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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吻,两封情书,以及木卫四上的最后一次吻别

2019-10-31杨林

科幻世界 2019年8期
关键词:木卫四罗江月球

杨林

罗江和Nancy的第一个吻事实上只存在于一张照片里,两个人都完全没有印象。那是罗江初中毕业、第二次和Nancy分别后,偶然在一本相册中发现的。

当时,他最后一次回家整理要带去月球研究院的行李。照片很小,一直藏在那张小学毕业合影的后面。三个裹着尿不湿的婴儿挤在小床上,肚子上盖着同一条小毯子,上面印着熟悉的红色的“404研究院上海交大分院成立纪念”徽章和“木星换地球”标语。

“那时你只有三个月。”他母亲把照片反过来,后面用铅笔写着“2063/02/14”。“你看,你那个时候笑得多可爱!”母亲一边指着左边那个小婴儿说,一边擦了擦眼角。

其实,他的脸皱得像个包子,嘴更像是在哭;中间那个小家伙正侧着身用手抓着罗江的鼻子,嘴看起来好像在用力地亲咬着罗江的脸。

罗江呆呆地盯着照片,那个小家伙的帽子上绣着“Nancy,林萍”。

第二个吻发生在幼儿园里,那时,距离人类最后的繁荣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

半个世纪之前,随着地球温度的上升,关于“温室效应”的争论愈演愈烈,并最终从科学界延伸到政治领域。遗憾的是,争论带来的并非解决之道,相反,全球主要工业国竟先后退出巴黎气候协定。人们都以为随着气温的继续上升,政治家们总会再次坐下妥协,但谁都没有料到,在巴黎协定彻底作废后短短三年,地球温度就开始快速上升。这时,人们才发现被称为“温室燃点”的现象—— 一旦突破这个临界点,地球就会进入愈演愈烈的恶性升温,直到地表所有液态水气化。

一切已经太迟,人类即便回到18世纪以前的生活方式也已无法阻滞升温的速度。到罗江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南极冰盖融化已经超过50%,浦东则彻底成为了潮汐岛。在沪的所有404项目相关的研究机构,包括关键保卫部门,陆续优先西迁。

也是在这个时候,刘弦教授因为提出了那个疯狂而震惊世界的“弦-高斯”等式,一年前刚从404项目首席科学家正式升任项目总委员长。

自从确认温室效应越过临界点,半个世纪以来,绝望遍布了全人类。除了几个大国,失去了未来的大部分小国很快崩溃混乱。“幸运”的是,没过多久,随着炙热的温度让户外不再适合生存,混乱又很快结束了。

当生命已经消极到连混乱都消极对待,人们对几个大国花样百出却无力的地球拯救方案,更是懒得嗤之以鼻。

这一切,直到一个被称为404项目的地球拯救计划公布出来。

这个404方案原本并不被看好,一方面提出者只是上海交通大学物理系的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副教授,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想法听起来太过于荒诞疯狂了,即便出于拯救地球的目的也是如此。

这位名叫刘弦的凝聚态物理系副教授提出,用一个反物质炸弹引爆木星,由此将太阳系的总体质量降低0.1%,这样可以让地球公转轨道远离太阳,并直接降低地球温度。

这个星系级设想的疯狂程度,远远超过了此前提出的所有逃亡计划和庇护所方案,但最终还是被接受了,形成了所谓的404项目。刘弦也因此成为了全人类的英雄和救世主。

但这个项目无疑进展缓慢,对大部分人类来说,生活仍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绝望或许不再是人类整体的情绪,但对个人来说却仍是常态。整整两代人类,出生在绝望里,生活在绝望里。

原本这一切可能会一直延续到项目结束、木星被人类蒸发为能量,甚至直到之后地球缓慢远离太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可能都不会再燃起什么激情。但就在这个时候,404项目委员会突然宣布,刘弦教授之前在项目建议书中,曾提出了一个“弦-高斯”等式,描述能量间的信息交互。如果这个等式成立的话,摧毁木星时产生的高能伽马射线暴可以“在某些限定参数下”,将人类跃迁成“纯能化的高级文明”,从而一劳永逸地解决人类未来的危机。

“现在我们向全人类宣布:‘弦-高斯等式刚刚被初步证明为成立。”

“‘纯能化的高级文明应该就是接近于成为神。”媒体报道这么说。于是绝望中的人类突然发现,在他们痛苦的尽头,竟然有一个科学的天堂!这个疯狂的理论彻底点燃了整个社会的情绪。连续几个月,在全世界的餐厅、有线电视和互联网里,不管是物理教授还是女招待,所有人都疯狂地讨论着“弦-高斯”等式意味着什么,“限定参数”到底是什么,以及为什么刘弦委员长请求把404项目全球资源的一半拿出来。

然而最初的集体亢奋褪去之后,一个问题被提了出来:为了这个听起来就无比虚幻的可能性,拯救人类和整个地球的时间会再拖延十年甚至二十年,这个风险值得去冒吗?

这个声音从午夜厨房的低语慢慢延伸到了课堂上的辩论,并在404项目全球预算更改草案提交到委员会之后达到了最高潮,终于到了委员会不得不公开回应的地步。

有一次,委员会新任首席科学家周平教授,和月球反物质实验室主任林芳博士,一起参加了一个关于反物质炸弹介绍的电视访谈。很快,话题就不可避免地轉到了“跃迁”这个“副产品”上。

“周教授,为什么委员会现在才宣布‘弦-高斯等式?这个等式是不是当初委员会让人吃惊地选择404而不是其他项目的原因?委员会是不是有意在向公众隐藏什么?”

周教授笑了笑说:“绝对不是。虽然刘弦委员长的确早在十三年前就提交了报告书,但因为内容牵扯重大,委员会不能贸然公开以免引起公众误解。在这十三年里,我们一直在积极进行验证,并终于初步有了验证结果,所以才在此时正式向世界宣布。这也要特别感谢林芳博士和她的实验室……”

“整个404项目已经开展了十三年,占用了全人类70%的资源、50%的人口,终于距离成功仅差一步之遥,为什么突然告诉我们还要再等二十年?”主持人打断了他。

“因为404项目之前的计划目标仅仅是安全地爆破木星,而现在,跃迁需要更高的能量,跃迁目的地方向的精度需要进一步确定,当然还需要额外建设一个更大的木星卫星基地,这些都需要更多的资源和志愿者。”周教授耐心地解释,手里举起那张所有人都已经看过无数遍的宣传小册子,上面印着的刘弦头像严肃地盯着大家,“基于这些情况,刘弦委员长提出调整现有404计划预算,是必需的……”

女主持打断了他。“周教授,这些原因我们都知道了。然而我不理解的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弦-高斯等式,根据你们的说法,价值达到可以牺牲整整一代人类,这个有史以来最昂贵的‘副产品到底意味着什么?”

周平张了张嘴,低头翻起手里的小册子。身为科学家,他还没习惯面对这样尖刻的问题。

这时林芳博士开口了,“等式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如果等式成立的话,404木星计划不仅仅可以救地球,而且爆炸产生的高能伽马射线暴,将有机会让全人类彻底能量化!你和我,所有人!摆脱实体,直接跃迁为宇宙文明的最高形态!”

见多识广的主持小姐依然带着职业的微笑,“但现在毕竟还只是个假说,对吗?我们且不提它的真实性、可行性,不提其中蕴藏的风险,更不去提我们为什么在能活下去都是问题的时候追求什么‘纯能化‘宇宙最高形态,我们只谈最基本的问题:我们现在面临的是生死問题,这个时候你们竟然要浪费全球50%的资源!这些资源明明可以让整个地球更快地脱离大灭绝的危机!相比‘跃迁‘摆脱实体‘白日飞升这些灵性层次的‘好消息,拯救地球才是最重要最实在的,不是吗?”

林芳博士正要说话,但主持人没有给她机会,而是加快语速继续说了下去,同时露出一个赤裸裸地带着优越感的微笑,“况且——我们回到科学上——已经有科学家断言,刘弦委员长这次关于‘跃迁的设想,只不过是……嗯可能,是类似秦始皇、明嘉靖皇帝求长生的翻版,其实根本没有科学可能性?”

“我必须强调一点,主持人:委员会,和委员长本人,他们的伟大无私和对人类的忠诚,是绝对无须质疑的!”林芳博士愤怒地打断了她。

周平教授也赶紧接过来,试图缓和一下项目组和舆论的紧张关系。“哦,是的。关于可能性这一点,主持人您说得对,拯救地球文明依然是404项目的主要目标,这一点也是刘弦委员长始终强调的。而且到时候到底是留在恢复温度平衡的地球,还是加入跃迁计划,完全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等式目前的确还仅仅是理论上有可能性,意识能量化的行为模式研究还刚刚开始,但这并不完全是一个‘假说。林芳博士已经验证了等式在低能量密度下的一致性,当然,的确……”

周平教授终于在宣传册里翻到了要找的那一页,正想把表述变得更柔和一些,林芳博士干脆一把夺过了主持小姐的话筒。

“‘弦-高斯定理就是科学!我的实验室正在月球反物质所全力工作,我们不会让这个伟大的等式在理论阶段停留太久的!”林芳用手指着主持人,“另外,主持人小姐,不要说‘弦-高斯等式是个‘好消息,是副产品,是什么锦上添花的东西。这朵花要比整条丝锦都要贵重得多,人类历史上发生过的所有好消息加在一起,包括拯救地球在内,在等式面前都会变得苍白无力。从宇宙意义上说,这就是人类最终极的救赎!人类将彻底成为高等文明,我们将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神!”

对于部分人来说,林芳博士对刘弦的崇拜太过于盲目而让人反感,完全不符合她的科学家身份和科学精神。但对于现在的人类来说,这些人只是九牛一毛。也许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林芳博士那样坚信刘弦,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全人类对刘弦的崇拜和信任已经无以复加,这件人类文明史中罕见的事情的确是发生了。于是,预算被毫无悬念地批准了。相应地,早在2055年就被联合国定为人类文明最高机密的404项目也由此彻底公开,而原本的项目委员会也正式更名为“人类跃迁管理委员会”。

尽管存在争议,但即便对质疑跃迁计划的人而言,也不得不承认这次争论是一次成功的营销,实际投入的资源更远远超过了60%。排除掉玄之又玄的“人类跃迁”,新的计划对原本的404项目部分也起到实质性的加速推动作用,特别是原本木星计划中最危险、最需要人手的木星卫星基地建设项目,此前曾经长期停滞不前,现在终于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了起来。原本因为危险和枯燥而无人应征的木星建设,因为承诺建设者优先进入“跃迁”名单,首批报名者也已经排队超过一百万人。

全世界的跃迁研究院开始更加没日没夜地工作,尤其是林芳博士的月球实验室。

直到那个震惊世界的大挫折发生。

那天,半个地球的人用肉眼看到了月亮上的那道闪光,整个东半球的傍晚瞬间亮如白昼。三天后,全人类眼含热泪,看着刘弦亲自在电视上确认月球反物质实验室的不幸,并宣布在第一月球基地牺牲的所有人为“烈士”。他同时提议,全人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用“更加倍的拼命工作来牢记”。

“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父亲、母亲和孩子,更失去了六千名人类最卓越的科学家。感谢林芳博士,感谢反物质所的科学家们,让最关键的实验在爆炸时最终完成!这最后的实验已经彻底证实了人类跃迁的可能性!他们的死是为了整个人类的升华,他们代表了人类勇于牺牲自己和追逐梦想的灵魂!”最后,刘弦激动地说。

这是人类最后一次看到他流泪。

就在刘弦演讲的前一天,正好是三八国际妇女节。蚌埠市上海交通大学附属幼儿园组织了一个亲子活动,邀请孩子带他们的妈妈来幼儿园,共同上台表演节目。

这也成为了罗江记忆里人类最后一次公共假日。

轮到Nancy时,她抱着一个布老虎自己上了台,开始大声唱《两只老虎》。周老师打断她问怎么回事,“你妈妈呢?林博士呢?”院长从后面小跑过来对老师小声地说了句什么,而这时Nancy已经哭着跑了出去,跑向教室。当时,罗江正在教室里最后复习诗朗诵《枫桥夜泊》,Nancy从门外跑进来一头撞在他身上。罗江问怎么了,Nancy哭着说她没有妈妈了,罗江说我有啊,我把妈妈借给你啊。

“但只能借一会儿……”他又小声补充道。这时Nancy扑上来吻了他。这应该是他们第二个吻。

罗江记得很清楚,那个三月初的蚌埠热得可能有40度,Nancy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他脸上。他后来问过Nancy那个吻,但她说已经完全没有印象。“我有过布老虎娃娃吗?”她一边问,一边把脸紧紧贴着学校厨房的冰柜大门,但脸依然被高温炙烤得像着了火,头发就像当时那样黏糊糊的。

那时他们五岁,一天前,Nancy的母亲林芳博士刚刚死于那场月球基地大爆炸事故。

当然,直到接替周平成为404项目首席科学家后,罗江才真正了解这件事。

所以,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存在于共同记忆里的初吻应该发生在初三。那是上海彻底淹没两年后,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就是在这一年轰然倒塌在脚下的大海中。这个场景被一名叫夏蚌的摄影师捕捉,残红的夕阳正好就处在楼顶那个著名的梯形口里,就像一只即将紧闭的眼睛,后来这张照片成为了这次世界末日最著名的代表作。

也是在这一年,木卫四被确认为“人类跃迁”的起跳点。木卫四并不是木星六十九颗卫星中最危险的一颗,但环境比本来广为猜测的木卫二要严酷得多,因此即便有着“跃迁”的诱惑,原本已经排队到六千万人的木星卫星基地建设名单也还是立刻缩减了99%。毕竟,你得先有命活到跃迁才行。

“对此我非常理解。對于第一批建设者来说,木卫四的纯岩石地表和偶发的‘风暴海,相比木卫二的冰层会更加危险,但这个选择是综合考虑的结果。木卫二虽然前期风险比较小,但它内部的金属核可能会对高能伽马射线暴产生不稳定影响;木卫四虽然环境更苛刻,但它表面布满巨大的哈尔撞击坑,会对后续的加速局部大气改造有很大帮助。我们需要加快这个时间表。”刘弦在委员会议上解释,“所以,我们只是需要排除万难,挺过前期。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志愿者、先遣队!这又是体现人类牺牲精神的时候了!”

Nancy在初一时跟着父亲去了月球建设第二基地,和罗江有两年没有见面。初三快毕业的一天下午,Nancy突然跑到罗江学校,一把推开阶梯教室的门,大声问罗江:“你还要我做你女朋友吗?”当时正在上公开课,政治科周老师正带领整个毕业年级高喊完“响应刘弦委员长和‘跃管委号召,加入光荣的木卫四志愿先遣队!每一个志愿加入的人,都能优先得到一个跃迁名额!”市跃管委的马副主任也坐在后面。

罗江记得Nancy竟然没有穿高温服,门外将近50度的橙红色热浪翻腾着涌进来,把她的头发疯狂地卷在脸上。教导主任站起来怒吼:“林萍!你怎么回来的?!你不要凭着你是第一月球基地烈属就得寸进尺!滚出去!”

整个阶梯教室安静了几秒钟,但对于罗江却好像死寂了一个世纪。等他再次清醒起来的时候,他站起来说“好啊”。教导主任吓了一跳,好像要哭了。“你!罗江!……滚!给我一起滚!”罗江当时坐在最前排,胸前还带着优秀毕业生的“刘弦半身像”徽章,是马副主任在十分钟前刚刚亲手给他别上的。

他们俩拉着手跑了出去,连高温服都没来得及穿。跟着他俩跑出去的还有王墨,她当时刚和罗江开始交往两个月。王墨在门口哭着给了罗江和Nancy一人一个耳光,她扇得如此用力,以至于罗江三天后拔了一颗牙。就在这个时候,Nancy抱着罗江使劲地吻了他。这其实是他们的第三个吻,也是一个炙热的、还带着明显血腥味的初吻,就像吻一只在烤盘里绝望跳动的螯虾。罗江后来无数次想起这一幕的时候,都觉得这味道或多或少地预示了他们之间的结局。

Nancy当天就被月球基地少年感化院抓了回去。在那之前的两个小时,他们两个一直挤着紧紧贴在食堂后厨冰柜的大门旁,那是他们能找到的唯一可以避免让自己脱水而死的救赎之地。罗江抢着说起了他们在幼儿园的那个吻,然而Nancy却毫无印象。后来则是Nancy拉着罗江的手不停地讲,而罗江只是听,听Nancy讲这两年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遇见了谁;讲她初一临走时罗江偷偷塞给她的情书,她当时没有回复完全是因为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有她上个月回到家怎么发现父亲吊死在卧室,手里攥着一封母亲的信。

月球引力弱,她发现父亲聪明地把母亲的老唱片机绑在了自己腿上。Nancy说:“漆黑的窗外是巨大的蔚蓝色地球,这让他的剪影看起来就像一个挂在太平洋上的实体化的高音谱号。”她还讲了自己怎么烧了基地实验室大门口的刘弦画像,然后藏在补给车里溜出了第二月球基地,又如何跟着货运飞船回到了蚌埠上海交通大学404基地。

如果不是从月球基地追来的王探警官一脚踹开门,Nancy可能还会一直讲下去。

Nancy 被戴上脚镣拉上了车。在临上车前,Nancy拼命塞给罗江一个纸团,又哭着吻了他,“当时我想说的是‘我愿意!”Nancy哭着喊。

那是他们第四个吻。隔着车窗上晒得发烫的栏杆,Nancy的嘴唇带着一股咸咸的铁锈味。

罗江跟着装甲车拼命地跑,膝盖和手掌都摔破了,几乎在高温中晕厥。他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喘气,恍惚地看着车和Nancy彻底消失在远方的沙尘里。他挣扎着打开手里的纸团,是一个已经被汗水浸湿的蓝色信封,上面是自己用红笔一笔一画写的“Nancy”的名字。他闭上眼睛,知道这是自己初一时给Nancy的那封情书。

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信里的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自己和很多人的一生。

虽然经历了这场小插曲,但罗江初中毕业后还是被评为特优生,破例推选到了跃管委伽高能玛射线控制项目直属的研究院,很快又被刘弦教授直接点名要到了他的跃迁研究所。研究所就设在第二月球基地。

罗江试着找过Nancy的下落,后来发现那所感化院的人被全部派到了木卫四志愿先遣队。经历了这么久这么多次,仅凭人类的牺牲精神已经无法召集到足够的志愿者了。这个时候,他再想制止已经来不及,只好拼命恳请加入了后续先遣队。前两批先遣队坐的是单程火箭,第二次更直接栽进了木卫四风暴海,这让第三批几乎成了彻底意义上的拯救任务,等罗江作为跃迁研究所特别科学家,终于随着第四批志愿者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在三个月之后了。

“怎么样?”罗江紧张地大声喊。他还没有习惯登陆装甲里的移动通信模块,总是下意识地喊出来。

“前面就是风暴海!”随队的赵中尉怒气冲冲地回应。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研究所一定要派一队人来这里送死。这支十人特别小队,正匍匐在两辆沉重的登陆车和一个哈尔坑形成的缝隙里,拼命地把腰部配重直接锁在登陆车的保险架上。

他们面前不远处,是一片顶天立地的沉默的铅灰色飓风圈,差不多遮住了它背后巨大的木星的一半。在极为稀薄的木卫四甲烷大气中,一切几乎悄无声息,但巨大恐怖的震动依然不停地从身下的岩石传来。

“罗博士,我们不能再往前了!风暴海里的金属沙尘风暴会把登陆服装甲撕烂的,而且所有的信号都会被屏蔽住,没有人能救我们!太危险了!”

“不!我们一定要进去!我们一定要找到第二先遣队的着陆点!”罗江大声喊着。

“第三先遣队的人四天前已经进去了!还没有回来!”赵中尉一把拉住罗江,“总部的死命令!在他们出来之前,所有队伍都不能再进去!”

“那我自己去!”罗江一把解开配重锁,但立刻被死死地按住了。“你找死吗!”赵中尉大骂。

这时,通信器里突然响起一个士兵的惊呼:“中尉!你看!”

赵中尉放开罗江,扭头看向那个士兵所指的方向。在前方风暴海的最下面,突然隐约亮起一丝亮光。

整个特别小队都呆呆地望着那里。那个光点在风暴边缘时隐时现,逐渐从模糊变得越来越清晰。突然,罗江猛地推开赵中尉,向那个光点跑了起来,紧接着是赵中尉,然后所有人都跑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通信器里喊:“登陆车!是登陆车!”

罗江一边拼命跑着一边甩掉了腰部载重,这非常危险,在低重力下险些被沙尘风暴卷进去。但还没等他们跑过去,前方那辆登陆车就已经猛地撞在了一个哈尔坑边缘,翻了个底朝天。他们赶到登陆车旁,发现整个车身已经被金属沙尘蹂躏成了筛子,四个大灯都不见了,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射灯还在坚强地亮着。罗江一眼就看到车门上是第三先遣队的标志,不由得心里一沉。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车门撬开,发现里面只有两个人,都穿着第三先遣队的队服。副驾驶上的人看起来已经昏了过去,司机位置上的人带着上尉军衔,挣扎着抬起手。

罗江一把拉住他,“找到了吗!?找到第二先遣队了吗?”

赵中尉把对方头盔上的通信模块调到手动广播模式,也紧张地问:“听得到吗?上尉!我是第四先遣队特别小队指挥官赵鑫中尉!里面是什么情况,你队伍里的其他人呢?”

上尉的登陆装甲也已经破烂不堪,布满划痕的头盔面罩里只能看到一张茫然苍白的脸。他看了看罗江,痛苦地张了张嘴。

“我是第三先遣队王探,我的小队,都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

“那第二先遣队呢?找到了吗?!”罗江紧张地问,声音已经缓了下来。

王探上尉的瞳孔停住了,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异常恐怖的东西。他终于摇了摇头,“没有找到。风暴海里,一切都不存在了。”

罗江闭上了眼睛,当然,他心里早就知道了。

风暴海依旧在沉默地翻滚着,罗江在回程的路上告诉自己,Nancy已经死了。

在这个木星大爆炸已经进入倒计时、人类社会开始准备好摆脱肉体、追逐彻底文明跃迁的大时代,多一个年轻人悄无声息地死去,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

罗江给Nancy的情书

Nancy同学你好,

我听说你要转学了,去第二月球基地附中上学。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吗?我喜歡你,你的头发很好闻。

你放心,我会努力地也考到月球研究所,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二班的王墨送了我一个布偶人,我不要,我知道你喜欢布偶人,我见面时送给你。

月球和地球很远,但每天晚上我都会抬头看到你。

我会向往着你,

就像十月的马哈鱼,

向往着一条

遥远的河。

罗江

2078年7月9日

罗江和Nancy再见面是十一年之后。

罗江被派回到地球,准备在人类跃迁管理委员会全体大会上,替已经病重的刘弦教授做《木星爆破、地球降温及人类跃迁》研究结果的最终陈述。这不会是一个轻松的报告,罗江知道。

自从一年前刘弦委员长突然病重并强行中断所有木卫四移民计划以来,社会上已经谣言四起。跃管委也一直不断地质询,周平教授被指定为临时轮值主席后,也亲自来问过很多次了。但刘弦一直隐居养病,从来没有任何答复。

登陆舰终于在发射架旁完全停稳。罗江把手里的蓝色信封小心地揣回内衣口袋,呆呆地望着舱门上的红灯跳成绿色。舱门“嘣”的一声开启,一团潮湿温热的空气猛地涌了进来,瞬间在冰冷的船舱里凝结为浓重的雾。

“我一直在等你,罗江博士。”一个人影慢慢地从雾气里走进来,手里隐约拎着一支半自动步枪。似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但罗江的耳朵还没有习惯压力差,听起来好像是有人在不怀好意地尖笑。

雾气终于缓缓散去,门口站的果然是王探上校。十一年前,就是他带人把Nancy带走的,后来又成为了风暴海救援行动的英雄。现在,他已经是负责整个跃管委安全的特勤团长了。

“别紧张,赵少校,你以为这里也有‘人类救赎吗?”王探又对着罗江身后举了举枪,冷冷地说。罗江身后的赵鑫少校紧张地放下了手里的枪,手忙脚乱地敬了一个礼。罗江也大大地喘了口气,彻底放松了紧张的心情,向王探伸出手。

王探终于把枪放了下来,他帽檐下露出的头发已经花白,身后显出一片遍布灰白色沙砾的荒原。

“欢迎来到南极点,”他停了下,看着罗江的眼,又快速补充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王探和特勤团开着车,一刻不停地把罗江带到了露天会场。这次会议在南极点的“刘弦广场”举行,这也是地球现在仅存的可以不穿高温服全年在户外活动的地点。舒适的15摄氏度的微风让他冷静了一点,极夜的太阳远远地凝固在一片沙砾色的冰冷的天际线。

为了这个时刻,罗江已经准备了太久。上台前,他的双手紧张地握在一起。王探上校轻轻地拍了拍罗江的肩膀,罗江看着他使劲点点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孤独地走上讲台。

罗江面前坐着一百名来自四十二个人类保留区的代表,代表着四十二亿人类。讲台位于正南极点的中心,一道道金色的细线从讲台下向四面八方延展出去,在光秃秃的砾石地面上发着黄色的微光。一百把黑色石凳围绕着讲台露天摆放着,代表们就端坐在石凳上,严肃得像是石块的一部分。

“欢迎罗江博士。”他的背后就是主席台,台上孤零零坐着跃迁委临时轮值主席周平教授。一个月前,罗江曾见过他,并抱歉地告诉他刘弦教授没有办法和他会面,现在,周平看起来比上次更加憔悴。周平教授对罗江点了点头,转头对麦克风说:“报告人到了。现在,我宣布会议开始。”

“刘弦委员长为什么不来?”台下突然有人高喊了一声。

“哦,这个问题,跃迁委开会前就通知过了,是因为刘弦教授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

“但这是最终报告!我们要见刘弦教授!”第二人也喊了起来。

“对!最近有‘人类救赎的传言说,实际人类跃迁人数极值上限,可能远远低于之前刘教授预计的40亿人。真的是这样吗?”又一人也高声提问,一看他就是海洋保留区的代表,带着长期海底生活特有的稀疏头发和惨白面孔,“跃管委询问过很多次了,为什么委员长从来不直接回复?”

更多人开始附和,座位上的身影开始晃动。

周平教授低头看了看罗江,等他回应。

幸好这也已经在老师的计划里。罗江咳嗽了一下,“周主席,我出发前,刘弦教授曾临时嘱咐我,正式报告时通过卫星网络联系他,他会在病床上为跃管委做报告的开题介绍。”

周平教授眼睛一亮,“是吗?那太好了!”他兴奋地喊,“快,王探上校,赶快安排联系月球基地!”

“多谢跃管委,给我这个机会,为404项目,为罗江博士,做这个开题演讲。”

刘弦在屏幕上出现的一刹那,会场就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紧张地望着他。

这个男人和他的人类跃迁项目,是人类社会这五十年来的精神支柱。在逐渐逼近的世界末日的阴影下,恐惧就像腐木,崇拜就像真菌,一切就如同生命本身那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并相互滋养生长成为了现在的地球。他成了人类的神。

刘弦首先通过投影,向大会轮值主席周平和各位代表表达了不能亲自到场的歉意,并保证罗江绝对可以胜任这最后的项目陈述报告。“他是人类跃迁项目的新首席科学家。事实上,报告下半部最关键的工作,差不多完全是出自罗江先生一个人的天才和勤奋。”

病榻上的刘弦显得无比疲惫憔悴。他已经九十七岁了,原生的肉体器官早已陆续超过了蛋白质生物的极限。他的头盖骨已经被完全切开,大脑浸在透明的交换液里,这样才能保证大脑皮层不会被剥落的坏死细胞堵塞缺氧。一只巨大的不停转动的红色电子眼安装在额头的正中,嘶哑的电子声从里面传出来,这也是他目前唯一能够和外界互动的渠道。

刘弦停了下,最后说:“你们可以看到,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离开之后,我提议罗江博士替代我,继任跃管委委员长。他是人类真正的希望。”

台下响起一片轻微的惊诧声,主席台上的周平教授也紧张地清了清喉咙。这时,刘弦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一个护士模样的人出现在背景里,低着头给他擦了擦嘴唇,并调整了一下脑液交换器的按钮。随后影像缩小到屏幕的角落,静静地注视着会场。

直到这时,罗江才真正確认自己准备好了。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罗江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内衣口袋,抬起眼睛。台下立刻静了下来。

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研究报告正式开始。

“……基于芝加哥所最新的模型,反物质炸弹‘最后的黏稠男孩将会在木星大红斑的中心眼投入。在木星内部大气湍流的影响下,预计62小时到达金属氢稀释核的东部边缘,并启动引爆程序,木星将纯能化。约99.1%的能量将以低能伽马射线暴的形式在第一个7秒内释放。为了防止巨大能量射向宇宙带来的影响,包括引发地外生命的关注,我们将引导这些能量射向将木卫四,并根据‘弦-高斯定理,实现‘人类跃迁。而剩余残骸后续的连锁碰撞过程将持续约400年,并最终失去99.99%的质量,其中一部分会坠入土星引力圈,加入土星环,剩余部分将成为太阳系第二个小行星带。委员会已经协调主要大国政府在月球基地和火星基地部署核武器,组建星际核巡视系统,为地球提供木星消失后的小流星体防御能力……太阳系失去木星引力之后,各大行星会重新调整轨道,而地球公转轨道半径将会在随后的100年里,逐渐螺旋外移300万公里,约2%。这样地球温度也将随之降低,最终逐渐降低至1900年工业革命前的水平……至于南北极的冰盖恢复时间,最乐观的估计……”

“等等,这些我们都知道了。”轮值主席周平突然打断了他,“直接告诉我们跃迁方案的结果——到底木卫四只是单纯的粒子化,还是人类真的可以借此脱离实体,跃迁至高级纯能生命形态?”

“一定可以实现纯能化跃迁!月球实验已经证实了的!人类为此奋斗一个世纪了!”不等罗江回复,台下已经有人回答,“上限到底是什么?!42亿还是1亿?!”

“说吧!最后的数字!”更多的人站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喊。会场立刻乱成了一片。

神一旦跌落神坛,就会被当作魔鬼。质疑的种子,早已埋下。

罗江紧张地拉了下领带,低头把演示屏幕翻到最后。“对不起,主席先生,各位代表,大家都知道,跃迁这部分内容并不在此次报告的范围里,而且这部分是刘弦教授直接主持的,我也没有得到最新的更新……”

会场中的吵嚷声突然爆发了,“那我们就直接问刘弦!跃管委有权力知道真相!”有人站起来大声喊。罗江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开口,突然,音箱里响起一串熟悉的咳嗽声,会场立刻安静下来。

刘旋教授要直接回应这个问题吗?所有人都把目光盯向大屏幕。但紧接着,一声难以言喻的惊恐尖叫从屏幕里传来——

“委员长!”

罗江猛地转头,差点也惊叫出来。原本在屏幕角落里的刘弦的面孔已经不见了,大脑交换液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血红色,镜头里突然挤满了各种慌乱的身影。“抓住她!”有人在喊。一个女护士被一群士兵抓着头发紧紧地按在墙上,把脸挤得变了形。她一边狂笑一边尖叫:“刽子手死了!‘人类救赎万岁!”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对着屏幕声嘶力竭地喊:“关掉!关掉!把直播关掉!”脸上的青筋跳动着,像一道伤疤。

屏幕闪了一下,彻底变成漆黑。

同时陷入黑暗的还有整个会场。灯光一下子也熄灭了,只剩下冰冷残缺的极夜太阳在遥远的荒凉地平线,把会场上的每个人都拉成了模糊的长影子。代表们先是一片寂静,突然喧嚷起来。

“喂喂,各位代表请冷静!”周平主席试了下麦克风,发现幸好还能正常使用,“看起来……月球基地已经控制了局面……王上校,现在是什么情况!把灯打开!”他声音颤抖,按捺不住紧张地问。

“哦……会场部分线路被黑客侵入了,我们正在修复通信,应该随时可以……”王探上校从会场后面跑过来。那里停着几辆移动基地车,十几个武装士兵跟在他后面。

就在这时,灯光和屏幕突然重新亮起。

“好!看来和月球的通信恢复了……”轮值主席周平略显欣慰,但后面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目光呆滞地看着屏幕上出现的脸。

这是一张所有人都已经无比熟悉的脸。那并不是一张人脸,他的面部被一张白布木乃伊般紧紧包裹着,只有四个黑色的手写大字。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几年来跃管委最痛恨也最害怕的就是这个标志。他们是这些年来最活跃的叛军。

他们叫自己“人类救赎”。

“我是张光华,我是‘人类救赎的领袖,这是我面对所有人类保留基地的直播。不要中断直播,我们已经控制了月球反物质炸弹工厂,任何试图中断或干扰这段直播的行为都将立即引爆炸弹。”一个电子噪化的毫无情绪的声音从那张脸里传出来。

王探上校本来准备冲上台去,听到反物质炸弹后停了下来。

随后,这张脸又宣布了一条消息,令整个会场瞬间变得无比冰冷。

“刘弦刚刚已经被我们处决。”

“不可能!你在撒谎!”轮值主席立刻站了起来,无法自控地吼道,“这不可能!”

罗江也瞪大了眼睛,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张光华继续说道:“重复一遍,刘弦已经被‘人类救赎正义处决。这个人类文明历史上最大的骗子、阴谋家和刽子手,已经被处决!”

“住口!刘弦教授是人类的救世主!”几乎所有代表都站了起来。

屏幕上的张光华没有理会,继续声音嘶哑地讲下去。“刘弦窃取了人类反抗地球变暖的全部努力。他在伟大的木星爆破计划中掺加了这个恶毒的‘人类跃迁计划。而事实是,木星引爆后的伽马射线并不会让人类跃迁成高级生命,只会把木卫四和上面的所有人类轰成基本粒子!‘弦-高斯等式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不!‘弦-高斯等式是成立的!二十年前月球实验室就曾经证实了!”罗江终于情不自禁地喃喃说道,他的声音即使透过麦克风也显得无比惨白。

“哼哼,月球实验恰恰是‘弦-高斯假说最有欺骗性的地方。等式的成立基于一个复杂的初始条件,而这个条件依赖于跃迁能量、纯能意识体数量和能量体半衰期。这三者之间在理论上有一个模棱两可的平衡,但实际上这个平衡条件在木星爆破中根本无法实现!”

“而且!这个事实刘弦早就知道了!二十一年前月球实验室的那次跃迁实验,并没有证实‘弦-高斯等式;恰恰相反,林芳博士的实验彻底推翻了等式成立的可能性!后来发生的大爆炸也根本不是反物质实验室事故,而是刘弦为了掩盖实验失败,命令当时的月球基地委员周平直接摧毁了第一月球基地!刘弦和周平是谋杀林芳博士和第一基地所有6000人的刽子手!”

“撒谎!完全是撒谎!妈的马上关掉直播!”轮值主席愤怒地大喊。

没有人听他的。有一个人站起来向主席台喊道:“周平!他说的是真的吗?!”

“不,这不是真的!”罗江突然大声说,“你没有证据!整个月球档案都被炸毁了!”

“我们有证据!”布头人冷冷地说,“林芳博士临死前给家人寄出了一封信!”

“他是胡扯!”周平愤怒地跳了起来,“跃管委没有看到任何信!你不可能拿到!那封信肯定是伪造的!×××的给我把直播关掉!”

“刘弦及其走狗们已经完蛋了!跃迁委里也有我们的同志,这封信就来自敌人的司令部!我现在就宣读给全世界!”

“‘齐南,见信如唔。你还好吗?女儿还好吗?……”

“不可能!躍管委不可能有叛徒!你他妈在撒谎!停止反动直播!王探你还在等什么!”周主席使劲地拍着桌子,对着台下的王上校暴怒大喊。

在一片骚嚷中,王探上校走了上来,在所有人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他已经掏出手枪一枪打爆了周平的头。枪声把整个会场镇得鸦雀无声。随即,王上校面无表情地把枪口对准自己。

“‘人类救赎万岁!”他在最后扣动扳机前高呼。

枪又响了,血和脑浆飞溅在屏幕上,沿着张光华蒙着白布的脸上流下来。枪声伴随着张光华激昂慷慨的朗读声,在南极的无边旷野反复回响。罗江和会场上的其他人一样,已经完全目瞪口呆。

一秒钟之后,混乱“轰”的一声爆发了。

罗江从狂暴的人群中挤了出来。

一群士兵拦在他的周围,拼命推开涌上来的人群。有人向他吐口水,骂他“杂种”,一个可能是杯子的东西砸中了他的头,血从额头沿着眉毛流下来。那个月球保留区的代表拼命抓住罗江的脖子。“是真的吗?!”他竭力嘶喊,“告诉我!最后的数字到底是什么!?”

“砰”的一声,枪又响了。月球代表额头出现了一个黑点,红色的血一下涌出来。他放开了罗江,在人群里瘫倒下去。不可思议的困惑表情始终停留在他脸上,对着眼前那个年轻人。

随着罗江一起来的年轻的赵鑫少校举着枪,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让开!让开!”他撕心裂肺地吼。

他又向天空开了一枪,人群终于像受惊的羊群一样退下去。

罗江被携裹着推进了场外的登陆船。一路上,人群始终远远地跟着他们。“那个混蛋杀了尼尔森委员!”“刽子手!”暴怒的人群怒吼着。登陆船上的士兵们的枪口颤抖着瞄着外面,不时有枪声响起,子弹嗖嗖地从他头顶划过,飞向身后的人群。在关闭隔离门的时候,赵鑫少校扭头对他说了句什么,这时正好外面有士兵开枪,罗江没有听见。

“你说什么?”

“下一步行动,请指示!”赵鑫少校紧张地重复,差不多是在喊了,“委员长!请指示!”

罗江迷惑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突然一下子懂了。他呆呆地环视四周,所有士兵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他猛地一把攥住了自己的内衣口袋,他知道这一切终于真的发生了。

“好了,你们解散吧。”

这已经是罗江回到第二月球基地的第三天了,但他脑子依然被一连串的震惊充斥着。虽然作为首席科学家,他已经事实上代理委员长的部分工作很久了,不过他一直都专注在项目研究上。随着跃管委二号人物周平教授意外被刺,现在所有事务性工作都堆在了自己的桌子上。回来后,他原本有一个等不及要见的人,但这三天里他竟然完全没有时间离开办公室。

到处都是事先没有预料到的意外,不过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也没有今天凌晨那盏亮起的灯更加让他目瞪口呆。

当时他正趴在办公桌上,双臂勉强支着沉重的脑袋。整个木卫四指挥部正和交通局还有物资局的人吵成一团。交通局的杜局长猛地把帽子拍到桌子上,指着指挥部的桌子,“老子不干了!两周内转移二十九万人,就是装老鼠也装不下!”

“这是跃管委的死命令!所有木卫四基地的人都必须转移!”指挥部贺主任扯着脖子顶回去,“两周后反物质炸弹投进去,所有留在木卫四基地的,不管是人还是老鼠都他妈就要被气化了!”

“但两周肯定不行啊!”物资局长默克尔也跟着说,“木卫四的运输舰只有十四架可用,加上物资船也不够啊!而且从木卫四到最近的火星基地要九天,二十九万人的饮食物资也需要占30%的载重……即便算上跃迁委直属的登陆舰队也装不下那么多人啊!”

默克尔看了一眼杜局长,又望向罗江。没有人说话。

杜局长咬了咬牙,“委员长,现在民众意见很大,我们能不能把投弹的时间……”

“爆破必须在9月6日21时32分准时开始,这是刘弦委员长的遗命。”罗江轻轻地说,“更是经过精确计算的。”

“但是,委员长,”默克尔小心地说着,“之前选这个时间,是为了在木星爆炸后,大红斑伽马射线暴正好指向木卫四和比邻星。但是现在,跃迁计划已经……”她停了下来。她忧虑地注意到罗江没有在听自己讲话。

事实上,罗江真的走神了,他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对面。

几个人顺着罗江的目光向房间后面看去,墙上什么都没有,只孤零零地挂着一副巨大的刘弦画像。画像上,刘弦正沉默地看着稍高的远方。人们疑惑地转回头,看向罗江。

这让他们没有机会注意到,画像上方的一盏小红灯刚才悄无声息地亮了起来。

“委员长,委员长?”

不可能。这不可能。罗江对自己说。

人们等待着。终于,委员长把眼神收了回来。

“登陆舰全部交给你,只给我留一艘。所有船舱装满人,塞满!像土豆一样,像运猪一样塞满!载重只带两天的水,剩余一周就喝尿!整个木卫四必须在6日前运完,留下的就等着被气化!”罗江突然说。他的眼珠已经变得一片血红。

房间里静得吓人。

“自杀投弹小队明天就出发。跃管委不会让地球再多炙烤一天了。散会。”

罗江疲憊地示意所有人退出去。他知道他必须要见一个人。

他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大大地喘了口气,然后转身,小心地打开一道暗门。

这个暗门,只有委员长和首席科学家才有权限打开。罗江走了进去,暗门里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的墙壁就像血管,或者凝固的波浪。两年来,罗江已经不记得多少次走过这里,但每一次仍感到触目惊心。整个第二月球基地都是在第一基地的原址上修建的,而甬道的尽头就是二十一年前那次大爆炸的核心,反物质实验室的遗址。

整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机密就在这里,罗江告诉自己,现在他正面对着它。

“‘黏稠男孩的投放时间已经确定,我们七天后启程去木卫四,现在木卫四基地的撤离已经开始了。”罗江站在黑暗里说。

“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干得很好。”一个声音说着,同时,黑暗中闪起一盏血红的灯光。

这盏光,罗江在一个小时前还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见到。

一个巨大空旷的地下洞穴在红光下隐约显露出来。当年那颗一千万吨TNT当量的反物质炸弹就是在这里爆炸,并把6000人和整个基地气化成月球最大的陨石坑。爆炸零点的位置现在放着一把巨大的座椅,上面是一个透明的盒子,一颗裸露的大脑赫然浸泡在里面,一只巨大红色的电子眼直接安装在大脑的正前方,不停地闪耀转动。

“谢谢老师,我完全都是遵照您的计划。”罗江轻声说道,“我跟您提过,您随时可以直接植入我的身体。”

“不,我必须死去,你必须替代我出面完成最后的步骤。”刘弦的声音从电子眼里传出来,“而且,在目前的技术资源下,两个意识体就是‘弦-高斯跃迁等式稳定性最高的解,我需要你加入跃迁,你知道的。这也是你应得的。”

“我在您的智慧面前不值一提。说实话,老师,虽然您跟我说过发言中会有安排,但暗杀发生的那一瞬间我还是吓了一跳。刚才看到办公室里的红灯亮起才松了口气,没想到您已经把大脑转移到了这里。”罗江停了下,又说,“原来‘人类救赎也是您的安排。”

“不,‘人类救赎是个小意外。我的计划只是在跃管委大会上自然死去,没想到现场竟然真的混进了刺客。幸好我提前把大脑转移了,病床上的‘刘弦只是个电子眼控制的展示标本。而且……这个意外其实更好,‘人类救赎替我们宣布了跃迁会失败的坏消息,迁空木卫四基地就更加没有障碍了。”

“原来如此!一切都在老师的计划里!”罗江兴奋地点点头,“那叛军和……那个女人,我们还需要继续追查吗?”

“不用了,一定是王探这只狗安排进来的。哼,我一直都有很多敌人,‘人类救赎只是这几年新蹦出来的其中之一。不用管这些渣滓,集中精力确保跃迁准备万无一失,这也是我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所有细节的原因。计划很快就要完成了。”

罗江又点点头,然后停了一下,问:“那个女人怎么办?”

“你随便处理吧,别让她死得太便宜就可以了。”

“好的,我去安排。但是,”罗江犹豫着,“真的不用再和跃管委说明什么吗?虽然现在人们还信赖跃管委,但张光华提到的那封信,会诋毁老师您的名声啊!”

“名声?呵呵。对我来说,人类的一切很快就都不重要了。”电子眼发出一阵尖刺的笑声。

“孩子,我虽然还没有跃迁成高级纯能生命形态,但人类在我眼里已经是蚯蚓。木星引爆计划是我一手建立的,是我救了地球。没有我,太平洋在一百年后会彻底变成锅炉。”

罗江默默点头,世界上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

“至于这两个跃迁名额,的确是引爆计划的副产品,但同时也可能是人类历史中最大的宝藏。我告诉你,孩子,如果这个数字公开,整个人类文明会成为地狱。”红光突然变得异常尖锐,并开始剧烈闪耀。

“看看人类之前都做过些什么:在海岸线大撤退的时候,或者在奥斯维辛,在南京,在古拉格,在卢旺达!你知道人类为了争夺宝藏会做些什么。从真相宣布的那一刻开始,四十二亿人类就会立刻回到史前社会,他们会用火、用刀、用牙齿把彼此撕成碎片,直到最邪恶、最残忍的两个畜生活下来。”

电子眼猛地一闪停止了转动,空间里只剩下绝对的黑暗和沉默。罗江默默地站立着,直到红光终于再度缓缓亮起。

“每一次都是这样,进化永远偏好邪恶的灵魂。所以人类成了垃圾,从头到脚都是,他们的灵魂一文不值。”电子声平静下来,“但我仍然爱他们,我把整个肉体的一生都割碎了给了他们。把跃迁名额安静地秘密地保留给自己,则是我能为人类做的最后的救赎。”

罗江一直低着头抬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那只闪着红光的电子眼,准备转身离开。

“你还有问题。”刘弦突然说。

罗江慢慢地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老师,那封信……二十一年前,那是整个第一月球基地的6000个无辜的生命啊。”

电子眼停了一会,轻轻地闪动了一下,“三年前,你第一次问我那封信的时候,我没有回答你。现在你是委员长了,我问你——如果是你,你会怎样做?”

罗江沉默了,很久过后,终于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密室。

红光在他背后持续亮了很久,终于再度熄灭。

基地秘密监狱,刺杀刘弦的凶手正垂着头,被反剪双臂拷在一根铁柱上。

面前就是自己一直渴望见的人。罗江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内衣口袋,又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案卷,上面是刺客的DNA测试结果。在姓名这一栏里写着“林萍”,后面还有个小括号:(前第一月球基地首席科学家林芳博士的女儿)。

当然是她。当时在南极会场的大屏幕上,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虽然出现的只是一瞥,而且是一张被人按在墙上的扭曲的侧脸,但罗江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记得你,你是Nancy,我们曾经是同学。”罗江抬头看向对面的女人,慢慢地说。他觉得自己的嗓子干燥得像沙漠。

“是吗?多谢罗首席科学家记得。或者,现在我该叫你罗委员长?”对面的女人抬起头,嘴一咧笑了起来。罗江的心一下子被攥紧了。

她的头发依旧血迹黏黏地贴在脸颊,就和十一年前那个炙热的下午一样,但她的眼神已经完全是陌生人了,她就像一只幸存在非洲小镇上的警惕的野狗,粗野、狡诈而天真。

“知道吗?你小子真走运。”Nancy突然说。

“为什么?”

“因为本来你也应该死的。”Nancy依旧在笑,眼睛却狠狠地盯着他,“可没想到你去了跃管委大会。”她又摇摇头,“虽然干掉了刘弦这个混蛋,但其实我更想杀了你,真遗憾……”

“注意你的嘴巴!”赵鑫少校从身后走上来,狠狠地给了Nancy一个耳光。

罗江摆了摆手,赵鑫少校退了回去。

“你怎么活下来的?”罗江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指,又松开,“我找过你,你在第二先遣队的名单里,但飞船失事了,我以为你早死了。”

“不用咒我死。我躲在冬眠舱,吃了三个月尸体活了下来!”Nancy把血狠狠地吐在脚下,“我十五岁就发过誓,不杀掉刘弦,不为我妈妈和爸爸报仇,我是不会死的!”

罗江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可能有几秒钟,他能听到赵鑫少校的皮靴在身后轻轻地蹭着地板。

他干咳了一下,“你是怎么加入‘人类救赎的?”

“哼,告诉你也无所谓了。王探叔叔那时在搜救队,他把我救了出来。”Nancy也许是感觉到这是自己最后倾诉的机会了,也许只是为了打击罗江,她的精神逐渐亢奋,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其实在他之前在抓我回月球少年感化院的路上,我就告诉了他那封信,只是当时他不相信,就和你一样……后来我一直混在各种地下抵抗组织,可惜他们都是白痴胆小鬼……两年前,王探突然来告诉我说他相信我了,而且还加入了一个叫‘人类救赎的新组织。他说他们计划杀掉刘弦……他原本只想问我要母亲的信,但我当然一起加入了。”

罗江盯着Nancy,“你认识叛军头子‘布头人张光华吗?”

“哈哈,你以为我告诉你吗?”Nancy斜着眼睛冷笑,“不过告诉你也没什么。我不认识什么狗屁张光华,王探也没说过。所有抵抗軍都一个样,不过是些老骗子和毛头傻子。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什么‘人类救赎还是‘人类灭亡,我只要报仇!”

“所以,这次暗杀是王探安排你去的?”

“当然。他告诉我这是我亲手杀死刘弦的最好机会。本来撤离计划他也安排好了,但我注射完放射性针剂后突然不想逃了,我要亲眼看着那个混蛋死,哈哈哈!”

赵鑫冲过来一把揪住Nancy的头发,掏出一把军用匕首压在她的脸上。“你个丧心病狂的叛军婊子!”

Nancy发出一声尖叫。然后,赵鑫发现自己的手被抓住了。

“住手!”

赵鑫扭头,是罗江。他愣了一下,立刻放下刀,低头退了回去。

“少装慈悲!”Nancy猛地向罗江吐了口口水,眼睛瞪得血红,“你个婊子养的混蛋!骗子!那时候我告诉了你一切,可你还是去做了刘弦的狗!我只恨自己那天没一起杀了你!”

罗江听得出来她强忍着的哭声。他紧紧地抿着嘴,凶狠地盯着Nancy。

一道鲜血正从她的脸上流下来。

突然,他猛地向前一步,一把搂住Nancy的头,使劲地吻了下去。这是他们的第五个吻。

Nancy大声惊叫,头拼命地摇晃,但罗江紧紧抱着她不放。终于,Nancy一膝盖使劲顶在了罗江的肚子上,罗江闷哼一声后退一步,松开了手。他下嘴唇也被咬破了,血汩汩地流,但他完全没有感觉到。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大口地喘着气,狠狠地盯着对方,看着两个人的血在对方脸上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

“把信还给我!”Nancy突然说。

罗江盯着她,眼睛瞪得通红。过了一会儿,他伸手从那个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蓝色信封,使劲地扔在她的脚下。这个信封一直贴身藏了十几年,红笔写的“Nancy”的名字已经磨得模糊。

“你的信都在这里了。”罗江转身走向门口,停了一下,对赵鑫说,“解开她,我们走。”

赵鑫看了看地上的信封,犹豫了一下,把Nancy的手铐打开,也跟了出去。

“委员长,我们已经查出了那个视频来源,是提前录制好的录像,从基地保安团一台电脑里自动播放的……反物质炸弹工厂也一切正常,他们当时全是胡扯,这些骗子……另外,根据情报局分析,‘布头人说不定就是王探……”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罗江在前面飞快地走,赵鑫跟在后面不停地说着。他注意到罗江并没有听他说话,又紧走几步凑上来轻轻说,“委员长,晚点儿我把那个妞送到您房间,我保管她到时候老老实实……”

罗江终于停下来。他扭头看了看赵鑫,摇了摇头。

“不用了。”他又停了停,“让她活着。这是一个机密任务,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要为老师报仇,不能让她死得那么轻易。”

赵鑫感觉自己喉头猛地蠕动了一下,使劲点点头。

“罗江!罗江!”走廊里突然响起一声Nancy嘶声裂肺的尖叫,但是罗江没有再回头。

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

就像全球变暖,就像很多事。

就像十一年前那个炙热的春天。

林芳给齐南的信

齐南,

见信如唔。你还好吗?萍萍还好吗?我很想你们。我很爱你。

跃迁模拟实验结束了,实验成功了,却也是人类的失败。木星伽马暴的能量远远无法使42亿人类跃迁。意识纯能化的稳态系数是魔鬼,平衡上限即便存在,也许仅可能存在于个位数级别。需要进一步实验。

“弦-高斯”定理依旧是完美的,只是它太完美了,而注定无法成为现实。至少人类不行。这个障碍是根本性的,不是投入更多研究就能够改变的,就如同光速永远无法超越。

我已经把实验报告发给了刘弦教授,但他让我不要公开,他说这会毁了人类。我告诉他这是不对的,因为真理永远是中立的,冰冷的,客观的。我们只有接受它,崇拜它。哪怕死。他威胁要逮捕我,我告诉他我已经把结果也报告了周平委员,他要是也不答应,我明天就直接抄送给月球基地研究院所有人。我不怕。

估计你又要说我脾气倔,像个母老虎,把女儿带坏了。其实我也想像你那么温柔。我不相信人类真的像刘弦教授说的那样愚蠢和残忍。人类文明一直在进步,我们早已经不是中世纪的我们。我们有爱和灵魂。

我会很快和你们见面。替我亲一下萍萍。萍萍上次说等我回来一起参加三八节表演,你记得告诉她一定要好好练习,妈妈已经准备好啦。我们一起唱那首《两只老虎》的时候,你记得给我们录像好不好?

爱你的林芳

2068年3月4日

最后一艘登陆舱孤零零地停在木卫四狂风肆虐的旷野上,这是这个星球上最大的一个哈尔撞击坑,也是原本人类跃迁基地指挥部的所在地。所有人类都已经撤离了。地平线上,占据整个天空的木星大红斑继续沉默地注视着这个荒芜的世界。

60个小时前,“最后的黏稠男孩”已经从那里投了进去。

“委员长,木卫四地下重力强化装置已经关闭!大气层很快就会逃逸光了!”赵鑫把Nancy猛地推出登陆舱门,大声说,“把她留下来等伽马暴。我们只有一个小时撤离到安全距离!”

罗江没有说话,也许他没有听到。Nancy呆呆地看着罗江,没有说话。她的卷发在狂风和弱引力的作用下,飞舞得像海底湍流里的海草。空气中隐约有一股甲烷的腥臭味。

赵鑫又大声说了一遍,罗江终于放下手里的银色箱子,“把枪给我,我来做。”

赵鑫愣了愣。虽然他感觉到了罗江和那个女人之间不寻常的关系,但他从没想过罗江会提出这个要求。

“你干得很好。”他对着赵鑫笑着说,“现在你可以知道这个秘密了。刘弦教授还活着,他也说你干得很好。”说着,他弯腰打开箱子,刘弦的大脑静静地悬浮在玻璃里,电子眼红光闪动。

Nancy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想冲上来,却被罗江用枪逼停了,只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咬出了血珠。

“委员長!啊啊!您还活着!”赵鑫震惊地倒退了几步,接着猛地扑在玻璃箱的脚下,涕泪横流,哭叫着拼命地吻地下的泥土。

“赵鑫少校,你干得很好。你一直干得很好。”刘弦说,“现在,你的任务可以结束了。”

赵鑫呆呆地抬起头,发现罗江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脸。

枪声在狂风中几无可辨,只能看到赵鑫猛地飞了起来,血像雾一样和风沙一起旋转漂浮。

“干得好。”刘弦的眼睛闪了闪,“杀了这个女人,结束这一切吧。”

“老师请稍等,我也有一个秘密要告诉您。”罗江突然说。

他走到Nancy面前,轻轻地说:“把信还给我。”

Nancy 呆呆地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蓝色信封。递给罗江。

罗江把信封接过来打开,里面的东西还和自己几天前扔给Nancy的时候一样。有自己写给Nancy的情书,Nancy 十一年前夹在信封里的母亲的信,还有一小块薄薄的、白色的布。罗江把布展开,是一面画着黑色标志的旗帜,他熟练地套在自己头上,转身面对刘弦。

“老师,我就是‘布头人张光华。”

狂风怒吼,血尘飞旋,木星大红斑仿佛也闭上了眼睛。

“罗江!杀了他!”Nancy不顾一切地喊起来。

她扑过去,隔着布使劲地吻了他,第六次吻了他。她嘴唇的血迹缭乱地印在“人类救赎”的旗帜上。

“干得好。”过了不知多久,刘弦的眼睛终于又闪了闪,那红光似乎竟然在笑。

“這个女人是你安排的吗?”

“不是。”布头人摇了摇头,“她是林芳的女儿,我一直以为她死了。”

“哦,原来是林萍……我也以为她早死了。”红眼转向Nancy,和蔼地说,“可惜,当初为了杀掉你,我把整艘第二先遣队坠毁在风暴海。你的头发和你母亲很像。”

“你这个混蛋!我要杀了你!”Nancy疯狂地冲向他,被布头人使劲地抱住了。

“所以,当初你设想的跃迁搭档是谁?王探吗?”红光又问。

“嗯,”布头人说,“所以他自杀的时候我也很吃惊。不过当我看到了他安排的杀手是Nancy,后来就明白了他这么做的原因。他自杀是想要我带上Nancy。”

“好,好。干得好。”刘弦笑了。“现在手枪在你手里了。杀了她,或者杀了我,结束这一切吧。都是一样的。”

干得好,孩子。真的,真的是一样的。

罗江走向Nancy,伸展双臂抱住了她,轻轻吻了她。这是他们的第七个吻,也是木卫四上的最后一次吻别。又是一个血腥味的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Nancy的头发飞舞着蹭着罗江的脸,就像那个初三的夏天。那时候,他的一切,人类的一切,都清晰得像数学本身。而现在,人类的血,满是吻痕的旗帜凌乱地裹在他的脸上。

爱与仇恨,灵魂和垃圾,罗江和Nancy,张光华和刘弦,神和人类。

罗江现在知道很多东西真的都是一样的。无论成为神的人是谁,真的都是一样的。真的。

这一点,甚至不需要刘弦告诉他。

Nancy趴在罗江肩上,全身一震颤栗,她感觉枪口伸进了自己的头发。

然而Nancy现在终于累了,自从看着那只红眼睛在她眼前熄灭,从上次罗江强吻她,从她在监狱里再次打开罗江的情书,看到这张布头人旗帜的时候。她的一生一直像老虎一样勇猛反抗着命运,但现在,老虎终于累了。

Nancy选择闭上了眼睛。一旦闭上眼睛,就好像木星大红斑和那只红眼睛都不见了,他们又回到那个夏天。那个炙热的、清晰的、年轻的夏天。那个小女孩揣着那两封情书、从月球逃回来找小男孩的夏天。杀了我吧,男孩。她对自己说,我爱你。

她使劲地吻着布头人的脸颊。她感觉罗江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但在狂风中她没有听清楚。

罗江终于扣动了扳机。暴风中Nancy发出一声无法言喻的尖叫。

她怀抱着的那个人,突然轻飘飘地甩了出去。

于此同时,木星大红斑瞬间睁开,视界中的一切都被伽马射线暴吞噬。

一束一亿颗太阳般的光芒从木卫四射向比邻星,宛如宇宙的灵魂。

【责任编辑:拉 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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