幻世界出品，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邮购代号：S198，定价：42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